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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峰道:“这些人,既是爹爹出手所杀,便和孩儿所杀没有分别,孩儿一直担负著这名声,却也不枉了。那个带头中原武人,埋伏在雁门关外的首恶,爹爹可探明白了没有?”萧远山道:“嘿嘿,岂有不探查明白之理?此人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若是一掌将他打死,岂不是便宜他了。叶二娘,且慢!”他见叶二娘扶著虚竹,正一步步走远,当即喝住,说道:“跟你生下这孩子是谁,你若不说,我可要说出来了,我在少林寺中隐伏三十年,什么事能逃得过我的眼去?你们在紫云洞中相会,他叫乔婆婆来给你接生,种种事情,要我一五一十的当众说出来么?”叶二娘转身过来,向前奔了几步,突然跪倒在地,说道:“萧英雄,请你大仁大义,高抬贵手,放过了他。我孩子和你公子有八拜之交,结为兄弟,他……他……他在武林中有这么大的名声,这般的身份地位……年纪又这么大了,你要打要杀,只对付我,可别……可别去难为他!”群雄先听萧远山说道虚竹之父乃是个“有道高僧”,此刻又听叶二娘说他在武林中声誉甚隆、地位甚高,几件事一凑合,难道此人竟是少林寺中一位辈份甚高的僧人?各人眼光不免便向少林寺一干白须飘飘的老僧射了过去。忽听得玄慈方丈趾道:“善哉,善哉!既种孽因,便有孽果。虚竹,你过来!”虚竹走到方丈身前屈膝跪下。玄慈向他端相良久,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说道:“你在寺中二十四年,我竟始终不知你便是我的儿子!”
此言一出,群僧和众豪杰,齐声大叫。各人面上神色之诧异、惊骇、鄙视、愤怒、恐惧、怜悯,形形色色,实是难以形容。玄慈方丈德高望重,武林中人无不钦仰,谁能想到他竟会做出这种事来?过了好半天,纷扰声才渐渐停歇。玄慈缓缓说话,声音仍是安和镇静,一如平时:“萧施主,你和令郎分离三十余年,不得相见,却得知他的武功精进,声名鹊起,成为江湖上一等一的英雄好汉,心下自必安慰。我和我儿日日相见,却只道他为强梁掳去,生死不知,反而日夜为此悬心。”叶二琅哭道:“你……你不用说出来,那……那便如何是好?可怎么办?”玄慈温言道:“二娘,既是作下了罪孽,后悔亦已无用。这些年来,可苦了你啦!”叶二娘哭道:“我不苦!你有苦说不出,那才是真苦。”玄慈缓缓摇头,向萧远山道:“萧施主,雁门关外一役,老衲铸成大错。众家兄弟为老衲包涵此事,却又一一送命。老衲今日再死,实在已经晚了,只是心中尚有一事不明,”忽然间提高声音,说道:“慕容博慕容施主,当日你假传音讯,说道契丹武士要大举来少林寺夺取武学典籍,却是为了何故?”众人突然听到他说出“慕容博”三字来,又都是吃了一惊。群雄之中,只有见闻广博、阅历丰富之人,才听说过“姑苏慕容”的先辈人物中,有一个名叫慕容博的,只是此人诡秘,极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近数十年来早已无人再提。怎么玄慈会突然叫出这个名字来?各人顺著他的眼光瞧去,但见他双目所注,正是坐在大树底下的白衣僧人。
那白衣僧人一声长笑,站起身来,说道:“方丈大师,你眼光好生厉害,居然将我认了出来。”伸手扯下面幕,露出一张神清目秀,俊雅瘦削的脸来。慕容复本就站在他身旁不远,一惊之下,大声叫道:“爹爹,你……你没有……没有死?”
玄慈道:“慕容施主,我和你多年交好,素来尊敬你的为人。那日你向我告知此事,老衲自是深信不疑。其后误杀了好人,老衲可再找你不到了。不久听到你因病逝世了,老衲好生痛悼,一直只道你当时和老衲一般,也是误信人言,酿成无意的错失,哪知道……唉!”他这一声长叹,实是包含了无穷的悔恨和责备。萧远山和萧峰父子顿对望了一眼,直到此刻,他二人方始知道这个假传音讯、从中挑拨之人竟是慕容博。二人心中同时涌出一个念头:“当年雁门关外的惨事,虽是玄慈方丈带头所为,但他是少林寺的方丈,关心大宋江山安危和本寺典籍的存亡,倾力以赴,原是义不容辞。其后发觉错失,便即尽力补过,真正的大恶人,乃是慕容博而不是玄慈。”萧远山二十余年的怨毒,蓄积已深,对玄慈仇无可解,萧峰对玄慈的遭遇,却不禁起了怜悯之心。
慕容博哈哈一笑,道:“宋人与契丹人乃是世仇,见面即杀,还分什么是非?孩儿,咱们走吧!”一转身,携了慕容复之手便欲离去。萧峰大声喝道:“且慢!你这么容易想走么?”慕容博道:“怎么?你想领教我姑苏慕容的武功?”萧峰道:“杀母之仇,能不报么?种种祸害,皆由你身上而起,今日叫你难逃公道。”慕容博一声长笑,放开了慕容复之手,纵身而起,疾向山上窜去。萧远山和萧峰道:“咱们追!”分从左右追上山去。这三人都是登峰造极的武功,晃眼之间便已去得老远。但见一前二后,三个人竟向少林寺奔去。一条白影、两条黑肜,霎时间都隐没在少林寺的黄墙碧瓦之中。
群雄均感大为诧异,都想:“这慕容博和萧远山功力相若,难分上下,再加上个萧峰,慕容博便绝非敌手。怎么他不向山下逃窜,反而进了少林寺去?”慕容复叫道:“爹爹,爹爹!”跟著也追上山,他轻功也甚了得,但比之前面三人,却是颇有不如了。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风波恶、以及一十八名契丹武士,都想上山分别相助主人,刚一移动脚步,只听得玄寂喝道:“结阵拦住!”百余名少林僧齐声应喏,一排排的排在当路,或横禅杖,或挺戒刀,不令众人上前。玄寂厉声说道:“我少林寺乃佛门善地,非私相殴斗之场,各位施主,请勿擅进。”邓百川等见了少林僧这等声势,知道无论如何冲不过去,若是动手硬冲,徒然多树强敌,虽然心悬主人,也只得停步,站于原地。包不同道:“不错,少林寺乃是佛门善地,乃养私生子的善地。”他此言一出,数百道愤怒的目光都向他射了过来。包不同胆大包天,明知少林群僧中高手极多,不论哪一个玄字辈的高僧,自己都不是敌手,但他要说便说,素来没有什么忌惮。数百名少林僧对他怒目而视,他便也怒目反视,眼睛霎也不霎。
只听得玄慈朗声说道:“老衲犯了佛门大戒,有玷少林清誉。玄寂师弟,依本寺戒律,该当如何惩处?”玄寂道:“这个……师兄……”玄慈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任何门派帮会、宗族寺院,都是难免有不肖弟子,清名令誉之保全,不在求永远无人犯规,在求事事按律惩处,不稍假借。执法僧,将虚竹杖责一百三十棍,一百棍因他自己过犯,三十棍乃他甘代业师所受。”执法僧眼望玄寂。玄寂点了点头。虚竹已然跪下受杖。执法僧当即举起刑杖,一棍棍的向虚竹背上、臀上打去,只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四溅。叶二娘心下痛惜,但她素惧玄慈威严,不敢代为情求。
好容易一百三十棍打完,虚竹不运内力抗御,已痛得无法站立。玄慈道:“自此刻起,你破门还俗,不再是少林寺的僧侣了。”虚竹垂泪道:“是!”玄慈又道:“玄慈犯了淫戒,与虚竹同罪,身为方丈,罪刑加倍。执法僧重重责打玄慈二百棍。少林寺清誉攸关,不得循私舞弊。”说著跪伏在地,遥遥对著少林寺大雄宝殿中的佛像,自行捋开了僧袍,露出背脊。群雄面面相觑,少林寺方丈当众受刑,那当真是骇人听闻,大违物情之事。
玄寂道:“师兄,你……”玄慈厉声道:“我少林寺千年清誉,岂可坏于我手?”玄寂含泪道:“是极!法僧,用刑!”两名执法僧合十躬身,道:“方丈,得罪了。”随即站直身子,举起荆杖,向玄慈背上击了下去。二僧知道方丈受刑,最难受的还是当众受辱,不在皮肉之苦,倘若容情,叫旁人瞧了出来,落下话柄,那么方丈这番受辱,反而成为毫无结果了,是以一棍棍的打将下去,啪啪有声,片刻间便将玄慈背上、股上打得满是杖痕,血溅僧袍。群僧听得执法僧“一五、一十”的呼著杖责之数,都是垂头低眉,默默念佛。普渡寺的道清大师突然说道:“玄寂师兄,贵寺尊重佛门戒律,方丈一体受刑,贫僧好生欣佩。只是玄慈师兄年纪老迈,他又不肯运内功护身,这二百棍却是经受不起。贫僧冒昧,且说个情,现下已打了八十杖,余下之数,暂且记下。”群雄中许多人都叫了起来,道:“正是,正是,咱们也来讨个情。”玄寂尚未回答,玄慈朗声说道:“多谢众位盛意,只是戒律如山,不可宽纵。执法僧,快快用杖。”两名执法僧本已暂停施刑,听方丈语意坚决,只得又一五、一十的打将下去。
堪堪又打了八十余杖,玄慈支持不住,撑在地下的双手一软,脸孔触到尘土。叶二娘哭叫:“此事须怪不得方丈,都是我不好!是我受人之欺,故意去引诱方丈。这……这……余下的棍子,由我来受吧!”一面哭叫,一面奔将前去,要伏在玄慈的身上,代他受杖。玄慈左手一指点出,嗤的一声轻响,已封住了她的穴道,微笑道:“痴人,你非佛门女尼,勘不破爱欲,何罪之有?”叶二娘呆在当地,动弹不得,只是泪水簌簌而下。玄慈喝道:“行杖!”好容易二百下法杖打完,鲜血流得满地,玄慈勉提真气护心,好教自己不致痛得昏晕过去。两名执法僧将刑杖一竖,向玄寂道:“禀报首座,玄慈方丈受杖完毕。”玄寂点了点头,不知说什么才好。
玄慈挣扎著站起身来,向叶二娘虚点一指,要想解开他的穴道,不料重伤之余,真气不易凝聚,这一指竟没有生效。虚竹一直随侍在侧,见状便即去替母亲解开了穴道。玄慈向二人招了招手,叶二娘和虚竹走到他的身旁。虚竹心下踌躇,不知该叫“爹爹”,还是该叫“方丈”。玄慈眼望少林群僧,缓缓说道:“少林寺玄字辈四僧死于人手。玄痛、玄难两位师弟,系星宿派掌门丁先生所害。玄苦师弟,乃萧远山施主所杀。还有玄悲师弟,死于非命,老衲起初只道是‘姑苏慕容’氏下的毒手,待见到慕容复施主,心想凭他本事,可还伤不了玄悲师弟,苦苦思索,难得头绪。适才见到慕容博老施主出手阻他儿子自杀,这才想起这位故人原来竟然未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果然是天下一等一的绝技。只是少林派和慕容老施主素无仇怨,不知他何以如此苦心焦虑,图谋本派,这就非老衲所能知了。”少林群僧心下悲愤,齐声叫道:“活捉慕容博来处死,为玄悲大师的过世复仇。”玄慈摇了摇头,脸露微笑,援缓的道:“众生各有各的不是,各有孽,唯望佛法慈悲消解。”他伸出手去,一手抓住了叶二娘的手腕,一手抓住虚竹,说偈道:“人生于世,有欲有爱。四大皆空,甚难甚难!”说罢慢慢闭上了眼睛。叶二娘和虚竹都不敢动,不知他还有什么话说,不料只觉他手掌越来越冷。叶二娘大吃一惊,伸手一探他的鼻息,竟然早已气绝而死,变色叫道:“你……你……怎舍我而去了?”突然一纵丈余,从半空中摔将下来,砰的一弹,掉在玄慈脚边,身子扭了几下,便即不动。虚竹叫道:“娘,娘!你……你……不可……”
虚竹伸手将母亲扶起,只见一柄匕首对准了插在心脏之中,眼见是不活了。虚竹急忙点她伤口四周的穴道,又以真气运到玄慈方丈体内,手忙脚乱,欲待同时解救两人。薛慕华奔将过来相助,但见二人心停气绝,已是无法可救,劝道:“师叔节哀,两位老人家是不能救的了。”虚竹却不肯死心,运了好半晌北溟真气,却哪里有半点动静?只听得群僧高诵佛号,齐念“往生咒”。虚竹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二十四年来,他一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从未领略过半分天伦之爱,今日刚找到生父生母,但不到一个时辰,便即双双惨亡,世事之惨实是莫过于此了。群雄初闻虚竹之父竟是少林寺方丈玄慈,人人均觉他不守清规,大有鄙夷之意,待见他坦然当众受刑,以维少林寺的清誉,这等大勇,实非常人所能,都想他受此重刑,也可抵偿一时失足了。万不料他受刑之后,随即自绝经脉,以偿罪孽,虽然僧人自尽,亦触犯戒,但玄慈此举显然是以一死来表明自己罪孽之重,忏悔之深,非二百杖的棍责可以抵消。本来一死后,一了百了,既然他早萌死志,这二百杖之辱原可免去,但他定要在受杖之后再死,实是英雄好汉的行径,群雄心敬他的为人,当下便有不少人纷纷走到玄慈的遗体之前,躬身下拜。
南海鳄神道:“二姊,你人也死了,岳老三不跟你争这排名啦,你算老二便了。”这些年来,他处心积虑的要和叶二娘一争雄长,想在武功上胜过他而居“天下第二恶人”之位,此刻居然如此退让,实是大是不易,可见他对叶二娘之死一来伤痛,二来也十分敬佩她的义烈。丐帮的群丐一团高兴的赶来少林寺,哪知王帮主既拜了丁春秋为师于前,为萧峰踢断双脚于后,人人意兴索然,面上无光,吴长老大声说道:“众位兄弟,咱们还在这里干什么?难道要讨残羹冷饭不成?这就下山去吧!”群丐轰然答应,正要转身下山,忽听得包不同说道:“且慢!包不同有一言要告知丐帮。”陈长老当日在无锡曾与他及风波恶斗过,知道此人口中素来没有好话,右足在地一顿,厉声道:“姓包的,有话便说,有屁少放。”包不同伸手撮住了鼻子,叫道:“好臭,好臭。喂,会放臭屁的化子,你帮中可有一个名叫易一清的老化子?”陈长老听他说到易一清,登时便留上了神,道:“有便怎样?没有又怎样?”包不同道:“我是在跟一个会放屁的叫化子说话,你搭上口来,是不是承认了?”陈长老牵挂本帮大事,哪耐烦跟他作这种无关重要的口舌之争,说道:“我问你说易一清怎么了?他是本帮的弟子,派到西夏公干,眼下可有他的讯息么?”包不同道:“我正要跟你说一件西夏国的大事,只不过易一清却早已见阎王去啦!”陈长老道:“此话当真?请问西夏国有什么大事?”包不同道:“你骂我说话如同放屁,这会儿我可不想放屁了。”
陈长者只气得白须飘动,但他是个颇工心计之人,当即哈哈一笑,道:“适才说话得罪了阁下,老夫陪罪。”包不同道:“陪罪倒也不必,以后你多放屁,少说话,也就是了。”陈长老一怔,心道:“这是什么话?”只是眼下有求于他,不愿无谓纠缠,微微一笑,并不再言。包不同忽然道:“好臭,好臭!你这人太不成话。”陈长老道:“什么不成话?”包不同道:“你不开口说话,无处出气,自然另寻宣泄之处了。”陈长老心道:“此人当真难缠。我只说了一句无礼之言,他便颠三倒四的没了没完。我只有不出声才是上策,否则他始终言不及义,说不上正题。”当下又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你跟我抬杠,那是你错之极矣!”
陈长老微笑道:“在下口也没开,怎能与阁下抬杠?”包不同道:“你没说话,只放臭屁,自然不用开口。”陈岳老皱起眉头,道:“取笑了。”包不同见他一直退让,自己已占足了上风,便道:“你既开口说话,那便不是和我抬杠了。我跟你说了罢。半年之前,我随著咱们公子、邓大哥、公冶二哥等一行人,在甘凉道上见到一死一伤的两个叫化子。死的化子很瘦,想是讨来的饭不够吃,饿得皮包骨头,一命呜呼,可怜啊!可怜。”陈长老道:“想必是本帮的耿斌兄弟了?”包不同道:“我见到他之时,他已经腰骨折断,死去多时,那时候啊,也不知道喝了孟婆汤没有,上了望乡台没有,也不知在十殿阎王的哪一殿受审。他既不能说话,我自也不便请教他尊姓大名,仙乡何处。否则他变成了鬼,也骂我一声‘有话便说,有屁便放!’岂不是冤哉枉也?我怎知地是姓耿呢还是姓陈?”陈长老既不敢默不作声,更不敢出言顶撞,只得道:“包兄说得是!”心中却道:“这家伙当真难缠,我随口一句话说得不大客气,他非报复得淋漓尽致不可。”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姓包的生平最瞧不起随声附和之人,你口中说道‘包兄说得是’,心里却是破口骂我‘直娘贼,乌龟王八蛋’,这便叫做‘腹诽’,此乃是星宿一派无耻之徒的行径。男子汉大丈夫,是也是,非也非,旁人有旁人的见地,自己有自己的主张,‘自反而不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特立独行矫矫不群,这才是英雄好汉!”他又将陈长老教训了一顿,这才道:“另外一个受伤的化子,年记较老,自称名叫易一清,他从西夏国揭来一张西夏国的榜文,托咱们交给贵帮长老。”
宋长老心想:“陈兄弟在言话中已得罪了此人,还是由我出面较好。”当即上前深深一揖,说道:“包先生仗义传讯,敝帮上下,均感大德。”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未必贵帮上下,都感我的大德。”宋长老一怔,道:“包先生此话从何说起?”包不同指著游坦之道:“贵帮帮主,就非但不承我情,心中反而将我恨到了极处!”宋陈二长老齐声道:“那是什么缘故?倒要请包先生指教。”
包不同道:“那易一清不久也即死了,这两个化子,都是王帮主出手打死的。”要知当日游坦之出手打死易耿二丐,包不同乃是亲见。游坦之事先曾蒙风波恶赠以匕首,用以削割头上铁罩,因此旁人不知王星天便是游坦之,慕容氏这一伙人却早猜到了。
包不同一出此言,群丐登时耸动。吴长老走到游坦之身前,厉声道:“此话是真是假?”游坦之自被萧峰踢断双腿,一直坐在地下,不言不动,潜运内力止痛,突然听包不同揭露当时秘密,不由得甚是惶恐,对吴长老的质询,不知如何回答才是。群丐一见他的神色,知他已是默认,只是不管他行止如何不符众望,目下终究还是帮主,一时却也拿他无可奈何。吴长老又问:“你为什么要打死易耿二位兄弟?”游坦之道:“我……我……我本无伤他们性命之意,是他们自己经受不起。”这么一说,包不同等更无怀疑,确知道这个王星天便是那行事怪诞的游坦之。宋长老不愿当著天下群雄面前暴本帮之丑,向包不同道:“易一清兄弟交付先生的榜文,不知先生是否带在身边?”包不同回头道:“没有!”宋长老脸色微变,心想你说了半天,仍是不肯将榜文交出,岂不是找人消遣?包不同深深一揖,道:“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说著便转身走开。吴长老急道:“那张西夏国的榜文,阁下如何不肯转交?”包不同道:“这可奇了!你怎知易一清是将榜文交在我手中?何以竟用‘转交’二字?难道你当日是亲眼瞧见么?”
宋长老强忍怒气,说道:“包兄适才明明言道,敞帮的易一清兄弟从西夏国而来,揭了一张西夏国国王的榜文,请包兄交给敝帮长老。这番话此刻许多英雄好汉人人听见,包兄怎地忽然又转了口?”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我没有这样说过。”他见宋长老脸上变色,又道:“素闻丐帮诸长老都是铁铮铮的好汉子,怎地竟敢在大下英豪之前颠倒黑白、混淆是非,那岂不是将诸位长老的一世英名付诸流水么?”
宋陈吴三长老互相瞧了一眼,脸色都是十分难看,一时打不定主意,到底立时跟他翻脸动手呢,还是再忍一时。陈长老道:“阁下既要如此说,咱们也无法可施,好在是非有公论,单凭口舌之利而强辞夺理,终究无用。”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说单凭口舌之利,终究无用,为什么当年苏秦凭一张利嘴而佩六国相印?为什么张仪以口舌之利,施连横之计,终于助秦并吞六国?”宋长老听他越扯越远,只有苦笑,道:“包先生若是生于春秋六国之际,早已超越苏张,身佩七国、八国的相印了。”
包不同道:“你这是讥讽我生不逢辰,命运太糟?好,姓包的今后若有三长两短,头痛发烧、腰酸足麻、喷嚏咳嗽,一切唯你是问。”陈长老怫然道:“包兄到底意欲如何,便即爽爽快快的示下。”包不同道:“嗯,你倒性急得很。陈长老,那日在无锡你和我四弟较量武艺,你手中提一只大布袋,大布袋中有一只大蝎子,大蝎子尾巴上有一对大毒刺,大毒刺刺在人身上会起一个大毒泡,大毒泡会送了对方的小性命,是也不是?”陈长老心道:“明明一句话便可说清楚了,他偏偏要什么大、什么小的罗里罗嗦一大套。便道:“正是。”包不同道:“很好,我想跟你打一个睹,倘若你赢了,我立刻将易老化子从西夏国带来的讯息告知于你,若是我赢了,你便将那只大布袋、大布袋中的大蝎子,以及装那消解蝎毒之药的小瓶子,一古脑儿的输了给我。你是赌不赌?”陈长老:“包兄要赌什么?”包不同道:“贵帮宋长老向我栽脏诬陷,硬指我曾说什么贵帮的易一清揭了西夏国国王的榜文,请我转交给贵帮长老。其实我的的确确没有说过,咱们二人便来赌上一赌。倘若我确是说过的,那么是你赢了。倘若我当真没有说过,那么是我赢了。”陈长老向宋吴二老长瞧了一眼,二人点了点头,意思是说:“这里数千人都是见证,不论凭他如何狡辩,终究是难以抵赖。跟他赌了!”陈长老道:“好,在下跟包兄赌了!但不知包兄如何证明谁输谁赢了,是否要推举几位德高望重的公证人出来,秉公判断?”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你说要推举几位德高望重的公证人出来秉公判断,就算推举十位八位吧,难道除了这十位八位之外,其余千百位英雄好汉,就德不高,望不重了?既然德不高,望不重,那么就是卑鄙下流的无名小卒了?如此侮慢当世英雄,你丐帮忒也无礼。”陈长老道:“包兄取笑了,在下决无此意。然则以包兄所见,该当如何?”
包不同道:“是非曲直,一言而决,待在下给你剖解刟解。拿来!”这“拿来”两字一出口,便即伸出手去。陈长老道:“什么?”包不同道:“布袋、蝎子、解药!”陈长老道:“包兄尚未证明,何以便算羸了?”包不同道:“只伯你输了之后,抵赖不给。”陈长老哈哈一笑,道:“小小毒物,何足道哉?包兄既要,在下立即奉上,又何必赌什么输赢?”说著除下背上一只布袋,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递将过去。
包不同老实不客气的便接了过来,打开布袋之口,向里一张,只见袋中竟有七八只花斑大蝎,忙合上了袋口,将解药揣在怀中,说道:“现下我给你瞧一瞧证据,为什么是我赢了,是你输了。”一面说,一面解开长袍的衣带和扣子,抖一抖衣袖,提一提袋角,叫众人看到他身边除了几块银子、火刀、火石之外,更无别物。宋陈吴三长老兀自不明他其意何为,险上现出茫然之色。包不同道:“二哥,你将榜文拿在手中,给他们瞧上一瞧。”
公冶干一直挂念著慕容公子的安危,好生著急,但既然无法闯过少林群僧结成的罗汉大阵,却也是无法可施,只得微微一笑,取出榜文,提在手中。群雄目光都向那榜文射去,但见一张大黄纸上盖著朱砂大印,写满弯弯曲曲的外国文字,虽然难辨真伪,看模样倒也似乎并非膺物。包不同道:“我先前说道,贵帮的易一清将一张榜文交给‘我们’,请我们交给贵帮长老。是也不是?”宋陈吴三长老听他忽又自承其事,喜道:“正是。”包不同道:“但宋长老却硬指我曾说,贵帮的易一清将一张榜文交给了我,请我交给贵帮长老。是也不是?”三长老齐道:“是,那又有什么说错了?”
包不同摇头道:“错矣,错矣!错之极矣,完全牛头不对马嘴矣!差之亳厘,谬以千里矣,我说的是‘我们’,宋长老说的是‘我’。夫‘我们”者,我们姑苏慕容氏这伙人也,其中有慕容公子,有邓大哥、公冶二哥、风四弟和我包不同,还有一位王玉燕王姑娘。‘我’者,只是包不同孤家寡人,孤苦伶仃,形单影只,无伴无侣,寂寞凄凉的一条光棍是也。众位英雄瞧上一瞧,王玉燕王姑眼花容月貌,是个大美女,和我‘非也非也’包不同包三爷大不相同,岂能混为一谈?”
宋陈吴三长老面面相觑,万不料他咬文嚼字,专从“我”与“我们”之间的差异上大做文章。只听包不同又道:“这张榜文,是易一清交在我公冶二哥手中的,要向贵帮报讯,是慕容复公子定下的主意,我说‘我们’,那是不错,若是说‘我’,那可与其事不符了。须知在下不懂西夏文字,去接这张榜文来干什么?在下在无锡城外曾栽在贵帮手中,吃了一个败仗,就算不来找贵帮报仇,这报仇却总是要报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接西夏榜文,向贵帮报讯,都是‘我们’姑苏慕容氏一伙人,却不是‘我’包不同独个儿!”他说完这番话,转头向公冶乾道:“二哥,是他们输了,将榜文收起来吧。”
陈长老极是机灵,心道:“你大兜圈子,说来说去,原来是忘不了那日无锡城外一战落败的耻辱。”当下拱手说道:“当日包兄赤手空拳,与敝帮奚长老一条六十斤重的钢杖相斗,包兄已大占胜算。敝帮眼见不敌,结那‘打……打……’那个阵法,还是奈何不了包兄。后来当时上任敝帮帮主的乔峰以生力军上阵,与包兄酣斗良久,这才勉强胜了包兄半招。当时包兄放言高歌,飘然而去,斗是斗得高明,去也去得潇洒,敝帮上下事后说起,哪一个不是津津乐道,心中钦佩?包兄怎么自谦如此,反说是败在敝帮中?决无此事,决无此事。那乔峰和敝帮早已没有瓜葛,甚至可说已是咱们的公敌。”
他哪知包不同东拉西扯,其志只在他最后一句话。包不同立即打蛇随棍上,说道:“既是如此,那再好也没有了。你率领贵帮兄弟,咱们同仇敌忾,去将乔峰那厮擒了下来。那时我们念在好朋友的份上,自会将那榜文双手奉上。老兄若是不识榜文中弯弯曲曲的文字,我公冶二哥索性人情做到底,从头至尾,源源本本的译解明白。你道如何?”陈长老瞧瞧宋长老,望望吴长老,一时拿不定主意。忽听得一人高声叫道:“原当如此,更有何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