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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峰见风波恶居然能和这位丐帮四老之一的长臂叟恶斗百余招而不落败,心下也是暗暗稀奇,对慕容公子的身份,又看得高了一层。丐帮其余三位长老各自退在一旁,站得远远的替长臂叟掠阵,但显然不论长臂叟是胜是败,都不会上前相助,各人对自己的声誉都是看得极重,决不肯落个数人围攻一人的恶名。阿碧见风波恶久战不下,心中担起忧来,向玉燕道:“王姑娘,那长臂人的麻袋,是什么招数?”王玉燕皱眉道:“这路武功我在书上没见过,他拳脚是通臂拳,使那麻袋的手法,有伏牛山回打软鞭十三式的味道,也夹著湖北阮家八十一路三节棍的套子,瞧来那麻袋的功夫是他自己独创的。”她这几句话说得并不甚响,但“伏牛山回打软鞭十三式”和“湖北阮家八十一路三节棍”,这两句话,听在长臂叟的耳中,却如轰轰雷鸣一般。他自己本是湖北阮家的子弟,三节棍是家传的功夫,但后来犯了大罪,改换姓名,舍弃三节棍决不再用,再也没人得知他的本来面目,不料幼时所学的武功虽然竭力摒弃,到了性命相搏的恶斗之际,不加思索的会自然流露出来,心中一惊:“这女娃儿怎地得知我的底细?”
她不知王玉燕腹中渊博无比,各门各派的武功无所不窥,还道自己隐瞒了数十年的旧事已为她所知,这么一分心,被风波恶连攻数刀,竟然有抵挡不住之势。他连退三步,斜身急走,眼见风波恶又是一刀砍到,当即飞起左足,往他握刀的手腕上踢去。风波恶焉能被他踢中?单刀一挥,迳自砍他左足。长臂叟右足跟著踢出,鸳鸯连环,身子已跃在半空,风波恶见他一大把年纪,身手仍是如此矫健,竟是不减少年,不由得一声喝声:“好!”呼的一举击出,直打他的膝盖关节。眼见长臂叟身在半空,难以移动身形,这一拳只要打实了,膝盖纵不碎裂,腿骨也必折断。
风波恶见自己这一拳距他膝头已近,对方尚未变招,心下正自暗喜,蓦觉风声劲急,那只麻袋张开大口,往自己头顶击落。他这拳虽能打断长臂叟的腿骨,但自己老大一个脑袋被人家套在麻袋之中,就算立即扯脱,终究不雅之至,当下一拳直击改为横扫,要将麻袋挥开。长臂叟右手微侧,麻袋口一转,已套住了他的拳头。这麻袋的大口和风波恶小小一个拳头相差太远。虽是容易套中,却决计裹他不住。风波恶手一缩,便从麻袋中缩了出来。突然间手背上微微一痛,似被细针刺了一下,垂目一看,却吓了一跳,见一只小小的蝎子,钉在自己手背之上。这只蝎子比常蝎为小,却是全身五色斑烂,模样极为可怖。风波恶情知不妙,用力甩了几甩,哪知蝎子牢牢咬住了他手背,怎么也甩之不脱。
他变招迅速已极,刀交左手,右手的手背便往刀背上拍了下去,擦的一声轻响,那五色蝎子立时烂成一团。但他行走江湖,何等的见多识广,长臂叟既从麻袋中放了这头蝎子出来,决不是好相与之物,寻常一个丐帮子弟,所使的毒物已然十分厉害,何况是四大长老中的一老?他脸色一变,顿时跳出圈子,从怀中取出一颗解毒药丸,抛入口中吞下。长臂叟也不追击,收起了麻袋,只是向王玉燕打量,寻思:“这女娃儿如何得知我是湖北阮家的?”包不同甚是关心,忙问:“四弟觉得如何?”风波恶右手挥了两下,只觉并无异状,心中大是不解:“这麻袋中暗藏著五色小蝎,决不能没有古怪。”说:“没有什么……”刚只说得这四个字,突然间咕咚一声,整个身子俯伏著直摔下去,包不同一伸手,急忙将他扶起。连问:“怎么?怎么?”只见他脸上肌肉僵硬,笑得极是勉强。
包不同大惊,忙伸手点了他手腕、肘节和肩头三处关节上的六个穴道,要止住毒气上行,岂知那五色彩蝎的毒性行得最是快速不过,虽然不是“见血封喉”,却也是如响斯应,比一般毒蛇的毒性发作得更快。风波恶此时心中十分朋白,但全身肌肉已硬,张开了口想说话,却只发出几下极难听的哑哑之声。包不同眼见毒性厉害,只怕已然无法医治,悲愤难当,一声大吼,便向长臂老者墣了过去。那手持铜杖的矮胖老者叫道:“想车轮战么?让我矮冬瓜来会会姑苏的英豪。”钢杖唰的一声递出,点向包不同。他的兵刃本来极为沉重,但拿在他的手中,不但举重若轻,而且是变招灵动,直如一柄长剑一般。包不同虽是气愤悲苦,但见对手大是劲敌,却也不敢怠慢,一心只想擒住对方一名重要人物,逼长臂叟取出解药来救治风四弟,当下施展“擒龙手”的手法,从钢杖的空隙中著著进袭。阿朱、阿碧分站风波恶的两侧,泪眼盈盈,只是叫:“四哥,四哥!”王玉燕于文事武功,所知极多,但对于这使毒、治毒的法门,却是一窍不通,心下大悔不已:“当日我翻到的武经与医书之中,讲到治毒法门的著实不少,偏生我以为没什么用处,瞧也不瞧。当时若是看上几眼,此刻多多少少必能记得一些,总不至束手无策,眼睁睁的让风四哥死于非命。”
乔峰见包不问与矮长老越斗越酣,非片刻间能分胜败,向长臂叟道:“陈长老,请你取解药出来,给这位风四爷解了毒吧!”长臂叟一怔,道:“帮主,此人好生无礼,武功偏又不弱,救活了,后患大是不小。”乔峰点了点头堂道:“话是不错,但咱们尚未和正主儿朝过相,先伤他的下属,未免有恃强凌弱之嫌。依我说呢,咱们还是先站定了脚跟,占住了理数。”长臂叟气愤愤的道:“马副帮主明明是那姓慕容的小子所害,报仇雪恨,还有什么仁义理数好说。”乔峰脸上微有不悦之色,道:“你先给他解了毒,其余的事慢慢再说不迟。”长臂叟心中虽是一百个不愿意,但帮主之命究是不敢违拗,当即从怀中取了一个小瓶出来,走上几步,向阿朱和阿碧道:“我家帮主仁义为先,奉上解毒的解药,你们来拿去吧!”阿碧大喜,忙走近身去,先向乔峰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又向长臂叟福了一福,道:“多谢乔帮主,多谢长老。”接过了那小瓶,道:“请问长老,这解药如何用法?”长臂叟道:“吸尽伤口中的毒液之后,将解药敷上。”他顿了一顿,又道:“毒液若未吸尽,解药敷上去有害无益,不可不知。”阿碧道:“是!”一回身拿起了风波恶的手掌,张口便要去吸他手背上创口中的毒液。长臂叟大声喝道:“且慢!”阿碧一愕,道:“怎么?”长臂叟道:“女子吸不得。”阿碧脸上微微一红,道:“女子怎么了?”长臂叟道:“这蝎毒乃是阴寒之毒,女子性阴,阴上加阴,毒性更增。”阿碧、阿朱、王玉燕三人都是将信将疑,虽觉这话颇为古怪,但也不是全然无理,倘若真的毒上加毒,那可不妙。自己这一边剩下只有包不同是男人,但他与那矮老者半得正剧,但见杖影点点,掌势飘飘,一时之间难以收手。阿朱叫道:“三哥,暂且罢斗,且回来救了四哥再说。”
但包不同的武功和那矮老者乃在伯仲之间,既是交上了手,要想脱身而退,却也不是数招内能够办到。须知高手比武,每一招均是牵连生死,要是谁能进退自如,那便是能随便收了对方性命,所以说到“要来便来,要去便去”,说之容易,要做到却著实为难。包不问听到阿朱的呼叫,心知风波恶的伤势有变,心下十分焦急,抢攻数招,一意要摆脱矮老者的纠缠。
那矮老者与包不同斗了这百余招,虽是平手之局,但一个持了威力极强的长大兵刃,一个却是空手,胜败虽然未分,强弱却已分明。矮老者施展钢杖上的绝技,十余招连环进击,均被包不同一一化解,情知再斗下去,白己是有输无赢,待见包不同攻势转盛,还道他想一招击败自己,当下使出全力,苦苦撑持。丐帮四老在武功上个个有独到的造诣,比之一般门派中最强的高手,都要胜出甚多。青城派的褚保昆、司马林、秦家寨的姚伯当都被包不同在谈话之间轻易打发,但这个矮老者却是著实不易对付。包不同抢攻之下,虽已占到了上风,但要真的胜得一招,却还须看对方的功力如何,而这矮老者的长力,显然甚强。
乔峰见王玉燕、阿朱、阿碧三个少女脸色甚是惊惶,想起陈长老所饲彩蝎的毒性极为厉害,他也不知“女子不能吸毒”之言是真是假,自己属下的帮众弟子人数不少,但这种吸毒之事,乃是危及本人性命之事,可不能发下号令,叫本帮帮众代敌人吸毒。他若命属下去攻击敌人,情势便再凶险百倍,也是无人敢生怨心,但要属下干冒送命之险,去救治敌人,这种号令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来的。他秉性侠义,说道:“我是男子,我来给风四爷吸毒好了。”说著便走向风波恶的身旁。
段誉见到玉燕的愁容,早就起了替风波恶吸去手上毒液之心,只是心想乔峰是自己的结义兄弟,自己若去助他敌人,于金兰之义著实有亏,虽然乔峰曾命陈长老取出解药,却无法得知他这几句话是真情还是假意。待见乔峰走向风波恶身前,真的要助他除毒,忙道:“大哥,让小弟来好了。”一步跨出,自然而然是“凌波微步”中的步法,身形侧处,已抢在乔峰之前,抓起风波恶的手掌,张口便往他手背上的创口吸去。
其时风波恶一只手掌已全成黑色,双眼大睁,连眼皮肌肉也已僵硬,无法合上。段誉的五根手指一搭上他的手腕,朱蛤神功的威力自然而然的显了出来。段誉的嘴巴离他的创口尚有半尺,只见伤口突然泊泊的流出黑水班。段誉一怔,心想:“让这黑水流去后再吸较妥。”哪知他所服食的朱蛤正是天下任何毒物的克星,两人肌肤相触,段誉只要不是制住内力不发,风波恶的内力真气便会给段誉吸了过去。只是他身上有伤,中毒甚深,先流出来的均是毒血。
众人正惊疑不定之际,突然风波恶的身子动了一动,说道:“多谢。”王玉燕等大喜,阿朱道:“四哥,你会说话了。”只见那黑血渐淡,慢慢的变成了紫色,又流一会,紫血变成了深红色。待得血水颜色与常人无异,风波恶高高肿起的手背已经平复,而他说话行动,也已全然如初,当即向段誉深深一揖,道:“多谢公子爷救命之恩。”段誉急忙还礼,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风波恶笑道:“我的性命在公子眼中是小事,在我自己心中,却是大事。”从阿碧手中接过小瓶,掷向陈长老,道:“还了你的解药。”又向乔峰抱拳说道:“乔帮主仁义过人,风波恶十分佩服。帮主果然不愧为武林中第一大帮的首领。”乔峰抱拳还礼,道:“不敢,不敢!”
风波恶谢过两人,拾起单刀,左手指著陈长老道:“今天我输了给你,风波恶甘拜下风,下次撞到,咱们再打过,今天是不打了。”陈长老微笑道:“自当奉陪。”风波恶一斜身,向手中持锏的长老叫道:“我来领教领教阁下高招。”阿朱、阿碧都大吃一惊,齐道:“四哥不可,你体力尚未复元。”风波恶叫道:“有架不打,枉自为人!”单刀霍霍挥动,身随刀进,已砍向持锏长老。那长老见他片刻之前还是十成中已死了九成,岂知一转眼间,立即又生龙活虎般的杀来,如此凶悍,实是少见。
那使锏的老者白眉白须,丐帮四老中年纪数他最大,成名数十载,江湖上什么人物没有见过,然而如风波恶这般的不顾死活,却也是罕见罕闻,不禁心下骇然。常言道:“一夫拼命,万夫莫当”,常人尚且如此,何况以风波恶这种极强的高手?那白须长老手中的铁锏变化本来极是繁复,钢鞭的击打扫刺之外,更有锁拿敌人兵刃的奇异手法,这时心下一怯,功夫减了几成,变成了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乔峰眉头微皱,心想:“这位风朋友太也不知好歹,我段兄弟好意救了你的性命,怎地不分青红皂白的又去乱斗?”那陈长老(本来姓阮,不过冒充姓陈之后,当世谁也不知他原来的姓氏)手提麻袋,瞧瞧玉燕,又瞧瞧段誉,心下只想:“这两个青年男女不知什么来历,看来于我是大大的不利。”
眼见包不同和风波恶两人都是渐占上风,但这两对却也非转眼即能分出胜败,要知高手比武,瞬息万变,只要有一招一式使得巧了,低手立时便能平反败局。局中四人固是丝毫不敢怠忽,旁观的各人也是凝神观看。段誉耳音最灵,忽听得东首有许多人的脚步之声,正向自己这边快步走来,跟著北方也有一批人走来,人数更多。段誉向乔峰低声道:“大哥,有人来了!”乔峰这时也已听见,点了点头,心想来的多半是敌非友,大概慕容公子伏下的人马到了,心中暗生悔意:“原来这姓包和姓风的两人,乃是来缠住咱们,好让咱们陷入重围,难以脱身。”他神色极是镇定,正要暗暗传下号令,命手下武功较低的帮众先行向西向南分别撤走,自己和四长老及蒋舵主断后,忽听得西方和南方同时有脚步杂沓之声。原来,四面八方都来了敌人。
乔峰低声道:“蒋舵主,南方敌人力道最弱,待会见我手势,立时便率帮众兄弟向南退走。”蒋舵主道:“是!”便在此时,东方的杏子树后奔出三十余人出来,个个都是衣衫褴缕,头发蓬乱,或持兵器,或拿破碗竹杖,却均是丐帮中的帮众。跟著北方也有数十名的丐帮弟子走了出来,众人神色严重,见了乔峰也不行礼,反而隐隐含有敌意。包不同和风波恶陡然间见到有这许多丐帮人众出现,不免暗自心惊,均想:“如何救得王姑娘、阿朱、阿碧三人脱身才好?”而最是惊讶的却是乔峰。他认得这许多都是本帮的中级弟子,或负五袋,或负七袋,平素对自己都是极为敬重,只要远远望见,早就奔了过来行礼,何以今日突如其来,连“帮主”也不叫一声?他心中正大是疑惑,西首和南首也赶到了敷十名帮众。那些丐帮人众来的络绎不绝,东南西北,源源而至,只一顿饭功夫,将杏林丛中这片空地全都挤满了。乔峰一看人数,来到无锡的丐帮帮众已到了九成有余,只是大仁、大智、大勇三个分舵的舵主却没有到,另有几名总帮中管理传功、执法的长老也不见现身。乔峰心中越来越惊,手掌心中冷汗暗生,他遇到最强最凶恶的敌人之时,也从来不似今日这般惊惶,一个念头越来越盛:“丐帮发生内乱,诸弟子乱背叛了我?”
他身为一帮之主,将丐帮的兴衰成败,瞧得比自己的声名地位,安危生死更重要得多。这时数百名帮众默默无言的围在四周,显然帮内已发生了巨大之极的变故。只是包不同和风波恶兀自和二长老激战不休,王玉燕等又在一旁,当著外人之面,倒不便出言询问。那陈长老忽然高声叫道:“结打狗阵!”东南西北四面的丐帮帮众之中,每一处都奔出十余人二十余人不等,各持不同兵器,将包不同、矮长老等四人围住。包不同见众寡相去太远,诸丐帮习练有素,只要这一合围,自己和风波恶非被乱刀分尸不可!
他眼观八方,但见丐帮的诸帮众顷刻间已布成了极严密的阵法,自己若要和风波恶冲出阵去,纵然自己勉强能全身而退,风波恶中毒后元气大耗,那是非受重伤不可,而要相救玉燕等三人,更是难上加难。此时最好的对策便是罢手认输,须知在丐帮全力进击之下,两个人因寡不敌众而认输,于声名绝无半点损伤。但包不同性子执拗,常人认为理所当然之事,他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风波恶却又是爱斗过于性命,只要有打斗的机会,不论是胜是败,结果是生是死,又不管谁是谁非,总之是恶斗到底再说。是以场中强弱之势早已分明,包风二人却仍是大呼酣战,丝毫不屈。玉燕道:“包三哥,风四哥,不成了。丐帮这打狗阵我虽知道破法,但功力不逮,奈何他们不得。世上只有‘六脉神剑’和‘降龙十八掌’两种功夫,方能砠碍,两位及早住手吧。”段誉听了玉燕之言,自己的“六脉神剑”居然可以破得这打狗阵的阵法,心中一凛,不由得大是踌躇:“乔大哥的手下人若是要擒捉王姑娘,我助哪一面才是?”一转念间,便即打定了主意:“丐帮人众对付包不同,我是袖手旁观,他们若是得罪王姑娘,我却是非出手不可。”风波恶道:“我再打一会,真的不成时再住手好了。”他说话时一分心,嗤的一声响,肩头被白须长老扫了一锏,锏上的倒齿钩得他肩头血肉淋漓。风波恶骂道:“你奶奶的,这一招倒很厉害。”唰唰唰连进三招,简直是要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模样。白须老者心下骇然:“我和你又无不共戴天之仇,何必如此拼命?”当下守住门户,不再进攻。陈长老长声喝道:“南面弟兄来讨饭哟,啊哟哎唷哟………”他唱的是乞丐的讨饭调,其实是在施发进攻的号令。只见站在南首的数十名丐帮帮众各将手中兵刃举起,只等陈长老这一句歌词的歌声一落,立时便一涌而前。
乔峰知道本帮这打狗阵的厉害,阵势一发动,四角的帮众便此上彼下,再无止歇,非将敌人杀死杀伤,决不止歇。他在见到慕客公子而查明真相之前,不愿突然和他结下滦仇,当下左手一挥,喝道:“且慢!”身形一晃,已欺到风波恶的身子侧,左掌往他面门抓去。风波恶向右一避,乔峰右手顺势而下,已抓住他的手腕,夹手将他单刀夺了过来。玉燕叫道:“乔帮主,好一招‘龙爪手’的‘抢珠三式’。包三哥,留神!他左肘要撞你胸口,右掌要斩你腰胁,左手便抓住你的‘气户穴’,这是‘龙爪手’中的‘沛然有雨’!”
她口中说“左肘要撞你胸口”,乔峰的动作和她口中所述若合符节,左肘正好去撞他胸口,待得玉燕说“右掌要斩你腰胁”,他右掌正好去斩包不同的腰胁,一个说,一个作,便练也练不到这般合拍。王玉燕说到第三句上,乔峰右手五指成钩,一把已抓在包不同的“气户穴”上。包不同只感全身酸麻,再也动弹不得,气愤愤的道:“好一个‘沛然成雨’,大妹子,你说得不迟不早,有什么用?早说片刻,也好让我有个预备。”玉燕歉然道:“他武功太强,出手时事先没有征兆,我瞧不出来,真是对不起了。”包不同道:“什么对得起,对不起,咱们今天的架是打输啦,丢了燕子坞的脸。”回头一看,只见风波恶直挺挺的站著。原来乔峰夺他单刀之时,顺势便点了他的穴道,否则他怎肯乖乖的罢手不斗?陈长老见帮主已将包、风二人制住,那一句歌调没唱完,便即戛然而止。丐帮四长老和帮中高手见乔峰一出手便制住对手,手法之妙,实是难以想像,不由得心下都是十分佩服。乔峰将抓在包不同“气户穴”上的手放开,左手反掌在风波恶肩头轻轻拍了几拍,解开了他被封住的穴道,说道:“两位请便吧。”
包不同性子再怪,也知道自己武功和他实在相差太远,人家便是没什么“打狗阵”,没什么四老联手,那也是轻轻易易的便操胜算,这时候自己多说一句话,便是多丢一分脸,当下一言不发,退到了玉燕身边。风波恶却道:“乔帮主,我武功是不如你,不过适才这一招输得不大服气,你有点攻我无备。”乔峰道:“不错,我确是攻你无备。咱们再试几招,我接你的单刀。”一句话甫毕,虚空一抓,一股气流激动地下的单刀,那刀竟然跳了起来,似乎自行跃入了他的手中。乔峰五指一拨,那单刀倒转刀柄,便递向风波恶的身前。
风波恶登时便怔住了,道:“这……这是擒龙功吧?世上居然真的有人会此神奇武功。”乔峰微笑道:“在下初窥门径,贻笑方家。”说著眼光不自禁的向王玉燕射去,要想知道这位精通武学的姑娘,对自己这门惊世骇俗的功夫有什么品评。不料玉燕一言不发,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对乔峰这手奇功宛如视而不见。
风波恶摇了摇头,道:“我打你不过,强弱相差太远,打起来兴味索然。乔帮主,再见了。”这风波恶形貌虽然丑陋猥琐,性子倒是豁达得很,打了败仗,竟是丝毫没有垂头丧气,所谓“胜固欣然败亦喜”,只求有架可打,打得紧张火炽,那便心满意足,是输是赢,却是全不萦怀,可说是深得“斗道”之三昧了。他举手和乔峰别过,向包不同道:“三哥,听说公子爷到了少林寺去,那儿人多,定然有架打,我这便瞧瞧去。你们慢慢再来吧。”他深恐失了一次半次打架的遇合,不等包不同等回答,当即忽奔而去。包不同道:“走吧,走吧!技不如人兮,脸上无光!再练十年兮,又输精光;不如罢休兮,吃尽当光!”高声而吟,扬长而去,倒也输得潇洒。
玉燕向阿朱、阿碧道:“三哥、四哥都走了,咱们却又到哪里去?”阿朱低头道:“这儿丐帮他们要商量正经事情,咱们且回无锡城去再说。”她向乔峰道:“乔帮主,咱三人走啦!”乔峰点头道:“三位自便。”玉燕等正要转身,东首丐帮中走出一个相貌清雅的丐者来,说道:“乔帮主,马副帮主惨死的大仇尚未得报,你怎可随随便便的就放走敌人?”他这几句话听来似乎相当客气,但神色之间,咄咄逼人,丝毫没有下属之礼。
乔峰道:“咱们从洛阳来到江南,原是为报马二哥的大仇而来。但这几日我多方查察,觉得杀害马二哥的凶手,未必便是慕容公子。”那中年丐者名叫“十方秀才”全冠清,为人足智多谋,武功高强,乃是丐帮中地位仅次四大长老的八袋舵主。他掌管“大智分舵”,在帮中位份甚尊。但不管他如何位高望重,总之是盖不过帮主去。众人虽多事先听他详细解释分明,但在乔峰威严的目光之下,谁都不自禁的低下头来,而见他居然胆气过人,首先发难,掌心中都是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十方秀才”全冠清道:“帮主何所见而云然?”玉燕等本待要走,却听得丐帮中人说姓马的副帮主为人所害,大家疑心是慕容复,而乔峰则说凶手或许另有其人。玉燕等三人对慕容复都是极为关怀,当下退在一旁,静听双方争辩。只听乔峰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自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全冠清道:“不知帮主如何猜测,属下等都想知道明白。”乔峰道:“我在洛阳之时,听到马二哥死于‘锁喉擒拿手’的功夫之下,想起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句话来,寻思马二哥的‘锁喉擒拿手’天下无双无对,除了慕客氏一家人之外,再无旁人能以马二哥本身的绝技伤他。”全冠清道:“不错。”乔峰道:“可是我一到江南,越来越觉得咱们先前的想法只怕未必尽然,这中间说不定另有曲折。”
全冠清道:“帮主说其中另有原委曲折,众兄弟都是愿闻其详,请帮主开导。”乔峰察觉到诸帮众的神气大异平常,其间定是发生自己还不曾知际的重大变故,问道:“传功、执法两位长老呢?”全冠清道:“属下今日没见到这两位长老。”乔峰又问:“大仁、大信、大勇三舵的舵主又在何处?”全冠清侧头向西北角上一名七袋弟子问道:“张全祥,你们舵主怎么没来?”那七袋弟子道:“嗯……嗯……我不知道。”乔峰素知这个大智分舵主全冠清极工心计,向来行事不动声色,原是自己手下一个极得力的下属,但这时图谋变乱,却又成了一个极厉害的敌人,见那七袋弟子张全祥脸有愧色,说话既吞吞吐吐,目光又不敢和自己相对,当即喝道:“张全祥,你是将本舵方舵主杀害了,是不是?”张全祥大惊,忙著:“没有,没有!方舵主好端端的在那里,没有死,没有死,这……这不关我事,不是我干的。”乔峰厉声道:“那么是谁干的?”他这句话虽然说得并不甚响,却是充满了威严,他在丐帮中恩威并施,帮众向来对他十分敬畏爱戴。张全祥突然听他如此厉声相询,不由得浑身发抖,眼光向著全冠清望去。
乔峰心中决断极快,知道变乱已成,传功、执法等诸长老已处于极重大的劫险之下,时机稍纵即逝,当下长叹一声,转身向四大长老说道:“四位长老,到底本帮发生了什么事?”四大长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盼旁人先开口说话。乔峰知道四大长老也参与此事,微微一笑,道:“本帮自我而下,人人以义气为重……”说到这里,霍地向后连退两步,每一步是纵出寻丈,旁人便是向前纵跃,也无如此迅捷,步度更无这等阔大。他这两步一退,离全冠清已不过三尺,还不转身,左手反手一扣,右手虚抓,正好抓中了他胸口的“中庭”和“鸠尾”两穴。全冠清武功之强,在丐帮中实属一流人物,略不输于四大长老,殊不知一招也无法还手,便被扣住,乔峰手上运气,内力从全冠清这两处穴道中透将进去,循著血脉,直奔他膝关节的“中委”、“阳台”两穴。他膝间酸软,不由自主的便跪倒在地。诸帮众一见全冠清跪倒,无不大惊失色,人人骇惶,不知所为。原来乔峰察言辨色,得知此次叛乱,全冠清是最首要的主谋,若不将他一举制住,祸乱非小,纵然平服叛徒,但一场自相残杀终归势所不免,丐帮强敌当前,如何能自伤元气,倘若自己叫明了和他动手,四周帮众除了大义分舵的若干人外,其余的似乎都已受了全冠清的煽惑,争斗一起,那便难以收拾,若是四大长老等一齐和全冠清联手,自己便寡不敌众,因此故意转身与四长老答话,乘看全冠清绝不防备之时,倒退扣他纽脉。这几下兔起鹘落,行若无事,犹如一气呵成,其实乃是竭尽他生平武学的精华。要是这反手一扣,部位稍有半寸之差,虽能制住全冠清,却不能以内力冲击他膝关节中穴道,和他同谋之人说不定便会出手相救,争斗仍不可免。这么迫得他下跪,旁人都道全冠清自行投降,自然是谁都不敢再有异动。乔峰转过身来,左手在他肩头轻拍两下说道:“跪是不必,你既然知错,生事犯上之罪,决不可免,慢慢再行议处不迟。”右肘暗中轻轻一撞,已封住了他的哑穴,要知全冠清能言善辩,若是给他有说话之机蛊惑帮众,祸患正是方兴未艾。这倒不是乔峰行奸使诈,须知其时危机四伏,非得从权以断然手段处置不可。他制住全冠清,让他垂首而跪,跟著大声向张全祥道:“由你带路,引导大义舵主的人去请传功、执法等诸泣一同来此。你好好听我号令行事,当可减轻你的罪责,其余各人一齐就地坐下,不得擅自起立。”张全祥又惊又喜,连声应道:“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