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蟒蛇的牙齿乃是倒钩之形,咬中了任何动物之后,那动物只有逐步的被推入蛇腹,决不可能逃脱。那星宿派弟子腿脚先入蛇口,慢慢的给吞至腰间,又吞至胸口,他一时未死,高声惨呼,震动旷野,众人均知自己转眼间便要步上他的后尘,无不魂飞魄散。有人见星宿老怪也是束手无策,不禁恼恨起来,开口痛骂师父,说都是受他牵累,自己好端端的在星宿海旁牧羊为生,却被他花言巧语,骗入星宿派门下,今日惨死于毒蛇之口,到了阴间,定要向阎罗王狠狠告他一状。
一个人开端一骂,其余众弟子不甘后人,也纷纷骂起来。各人平素受尽星宿老怪的荼毒虐待,早是人人敢怒而不敢言,今日反正是同归于尽,无不痛骂一番,也好稍泄胸中的怒气。一人大骂之际,身子动得厉害,激怒了缠住了他的巨蟒,一口咬住了他的肩头,那人大叫:“啊哟,啊哟!救命,救命!”
游坦之听到了他的“救命”之声,再也忍耐不住,从草丛中站起身来,说道:“我来放火烧蛇,相救你们。”当下拾起一些枯草堆成了一圈。星宿派众人斗然间见到他头戴铁帽的奇形怪状,都是一惊,但听得他愿意放火烧蛇,那是鬼门关口的一线生机,一齐称谢。这些人骂人的本领固是一等,而谄谀称颂之才,更是久经历练。游坦之一生之中,哪曾听人叫过自己为“大英雄”、“大侠士”、“仁人义士”、“当世无双的好汉”等等,大凡戴高帽的言语,人人爱听,游坦之听得这些人将自己捧上了天去,登时便有飘飘然之感,觉得为这些人干冒奇险,也是心甘情愿。
他从身边摸出火折,点燃了枯草,但见到这许许多多形相凶恶的蟒蛇,究竟十分害怕,心想莫要惹恼了这些毒蛇,连自己也缠在其内,寻思片刻,先拣拾枯枝,烧起了一堆熊熊大火,挡在自己身前,然后拾起一根著了火的枯枝,向离自己最近的一条毒蛇投去。他躲在火堆之后,转身蓄势,若是这毒蛇向自己窜来,那便立时飞奔逃命,什么“大英雄”、“大侠士”,那也只好不做了。不料这些蟒蛇果然甚是怕火,见火焰烧向身旁,立即松开缠著的星宿派弟子,游向草丛之中。游坦之见火攻有效,在星宿派诸人欢呼声中,一根根著了火的枯枝向蛇群中投去,群蛇登时纷纷逃窜,连长达数丈的巨蟒,也抵受不住火焰攻逼,松开身子,蜿蜒游走。片刻之间,数百条巨蟒毒蛇逃得干干净净。只听得星宿派诸弟子大声颂扬:“师父明见万里,神机妙算,果然是火攻的方法最是灵验。”“师父洪福齐天,逢凶化吉!”“全仗师父指挥若定,命人放火,救了我等的蚁命!”一片颂扬之声,全是归功星宿老怪,对于游坦之放火驱蛇的功劳,已是只字不提。游坦之怔怔的站在当地,颇感奇怪,寻思:“片刻之前你们还在大骂师父,这时却又大赞起师父来,那是什么缘故?”他不知众人脱困之后,性命又悬于星宿老怪之手,若不是拼命的讨好献媚,丁春秋举手之间便欲杀人,对于游坦之救命的功劳,自然可以一笔抹煞,反脸若不相识了。丁春秋招了招手,道:“铁头小子,你过来,你叫什么名字?”游坦之受人欺辱惯了,见对方无礼,也不以为忤,道:“我叫游坦之。”说著便向前走了几步。丁春秋道:“这些胡僧死了没有?你摸摸他们的鼻息,是否还有呼吸。”游坦之应道:“是。”俯身伸手去探一名胡僧的鼻息,只觉著手冰凉,那人早已死去多时。他又试另一名胡僧,也是呼吸早停。他说道:“都死啦,没了气息。”一面说,一面伸直了腰,只见眼前众人脸上都是一片幸灾乐祸的嘲弄之色。他不明所以,又重复了一句:“都死啦,没了气息。”
只见众人脸上戏侮的神色浙渐隐去,慢慢变成了诧异,更逐渐变为精讶。丁春秋道:“你每个和尚都去试探一下,且看是否尚有哪一个能加挽救。”游坦之应道:“是。”逐一试去,终于将一十六胡僧都试过了,摇头道:“个个都死了。老先生功力实在厉害。”丁春秋冷笑道:“你抗御毒素的功夫,却也厉害得很啊。”游坦之奇道:“我……我……什么……抗御毒素?”丁春秋仰天大笑,道:“好,好!很好!我看你身上肌肤,听你说话的口音,你年纪还很轻,居然有这等本事,当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游坦之大惑不解,不知他说些什么,更没想到适才他每去探一个胡僧的鼻息,便是到鬼门关中去走了一遭,一十六名胡僧试将下来,已是经历了一十六次的生死大险。原来星宿老怪虽蒙游坦之救得性命,但自己以一代宗师的身份,被巨蟒缠身,无法得脱,全仗这年轻小子相救,江湖上传了出去,不免面目无光,因此巨蟒脱身离去之后,他立时便起意杀游坦之灭口。那些天竺胡僧都是中了他身上放出来的毒质而转瞬毙命,丁春秋要游坦之去探各胡僧的鼻息,便是要他伸手去沾染毒素。岂知游坦之阴错阳差之间,以易筋经上所载的上乘内功吸入天下第一奇毒无比的冰蚕血浆,经过这几个月来的修习不辍,那冰蚕的奇毒已与他体质融合无间,浑如一物。他身上所蕴的毒素,已是天下任何毒物所不及,丁春秋发出来的毒质,也是害他不得。当时他其实不用点火驱蛇,只须大摇大摆的走入蛇群之中,不论任何恶毒的蟒蛇都是难以加害,若是有毒蛇咬他,那条毒蛇沾染到他的血液,反而中毒毙命。只是这种情形他自己固然不知,星宿老怪丁春秋更是万万意想不到。
丁春秋和众弟子见他探了第一个胡僧的鼻息之后,便待他也如众胡僧一般缩成一团,倒地身亡,哪知他摸过一十六名胡僧的身子,竟是行若无事。这么一来,星宿门师徒上下,不由得群情耸动。丁春秋寻思:“谅他年纪轻轻,不会有什么真实本顿,多半是身上藏得有专克毒物的雄黄珠、辟邪璧之类的宝物,又或是预先服了灵验的解药,这才不受我奇毒之侵。”便道:“游兄弟,你过来,我有话说。”游坦之瞧见他说得诚恳,但亲眼看到他连杀一十六名胡僧的残忍狠辣,又听到他师徒间一会儿谄谀,一会儿辱骂,觉得这种人极难对付,还是敬而远之为妙,便道:“小人身有要事,不能奉陪,告退了。”说著抱拳唱喏,向著东北方的那条山路走去。他只走出两步,突觉身旁一阵微风掠过,两双手腕上一紧,已被人抓住。这人来得好快,游坦之不及抗御,已落入他的掌握之中。游坦之抬头一看,见抓住他的是星宿弟子中的一名大汉。他不知对方有何用意,只是见他满脸狞笑,显非好事,心下一惊,叫道:“快放我!”用力一挣。只听得头顶呼的一声风响,一个庞大的人影从身后跃过他头顶,砰的一声,重重掼在对面山壁之上,只撞得他头骨粉碎,一个头颅变成了泥浆相似。游坦之见这人一撞的力道竟是这般猛烈,实是难以相信。他一愕之下,才看清楚这个在山壁上撞死的大汉,便是抓住自己的那个星宿弟子,更是奇怪:“这人好端端的抓住了我,怎么突然撞山自尽?”他决计料想不到这大汉并非撞山自尽,乃是他一挣之下,一股劲力将那大汉从他头顶飞了过去,撞在山上,以至毙命。
要知游坦之修习易筋经后,内力在不知不觉间日增夜长,他却从未与人动手,不知自己的功力已是非同小可。昨晚波罗星扼得他几乎气绝而死,他是吓得呆了,全未抗拒,其实只要出力挣扎,波罗星无论如何缠他不住。星宿派群弟子见他一举手便杀了一个同门,都是“啊”的一声,骇然变色。
星宿老怪阅历甚富,见他摔死自己弟子这一下手法毛手毛脚,并非上乘功夫,只是膂力异常了得,心想此人天赋神力,武功却是平平,当下身形一晃,一掌按在他的铁头之上。游坦之猝不及防,被这股重力压得跪倒在地,身子一挺,待要重行站直,头上便如顶了一座万斤石山一般,再也动不得,当即哀求:“老先生饶命!”丁春秋听他出言求饶,更是放心,说道:“你师父是谁?好大胆子,怎地杀死了我的弟子?”游坦之道:“我……我没有师父。我不敢杀死老先生的弟子。”丁春秋心想既已制住了他,还是将之一举击毙灭口为是,当下手一松,待游坦之站起身来,一掌向他胸门拍去。游坦之大惊,急忙伸手推开来掌。丁春秋这一掌来势甚缓,游坦之一掌格出时,正好和他掌心相对。丁春秋正是要他如此,掌中积蓄著的毒质,随著一股雄浑的内劲,直送了过去,这正是他成名救十年的“化功大法”,生平除了一次挫败之外,那是杀人无数的绝技。本来对付游坦之这种后生小子,用不著运此大法,要知这种武功每运一次,便损耗一次元气,减弱了积贮的毒质力道,只是他连触十六名胡僧居然并不中毒,这才施展出看家本领来。
两人双掌相交,游坦之身子一晃,腾腾腾接连退出六七步,要想拿桩站定,终于还是一跤坐倒。他坐倒之后,要想就此坐定,但对方这一推余力未尽,游坦之臀部一著地,背脊又即著地,铁头又即著地,连翻了三个跟斗,这才止住。但丁春秋和他手掌相交,只感胸口一凉,掌心中有一股内力迅速异常的离体外泄,急忙用力凝固,但这内力还是不由自主的要向外奔溢,他忙倒转身子,头下脚上的连转数转,运起本门中的固基运劲之法,这才止住。他反身一跃,须发戟张,脸色惨白,神情极是可怖,张开一对蒲扇般的大手,便要向游坦之扑去。游坦之连连磕头,叫道:“老先生饶命,老先生饶命。”丁春秋和他交了这掌,只觉他所使的,竟然便是本门的化功大法,但自己修积数十年,内力虽较他稍强,以毒质之厉害论,竟然较他远逊,以至两人比拼之下,竟是自己输了一筹。星宿派中师兄弟同门之间,向来是只分强弱高下,绝无情谊,愈是同门,自相残杀时愈是厉害。盖输给别派武人,对方往往肯加宽宥,星宿派中却是向来不肯相饶,这一下比拼,游坦之明明是赢了,怎么反而大叫饶命?难道是故意调侃自己不成?这人的“化功大法”,又从何处学来?他又是惊疑,又是羞惭,但他一向诡计多端,脸上从来不动声色,左足一点,飘身到了游坦之身前,问道:“你要我饶命,出自真心,还是假意?”游坦之连连磕头,说道:“小人出自一片诚心,但求老先生饶了小人的蚁命。”丁春秋道:“你……你……你……”连说了三个“你”字,心念一动,怒道:“你偷了我的碧玉王鼎,藏到哪里去了?”他想凡是要练这化功大法,非碧玉王鼎不可,查问此鼎去向,或许可以推究到眼前此人的来历。
游坦之道:“小……小人没偷老先生的玉鼎。姑娘每次用过之后,自行收好,从来不许小人沾手。”丁春秋只一句话便问到了碧玉王鼎的去向,当真是喜出望外,说道:“你还要抵赖?姑娘明明说是你偷去了的。”游坦之道:“冤枉啊冤枉!自从姑娘炼化了冰蚕之后,小人从未曾见过那座玉鼎,怎说是小人偷盗的?老先生不信,尽可去找姑娘来对质。”丁春秋道:“好,既是如此,你和我去见姑娘,你们两个对质一番。”游坦之道:“去……去见姑娘?”丁春秋道:“是啊!咱们即刻去找了她来,问个明白。你是死是活,今日便见分晓。”游坦之道:“姑娘、姑娘远在辽国南京,非十天半月可到,今天怎能对质?不过……不过……”丁春秋无意间探听到了阿紫的所在,心中甚喜,问道:“不过什么?”游坦之道:“老先生若是愿意去南京走一遭,小人自当奉陪。”丁春秋为人厉害之极,虽然不能见到游坦之脸上的神情,但单是听他说话的声音,便知他企盼与阿紫相见。大凡知好色便慕少艾,原是人之常情。阿紫俊雅美丽,多半这铁头人对之十分爱慕。他假意试探,说道:“千里迢迢的到辽国南京去干什么?我派几个得力弟子,去将这小丫头杀了,把玉鼎取回来便是。”游坦之听他说要杀阿紫,心中急了,忙道:“不,不!使不得,不行……”丁春秋心下更是了然,道:“什么使不得?”游坦之胀红了脸,嗫嚅道:“这个……这个……”丁春秋哈哈大笑,遗:“你想娶阿紫这小丫头做媳妇,是不是?”“想娶阿紫做媳妇”这个念头,只是暗暗藏在游坦之内心深处,连夜里做梦也不敢做到此事,白天更是不敢想像。他只是敬仰阿紫、崇拜阿紫,只盼能给她做牛做马做奴隶,偶然能见她一面,得她称赞几句那便心满意足,哪里敢存过这种亵渎的念头?这时听丁春秋如此说,他呆呆的站著,头脑中一阵晕眩,站立不定,身子晃了几昆,说道:“不,不,不是……”
丁春秋见了他这般模样,已是确定无疑,登时有了个计较:“此人不知用什么法子,遇到了什么机缘,体内积蓄的毒质,竞是比我还多。我须收罗此人,探听他练功的法门,再吸取他身上的毒质,然后将之处死。若是轻轻易易的把他杀了,岂不可惜?”在星宿老怪眼中,一个人的性命和其他毒蛇毒虫并无分别,游坦之身上既然积有奇毒,那便是天地间的一件至宝,务须取为己用,再加杀死。只是擒捕毒蛇毒虫,须用碧玉王鼎,收罗游坦之这个“毒人”,却须使用另外一件诱物,最好的诱物,那自是他为之神魂颠倒的阿紫了,获取“毒人”、到南京去取回玉鼎、处决阿紫,一举三得,实是大妙。
他又问:“我问你:若是我将阿紫嫁给你做媳妇,你要是不要?”游坦之道:“这……这怎么成?小人是姑娘的奴才,只配给她打骂驱使。姑娘是……是神仙般的人物,小人万万不敢妄想。老先生千万别这么说,要是给姑娘知道了,那……那……我就大大的糟糕。”丁春秋道:“有什么糟糕?阿紫是我的徒儿。徒儿当然要听师父的吩咐。我叫她嫁你,她不敢不从。她盗我碧玉王鼎,我不杀她,已是天大的恩惠了,她敢不听我的话?”游坦之道:“姑娘……姑娘是老先生的门徒?”丁春秋哈哈一笑,道:“你不相信么?”游坦之先时藏在草丛之中,已听到他师徒的对答,知道阿紫确是他的门徒,只是想阿紫雍容华贵、端丽雅致,居然是这群猥琐肮脏之徒的同门,实在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丁春秋指著二弟子狮鼻人道:“你说,小师妹是怎生一副模样?”狮鼻人道:“阿紫今年十六岁,生的是瓜子脸儿,下巴略尖,右唇下有颗小小的黑痣。她身材苗条,皮肤极白,上唇微微上翘,眼珠转动很快。她最喜欢穿紫色衣衫,腰间系一条鹅黄带子。”游坦之听他所说,正是阿紫的模样,那狮鼻人每说一句,他心中便是怦然一动,狮鼻子说到后来,游坦之更无半分怀疑,低声道:“不错,姑娘正是这等模样。”丁春秋道:“你若想娶阿紫为妻,那是容易得紧。只不过我门下有一条规矩,女弟子不能嫁给外人,必须嫁给本门弟子。这个嘛……你这人虽然古里古怪,瞧在你今日的份上,若是拜我为师,我也可以答允。”
说到“娶阿紫为妻”,游坦之仍是不敢妄想,但想:“若是拜了这位老先生为师,我便是姑娘的同门了……”丁春秋见他迟迟疑疑,不即有所表示,便道:“阿紫这小姑娘,相貌也算是很不错的了,本门中的男弟子,有很多人都想娶她为妻。不过你若是拜我为师,瞧在你今日的功劳份上,我对你另眼相看,那也不妨。”游坦之听他如此说,不由得心热如火,心想:“我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那是终身遗恨。我是决计不敢娶姑娘为妻,可是……可是……我决不能让她嫁给这些猪狗一般的卑鄙畜生。”一霎时间热血涌向胸口,双膝跪倒,说道:“师父,弟子游坦之愿归入师父门下,请师父收容。”丁春秋道:“你愿拜我为师,也无不可。本门规矩甚多,你都能遵守么?为师的如有所命,你诚心诚意的服从,决不违抗么?”游坦之道:“弟子愿遵守规矩,服从师命。”丁春秋道:“为师的便是要取你性命,你也甘心就死么?”游坦之道:“这个……这个……”丁春秋道:“你想一想明白,甘心便甘心,不甘心便说不甘心。”游坦之心道:“你要取我性命,当然是不甘心的。当然如此,那时逃得了便逃,逃不了的话,就算不甘心,也是无法可施。”便道:“师父对弟子恩义深重,弟子甘心为师父而死。”丁春秋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罚一个毒咒,倘若日后不遵此言,那便如何?”游坦之心念一动,道:“弟子游坦之若是不遵此言,日后死于师父的惨酷刑罚之下,千刀万剐,尸骨不得周全。”丁春秋一怔,随即笑道:“你这铁头家伙,倒也狡猾。你不遵师命,自然会给我处死,这个毒誓等如不说。好吧,你自己记住这句誓言也就是了。来,来,来,你将一生经历,细细说给我听。”
游坦之无奈,只得将自己这些日子中各种苦难,简略的说了,只是不愿折辱伯父和父亲的威名,不提聚贤庄游家,但说自己是个农家子弟,被辽人打草时掳去,见到阿紫,和她同去捕捉毒虫毒蛇。当他说到捕捉冰蚕之时,丁春秋全神贯注的倾听,细细盘问他冰蚕的模样和情状,脸上不自禁的露出十分艳羡之色。游坦之暗自寻思:“这师父不是好人,我若跟他说起拾到那本梵文经书,他定会抢了去不还。”是以丁春秋一再问他练过什么古怪功夫,他始终没有吐露。
丁春秋原不知道易筋经的功夫,听他如此说,只道那是冰蚕的神效,肚中不住的咒骂:“这样的神物被这小子鬼使神差的吸入了体内,真是可惜。”待游坦之说到如何给三净带到少林寺,丁春秋一拍大腿,说道:“这三净和尚说道这条寒玉虫得自昆仑山之巅,很好,那边既出过一条,当然也有两条三条。只是昆仑山方圆数千里,若无熟识路途之人指引,这寒玉虫倒也不易捕捉。”他亲身体验到了寒玉虫的灵效,觉得比之碧玉王鼎,更是宝贵得多,夺玉鼎、杀阿紫那些事,都是尽可搁置,问道:“这三净和尚,尚在少林寺中,是不是?妙极,妙极!咱们叫他带路,到昆仑山巅捉冰蚕去。”游坦之摇头道:“不成,不成,这三净凶恶得紧,未必肯去。再说,他犯了寺规,给寺中的大和尚们关于一间石室之中,不能随便出来。”丁春秋笑道:“他凶恶?他不肯去?那就奇了。咱们到少林寺去瞧瞧,设法将他带了出来。”游坦之心想:“少林寺中武功高强的大和尚极多,你要去捉人,恐怕不大容易。”丁春秋见他不语,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游坦之道:“就怕少林寺的大和尚们不肯放人。”
丁春秋虽然凶横,但对少林寺的威名,却也不敢小觑了,只是捕捉冰蚕之心热切异常,寻思:“我也不用正面和少林寺的秃驴们动手,只须将三净那厮悄悄的捉了出来,也就是了。他们在明,我在暗里,难道星宿老怪要捉拿一个胖和尚也办不到?”便道:“你带路,咱们到少林寺去。”游坦之仍感畏缩。丁春秋道:“有师父在,你怕什么?”游坦之道:“少林寺里还有一个西域胡僧,他……他要杀害弟子。”丁春秋道:“西域胡僧?那人的武功如何?是否比这十六人更高?”游坦之道:“弟子不知,不过他给少林寺僧众禁住了不得出来,想武功也不很高。”丁春秋哈哈大笑,道:“我甩手之间便将十六名胡僧一起杀了,再多一名,又有何惧?来来来,你今日拜师,师父给你一件见面礼,俯耳过来。”
游坦之慢慢走到他身前,心下颇为惧怕。丁春秋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见到那个胡僧,心中暗叫:‘星宿老仙,星宿老仙,护佑弟子,克敌制胜,一三五七九!’跟著便在他左肩之后这个部位,用掌心拍上一记。不论师父离你多远,都会心灵感应,遥施法力助你。他从此便见你十分敬畏,再也不敢害你。这是师父教你的第一件法术,你可要记好了。”游坦之反手摸著自己左肩之后,道:“这里么?”丁春秋道:“不错。你可不能跟旁人说,这是本门十分神奇的法术。这口诀你记住了么?”游坦之依言低诵,丁春秋点点头,遗:“很好,你记心不错。去少林寺吧!”
游坦之不敢违抗师命,只得引著众人向少林寺走去,到得黄昏时分,已遥遥望见少林寺连绵的屋宇。丁春秋向众弟子道:“你们这些不中用的家伙,人多了反而碍手碍脚,都给我躲在树林之中,我只和阿游一人去少林寺便了。”众弟子连声称是,那狮鼻人道:“师父杀光少林寺的一群秃驴之后,发个讯号,咱们来给师父道喜称贺。”丁春秋瞪了他一眼,道:“少林寺的和尚向来不敢惹星宿派一根毫毛,好端端的杀他们干什么?”狮鼻人碰了个钉子,躬身道:“是,是!”游坦之随著师父,走向少林寺来,他跟在丁春秋之后,见他大袖飘飘,步履轻便,便如图画中的神仙一般,心底油然而生敬仰之心:“拜了这样了不起的一位师父,当真是前生修来的福份,阿紫姑娘什么的且不去说他,有师父给我撑腰,至少我可不再受旁人的欺压。”
两人走上了上山的大路,将到寺门外的凉亭,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两骑马飞快的奔来。游坦之给人欺侮惯了的,一见有马,便道;“师父,马来啦!”当即让在道旁。丁春秋却如不闻,仍是自顾自的在大路之中不疾不徐的行走。两匹马一黑一黄,奔到丁春秋身后数丈时,便即往两旁一分,从他左右掠过去。马上乘客回过头来,向丁游二人望了一眼。黑马上的乘客一身黑衣,身形瘦小,神色间极为精悍;黄马上乘客穿著黄色长袍,脸孔也是甚瘦,但身材却高,眉毛斜斜下挂,大有戾色,年纪比那黑衣人为大。两人看到游坦之的铁头,都有惊异之色,但随即转头,到了凉亭之中,便即下马,将马匹系在亭柱之上。黄衣人从怀中取出一只拜盒,捧在手中,高声说道:“拜山!”少林寺隐为中原武人的首脑,江湖豪客前来拜山的终年不断,凉亭之后有座小小房舍,内有知客僧人,专事接侍。那僧人听得有人拜山,便即出来,合什说道:“客官远来辛苦,小僧虚风,拜见客官。”那黄衣人抱拳还礼,道:“不敢,大师有礼。”那黑衣人也是拱了拱手。便在这时,丁春秋和游坦之也到了凉亭之中。知客僧虚风又道:“请问客官高姓大名?”那黄衣人道:“江南慕容复拜山。”“南慕容、北乔峰”这六个字,武林中谁人不知?丁春秋听到“江南慕容复拜山”这七个字,心下一震,斜眼向那黄衣人瞧去,贝见他瘦骨棱棱,满脸病容,倒如是个痨病鬼模样,和那名满天下的“江南慕容”四字,实是颇不相称,不由得心下暗自嘀咕。虚风也是大吃一惊,道:“阁下……阁下便是慕容公子么?”
那黄衣人微微一笑,道:“在下姓包,名叫包不同。”指著那黑衣人道:“这位是在下的把弟一阵风……”他话末说完,哪知客僧虚风道:“久仰,久仰,风波恶风四爷。”风波恶爽朗地一笑,说道:“贵寺慧秋师父可好?”虚风道:“慧秋师叔甚好,他老人家常自称道风四爷是位肝胆血性的汉子,武功高强,我师叔想念得紧。”风波恶哈哈一笑,说道:“我这里给他老人家打了一拳,足足痛了三个月才好。”说著抚摸自己左肩,又道:“我在他老人家腰眼里踢的那一脚,似乎力道也还不轻。”三人一齐哈哈大笑。原来这风波恶好勇斗狠,最爱和人家呕气打架,数年前便平白无端的和少林寺的慧秋禅师恶斗了一场,结果平分秋色,两人惺惺相惜,反而结成了好友。虚风眼望丁春秋,说道:“这位老先生高姓?”丁春秋道:“在下姓丁。”便在此时,又有两乘马从山道驰上来,虚风听得蹄声,向马匹来处瞧去,见一匹马是枣红色,马上骑著个身材十分魁梧的大汉,也穿著枣红色的长袍。另一匹马是铁青色,乘客也穿铁青长袍。驰到近处,两人一齐下马,只见那穿枣红色长袍的乘客方面大耳,五十来岁年纪,宛然是个大官的气派,穿铁青长袍的则是个五十来岁的秀才,眯著一双眼睛,便似读书过多,损坏了目力一般。风波恶说道:“大哥,二哥,这位是少林寺的知客大师虚风师父。”他转面向虚风道:“这位是我邓大哥,邓百川。”又伸手向看那个秀才,道:“这位是我二哥公冶干。”虚风合什为礼,道:“久仰邓大爷、公冶二爷的威名,今日大驾光临,敝寺实感光宠。”邓百川和公冶干同声道:“不敢,师父好说。”他二人只说了这六个宇,旁人耳中部是轰的一震,原来那邓百川说话声音洪亮之极,他随口一句话,丝毫没有气力,却已使旁人耳鼓震动。公冶乾道:“公子转眼便到,相烦师父通报。”虚风道:“是!几位请在亭中小候,小僧入寺通报,请师伯、师叔们出来迎接。”邓百川道:“不敢。”他向丁春秋和游坦之瞧了一眼,不知他二人是何来头。
虚风转过身子,匆匆入寺。他知道前一阵时,中原群豪曾聚会少林寺,会商对付这位天下武功无所不精的慕容公子,但聚谈不久,便发生了乔峰夜闯少林、聚贤庄会斗群雄等等大事,中原英雄的目光集中于“北乔峰”身上,自然而然的将这位“南慕容”淡忘了。而江湖上的许多罪行本来都归之于“姑苏慕容”的,这时候乔峰众恶所归,竟替慕容氏承担了大半罪衍。不料竟在此时,这位慕容公子翩然而至。寺中玄慈方丈得报,也是颇出意外,好命达摩院首座玄难大师率领寺中十五位高僧,下山迎接。各人询间虚风,得知慕容公子所遣来先行的四位下属彬彬有礼,看来似乎并无恶意,慧秋禅师更力称风波恶是个好朋友。当下众僧手上均不带兵刃,料想慕容复名满天下,就算有意到少林寺来寻衅,也不会一上来就动手。
这虚风一转身,风波恶一双骨溜溜的眼睛便在游坦之的铁头面具上转过不停,他越看越有兴味,绕著游坦之转了几个圈子,见那面具造得甚是密合,焊好了除不下来,很想伸手去敲敲。邓伯川等知道他惹事生非的性子,若是劝阻,只有将事情闹得更大,当下也不理会。风波恶看了一会,说道:“喂,朋友,你好!”游坦之道:“我……我好,你也好!”他见到风波恶精力弥漫、磨拳擦掌的模样,心下十分害怕。风波恶道:“朋友,你这个面具,到底是怎么搞的?姓风的走遍天下,从没见过你这样的脸面。”游坦之甚是羞惭,低下头去,说道:“是,我……我是身不由主……没有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