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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面判官单正家居山东泰安大东门外,一入泰安境内,随便向途人一打听,那是人人皆知。乔峰和阿朱来到泰安时,已是傍晚,问明单家的所在,当即穿城而过,出得大东门来,行不到一里,只见浓烟冲天,什么地方失了火,跟著锣跋当当响起,远远听得人叫道:“走了火啦,快救火。”乔峰也不以为意,纵马奔驰。越奔近失火之处,只听得有人大声叫道:“快救火啊,快救火啊,是铁面单家!”
乔峰和阿朱同时吃了一惊,一齐勒马,两人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想:“难道又给大恶人抢到了先著?”阿朱安慰道:“单家人丁众多,屋子烧了,未必连人也烧在内。”乔峰叹道:“早知如此,那日在聚贤庄中不该杀了单伯山和单仲山。”他自杀单氏二虎之后,和单家结仇极深,这番来到泰安,心中虽无再次杀人之意,但想单正和他的子孙兄弟决计放自己不过,原是预备了大战一场来的。不料未到庄前,对方正遭大难,渐渐驰近单家庄,只觉热气炙人,红焰乱舞,当真好一场大火。
这时四下里的乡民已赶来救火,提水的提水、泼沙的泼沙。幸好单家庄四周掘有极深的壕沟,附近又无人居住,火灾不致蔓延。山东民风纯朴,乡邻有难,人人出力相助,何况单家行侠仗义,对贫穷的邻家一向尽力救济,是以众邻居一听到单家失火,无不踊跃出力。乔峰和阿朱驰到灾场之旁,下马牵缰观看。只听一名汉子叹道:“单老爷这样的好人,屋子烧了不说,怎么全家三十余口,一个也没能逃出来?”另一人道:“那定是仇家放的火,堵住了门不让人逃走。单家连三岁小孩也会武功,岂有逃不出来之理?”先一人道:“听说单大爷、单二爷在河南给一个什么乔峰的恶人害了,这次来放火的,莫非又是这个大恶人?”阿朱和乔峰说话之时,提到那个对头时,总是称之为“大恶人”,这时听那两个乡人也提到“大恶人”,不禁相互瞧了一眼。那年纪较轻的人道:“那自然是乔峰了。”他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道:“他定是率领了大批手下闯进庄去,将单家杀得鸡犬不留。唉,老天真没眼睛。”那年纪大的人道:“这乔峰作恶多端,将来定比单老爷死得惨过百倍。”阿朱听他诅咒乔峰,心中著恼,伸手在马颈旁一拍,那马吃惊,一足弹出,正好踢在那人背上。那人“啊”的一声,身子矮了下去。阿朱道:“你口中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那人给马蹄踢了一脚,想起“大恶人”乔峰属下人手众多,吓得一声也不敢吭,急急走了。
乔峰微微一笑,但笑容之中,带著三分凄苦的神色,和阿朱走到火场的另一边去,听得众人纷纷谈论,说话一般无异,都说单家男女老幼三十余口,竟没一个能逃出来。乔峰在火场中闻到一阵阵焚烧尸体的臭气,知道各人所言非虚,单正全家确是尽数葬身在火窟之中了。阿朱低声道:“这大恶人当真辣手,将单正父子害死,也就罢了,何以要杀他全家?更何必连屋子也烧去了?”乔峰哼了一声,道:“这叫做斩草除根,倘若换作了我,也得烧屋。”阿朱一惊,道:“为什么?”乔峰道:“那一晚在杏子林中,单正曾说过几句话,你想必也听到了。他说道:‘我家中藏得有这位带头大哥的几封书信,拿了这封信去一对笔迹,果是真迹。’”阿朱叹道:“是了,他就算杀了单正,怕你来到单家庄中,找到了那几封书信,还是能知道这人的姓名。一把火将单家庄烧成了白地,那就什么书信也没有了。”眼见救火的人愈聚愈多,但火势正烈,一桶桶水泼到火上,霎时之间化作了白气,却哪里遏得住火头?一阵阵热气喷将出来,只冲得各人不住后退。众人一面叹息,一面大骂乔峰。乡下人口中的污言秽语,那自是难听之极了。
阿朱生怕乔峰听了这些无理之极的辱骂,怒气难以抑制,竟尔大开杀戒,这些乡下人可就惨了,偷眼向他瞧去,只见乔峰脸上显现的,却是一副奇怪之极的神色,似是伤心,又似懊悔,但最大的神气,还是怜悯。好像他觉得这些乡下人愚蠢之至,不值得一杀。乔峰叹了口长气,道:“天台山去吧!”
他提到天台山,那确是无可奈何之事。天台山智光大师当年虽曾参与杀害他父母这一役,但近二十年来,智光大发心愿远赴异域,采集树皮,医治浙闽两广一带百姓的疟病,活人无数,自己却也因此而身染重病,痊愈后武功全失。这等济世救人的行径,江湖上无人不敬,提起智光大师来,谁都称之为“万家生佛”。乔峰若非万不得已,决计不肯去和他为难。两人离了泰安,取道南行。这一次乔峰却也不想拚命赶路了,心想自己好整以暇,说不定还可保得智光大师的性命,若是和先前一般的兼程而行,到得天台,多半又是见到智光大师的尸体,说不定连他所居的禅寺也给烧成了白地。何况智光行脚无定,云游四方,未必一定是在天台山的寺院之中。
天台山是在浙东,两人自泰安一路向南。这一次缓缓行来,恰似游山玩水一般,乔峰和阿朱谈论江湖上的奇事轶闻,若非心事重重,实足游目畅怀。这一日来到镇江,两人上得金山寺去,纵览江景,乔峰瞧著浩浩江水,向东而去,猛地里想起一事,说道:“那个‘带头大哥’和‘大恶人’,说不定便是一人。”阿朱击掌道:“是啊,怎地咱们一直没有想到此事?”乔峰道:“当然也或者是两个人,但这两人定然关系异常密切。否则那大恶人决不至于千方百计,要掩饰那带头大哥的身份。”阿朱道:“乔大爷,我还想到,那晚在杏子林中述说往事,只怕……只怕……”,说到这里,声音不禁有些发颤。乔峰接口道:“只怕那大恶人便是在杏子林中?”阿朱颤然道:“是啊。那铁面判官单正说道,他家中藏有带头大哥的书信,这番话是在杏子林中说的,他全家被烧成了白地……唉,我想起那件事来,心中很怕。”她身子微微发抖,靠在乔峰的身侧。乔峰道:“我还有一件事奇怪。”阿朱道:“什么事?”
乔峰望著江中的帆船,说道:“这大恶人聪明机谋,处处在我之上,说到武功,只怕也不弱于我,他若要取我性命,实是易如反掌!他何以这般怕我得知我仇人的名字?”阿朱觉得他说得入情入理,拉著他的手臂,说道:“乔大爷,我想那大恶人自从害了你爹娘之后,对你心中有愧,不肯再加害于你,当然,也不愿你去报仇,以致命送你手。”乔峰点了点头,道:“多半如此。”向她微微一笑,道:“他既不愿害我,自然更加不会害你了,你不用害怕。”过了半晌,叹道:“乔某枉称英雄,却给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绝无还手之力。”
过长江后,不一日又过钱塘江,来到天台县城。乔峰和阿朱在县城的客店中歇了一宿,次日一早起来,正要向店伙打听入天台山的路程,店中的帐房忽然匆匆进来说道:“乔大爷,天台山止观禅寺有一位师父前来拜见。”乔峰吃了一惊,他住宿客店之时,曾随口诳称自己姓关,便道:“你何以叫我乔大爷?”那帐房道:“止观寺的师父说了乔大爷的形貌,一点不错。”乔峰和阿朱对瞧了一眼,心下均极惊异,他二人早已易容改装,而且与在山东泰安时又颇不同,居然一到天台,便给人认了出来。
乔峰道:“好,请他进来相见。”那账房转身出去,不久带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矮胖僧人进来。那僧人合什向乔峰为礼,说道:“家师上智下光,命小僧苦茶邀请乔大爷、阮姑娘赴敝寺随喜。”乔峰听他连阿朱姓阮也知道,更是诧异。
乔峰说道:“不知师父何以得悉在下的姓氏……”苦茶和尚说道:“家师吩咐,说道天台县城‘倾盖客店’之中,住得有一位乔英雄、一位阮姑娘,命小僧前来迎接上山。这位是乔大爷了,不知阮姑娘在何处?”原来阿朱扮作个中年男子,苦茶看不出来,还道阮姑娘不在此处。乔峰又问:“咱们昨晚方到此间,尊师何以便知?难道他真有前知的本领么?”苦茶还未回答,那帐房先生抢著说道:“止观禅寺的智光大师是有道高僧,神通广大,屈指一算,便知乔大爷要来。别说明天后大的事算得出,便是五百年之后的事情,他老人家也是无所不知呢。”乔峰知道智光大师名气极响,一般愚民更是奉若神明,当下也不多言,说道:“阮姑娘随后便来,你领咱二人先去止观寺吧。”苦茶道:“是。”乔峰要算房饭钱,那帐房说道:“阁下既是止观寺老神僧的客人,这几钱银子的房饭钱,那是无论如何不肯收的。”乔峰道:“叨扰了。”心下暗想:“智光大师有德于民,他害死我爹爹的怨仇,我是一笔勾销,决计不报的了。只盼他能将那大恶人的身份向我透露,我便心满意足。”当下随著苦茶,出得县城,径向天台山而来。
天台山风景清幽,只是山径盘旋曲折,甚难辨认,当年刘阮误入天台而遇仙女,可见山水固极秀丽,山道却不易行走。乔峰跟在苦茶身后,见他脚力甚健,可是显然不会武功,但他素知人心险诈,并不因此而放松了戒备之意,寻思:“对方既知是我。岂有不严加防范?智光大师虽是有德高僧,旁人却未必都是和他一般的心思。”但见山道愈行愈险,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防备敌人随时来袭。
岂知一路平安,太平无事的便来到了止视寺外。这止观寺在江湖上声名甚响,原来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座小庙,灰泥和油漆已大半剥落,若不是苦茶引来,如果乔峰和阿朱亲自寻到,还真不信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止观禅寺了。苦茶来到寺外,也没什么通报、接见等等规矩,推开庙门,大声说道:“师父,乔大爷到了。”只听得智光的声音说道:“嘉客远来,快去烹茶。”说著便迎了出来,合什为礼。
乔峰在见到智光之前,一直担心莫要给大忍人又先行了一步,赶在头里将智光杀了,直到亲见他面,这才放心,当下和阿朱两人都抹去了脸上化装,以本来面目相见。乔峰深深一揖,执礼甚恭。智光道:“善哉,善哉!乔施主,你本是姓萧,自己可知道么?”乔峰身子一颤,他虽然早知自己是契丹人,但父亲姓什么,却一直未知,这时听智光第一次说他姓“萧”,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正在一点点的显露,当即躬身道:“小可不孝,正是来求大师指点。”智光点了点头道:“两位请坐。”三人在木椅上坐定,苦茶送上茶来,见两人相貌改变,阿朱更是变怍了女人,大是惊诧,只是师父在座,不敢多问。智光续道:“令尊在雁门关外石壁之上,留下字迹,自称姓萧,名叫远山。他在遗文中称你为‘峰儿’。咱们保留了你原来的名字,只因托给乔三槐养育,须得跟他之姓。”乔峰泪如雨下,站立起来,说道:“在下今日始知父亲姓名,大师恩德,受在下一拜。”说著便拜了下去。智光合什还礼,道:“恩德二字,如何克当?”乔峰转头向阿朱道:“从今而后,我是萧峰,不是乔峰了。”阿朱道:“是,萧大爷。”辽国的国姓是耶律,皇帝所娶皇后,历代均是姓萧,萧家世代后族,在辽国极有权势。有时辽主年幼,萧太后执政,外戚萧家威势更重。萧峰忽然获知自己乃是契丹大姓,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智光道:“萧大侠,雁门关外,石壁上所留的字迹,你想必已经见到了?”萧峰摇头道:“没有。我到得关外,石壁上的字迹,早已给人铲得干干净净,什么影子也没留下。”智光轻叹一声,道:“事情已经做下了,石壁上的字能铲去,这几十条性命又如何能够救活?”说著从衣袖之中,取出一张极大的黄纸来,说道:“萧施主,这便是石壁遗文的拓片。”萧峰全身一震,将黄纸接过,展了开来,只见纸上一个个都是空心的白字,弯弯曲曲,形如蝌蚪,却是一字不识,知道这便是契丹文字了,但见这些字迹笔划雄健,有如刀斫斧劈,听智光那日所说,这是自己父亲临死前所书,不由得眼前模糊,泪水潸潸而下,一点点都滴在纸上,说道:“还求大师译解。”
智光大师道:“当年咱们拓了下来,求雁门关内识得契丹文字之人解释,连问数人,意思都是一般,想必儿不错的了。萧施主,这一行字说道:‘峰儿周岁,偕妻往外婆家赴宴,途中突遇南朝大盗’……”萧峰听到这里,心中更是一酸,听智光继续说道“‘……事出仓卒,爱妻为盗所害,余亦不欲再活人世。余受业恩师乃南朝汉人,余在师前曾立誓不杀汉人,岂知今日一杀十余,既愧且痛,死后亦无面目以见恩师矣。萧远山绝笔。’”萧峰听智光说完,恭恭敬敬的将拓片收起,泣道:“这是萧某先人遗泽,求大师见赐。”智光道:“原该奉赠。”萧峰脑海中一片混乱,体会到父亲当时的伤痛之情,原来他投崖自尽,不但是由于心伤母亲惨亡,亦因自毁誓言,杀了许多汉人,以致愧对师门。智光道:“咱们初时只道令尊率领契丹武士,前赴少林劫夺经书,待得读了这石壁遗文,方知道事出误会,大大的错了。令尊既然投崖自尽,决无写些假话来骗人之理。他若是前赴少林夺经,又怎会携带一个不会丝毫武功的夫人,怀抱一个甫满周岁的婴儿?事后咱们详加查究少林夺经这消息的来源,原来是出于一个妄人之口,此人存心戏弄那位带头大哥,要他千里奔波,好取笑他一番。”萧峰道:“嗯,原来是想开个玩笑,这个妄人怎样了?”智光道:“带头大哥查明真相,自是恼怒之极,那妄人却逃了个不知去向,从此无影无踪。如今事隔三十年,想来也必不在人世了。”
萧峰道:“多谢大师告知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使萧峰得能重新为人。萧某只想再问一件事。”智光道:“萧施主要问何事?”萧峰道:“那位带头大哥,究是何人?”智光道:“老衲听说所施主为了查究此事,已将谭公、谭婆、赵钱孙三位打死,又将泰安单家庄烧成了白地,料得施主迟早要来此间。施主请稍候片刘,老衲请施主看一样物事。”说著站起身来,走向后堂。过了一会,苦茶走到客堂,说道:“师父请两位到禅房说话。”萧峰和阿朱跟著他穿过一条竹荫森森的小径,来到一座小屋之前。苦茶推开板门,道:“请!”萧峰走了进去,只见智光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之上,向萧峰笑了一笑,伸出手指,在地下写起字来。这小屋中的地下久未打扫,积尘甚厚,只见他在灰尘中写道:“万物一般,众生平等!畜生圣贤,一视同仁。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在灰尘。”写毕微微一笑,便闭上了眼睛。萧峰瞧著地下这八句话,怔怔出神,心想;“在佛家看来,不但仁者恶人都是一般,连畜生饿鬼,和帝皇将相亦无差别,我到底是汉人还是契丹人,实在殊不足道。但我不是佛门子弟,怎能如他这般洒脱?”说道:“大师,到底那带头大哥是谁?还请见示。”连问几句,智光只是微笑不答。萧峰定晴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见他脸上虽有笑容,却似是僵硬不动。
萧峰连叫两声“智光大师”,见他仍无半点动静,伸手一探他的鼻端,却原来呼吸早停,已然圆寂。萧峰凄然无语,躬身拜了几拜,向阿朱招招手,道:“咱们走吧!”两人悄悄走出止观寺,垂头丧气的回向天台县城,走出十余里,萧峰说道:“阿朱,我本无加害智光大师之意,他……他……何苦如此?”阿朱道:“这位高僧看破红尘,大彻大悟,原已无生死之别。”萧峰道:“你猜他怎能料到咱们要到止观寺来?”阿朱道:“我想……我想,还是那个大恶人所干的好事。”萧峰道:“我也是这么推测,这大恶人先去告知智光大师,说我要找他寻仇,智光大师自忖难逃我的毒手,索性先行自尽。”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无语。
阿朱忽道:“萧大爷,我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说了你可别见怪。”萧峰道:“怎地这等客气起来?我当然不会见怪。”阿朱道:“我想智光大师那几句偈语,倒是十分有理。什么‘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化灰尘!’其实你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又有什么分别?江湖上刀头上的生涯,你也过得厌了,不如到雁门关外去打猎牧羊,中原武林中的恩怨荣辱,再也不理。”萧峰叹了口气,道:“这些刀头上挣命的生涯,我确是过得厌了,塞外大漠中驰马放鹰、纵犬逐兔,那当真是太平得多。阿朱,我在塞外,你来瞧我不瞧?”阿朱脸上一红,低声道:“我不是说‘放羊’么?你打猎,我便放羊。”说到这里,将头低了下去。萧峰虽是个粗豪汉子,但阿朱这几句话中所含的用意,却也是听得明明白白,她是说要和自己终身在大漠中厮守,再也不回中原。萧峰初时救她,只不过一时意气,感于和慕容复一点英雄相惜的神交之意,待得她追到雁门关外,偕赴泰安、天台,万里奔波,日夕相亲,才处处感到了她的温柔亲切,此刻更听到她直言无隐的吐露心事,不由得心意激荡,伸出粗大的手掌,握住了她的小手,道:“阿朱,你对我这么好,不以我是契丹贱种而厌弃我么?”阿朱道:“汉人是人,契丹人也是人,哪有什么贵贱之分。我……我喜欢做契丹人,这是真心诚意,一点也不勉强。”说到后来,声音有如蚊叫,细不可闻。
萧峰大喜,突然伸掌抓住她腰,将她身子抛上半空,待她跌了下来,然后轻轻接住,放在地下,笑眯眯的向她瞧了一眼,大声道:“得一知己,足以无憾。阿朱,你以后跟著我打猎放羊,是永不后悔的了?”阿朱道:“便跟著你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也不后悔。跟著你吃尽千般苦楚、万种熬煎,也是欢欢喜喜。”萧峰道:“萧某得有今日,别说要我重当丐帮帮主,就是叫我做大宋皇帝,我也不干。阿朱,这就到信阳找马夫人去,她肯说也罢,不肯说也罢,这是咱们最后要找的一个人,一句话问过,咱们便到塞外打猎放羊去也。”阿朱道:“萧大爷……”萧峰道:“从今而后,你别叫我大爷、二爷了,你叫我大哥!”阿朱满脸通红,道:“我怎么配?”萧峰道:“你肯不肯叫?”阿朱微笑道:“千肯万肯,就是不敢。”萧峰笑道:“你且叫一声试试。”阿朱细声道:“大……大哥!”萧峰哈哈大笑,道:“是了,从今而后,萧某不再是孤孤单单、给人轻贱鄙视的胡虏种,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有一个人……”一时不知如何说才是。阿朱接口道:“有一个人敬重你、钦佩你、感激你,愿意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陪在你身边,和你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
萧峰纵声长笑,四周山谷鸣响,他想到阿朱说“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明知前途满是荆棘,却也甘受无悔,心中感激,不由得两行泪水,从腮边滚了下来。
前任丐帮副帮主马大元的家住在河南信阳乡下,萧峰偕阿朱从江南的天台山前赴信阳,千里迢迢,在途非止一日。两人自从在天台山上互通心曲,两情缱绻,一路上按辔徐行,看出来风光处处,尽是醉人如酒。阿朱本来不善饮酒。但为了助萧峰之兴。总是勉强陪他喝上几杯,娇脸生晕,更增温馨。萧峰本来满怀激愤,但经阿朱言笑晏晏,说不尽的妙语解颐,悲愤之意倒是减了大半。这一番从江北上中州,比之当日雁门关外疾趋山东,心情是大不相同了。这一日来到光州,到信阳已不过两日之程。阿朱说道:“大哥,你想咱们怎样去盘问马夫人才好?”那日在杏子林中,马夫人言语神态对萧峰充满敌意,萧峰当时虽是不快,但事后想来,她失了丈夫,认定丈夫是他所害,恨极自己原是情理之常,如若不恨,反而反常了。又想她是个身无武功的寡妇,若是恫吓威胁于她,那是大大的失了自己豪侠身份,更不用说以力逼问,听阿朱这么问,倒是踌躇难答,怔了一怔,才道:“我想咱们只好善言相求,盼她能明白事理,不再冤枉我杀她丈夫。阿朱,不如你去眼她说?好不好?你口齿伶俐,大家又都是女人,只怕她一见我之面,大起怨恨,什么事情都弄僵了。”
阿朱微笑道:“我倒是有个计较在此,就怕你觉得不好。”萧峰忙道:“什么计较?”阿朱道:“你是大英雄大丈夫,不能向她逼供,却由我来哄骗于她,如何?”萧峰喜道:“能够哄她吐露了真相,那是再好也没有了。阿朱,你知道我日思夜想,只朌能手刃这个杀父的大仇,哼,我今日陷入身败名裂之境,背负恶名,与天下英雄为仇,中原豪杰人人欲杀我而后快,都是这个大恶人害的。我若不将他砍成肉酱,怎能和你同到大漠中打猎牧羊?”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是高亢。近日来他神态虽已不如往时之郁郁,但对这大恶人的仇恨之心,决不因此而减了半分。
阿朱道:“你的心事我怎不知?这大恶人如此害你,我只盼能先砍他几刀,帮你出一口恶气。咱们捉到他之后,也要设一个英雄大宴,招请普天下的英雄豪杰,当众说明你的冤屈,回复你的清白之名。”萧峰叹道:“那也不必了。我在聚贤庄上已杀了许多人,和天下英雄结怨已深,已不求人谅我。萧峰只盼了断此事,自己心中得能平安,然后和你并骑在塞外驰骋,咱二人终生和虎狼犬羊为伍,再也不要见这些英雄好汉了。”阿朱道:“那真是谢天谢地,求之不得的事。”她微微一笑,道:“大哥,我想易容改装,假扮一个人,去哄骗马夫人说了那个大恶人的姓名出来。”萧峰一拍大腿,叫道:“是啊,是啊,我怎地没想到这一节,你的易容神技用在这件事上,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你想扮什么人?”阿朱道:“那就要请问你了。马副帮主在世之日,在丐帮中与谁最是交好?我若扮了此人,马夫人想到是丈夫的知交好友,自是不会有丝毫隐瞒。”萧峰道:“嗯,丐帮中和马大元兄弟最交好的,一个是王舵主,一个是全冠清,一个是陈长老,执法长老白世镜跟他交谊也很深。”阿朱嗯了一声,侧头想像这几个人的形貌神态。萧峰又道:“马兄弟为人极是沉静拘谨,不像我这样好酒贪杯,大吵大闹。因此平时他和我甚少在一起喝酒谈笑,全冠清、白世镜这些人和他性子相近,常在一起钻研武功。”阿朱道:“王舵主是谁,我不识得。那个陈长老麻袋中装满毒蛇、蝎子,我一见就怕,这门功夫可扮他不像。全冠清身材太高,要扮他半天是扮得像的,但如在马夫人家中耽得时候久了,慢慢套问她的口风,只怕露出马脚。我还是学白长老的好。他在聚贤庄中跟我说过好几次话,学他最是容易。”
萧峰微笑道:“你养伤期间,白长老待你甚好,力求薛神医替你治伤。你扮了他的样子去骗人,不有点对他不起么?”阿朱笑道:“我扮了白长老后,只做好事,不做坏事,不累及他的声名,也就是了。”当下在一间小客店中便装扮起来,阿朱将萧峰扮作一名丐帮的六袋弟子,算是白长老的随从,叫他越少说话越好,以防马夫人精细,瞧出了破绽。萧峰见阿朱装成白长老后,脸如寒霜,不怒而威,果然便是那个丐帮南北数万弟子既敬且畏的执法长老,不但形貌逼肖,而且说话举止,更活活便是一个白世镜。萧峰和白长老相交将近十年,竟然说不出阿朱的乔装之中有何不妥。
两人将到信阳,萧峰沿途见到丐帮人众,便以帮中暗语与之交谈,查问丐帮中首脑人物的动向,再宣示白长老来到信阳,令马夫人先行得到讯息。只要她心中先入为主,阿朱的装扮中,便有什么重大破绽露出,她也不会在意了。
马大元居信阳西郊,离城三十余里。萧峰向当地的丐帮弟子打听了路途,和阿朱前赴马家。两人故意慢慢行走,挨著时刻,直至傍晚才到,须知白天诸物看得分明,阿朱的乔装容易败露,一到晚间,什么都朦朦胧胧,便易混过了。萧峰来到马家门外,只见一条小河绕著三间小小的瓦屋,屋旁两株垂扬,门前是一块平地,似是农家的晒谷场子,但四角各有一个深坑。萧峰深知马大元的武功家数,一见到这四个深坑,便知是他平时练功之用,如今幽明异路,不由得心中一酸。正要上前打门,突然间呀的一声,板门开了,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妇人出来,正是马夫人。
马夫人向萧峰瞥了一眼,躬身向阿朱行礼,说道:“白长老光临寒舍,真正料想不到,请进奉茶。”阿朱道:“在下有一件要事须与夫人商量,是以作了不速之客,还请恕罪。”马夫人脸上似笑非笑,嘴角边带著一丝幽怨,和她满身缟素衣裳甚是相衬。这时太阳正要下山,返照在她脸上,萧峰见她眉梢眼角,隐隐起了皱纹,约摸已有三十五六岁年纪,脸容微尖,相貌却是甚美。当下两人随著马夫人走进屋去,见一间厅堂颇为窄小,中间放了一张桌子,两旁四张椅子,便甚少余地了。一个老婢送上茶来,马夫人这才问起萧峰的姓名,阿朱信口胡绉了一个。马夫人问道:“白长老大驾光降,不知有何见教?”阿朱道:“徐长老在卫辉逝世,夫人想已知闻。”马夫人突然一抬头,目光中露出讶异的神色,道:“我自然知道。”阿朱道:“咱们都疑心是乔峰下的毒手,后来谭公、谭婆、赵钱孙三位前辈又在卫辉城外被人害死,眼看山东泰安铁面判官单家被人烧成了白地。不久之前,我到江南查办一名七袋弟子违犯帮规之事,途中得到讯息,天台山止观寺的智光老和尚突然圆寂了。”马夫人身子一颤,脸上变色,道:“这……这又是乔峰干的好事?”阿朱道:“我亲到止观寺中查勘,没得到什么结果,但想乔峰下一步,定是来和夫人为难,因此急忙赶来,劝夫人到别的地方去暂住一年半载,免受乔峰这恶人的加害。”她口口声声,指责乔峰,但盼马夫人深信不疑。
马夫人泫然欲涕,说道:“自从马大爷不幸遭难,我活在人世本来也是多余,这姓乔的要加害于我,我正是求之不得,又何必觅地避祸?”阿朱道:“夫人说哪里话来?马兄弟大仇未报。正凶尚未擒获,夫人身上还挑著一副重担。啊,马兄弟灵位设在何处,我当去灵前一拜。”马夫人道:“不敢当。”还是领著两人,来到后堂。阿朱先拜过了,萧峰毕恭毕敬的在灵前磕下头去,心中暗暗祷祝:“马大哥,你死而有灵,今日须当感动你夫人,说出真凶姓名,好让我替你报仇伸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