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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峰虽是企盼和此人结交,但想起他叫自己不可再追,又想起自己为中原群豪所不齿,只怕这人也是个鄙视仇恨契丹之人,当下目送那人的背影渐渐远去,没入树林之径,心下却是不胜感叹:“此人轻功佳妙,内力悠长,可惜不能和他见上一面!”
他凝思半晌,这才进了小镇,到一家小酒店沽酒而饮,每喝一碗,便拍桌说道:“好男儿,好汉子,唉,可惜,可惜!”他说“好男儿,好汉子”,是称赞那人武功了得,杀死白世镜一事又是处置得十分妥当;连称“可惜”,那是感叹没能交上这个朋友。要知萧峰本是个爱朋友如性命之人,这一次披逐出丐帮,更与中原群豪结下了深仇,以前的朋友是都断了,心下自是十分郁闷,今日无意中遇上一位武功堪与自己并驾齐驱的英雄,偏偏又是无缘结识,只得以酒浇愁。他一连喝了二十余碗,付了酒资,扬长出门,心想:“段正淳尚未脱险,阮星竹、秦红棉她们被我点了穴道,须得回去解救。”于是迈开大步,又回马家。回去时未曾施展全力,脚程是慢得多了,回到马家,时己过午,只见屋外雪地中一人也无,阮星竹、阿紫、秦红棉、木婉清四个女人一个也不见了。萧峰微微一惊:“是谁解开了我所点的穴道,救了她们?”推门进屋,只见白世镜的尸身仍是倒在门边,段正淳人已不在,坑边伏著一个女人,满身是血,正是马夫人,她转过头来,低声道:“行行好,快,快杀了我吧!”萧峰见她脸色灰败,只一夜之间,便如老了二十年一般,变得十分丑陋,便问:“段正淳呢?”马夫人道:“救了他去啦……这……这些恶人!啊!”突然之间,她一声尖叫,声音尖锐刺耳之极。萧峰出其不意,倒给她吓了一跳,退后一步,道:“你干什么?”
马夫人喘息道:“你……你是乔……帮主?”萧峰苦笑道:“我早不是丐帮的帮主了。难道你又不知?”马夫人道:“是的,你是乔帮主,乔帮主,你行行好,快,快杀了我。”萧峰皱眉道:“我不想杀你,你谋杀亲夫,丐帮中自有人来料理你。”马夫人哀求道:“我……我实在抵不住啦,那小贱人手段这般毒辣,我……我做了鬼也不放过她。你……你看……我身上。”她身子伏在阴暗之处,萧峰看不清楚,瞧她这么说,便推开窗子,亮光照进屋来,一瞥之下,不由得微微一颤,只见马夫人的肩头、手臂、胸口,大腿,到处给人用刀子划成一条条伤口,而这些伤口之中,竟是密密麻麻的爬满了蚂蚁。萧峰看了她伤处,知她四肢和腰间关节处的筋络全被人挑断了,再也动弹不得,这不同点穴,可以解开穴道、回复行动,筋脉既断,从此成了软瘫的废人。
最奇怪的是,何以伤口中竟有这许多蚂蚁。只听马夫人跟著说道:“那小贱人,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割得我浑身是伤,又……又在伤口中倒了蜜糖水,蜜糖水,说要我麻痒几天几夜,受尽苦楚,说叫我求生不得、求……求死不能。”萧峰只觉再看她的伤口一次,便要作呕。他绝不是软心肠之人,但杀人放火,素喜爽快干脆,用恶毒法子折磨敌人,实所不取。他叹了口气,转身到厨房中去舀了一盆水来,泼在她身上,令她免去蚂蚁啮体之苦。马夫人道:“谢谢你,你良心好,我是活不成了,你行行好事,一刀将我杀了吧。”萧峰道:“是谁……谁割伤你的?”马夫人咬牙切齿,道:“是那个小贱人,瞧她年纪幼小,不过十五六岁,心肠手段却是这般毒辣……”萧峰失惊道:“是阿紫?”马夫人道:“不错,我听得那个贱女人这么叫她,叫她快将我杀了,可是这阿紫,这阿紫,偏要慢条慢条斯理的整治我,说要给她父亲报仇,要我受这种无穷之苦……”
萧峰皱眉道:“段正淳昔日和你有情,虽然你要杀他,但他见到女儿如此残酷的折磨于你,难道竟不阻止?”马夫人道:“他昏迷不醒,人事不知,那是……那是十香迷魂散之故。”萧峰点头道:“这就是了。想他也是个明辨是非的好汉,岂能纵容女儿如此胡作非为。嗯,这几个女人被人点了穴道,是谁来解救的?”马夫人呻吟道:“你别问了,别问了,快杀了我吧。”萧峰哼了一声,道:“你不好好回答,我在你伤口上再倒些蜜糖水,撒手而去,任你自生自灭。”马夫人道:“你们男人……都是狠心肠恶毒的……”萧峰道:“你谋害大元兄弟的手段便不毒辣?”马夫人奇道:“你……你怎地什么都知道?是谁跟你说的?”萧峰冷冷的道:“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快说!”马夫人道:“好吧,什么都跟你说。是一个麻衣麻冠的大头汉子,先解开阿紫的穴道,我听得阿紫叫他三师哥,后来阿紫请他解开了她妈妈阮星竹这贱人的穴道,阮星竹又求他解救另外两个贱人。”
萧峰心中微微一凛,他知道阿紫出于星宿海老魔的门下,所学武功,最为邪恶歹毒。中原的豪杰之士,一听到“星宿海老魔”的名字,若不掩耳疾走,那也必皱起了眉头。幸好这老魔自知他这一派武功犯了众怒,极少离开星宿海老巢,萧峰便不知他到底是否到过中原。这时听说阿紫是他三师哥救的,如此说来,星宿海老魔的门人弟子纷纷东来,一场腥风血雨、龙争虎斗,那是势难避免了。
萧峰又问:“那人多大年纪?携带什么兵刃?”马夫人道:“三十岁不到,比你年轻几岁,没见他携带什么兵刃。”萧峰道:“这就是了。他们到哪里去啦?”马夫人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你快杀了我。”萧峰道:“问明白了,再杀不迟。要死,还不容易么?要活就难了。你为什么要害死马兄弟?”马夫人双目中露出凶光,道:“你非问不可么?”萧峰道:“不错,非问不可。我是个硬心肠的男子,不会对你可怜的。”马夫人呸了一声,道:“你就是不说,难道我不知道?我今日落到这个地步,都是你害的。你这傲慢自大,不将旁人瞧在眼里的畜生!你这猪狗不如的契丹胡虏,你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底下,天天让恶鬼折磨你。你用蜜糖水来泼我伤口啊,为什么又不敢了!你这狗杂种,王八蛋……”她越骂越是狠毒,显然心中积蓄了满腔怨愤,非发泄不可。骂到后来,尽是市井秽语,肮脏龌龊,匪夷所思。萧峰自幼和群丐混在一起,什么粗话都听得惯了,他酒酣耳热之余,也常和大伙儿一块说粗话骂人,但马夫人一向斯文雅致,竟会骂得如此泼辣悍恶,却是大出他意料之外。而这许多污言秽语,居然有许多是他从来没听见过的。他一声不响,待马夫人骂了个畅快,只见她一张惨白的脸,经过这场兴奋的毒骂,挣得满脸通红,双目中射出喜悦的神色。又骂了好一阵,她声音才渐渐低了下来,最后说道:“乔峰你这狗贼,你害得我今日到这步田地,瞧你日后有什么下场。”萧峰平心静气的道:“骂完了么?”马夫人道:“暂且不骂了,待我休息一会再骂,你这没爹没娘的狗杂种,老娘只消有一口气在,永远就不会骂完。”萧峰道:“很好,你骂就是。我首次和你会面,是在无锡城外的杏子林中,那时大元兄弟已被你害死了,以前我跟你素不相识,怎么说是我害得你到今日这步田地?”
马夫人恨恨的道:“哈,你说在无锡城外这才首次和我会面,就是这句话,不错,就为了这句话。你这自高自大,自以为武功天下第一的傲慢家伙,直娘贼!”
她这么一连串的大骂,又是半晌不绝,萧峰由她骂个畅快,直等她声嘶力竭,才道:“骂够了么?”马夫人恨恨的道:“我永远不会够的,你……你这眼高于顶的家伙,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萧峰道:“不错,就算是皇帝,那又有什么了不起?我从来不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刚才……刚才有个人,他的武功就比我高。”马夫人也不去理会他说的是谁,口中只是喃喃咒骂,又过一会,说道:“你说在无锡城外首次见到我,一哼,洛阳城里的百花会中,你就没见到我么?”
萧峰一怔,洛阳城中百花会,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他与丐帮众兄弟同去赴会,猜拳喝酒,闹个畅快,可是说什么也记不起在会上见过马夫人,便道:“那一次大元兄弟是去的,他可没带你来见我啊。”马夫人又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丐帮的头儿,有什么神气了?那天百花会中,我在那盆黄芍药旁这么一站,会中的英雄好汉,哪一个不向我呆望?哪一个不是瞧著我神魂颠倒?偏生你这家伙自逞英雄好汉,不贪女色,连正眼也不向我瞧一下,伪君子,不要脸的无耻之徒。”
萧峰渐明端倪,道:“是了,我记起来了,那日花盆旁边确是有几个女子,那时我只管顾著喝酒,没功夫去瞧什么花花草草、男人女人。倘若是前辈的女流英侠,我当然会上前拜见。可是你是我的弟妇,我没瞧见你,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失礼?你何必记这么大的恨?”马夫人道:“你难道眼晴中没有生眼珠子么?凭他是多出名的英雄好汉,都要从头至脚的向我细细打量。有些德高望重之人,就算不敢向我正视,乘旁人不觉,总还是向我偷偷的瞧上几眼。只有你,只有你……哼,百花会中一千多个男人,就只你自始至终没瞧我。”萧峰叹了口气,道:“我从小不喜欢跟女人在一起玩,年长之后,更是没功夫去看女人,又不是单单的不看你。比你再美貌的女子,我起初也没去留意,直到后来,可是又太迟了……”马夫人尖声道:“什么?你说比我更美貌的女人?那是谁?那是谁?”萧峰道:“是段正淳的女儿,阿紫的姊姊。”马夫人吐了口唾沫,道:“呸,这种贱女人,也亏你挂在嘴上……”
她一言未毕,萧峰抓住她的头发,提起她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摔,说道:“你敢再说半句不敬她的言语,哼,教你尝尝我的毒辣手段。”马夫人给他这么一摔,几乎昏晕过去,全身关节都是咯咯作响。她突然纵声大笑,说道:“原来……原来咱们的乔大英雄,乔大帮主是给这小蹄子迷上啦,哈哈,哈哈,笑死人啦,丐帮的帮主,想做大理国公主的驸马爷,乔帮主,我只道你是什么女人都不看的。”萧峰双膝一软,坐在一张倚小,缓缓的道:“我只盼再能看她一眼,可是……可是……再也看不到了。”马夫人冷笑道:“为什么?你想要地,凭你道身武功,难道还抢她不到?”萧峰摇头不语,过了良久,才道:“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抢她不回来了。”马夫人道:“为什么?哈哈,哈哈。”萧峰低声道:“她死了。”马夫人笑声陡止,心中微感歉意,觉得这个自大傲慢的乔帮主倒也有三分可怜。两人都不说话,静了片刻,萧峰站了起来,道:“你的伤是救不好的了,你谋杀亲夫,死有余辜,我就是能找到薛神医,也不会请他来救你,你还有什么说话?”马夫人一听到他要出手杀死自己,突然害怕起来,道:“你……你饶了我,别杀死我。”萧峰道:“好,本来不用我动手。”迈步便要出去。马夫人见他头也不回的跨步出房,心中忿怒又生,大声道:“乔峰,你这狗贼,当年我恼你正眼也不瞧我一眼,才叫马大元来杀你。马大元不肯,我才叫白世镜杀了马大元。你……你今日对我,仍是丝毫也不动心。”
萧峰回过身来,冷冷的道:“你谋杀亲夫,就只为了我不曾瞧你一眼。撒这种漫天的大谎,有谁能信?”马夫人道:“我立刻便要死了,更骗你作甚?你瞧我不起,我便要弄得你身败名裂,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在大元的铁箱中发现汪帮主的遗书,得知了其中过节,便要大元当众揭露,好叫天下好汉都知你是契丹的胡虏,要你别说做不成丐帮的帮主,连中原也无法立足、连性命也是难保。”萧峰听她说得如此狠毒,明知她全身已不能动弹,再也无法害人,但这样一句句恶毒的言语钻进耳来,却也是不寒而栗,哼了一声,说道:“大元兄弟不肯依你之言,你便将他杀了?”马夫人道:“是啊,他非但不听我话,反而狠狠的骂了我一顿。他向来对我千依百顺,哪里有过这样的疾言厉色?他得罪了我,我自有苦头给他吃的。刚好第二日白世镜来作客,瞧了我一眼又一眼,哼哼,这种色鬼男人,我叫他干什么便干什么,哪里还有倔强的。”
萧峰吁了口气,道:“白世镜铁铮铮的一条好汉子,活活毁在你手中了。你……你也是用十香迷魂散给马兄弟吃了,然后叫白世镜捏碎他的喉骨,装作是姑苏慕容氏以‘销喉擒拿手’杀了他,是也不是?”马夫人道:“是啊,哈哈,怎么不是?以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不用我解说了吧?”萧峰道:“我那把扇子,是白世镜盗来的?”马夫人道:“哈哈,正是。”萧峰道:“段家站娘假扮白世镜,虽然天衣无缝,却也因此而给你瞧出破绽?”马夫人道:“这小……小妮子,也真吓了我一跳,还说什么八月十五的,那正是马大元的死忌。可是后来我低声说了两句风情言语,她答得牛头不对马嘴,那就给我瞧出了破绽,我正要杀段正淳,恰好假手于你。乔峰,你的装扮可低劣得很了,我一瞧出那小贱人是假扮的,再留神看看你,嘿嘿,什么马脚都露了出来。”
萧峰咬著牙道:“段家姑娘是你害死的,这笔账都要算在你身上。”马夫人道:“是她来骗我的,又不是我去骗她。我只不过是将计就计。倘若她不来找我,让白世镜当上了丐帮的帮主,丐帮人众自会和大理段氏结上怨家,这段正淳,嘿嘿,迟早逃不出我的手掌。”萧峰道:“你好狠毒,跟你有过情谊的男人你要杀,没心情来瞧瞧你容貌如何的男人,你也要杀。”马夫人道:“美色当前,为什么不瞧?世上哪有你这种假道学的伪君子。”她说著自己得意之事,两颊潮红,甚是兴奋,但体力终于渐渐不支,说话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萧峰道:“我最后问你一句话,那个写信给汪帮主的带头大哥到底是谁?你看过那封信,见过信上的署名。”马夫人冷笑道:“嘿嘿,嘿嘿,乔峰,最后毕竟是你求我呢,还是我求你?马大元死了、徐长老死了、赵钱孙死了、铁面判官单正死了、华山的谭公谭婆死了、天台山的智光大师死了。世上就只我和这个带头大哥自己,才知道此人是谁。”萧峰心跳加剧,道:“不错,最后是我乔峰向你求恳,请你将此人的姓名告知。”马夫人道:“我命在顷刻,你又有什么好处给我?”
萧峰道:“乔某但教力所能及,夫人有何吩咐,无有不遵。”马夫人微笑道:“我还想什么?萧峰,我恼恨你不曾细细瞧我,以致酿成这种种祸事,你要我告知那带头大哥的名字,那也不难,你将我抱在怀里,好好的瞧我半天。”萧峰眉头徽蹙,心中实是老大的不愿,但世上确是只有她一人才知这个大秘密,自己的血海深仇,都著落在她口唇中吐出来的几个宇,别说此事并不十分为难,就算当真是为难尴尬之极的事,也只有勉强照办,她命系一线,随时均能断气,威逼利诱,全无用处。
乔毕心想:“倘若我执意不允,马夫人一口气转不过来,那么我的杀父杀母大仇人到底是谁,从此再也不会知道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抱著她瞧上几眼,又有何妨?”于是便道:“好,我答允你就是。”弯腰将她抱在怀中,双目炯炯,凝视看她的脸顿。这时马夫人满脸血污,又混著泥土灰尘,加之这一晚中她饱受折磨,容色憔悴,甚是难看,萧峰抱著她本已十分勉强,瞧著她这副神情,不自禁的皱起了眉头。马夫人怒道:“怎么?你看著我很讨厌吗?”萧峰只得道:“不是!”这两个字实是他的违心之论,平时此就算遇到天大的危难,也不肯心口不一,此刻却实在是无可奈何了。马夫人道:“你要是不讨厌我,那就亲亲我的脸。”萧峰正色道:“万万不可。你是我大元兄弟的妻子,萧峰是个守礼君子,岂可戏侮朋友的孀妇。”马夫人道:“嘿嘿,你规矩守礼,怎么又将我抱在怀里……”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外有人噗哧一笑,说道:“乔峰,你这人好不要脸,害死了我姊姊,又来抱住了我爹爹的外室亲嘴偷情,你害不害羞?”正是阿紫的声音。萧峰问心无愧,于这些无知小儿的言语,自亦不放在心上,对马夫人道:“你快说,说那个带头大哥是谁?”马夫人腻声道:“我叫你瞧著我的,你转开了头,干什么啊?”声音之中,竟是不减娇媚。
这时阿紫已走进房来,笑道:“怎么你还不死?这么丑八怪的模样,有哪一个男人肯来瞧你?”马夫人道:“什么?你……你说我是丑八怪的模样?镜子,镜子,我要镜子!”声调中显得十分惊惶。萧峰道:“快说,快说啊,你说了我就给你镜子。”阿紫却顺手从桌上拿起了一面明镜,对准了她,笑道:“你自己瞧瞧,美貌不美貌?”马夫人往镜中一看,只见一张满脸是血污尘土,面上惶急、恐惧、凶狠、恶毒、怨恨,种种丑恶之情,尽集于眉目唇鼻之间,哪里还是从前那个俏生生、娇怯怯、惹人怜爱的美貌佳人?她睁大了双目,再也合不拢来。萧峰道:“阿紫,拿开镜子,别惹恼她。”阿紫道:“我要叫她知道自己的相貌可有多丑!”萧峰道:“你气死了她,那可糟糕!”只觉马夫人的身子已是一动也不劲了,呼吸之声,也不再听到,忙一探她的鼻息,竟然已是气绝。萧峰大惊,叫道:“啊哟,不好,她断了气啦!”这声喊叫,真如大祸临头一般。阿紫扁了扁嘴,道:“你心中当真很喜欢她,是不是?这种女人死了,也值得大惊小怪。”萧峰跌足道:“唉,小孩子知道什么?我要问她一件事。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若不是你来打扰,她已经说出来了。”阿紫道:“哎哟,又是我不好啦,是我坏了你的大事,是不是?”
萧峰叹了口气,心起人死不能复生,阿紫这小丫头娇纵成性,连她父母也是管她不住,何况旁人,瞧在阿朱的份上,什么也不能和她计较,当下将马夫人放在榻上,说道:“咱们走吧!”四处一看,屋中无人,那老婢已不知去向,便取出火种,到柴房中去点燃了,片刻间火焰升起。两人站在屋旁,见火焰从窗子中窜了出来,料想过不了两个时辰,便连人带屋,烧成灰烬。萧峰道:“你还不回到爹爹妈妈那里去?”阿紫道:“不,我不去爹爹妈妈那里。爹爹手下那些人见了我便吹胡子瞪眼睛,我叫爹爹将他们都杀了,爹爹真是胡闹,偏偏不答应。”萧峰心想:“你害死了凌千里,他的至交兄弟们自然恨你,段正淳又怎能为你而杀他忠心耿耿的部属?你自己胡闹,反说爹爹胡闹,真是小孩儿家胡说八道。”便道:“好吧,我要去了!”转过身子,向北而去。
阿紫道:“喂,喂,慢著,等一下我。”萧峰立定脚步,回过身来,道:“你去哪里?是不是回到师父那里?”阿紫道:“不,现下我不回师父那里,我不敢。”萧峰奇道:“为什么不敢?又闯了什么祸啦?”阿紫道:“不是闯祸,我拿了师父的一部书,这一回去,他就抢过去啦,要等我练成之后再回去,那时给师父拿去,就不怕了。”萧峰道:“是练武功的书吧?既是你师父的,你求他赐给你瞧瞧,他总不会不答应。何况你自己练,一定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由你师父在旁指点,岂不是好?”
阿紫扁扁小嘴,道:“师父说不给,就是不给,多求他也是没有用的。”萧峰对这个骄纵惯了的小姑娘很是不喜,说道:“好吧,你爱怎么便怎样,我不来管你。”阿紫道:“你到哪里去?”萧峰瞧著马家这几间屋子烧起熊熊火焰,长叹了一声,道:“我本该前去报仇,可是不知仇人是谁。今生今世,这场大仇是再也不能报的了。”阿紫道:“啊,我知道了,马夫人本来知道,可惜给我气死了,从此你再也不知道仇人是谁。真好玩,真好玩。乔帮主威名赫赫,却给我整治得一点法子也没有。”萧峰斜眼瞧著她,只见她满脸都是幸灾乐祸的喜悦之情。熊熊火光照射在她脸上,映得脸蛋有如苹果般鲜红可爱,哪想得到这天真烂漫的脸蛋之下,隐藏著无穷无尽的恶意。
萧峰怒火上冲,顺手便想重重给她一个耳光,但随即想起,阿朱临死时求恳自己的,便是要他照料这个世上唯一的同胞妹妹,心想:“阿朱叫我尽力照料于她,我岂可违背阿朱的遗言?这小姑娘就算是大奸大恶,我也当尽力纠正她的过误,何况她只不过是年轻识浅,胡闹顽皮?”阿紫昂起了头,道:“怎么?你要打死我吗?怎么不打了?我姊姊已给你打死了,再打死我又有什么打紧?”
这几句话便如尖刀般刺入萧峰心中,他胸口一酸,无言可答,掉头不顾,大踏步便往雪地中走去。阿紫笑道:“喂,慢著,你到哪里去?”萧峰道:“中原已非我可居之地,我要到塞北之地,从此再也不回来了。”阿紫侧头道:“你取道何处?”萧峰道:“我先去雁门关。”阿紫拍手道:“那好极了,我要到晋阳去,正好跟你同路。”萧峰道:“你到晋阳去干什么?千里迢迢,一个小姑娘怎么单身赶这远路。”阿紫笑道:“哈,怕什么千里迢迢?我从星宿海来到此处,那不是更加远么?我有你作伴,怎么又是单身了?”萧峰摇头道:“我不跟你作伴。”阿紫道:“为什么?”萧峰道:“我是男人,你是个年轻的姑娘,晓行夜宿,诸多不便。”阿紫道:“那真是笑话奇谈了,我不说不便,你有什么不便?你跟我姊姊,也不是晓行夜宿,长途跋涉么?”萧峰低沉著声音道:“我跟你姊姊已有婚姻之约,非同寻常。”阿紫拍手笑道:“哎哟,真瞧不出,我姊姊倒是挺规矩的,哪知道你就跟我爹爹一样,我姊姊就像我妈妈一般,不结成夫妻,却早就相好成双了。”萧峰怒喝道:“你胡说八道,你姊姊一直到死,始终是个冰清玉洁的好姑娘,我对她严守礼法,好生敬重。”阿紫叹道:“你大声吓我,又有什么用,姊姊总之是给你打死了,咱们走吧。”
萧峰听到她说“姊姊总之是给你打死了”这句话,心肠软了下来,说道:“你还是回到小镜湖畔去跟你妈妈,要不然找个僻静的地方,将那本书上的功夫练成了,回到师父那里去。到晋阳去有什么好玩?”阿紫一本正经的道:“我不是去玩的,有要紧的大事要办。”萧峰摇摇头道,道:“我不带你去。”说著迈开大步,向前疾奔。阿紫展开轻功,随后追来,叫道:“等等我,等等我!”
萧峰不去理她,迈开大步,径自去了。行不多时,北风转紧,又下起鹅毛般的大雪来,萧峰冲风冒雪,快步行走,想起从此冤沉海底,大仇再也无法得报,心下自是郁郁,但无可奈何之中抛开了满怀心事,倒也是一场大解脱。行了三十余里,来到一处镇上,乃是信阳北边要冲的长台关。萧峰第一件事自是找到一家酒店,先要了十斤白酒、五斤牛肉、一只肥鸡,自斟自饮,十斤酒喝完,又要了五斤,正要斟入碗中,忽听得脚步声响,走进一个人来,正是阿紫。萧峰一见到是她,心道:“这小姑娘来败我酒兴。”转过了头,假装不见。阿紫微微一笑,在他对面的另一张桌旁坐了下来,叫道:“店家,店家,拿酒来。”酒保走将过来,笑道:“小姑娘,你也喝酒吗?”阿紫斥道:“姑娘就是姑娘,为什么要加上一个‘小’字?我干么不喝酒?你先给打十斤白酒,另外预备五斤,给侍候著,来五斤牛肉、一只肥鸡,快,快!”那酒保伸出了舌头,半晌缩不进去,叫道:“哎唷,我的妈呀!你姑娘是当真还是说笑,吃得了这许多?”他一面说,一面斜眼向萧峰瞧去,心中道:“人家可是冲著你来啦,你喝什么,她也喝什么,你吃什么,她也吃什么。”阿紫道:“你怕我吃了没钱给是不是?”说著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当的一声,掷在桌上,说道:“我吃不了,喝不了,还不会喂狗么?要你担什么心?”那酒保赔笑道:“是,是!”又向萧峰横了一眼,心道:“人家可真跟你干上了,绕著弯儿骂人哪。”
一会见酒肉送了上来,那酒保端了一只大海碗,放在她的面前,笑道:“姑娘,我跟你斟酒啦。”阿紫点头道:“好啊。”那酒保给她满满斟了一大碗酒,心中说:“你若是喝干了这碗酒,不醉在地下打滚才怪。”阿紫双手端起酒碗,放在小嘴边舐了一舐,皱眉道:“好辣,好辣。这劣酒难喝得很,世界上若不是有这么几个大蠢才肯喝,你们的酒怎么卖得掉?”那酒保又向萧峰斜睨了一眼,见他始终是不加理睬,不觉暗暗好笑。
阿紫撕了只鸡腿,咬了一口,道:“呸,臭的!”那酒保叫屈道:“这只香喷喷的肥鸡,今儿早上还在咯咯咯的叫呢,新鲜热辣,怎会是臭?”阿紫道:“嗯,说不定是你身上臭,要不然便是你店中别的客人臭。”其时雪花飞飘,途无行旅,酒店中就只萧峰和她两个客人。那酒保笑道:“是我身上臭,当然是我身上臭咧。小姑娘,你说话留神些,可别不小心得罪了别的爷们。”阿紫道:“怎么啦,得罪了人家,还能一掌将我打死么?”她一边说,一边双筷挟了一块牛肉,咬了一口,还没咀嚼,便吐了出来,叫道:“哎啃,这牛肉酸的,这不是牛肉,是人肉,黑店呐黑店!”
那酒保给她这么一嚷,慌了手脚,忙道:“哎哟,姑娘,你行行好,别尽捣乱啊。这是新鲜的黄牛肉,怎么说是人肉?人肉哪有这么粗的肌理?哪有这么红艳龅的颜色?”阿紫道:“好啊,你道人肉的肌理颜色,我问你,你们店里杀过多少人?”那酒保笑道:“这位小姐就爱开玩笑。信阳府长台关好大的市镇,咱们是四十多年的老店,哪有杀人卖人肉的道理?”阿紫道:“好吧,就算不是人肉,那也是臭东西,傻瓜才吃的。哎哟,我靴子在雪地里弄得这么脏。”说著从盘中抓起一大块煮得香喷喷的红烧牛肉,便往她左脚的小靴擦去。靴帮上本来溅满了泥浆,这么一擦,半边靴帮上泥浆去尽,牛肉的油脂涂将上去,登时光可鉴人。那酒保见她如此暴殄天物,用厨房中大师父著意烹调的牛肉来擦靴子,不由得大是心痛,在一旁不住的唉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