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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坦之正自全身奇痒难当,也没心绪去留神书上的古怪姿势,只是不停的窜上跳下,又过得一会,痒得几乎气也透不过来了,扑在地下,乱撕身上衣衫,将上衣和裤子撕成片片粉碎,把肌肤往地面上擦。擦得稍时,皮肤中便渗出血来,游坦之乱滚乱擦,不知如何,脑袋一不小心竟从双腿之间穿了过去。他头上套了铁罩,脑袋亦甚大,急切间缩不回来,伸手想去相助,却是自然而然的抓住了双脚。
这时他已累得筋疲力尽,一时无法动弹,只得暂时住手,喘过一口气来,无意之中,只见那本书摊在眼前,书中所绘的那个枯瘦僧人,姿势竟热便与自己目前相似,心下又是惊异,又觉有些好笑,更奇怪的是,做了这个姿式后,身上麻痒之感虽是一般无二,透气却是顺畅得多,当下也不急于要将脑袋从胯下钻出来,便是这么的伏在地下。
如此伏著,双眼与那书更是接近,再向那僧人看去时,突然见他身上隐隐的绘著一些细线,只是那书陈旧已极,纸质黄中带黑,若不是如此接近,绝难辨得出来。游坦之此时右臂奇痒,眼光自然而然的去看那图中僧人的右臂,只见他手臂上那条细线通向喉头,转向胸腹,绕了几个弯,转经双肩而至头顶。他看著那些细线,心中意会自然而然的随之存想,只觉右臂上的奇痒似乎化作一线暖气,循著那条细线的路径,自喉头而胸腹,自双肩而头顶,慢慢的消失。
他接连的这么想了几次,每次都是有一条暖气通入脑中,而臂上的奇痒便稍有减轻。游坦之惊奇之下,也不暇去细想其中原由,只是这般的照做,做到三十余次时,臂上已只余微痒,再做得十余次,手指、手掌、手臂各处已全无异感。他将脑袋从胯下钻了出来,伸掌一看,手上的黑气竟已全部退尽,他欣喜之下,突然叫道:“啊哟,不好!蜈蚣的剧毒都给我搬运入脑了!”但这时奇痒既止,就算有什么后患,也顾不得许多,心中又想:“天下事竟有这样巧法,我无意之间,居然会做出和这和尚一般的姿式来?那不是天意么?”
其实这书上所绘姿式,乃是练功时化解外来魔头的一门妙法,游坦之在极度困厄之中做出这个姿式来,倒并非偶然巧合,须知食噎则咳、饱极则呕,原是人身的天性。他在奇痒难当之时,以头抵地,那也是一种自然的习惯,不足为异。只是这书跌下时刚巧翻在这一页上,那倒确是巧合,至于天意是祸是福,却难说得很了。他呆了一阵,疲累已极,便即睡倒。第二日早上起身,刚钻出被窝,阿紫匆匆走进殿来,一见到他赤身露体的古怪模样,“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怎么你还没死?”游坦之一惊,钻入了被窝,道:“小人没死!”以下暗暗神伤:“原来她早拟我已经死了。”阿紫道:“你没死那也好!快穿好了衣服,跟我再出去捉毒虫。”游坦之道:“是!”等阿紫出殿,他去向契丹兵另讨一身衣服。那些契丹兵见他每日跟阿紫出去,知道郡主对他青眼有加,便拣了一身干净衣服给他换上。
游坦之跟随阿紫出外,仍与以前数日一般,以玉鼎诱捕毒虫,最后拣出最毒的一条虫来,以鸡血养过,再吮吸他身上血液,然后阿紫用以练功。游坦之亦是照著书上的图形,化解虫毒。第二次吸血的是一只青色蜘蛛,第三次则是一只大蝎子。阿紫每次都料他必死无疑,但见他居然不死,心下不禁暗暗称异。如此捕捉,三个月下来,南京城外周围十余里中毒蛇毒虫越来越少,被香气引来的毒虫大都孱弱,不中阿紫之意。两人出去捕虫时,便离城渐远。这一日来到城西三十余里之外,玉鼎中烧起香料,直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听得草丛中瑟瑟声响,有异物过来。阿紫叫道:“伏低!”游坦之便即伏下身来,只听得响声大作,颇异寻常。
这异声之中,夹杂著一股中人欲呕的腥臭,游坦之屏息不动,只见长草分开,一条白身黑章的大蟒蛇,从西而东的蜿蜓游至。这蟒头作三角形,头顶上高高生了一个凹凹凸凸的肉瘤。北方蛇虫本少,这蟒蛇如此异状,更是游坦之从所未见。那蟒蛇游到玉鼎之旁,绕著玉鼎团团转动,但这蟒身长二丈,粗逾手臂,如何能钻得进玉鼎之中?但它闻到香气,又为玉鼎的碧玉之毒所吸引,不住将一颗巨头用力去撞那鼎。
阿紫没想到竟会招惹来这样一件庞然大物,心下甚是骇异,一时没了主意。她悄悄爬到游坦之身边,低声道:“那怎么办?要是这蟒蛇将玉鼎撞坏了,岂不糟极?”游坦之乍听到阿紫如此软语商量的口吻,那是生平从所未有,当真是受宠若惊,说道:“不要紧,我去将蛇赶开!”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向蟒蛇。那蛇听到声息,立时盘成蛇阵,昂起了头,伸出红红的舌头,嘶嘶作声,只待扑出。游坦之见了这等威势,倒也不敢贸然上前,正想拾一块岩石向蟒蛇砸去,却又生怕打破了玉鼎。
正没奈何处,忽觉得眼上一阵寒风吹袭,他微微一惊,低头看时,只见西北角上一条火线烧了过来,顷到便烧到了面前。一到近处便看得清楚,原来不是火线,只是草丛中有什么东西,爬了过来,青草遇之,立即枯焦,同时脚上的寒气越来越盛。他退后了几步,只见草丛枯焦了的那条黄线移向玉鼎,原来是一条蚕虫。
这蚕虫纯白如玉,微带青色,与普通蚕一样,但它一来比普通蚕大了一倍有余,便似—条蚯蚓,二来身子透明直如水晶一般,那蟒蛇本来气势汹汹的抬起头,这时却吓得什么似的,拼命要将一颗三角大头缩到身体下面,躲藏起来。那水晶蚕儿迅速异常的爬上蟒蛇身子,便是一片炽热的炭火一股,一路向上爬行,蟒蛇的脊梁上便烧成了一条焦线,爬到蛇头之时,那蟒从中裂而为二,便如以利刃剖开一般。那蚕儿钻入蟒蛇头旁的毒囊,吮吸毒液,顷刻而尽,身子更胀大了一倍,远远瞧去,就像是一个水晶的瓶中装满了青色的汁液。阿紫又惊又喜,低声道:“这条蚕虫如此厉害,看来是毒物中的大王了。”游坦之心下却是暗自忧急:“如此剧毒的蚕虫来吸我的血,这一来当真要性命难保。”见那蚕儿绕著玉鼎游了一圈,向鼎上爬去,所经之处,玉鼎上也刻下了一条焦痕。这蚕儿竟似通灵一般,在鼎上爬了一圈,似知若是钻入鼎中便即有死无生,竟不似其余毒物一头钻入鼎中。又从鼎上爬了下来,向西北而去。
阿紫叫道:“快追,快追!”取出锦缎罩在鼎上,抱起玉鼎,便向蚕儿追了下去。游坦之跟随其后,大踏步沿著焦痕追赶。这蚕儿虽是一条小虫,行动却极迅捷,好在它所过之处有即痕留下,不致无迹可寻。
两人这一追,竟是追出了三四里地,忽听得前面水声淙淙,来到一条溪旁。那焦痕到了溪边,便即消失,再看对岸,也无蚕虫爬行过的痕迹,显然这蚕儿是掉入溪水之中,给冲下去了。阿紫顿足埋怨道:“你也不追得快些,这时候却又到哪里找去?我不管,你非给我捉回来不可!”游坦之心下惶恐,东找西寻,却哪里寻得著?两人寻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暗了下来,阿紫没耐心了,怒道:“说什么也得给我捉了来,否则不用再来见我。”说著翻身上了马背,纵马回城。游坦之极是焦急,只得沿著水向下游寻了下去了,直寻出七八里地,暮色苍茫之中,突然在对岸草丛中又见到了那条焦痕。游坦之大喜,冲口而出的叫道:“姑娘,姑娘,我找到了!”但阿紫早已去远。游坦之涉水而过,循著那条焦痕追去,只见这线沿著山径,通向前面的山坳。游坦之鼓气疾奔,一抬头,山道尽头,赫然是一座构筑极为宏伟的大庙。
游坦之抬头一看,见庙前匾额上写著“敕建悯忠寺”五个大字。他不暇细看庙宇,只是顺著那条焦线走去。只见那焦线绕过庙旁,曲曲折折的通向庙后,但听得庙中钟磬木鱼以及诵经之声此起彼伏,群僧正做功课,听这声音,庙中僧众著实不少。游坦之自从头上戴了这铁罩后,自惭形秽,不敢在人前出现,深恐寺僧见到自己,当下沿著墙脚悄悄而行,见焦线经过了一大片泥地,来到一座菜园之中。
他心下甚喜,料想菜园中不会有什么人,只盼这条蚕儿在菜园中吃菜,便可将之捉了来,当下大步走向菜园。刚走到菜园的篱笆之外,听得园中有人在大声叱骂,游坦之立即停了脚步。
只听得那人骂道:“你怎地如此不守规矩,一个人偷偷出去玩耍?害得老子担心了半天,生怕你从此不回来了。老子从昆仑山巅万里迢迢的将你带了来,你太也不知好歹,不懂得老子对待你的一片苦心。这样下去,你这人还有什么出息,将来自毁前途,谁也不会来可怜你。”那人的语音中虽甚恼怒,却是颇有期望怜惜之意,倒似是父母教诲顽劣的子女一般。游坦之寻思:“他说什么从昆仑山巅万里迢迢的将他带来,多半是师父或是什么长辈,不是父亲。”一面想,一面掩到篱笆之旁,只见说话之人却是个和尚。这和尚极矮而极胖,他似是个圆球,和尚本来头发剃得极光,他却长发不剃,脸上、手上,茸茸的都长满了长毛,一身衣服却又洗得十分清洁,当真是一尘不染。只见这和尚手指地下,满脸愤怒之色,兀自申斥不休。游坦之向地下一看,登时又惊又喜,原来那矮和尚申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条透明的大蚕。这矮和尚的长相已是极奇。而他竟然用这种口吻去向那条蚕儿说话,更是匪夷所思。但见那蚕儿在地下急速游动,似要逃走一般。只是一碰到一道无形的墙壁,便即转头。游坦之凝神看去,见地下隐隐的画著一个黄色圆圈,那蚕儿左冲右突,始终无法越出这个圃子。游坦之当即省悟:“这圆圈当是用什么药物所绘,而这种药物刚好是那蚕儿的克星。”
那矮和尚骂了一阵,从怀中掏出一物,大啃起来,却是一个煮熟了的羊头。他吃得津津有味,从柱上摘下一个残破的葫芦,拔开塞子,仰起脖子,咕咕噜噜的喝个不休。游坦之闻到酒香,知道葫芦中装的乃是美酒,心想:“这人原来是酒肉和尚。看来这条蚕儿是他所养,而且他极为宝爱,却怎么去盗了来?”正寻思间,忽听得菜园彼端有人叫道:“三净,三净!”那矮和尚一听,吃了一惊,忙将那羊头和酒葫芦在稻草堆中一塞,只听那人又叫:“三净,三净,你不去做晚课,躲到哪里去啦?”那矮和尚拾起脚边的一柄锄头,手忙脚乱的在菜畦里锄菜,应道:“我在锄菜哪,方丈吩咐我著力种菜,没功夫去做晚课。”只见那人走了过来,是个中年和尚,脸如严霜,冷冰冰的道:“晨课晚课,人人要做,什么时候不好锄菜,却在晚课时分锄起菜来?快去快去!做完晚课,再来锄菜好了。”那名叫三净的矮和尚应道:“是!”放下锄头,跟了他去了,不敢回头瞧那蚕儿,似乎生怕给那中年和尚知觉。
游坦之等二人走远,一听四下里静情悄地,寻恩:“寺中和尚个个在做晚课,此时不偷,更待何时?”从篱笆中钻了进去,只见那蚕儿兀自游动不休,心想:“却如何捉它?”呆了半晌,想起了一个法子,从草堆中摸了那个葫芦出来,摇了一摇,还有半葫芦酒,他喝了几口,将残酒倒入菜畦之中,将葫芦口慢慢移向黄线绘成的圆圈。葫芦口一伸入圈内,那蚕儿嗤的一声,便钻入了葫芦之中。游坦之大喜,忙将木塞塞住葫芦口子,双手捧了葫芦,钻出篱笆,三脚两步的自原路逃回。
他离开悯忠寺只不过数十丈,便觉手中的葫芦冷得出奇,直是比一块冰块更冷,他将葫芦从右手交到左手,又从左手交到右手,当真是奇寒彻骨,实在是拿捏不住。他无法可施,将葫芦顶在头上,这一来可更加不得了,冷传到铁罩之上,只冻得地脑袋疼痛难当,似乎全身的血液都要结成了冰。游坦之情急智生,解下腰带,结住葫芦腰,提在手中,那腰带不会传冷,这才能提著行走。但冷气仍是从葫芦身上冒出来,片刻之间,葫芦外面便结了一层白霜。
他快步而行,直到天黑,方始回到南京,这时城门已闭,只得在外宿了一宵,次日一早,便即到端福殿去向阿紫禀报,说已将那条冰蚕捉到。阿紫一听大喜,忙命他将蚕儿养在瓦瓮之中。其时正当五月初夏,天气本来颇为暖和,哪知道,这冰蚕一养入偏殿,殿中却越来越冷,过不多时,连殿中茶壶,茶碗内的茶水也都结成了冰,这一晚游坦之在被窝中瑟瑟发抖,冻得无法入睡,心下只想:“这条蚕儿之怪,直是天下少有。倘若姑娘要它来吮我的血,就算不毒死,也冻死了我。”
阿紫得悉殿中奇寒的怪事之后,知道这条冰蚕实是非同小可,接连捉了好几条毒蛇、毒虫来和之相斗,都是给冰蚕在身旁绕了一个圈子,尽都凉毙僵死,给冰蚕吸干了汁液。如此过了十余日,再也没什么毒虫能与之抵挡。这日阿紫来到偏殿,说道:“铁丑,今日咱们要杀这冰蚕了,你伸手到瓦瓮中,让蚕儿吸血吧!”游坦之这些日子中白天担忧、晚间发梦,所怕的便是这一刻辰光,但这位姑娘毫不容情,终于是要他作这冰蚕的牺牲,心下黯然,向阿紫凝望半晌,不言不语。阿紫盘膝而坐,潜心运功,心中只想:“我无意中得到这件异宝,所练成的化功大法,只怕比师父还要厉害。”说道:“你伸手入瓮吧!”游坦之泪水涔涔而下,跪下向阿紫磕头,说道:“姑娘,你练成毒掌神功之后,别忘了为你而死的小人。我姓游,名叫坦之,可不是什么铜丑、铁丑。”阿紫微微一笑,道:“好,你叫做游坦之,我记著就是,你对我根忠心,很好,是一个挺忠心的奴才!”
游坦之听她称赞自己,在临死前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又磕了两个头,说道:“多谢姑娘!”但贪生怕死之心人人都有,游坦之不愿就此束手待毙,想起那日给毒蜈蚣咬后,以枯僧运功之法救回了性命,今日之事,只好又来试他一试,当下双足一挺,倒转了身子,将脑袋从胯下钻出,右手伸入瓮中,心中便想著枯僧身上绘著的那条黄线。
突然食指尖上微微一痒,一股寒气直钻入自己心中,游坦之早有预备,心念只是记著那条黄线,只觉得那条寒气果真有脉络可循,顺著心中所想的黄线,自指而臂,又自胸腹而至头顶。这一条线固是奇寒彻骨,但只是极细极细的一线,倒也不是无法忍耐。阿紫先见他做了这个古怪姿势,大是可笑,但过了良久,见他仍是这般头下脚上的倒立,不禁诧异起来,走近身去一看,只见那条冰蚕咬住了游坦之的食指。冰蚕身子透明如水晶,看得见一条血线从冰蚕之口流入,经过它身子左侧,兜了一个圈子,又从它右侧注向口中,仍旧流入了游坦之的食指。
又过一阵,见游坦之的额头上、衣服上、手脚上,都布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阿紫心想:“这奴才是死了。活人身上有热气,怎能结霜?”只是见冰蚕体内仍有血液流转,显是吮血未毕,要等它自行跌落,然后将之压死,取其血而练功。她全神贯注的凝视变化,突然之间,冰蚕身上忽有丝丝热气冒出。
阿紫正惊奇间,嗒的一声轻响,那冰蚕从游坦之手指上掉了下来。阿紫手中早拿著一根木棍,用力捣了下去。那冰蚕本甚灵异,这一棍未必捣得它死,哪知它跌入瓮中之后,肚腹朗天,呆呆蠢蠢的一时翻不转身,阿紫一棍舂了下去,登时将它捣得稀烂。阿紫大喜,忙伸手入瓮,将冰蚕的浆液血水涂在双掌之上,闭目行功,将浆血都吸入了掌内。她知道冰蚕难得,一次又一次的涂浆运功,直将瓮底的浆血吸得干干净净,再无半点剩余,这才罢休。她累了半天,一个欠伸,站起身来,只见游坦之仍是倒立的竖著,全身都是雪白的结满了冰霜。阿紫甚是骇异,伸手去摸他身子,触手奇寒,只觉他衣衫也都冰得僵硬。阿紫不明白其中道理,怔怔的向他瞧了一会,这才出去。
次日阿紫再到偏殿中来看时,见游坦之仍是这么倒立,身上的冰结得更加厚了。阿紫又是惊讶,又是好笑,传进室里,命他将游坦之的尸身拖出去葬了。室里带了几名契丹兵,将游坦之的尸身放入马车,拖到城外。契丹人当汉人是如同牛马一股,阿紫既吩咐好好安葬,室里也就懒得费心挖坑埋葬,看见道旁有条小溪,将游坦之的尸体丢入小溪中,便即回城。室里这么一偷懒,却是救了游坦之的一命。原来他手指一被冰蚕咬住,当即以“易筋经”中运功之法,化解毒气。殊不知那“易筋经”乃达摩老祖亲笔昕书,经中所传,实是最高无上的内功门径,他这一循法而为,血液被吸入冰蚕体内之后,又回入他手指的血管,竟是将冰蚕这天下第一毒物的精华,吸进了他的体中。倘若他已练会易筋经上的全部行功法诀,自能将冰蚕的毒质逐步消解,但他只学会了一项行功法门,入而不出,将冰蚕的奇毒都蕴积在体内。这冰蚕奇毒乃是第一阴寒的质素,再加游坦之体内已积了蜈蚣、蜘蛛、青蛇等物的毒质,毒上加毒,登时便将他冻得僵了。
倘若室里将他埋入土中,即使数百年后,也未必融化,势必成为一具僵尸。这时他身子入了溪水,沿著溪水缓缓流了下去,这一流,便是流了二十余里地,后来流到溪水转弯而变狭窄之处,给溪旁的芦苇拦住了。过不多时,他身旁的溪水都结成了冰,成为一具水晶棺材。溪水不断冲激洗刷,将他体内的寒气一点一滴的刷了下去,终于他身外的冰块慢慢融化。幸好他头戴著一只铁罩,铁质热得快,也冷得快,是以铁罩内外的水最先融化,游坦之给溪水冲得咳嗽了一阵,脑子清醒,便即从溪中爬了上来,全身叮叮当当的兀自留存著不少冰块。他宛如做了一场大梦。身子初化为冰之时,并非全无知觉,只是结在冰中,无法动弹而已。他坐在溪边,想起自己对阿紫忠心耿耿,甘愿以身去喂毒虫,助她练功,但自己身死之后,阿紫竟是叹息也无一声。他从冰中望出来,亲眼见到她笑逐颜开的取出冰蚕浆血,涂在掌上练功,见到她好奇地侧头瞧著自己,但觉自己死得有趣,绝无半分惋惜之情。他又想:“冰蚕具此剧毒,抵得过千百种毒虫毒蛇,姑娘吸入掌中之后,她毒掌当然是练成了。我若回去见她……我若回去见她……”突然之间,他身子一颤,打了个寒噤,心道:“她一见到我,一定是拿我来试她的毒掌。俯若毒掌练成,自然一掌便将我打死了。若是还没有练成,又是叫我去捉毒蛇毒虫,直到她毒掌练成,能将我一掌打死为止。左右是个死,我又回去做什么?”他站起身来,跳跃几下,抖去身上的冰块,寻思:“我却到哪里去好?”
正踌躇间,忽听得咯咯咯几声娇笑,清脆如银铃,从风中飘了过来,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姊夫,你好久没陪我出来玩啦,这次非多玩一会儿不可!”这话声清脆之中带著三分自然的娇媚,却不是阿紫是谁?游坦之大吃一惊:“怎么她又追了来啦?听她说话,似乎和萧大王在一起。”跟著听得蹄声得得,两骑马远远驰来。游坦之见四下里无处可以躲避,只得缩在树后的草丛之中。他只这么一动,萧峰眼快,远远便见到草中有异,说道:“阿紫,那边树后草丛中有一只野兽,不是豺狼便是獐子。”阿紫笑道:“你眼光这么好?这样远便瞧见了。”说著纵马驰近,生怕草丛中的野物逃走,飕的一箭射了过来。游坦之不敢动弹,只有听天由命,幸好萧峰和阿紫都没见到他的身影,这一箭从他头罩旁擦过,钉在树上,若是射中铁罩,虽然不致受伤,但当的一下声响,游坦之的形迹非露了出来不可,也是凑巧之极,草丛中伏得有两只野兔,阿紫这一箭射去,惊得那两只野兔窜了出来,向前飞奔。阿紫笑道:“阿哟!你这次可走了眼啦!只是两只小兔子,什么豺狼、獐子的!”催马而前,飕飕两箭,将两只野兔都射倒了。
阿紫从马上俯身去拾,忽然小溪对岸一个人说道:“小姑娘,你看到我的寒玉虫没有?”阿紫抬起头来,只见说话的是个奇形怪状的和尚。这和尚极矮极胖,便像个极大的皮球。游坦之在草丛中看得分明,说话的便是悯忠寺菜园中的三净和尚,那冰蚕是他所养,他说这叫做“寒玉虫”,想必是那冰蚕的正式名字。他想:“这冰蚕是给姑娘所杀,这一找,可找到正主儿啦!”只见阿紫呆了一呆,便即咯咯娇笑,弯著腰伏在马鞍上,抬不起身来。三净怒道:“我有一条白玉蚕儿,所过之处,草木为焦,你看到没有?你看到就说看到,没看到就说没看到,有什么好笑?”
阿紫笑著向萧峰道:“姊夫,你瞧这胖皮球古不古怪?”萧峰正色道:“小孩子说话不分轻重,别得罪了大师父。”他见三净生就异相,说话时声音洪亮,显是个身负武功之人,又听他在找寻什么“寒玉虫”,料想不是寻常的物事。阿紫笑道:“大和尚,那条虫儿是你养的么?”三净急道:“是啊,是啊,我从昆仑山巅万里迢迢的带了来,姑娘既然看见,便请指示一条明路。”阿紫道:“这条蚕儿游过的地方,便有一条焦线,是不是?它身子旁边冷得不得了,什么东西都会结冰,是不是?”她问一句,三净便道:“是啊!是啊,半点儿也不错。”阿紫笑道:“我昨天看见这条冰蚕和一条蜈蚣打架,给那蜈蚣咬死了。”三净怒道:“放屁,放屁,放你的狗臭屁,我这条寒玉虫是天下毒物之王,任何毒虫见了,都是吓得不敢动弹,岂有被什么乌龟儿子的蜈蚣咬死之理?”阿紫听他口出粗言,更要激他一激,道:“你不相信,也就罢了!昨天我看见地下有一条透明得像水晶般的大蚕,透著古怪,一脚便踏死了。”三净跳起身来,一跃丈余,当真便如一个大皮球弹在空中一般,大声道:“放你祖宗十八代的臭屁,我这寒玉虫灵活如风,你若无克制它的药物,如何克制它得住?你若是踏它一脚,它先就将你咬死了。”阿紫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包,打了开来,里面赫然便是那冰蚕的尸体。这冰蚕身子已被木棍捣扁,汁液挤出,变成瘪瘪的一片。原来阿紫知道这冰蚕十分灵异,料想它的尸体也会有什么用处,因此放在身边。三净见到冰蚕果真已死,霎时间脸色惨自,更无半点血色,身子摇了几摇,突然伏在地下,放声大哭,猛地里一伸手,将死冰蚕抢了过去,抱在怀中,哭道:“我的乖心肝,好儿子!我千辛万苦的从昆仑山将你带下来,你就是不肯听话,自己要偷出去玩耍,却给这死丫头一脚踏死了。”只听他越哭越是伤心,哭到后来,噎得声音也发不出来了。阿紫拍手大笑,连称:“有趣!”
萧峰见多识广,知道那矮僧决计不肯干休,一提马缰,要挡在阿紫身前,先护住了她,然后出言向那矮僧致歉,哪知三净和尚哭声未停,突然身子又如一个大皮球般跃了起来,猛向阿紫身上撞去。这一下发难来得好快,萧峰的坐骑还没走到阿紫身前,三净已然撞到。萧峰听得风声劲急,叫道:“休得伤人。”左手急探,抓住阿紫后心,将她提了过来,搂在身前。只听得波的一声巨响,三净大皮球般的身子撞在阿紫的坐骑之上,那马弹了出去,横摔倒地,登时毙命。阿紫吓得脸色苍白,没想到这状貌滑稽的矮和尚一撞之威,竟是如此厉害。三净一撞撞死了阿紫的坐骑,身子跟著弹起,又向阿紫撞了过来。萧峰双腿一挟,要待纵马而避,但三净来得极快,马匹起步已迟。萧峰见势头不好,这矮和尚撞来的势头如此猛烈,若要抵挡,非出掌不可。但明明是阿紫弄死了他所饲养的冰蚕子己方理亏,不能再逞凶伤人,当下左手环抱著阿紫,飞身离鞍,飘出二丈以外。波的一声巨响,三净又将萧峰的坐骑撞了出去。这一次势道更是猛烈,那马弹了出去,碰在一株树上,树枝穿入它的肚中,脏腑鲜血激迸而出。三净毫不理会,一弹之下,又向萧峰和阿紫冲了过来。萧峰颇感诧异:“这股以自己的身子去撞别人的武功,倒是从来没见过。倘若对方持有兵器,如此以血肉之躯撞去,岂不是自膏白刃?”眼见那和尚纠缠不休,这一次却不再避,说道:“大和尚,勿得苦苦相逼,我向你陪个不是,也就是了。”三净的身子距他本已不足三尺,听了他这几句话,突然间骨溜溜的向天上翻去,这一个空心跟斗,连打了三个圈子。萧峰抱著阿紫又退了两步。三净轻轻落下地来,落下时肩头著地,立即滚身而进,冲向萧峰脚边,大叫:“还我的蚕儿来,还我的蚕儿来!”这一路身法,和武林中常见的地堂拳大不相同,只见他双手双脚缩拢,成为一个大球,滴溜溜的直滚过来。
萧峰心想这和尚也真惫懒,与人打架哪有这样打法的,向旁踏开两步,一瞥眼间,只见地下撒著一大片黄色粉末。他见机奇快,虽不知这些粉末有何古怪,但显然不是地下原来所有,是这矮和尚滚动时做下了的手脚。萧峰一声清啸,右足踢出,腾身而起,抱著阿紫,要避过脚下的这片黄粉。这些黄色粉末当真便是三净所撒的毒粉,萧峰只要一脚踏了上去,毒粉飞扬,他与阿紫非吸入鼻中不可,那时周身酸软,只好听由敌人宰割了。三净见萧峰十分机灵,眼看他便要上钩,却在危急万分之际跃身避开。三净身子一弹,又向萧峰撞了上去,心想他就算武功再强,但手中抱了一个人,一撞之后,终究不能再跃,只要三个人同时摔了下来,自己口鼻中敷有解药,对方却是定然中毒。
萧峰见他再度跃起,其势不能再避,当下左足在这大肉球上轻轻一撑,借势便飘了开去。三净这一撞用足了生平之力,势道没用出,便给萧峰迫了回来,全身全力回归时走岔了道,身子便如一根木头般从空中摔了下来,本来身子的任何部位著地都能立即弹起,这时却不由自主的双腿伸得笔直,脚板落地,砰的一声,犹如打桩一般,膝盖无法弯曲,全身重量都吃了一双小腿之上,喀喇一声响,两条小腿立时断了。萧峰在他身上一撑,本意是避开地下的毒粉,决计料不到这矮和尚所练的内功竟是如此怪异,内力行错经脉,身子在半空中便不听使唤。他见三净双腿断折,心下老大过意不去。说道:“大师,你躺著别动,我去叫人来送你回归本寺。你是哪一座寺院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