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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三道:“要动我家老爷的遗体,哈哈,那当真是‘老猫闻咸鱼’了。”鸠摩智一怔,道:“什么‘老猫闻咸鱼’?”孙三道:“这叫做‘嗅鲞啊嗅鲞’(休想啊休想)!”鸠摩智道:“嗯,原来如此。我和慕容先生知己交好,只是在墓前一拜,别无他意,管家不必多疑。”孙三道:“实实在在,这件事小人作不起主,若是违背老爷的遗命,公子爷回家后查问起来,那不打折我的腿么?这样吧,我去请老太太拿个主意,再来回覆如何?”鸠摩智道:“老太太?是哪一位老太太?”孙三道:“慕容老太太,是我家老爷的叔母。每逢老爷的朋友们到来,都是要向她磕头行礼的。公子不在家,什么事便都得请示老太太了。”鸠摩智道:“如此甚好,请你向老太太禀告,说是吐蕃国的鸠摩智向老夫人请安。”孙三道:“你太客气,咱们可不敢当。”
“他”回进内堂后,段誉寻思:“这位姑娘精灵古怪,戏弄鸠摩智这贼秃,不知是何用意?”过不多时,只听得佩环珰琅,内堂走出一位老夫人来,人未到,那淡淡的体香已先送入段誉鼻端,段誉禁不住微笑,心道:“这次却扮起老夫人来啦。”只见她身穿古铜缎子袄裙,腕戴玉镯,珠翠满头,打扮得雍容华贵,脸上皱纹甚多,眼睛迷迷蒙蒙的,似乎已瞧不见东西。段誉心底暗暗喝彩:“这小妞子当真了得,装龙像龙,装虎像虎,更难得的是她在片刻之间,便改装完毕,手脚之利落,叹为观止矣。”
那老夫人撑著拐杖,颤巍巍的走到堂上,说道:“阿碧,是你家老爷的朋友来了么?怎不向我磕头?”她一个脑袋东转西转,像是两眼昏花,瞧不见谁在这里。阿碧向鸠摩智连打手势,低声道:“快磕头啊,你一磕头,太夫人心里就高兴了,什么事都能答应你。”老夫人偏过了头,伸手掌张在耳边,以便听得清楚些,大声问道:“小丫头,你说什么?人家磕了头没有?”鸠摩智道:“老夫人,你好,小僧给你老人家行礼了。”深深长揖,双手发劲,砖头上登时发出咚咚之声,便似磕头一般。崔百计和过彦之对望一眼,心下暗自骇然:“这和尚的内劲如此了得,咱们只怕在他手底走不了一招。”老夫人点点头道:“很好,很好!如今这世界上奸诈的人多,老实的人少,就是磕一个头,有些坏胚子也要装神弄鬼,明明没磕头,却在地下弄出咚咚的声音来,欺我老太太瞧不见。你小娃儿很好,很乖,磕头磕得响。”段誉忍不住嘿的一声,笑了出来。老夫人慢慢转过头来,说道:“阿碧,是有人放屁么?”一面说,一面伸手在鼻端摇动,阿碧忍笑道:“老太太,不是的。这位段公子笑了一声。”老夫人道:“断了,什么东西断了?”阿碧道:“不是断了,人家是姓段,段家的公子。”老夫人点头道:“嗯,公子长公子短的,你便是记挂著你家的公子爷。”阿碧脸上一红,道:“老夫人何尝不是记挂著公子爷。”老夫人道:“你……你说什么?公子爷想吃西瓜?”阿碧抿嘴笑道:“是啊,公子爷想吃西瓜,还想吃你的樱桃呢。”
段誉听她二人说笑,语带双关,更加认定这老夫人定是另一个小丫头所扮。那老夫人向著段誉道:“你这娃娃,见了老太太怎不磕头?”段誉道:“老太太,我有一句话想跟你说,可是不能给第二人听见。”老夫人伸过头来,问道:“你说什么?”段誉道:“我有一个侄女儿,小名叫做阿朱,她说有一句要紧话儿,要跟慕容府上的老太太说。”老夫人连连摇头,说道:“荒唐,荒唐!胡闹,胡闹!”段誉微笑道:“我这侄女儿阿朱,当真是又荒唐又胡闹,顽皮透顶。她最爱扮小猴儿玩。今天扮公的,明天扮母的,还会变把戏呢,我常常捉住了她打屁股。”
这位老夫人,正是慕容氏府中另一个小丫头阿朱所扮。她乔装改扮之术,妙绝人寰,不但形状极似,而言语举止、声音笑貌,无不毕肖,可说没半点破绽,因此以鸠摩智之聪明机智、崔百计之老于江湖,都没起丝毫疑心,不料段誉却从她身上无法掩饰的一些淡淡幽香之中,发觉了她的真相。阿朱听他这么说,也是大吃了一惊,但丝毫不动弹色,仍是一副老态龙钟耳聋眼花的模样,说道:“乖孩子,乖孩子,真是聪明,我还没见过做你这么精乖的孩子。乖孩子别多口,老太太定有好处给你。”
段誉心想:“她言下之意是要我不可揭穿她的底细。她主要是在对付鸠摩智这贼秃,我正要她相助脱险,那是朋友而非敌人。”便道:“老夫人尽可放心,在下既到尊府,一切但听老夫人吩咐便是。”阿朱这人极爱恶作剧,说道:“你听我话,那才是乖孩子啊。好,先对老婆婆磕上三个响头,我决计不会亏待了你。”
段誉一怔,心道:“我是堂堂大理国的王世子,焉能向你一个小丫头磕头。”阿朱见他神色尴尬,嘿嘿冷笑,说道:“有的人死在临头,还是自高自大。乖孩子,我跟你说,还是向老奶奶磕几个头来得便宜。”段誉一转头,只见阿碧抿著嘴,笑吟吟的斜眼瞅著自己,肤白如新剥鲜菱,嘴角边一粒细细的黑痣,更增俏媚,不禁心中一动,问道:“阿碧姑娘,听说尊府还有一位阿朱姊姊,她……她可是跟你一般的美丽俊雅么?”阿碧微笑道:“啊哟!我这种丑八怪算得什么?阿朱姊姊要是听你这么问,一定要老大生气,我怎么比得上人家。阿朱姊姊比我俊秀十倍。”段誉道:“当真?”阿碧笑道:“我骗你干什么?”段誉道:“比你俊美十倍,世上当无其人,除非是……除非是那位洞中仙子。只耍跟你差不多,已是少有的美人了。”阿碧红晕上颊,羞道:“老夫人叫你磕头,谁要你胡说八道的讨好我。”段誉道:“老夫人当年,想必也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老实说,对我有没有好处,我段誉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但对绝世佳人磕几个头,却是心甘情愿的。”说著便跪了下去,心想:“既然磕头,索性磕得响些,我对那个洞中玉像已磕了几千几百个头,对一位江南美人磕上三个头,又有何妨?”当下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阿朱心下十分欢喜,心道:“这位公子爷明知我是个小丫头,居然还肯向我磕头,当真十分难得。”说道:“乖孩子,很好,很好。可惜我身边没带见面钱……”阿碧抢著道:“老太太别忘记就是啦,下次补给人家也是一样。”
阿朱白了她一眼,转向崔百计和过彦之道:“这两位客人,怎地不向老婆子磕头见礼?”过彦之哼了一声,粗声粗气的道:“你会武功不会?”阿朱道:“你说什么?”过彦之道:“我问你会不会武功。若是武功高强,我姓过的在慕容老夫人手底下领死!倘若不是武休中人,我不必跟你多说什么。”阿朱摇头道:“什么蜈蚣百脚的,我瞧你这人有点喝醉了酒。蜈蚣自然是有的,咬人很痛呢。”她转头向鸠摩智道:“大和尚,听说你想掘慕容先生的墓,到底想偷盗什么宝贝啊?”鸠摩智虽没瞧出她是少女假扮,却也已料到她是装聋作哑,实则决非老得糊涂了的一个婆婆,心底多了几分戒备之意,寻思:“慕容先生如此了得,他家中的长辈自是决非泛泛。”当下装作没听见“掘墓”的话,便道:“小可与慕容先生是好友,闻知他逝世的噩耗,特从吐蕃国赶来,要到他灵前一拜。小僧生前曾与慕容先生有约,要取得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图谱,送与慕容先生一观。此约不践,小僧心中有愧。”阿朱听到“六脉神剑图谱”六个字,心中一凛,她知道这一门武功非同小可,自己也是不久之前才听公子说起过的。
阿朱与阿碧对看了一眼,均想:“这和尚终于说上正题啦。”阿朱道:“六脉神剑图谱取得了怎样,取不到又怎样?”鸠摩智道:“当年慕容先生与小僧约定,只须小僧取得六脉神剑图谱给他,他观看几天,就让小僧在尊府‘琅环水阁’看几天书。”阿朱心中一惊:“这和尚竟然知道‘琅环水阁’的名字,只怕所言非虚,亦未可知。”当下假袭胡涂,道:“什么‘糖糕水饺’?你要吃蜜糖糕、鸡汤水饺么?那倒容易,你是出家人,吃得荤腥么?”鸠摩智转向阿碧道:“这位老太太也不知真胡涂,还是假胡涂。听说中原各门各派的武林高手,正在少林寺聚会,商议对付姑苏慕容氏。小僧念著与慕容先生的旧谊,原想稍效棉薄,相助一臂之力。老夫人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岂不令人心冷?”阿朱道:“嗯,你的心凉了,阿碧,快去做一碗热热的鸡鸭血汤,给大师父暖暖心肺。”阿碧忍笑道:“大师父不吃荤的。”阿朱伸手轻敲自己的额头,道:“对,对!大师父不吃荤,那么不要用真鸡真鸭,改用素鸡素鸭。”阿碧道:“老太大,素鸡是没有血的。”阿朱道:“这我可越来越胡涂了,那怎么办呢?”
她二人一搭一挡,尽是胡扯。要知苏州人大都伶牙利齿,口舌便给,后世评弹之技名闻天下,便由于此。这两个小丫头平素本是顽皮说笑惯了的,这等作弄得鸠摩智直是无法可施。他此番来到姑苏,原盼见到慕容公子后商议一件大事,哪知正主儿见不著,所见到之人,一个个都是缠夹不清,若有意,若无意,虚虚实实,令他不知如何著手才好。可是这位大轮明王鸠摩智乃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略一凝思,已断定慕容老夫人、孙三、黄老仆、阿碧等人,都是意在推搪,不愿让自己进入“琅环水阁”观书,眼下不管他们如何装腔作势,自当先将话儿说开了,日后或是以礼相待,或是恃强用武,自己都是先占住了道理。他心平气和的道:“这六脉神剑的图谱,小僧是带来了,因此斗胆要到尊府‘琅环水阁’去看看图书。”阿碧道:“慕容先生已然逝世,一来口说无凭,二来大师父带来这图谱,咱们这里也没人看得懂,从从前即令有什么旧约,自是一概无效的了。”阿朱道:“什么图谱?在哪里?先给我噍瞧是真的还是假的。”鸠摩智指著段誉道:“这位段公子的心里,记著全套六脉神剑的图谱,我带了他人来,就同是带了图谱来一样。”阿碧微笑道:“我还道真有什么图谱呢,原来大师父是说笑的。”鸠摩智道:“小僧何敢说笑,那六脉神剑的原本图谱,已在大理天龙寺中为枯荣大师所毁,幸好段公子原原本本的记得。”阿碧道:“段公子就算记得,那是段公子的事,就算是到‘琅环水阁’观书,那也应当请段公子去。与大师父何干?”鸠摩智道:“小僧为践昔日之约,要将段公子在慕容先生墓前烧化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但是他神色宁定,一本正经,决不是随口说笑的模样,这惊异只有更甚。阿碧道:“大师父这不是笑话吗?好端端一个人,怎容你随便烧化?”鸠摩智淡淡的道:“小僧要烧了他,谅他也抗拒不得。”阿碧微笑道:“大师父说段公子心中记得全部六脉神剑,可见全是无中生有。想这六脉神剑是何等厉害的功夫,段公子假若真是会了这路剑法,岂能屈服于你?”鸠摩智点了点头,道:“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段公子是被我点中了穴道,全身内劲都使不出来。”阿朱不住摇头,道:“更是我半点也不信了。你倒解开段公子的穴道,教他施展施展六脉神剑看。我瞧你九成九从小撒谎。”鸠摩智点点头,道:“很好,可以一试。”
段誉称赞阿碧美貌,对她的弹琴歌唱,大为心醉,阿碧瞧在眼里,自是欢喜。段誉对阿朱磕了这三侗响头,又得了她的欢心,因此这两个小丫头听说段誉被点了穴道,都想骗得鸠摩智解开他的穴道。不料鸠摩智居然一口就答应,只见他伸出手掌,在段誉背上、胸前、腿前虚拍数掌。段誉经他这几掌一拍,发觉被封的穴道中血脉流通,微一运气,内息便转动自如。他试行照著中冲剑法中的运气法门,将内力提到右手中指的中冲穴中,但感中指炙热,知道只须手指一伸,一剑便可刺将出去。
鸠摩智道:“段公子,慕容老夫人不信你已练会六脉神剑,请你一试身手。如我这般,将这株桂花树斩下一根枝桠来。”说著左掌斜斜劈出,掌上已蓄积真力,出的正是“火焰刀”中的一招。只听得喀的一声轻响,庭中桂树上一条极大的树枝无风自折,断口平整,便如用宝刀宝剑所劈削一般。崔百计和过彦之禁不住“啊!”的一声惊呼,他二人虽早知道这番憎的武功怪异之极,十分难斗,但总还当是旁门左道的邪术一类!这时见他以掌力切断树枝,才知他内力之深,已到了罕见罕闻的地步。
段誉摇头道:“我什么武功也不会,更加不会什么七脉神剑、八脉神刀。人家好端端一株桂花树,你干么弄毁了它?”鸠摩智道:“段公子何必过谦?大理段氏众高手中,以你武功第一。当世除了慕客公子和区区在下之外,能胜得过你的只怕寥寥无几。姑苏慕容府上乃是天下武学的府库,你施展几手,请老太太指点指点,那也是极大的美事。”段誉道:“大和尚,你一路上对我好生无礼,将我横拖直拉,顺提倒曳的带到江南来。那是屈于你的武功,无可奈何。我本来不想再跟你多说一句话,但到得姑苏,见到这般宜人的美景、这两位神仙一般的人物,我心中一口怨气,倒也消了。咱们从此一刀两断,谁也不用理谁。”阿朱与阿碧见他一副书呆子的模样,不由得暗暗好笑,而听他言语中又赞誉自己,也不免芳心窃喜。
鸠摩智道:“公子不肯施展六脉神剑的功夫,那不是显得我说话无稽么?”段誉道:“你本来是在信口开河嘛。你既与慕容先生有约,干么不早日到大理来取剑经?却等到慕容先生仙游之后,死无对证,这才到慕容府上来啰唣不休,我瞧你啊,乃是心慕姑苏慕容氏武功高强,捏造一派谎话,想骗得老太太答应你到藏书阁中,去偷看慕容氏的护经剑法,以便称雄天下。鸠摩智,你也不想一想,人家既在武林中有这么大的名头,难道这一点儿法门也不懂?倘若你凭这么一番花言巧语,也能骗得到慕容氏的武功秘诀,天下的骗子还少得了?谁不会来胡说八道一番啊。”鸠摩智摇摇头,道:“段公子的猜测不对。小僧与慕容先生订约虽久,但因小僧闭关修习这‘火焰刀’的功夫,九年来足不出户,不克前往大理。小僧的‘火焰刀’功夫若是练不成功,这一次便不能全身而出天龙寺了。”段誉道:“大和尚,你名气也有了,权位也有了,武功又是这般高强,太太平平的在吐蕃国做你的护国法王,岂不是妙?何必到江南来骗人?我劝你还是早早回去吧。”鸠摩智道:“公子若是不肯施展六脉神剑,莫怪小僧无礼。”段誉道:“你早就无礼过了,难道还有什么更无礼的?最多不过是一刀将我杀了,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鸠摩智道:“公子是否遵从小僧之言?”段誉道:“是啊,可以。”鸠摩智喜道:“如此便请一试神剑功夫。”段誉道:“神剑?你有剑么?借一柄给我瞧瞧。”
鸠摩智心中有气,道:“公子爷是有意损辱小僧了。看刀!”左掌一立,一股劲风,直向段誉面门袭来。
段誉早已打定了主意,自己武功是远远及不上他,跟他斗不斗结果都是一样,他既要向人证明自己会使六脉神剑,那就偏偏不如他之意。因此当鸠摩智以内劲化成的刀锋劈将过来,段誉将心一横,竟是不接不架。鸠摩智心中一惊,他是决意要将段誉在慕容先生的墓前焚化,实不愿此刻以内劲杀他,急忙手掌向上一抬,唰的一阵凉风过去,段誉的头发被剃下了一大片。崔百计和过彦之相顾骇然,阿朱与阿碧也不禁花容失色。
鸠摩智森然道:“段公子宁可送了性命,也不出手?”段誉早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哈哈一笑,说道:“贪嗔爱欲痴,大和尚一应俱全。居然妄称为佛门高僧,当真是浪得虚名。”鸠摩智突然一掌向阿碧劈去,说道:“说不得,我先杀慕容府上一个小丫头立威。”这一招突然而来,阿碧大吃一惊,斜身一闪,犹如惊鸿般避开了这一刀,擦的一声晌,她身后一张椅子被这股内劲击得裂成了无数碎片。鸠摩智右手跟著又是一刀,阿碧伏地一滚,身手虽快,情势已是甚为狼狈。鸠摩智暴喝声中,第三刀又已劈来。
阿碧吓得脸色惨白,她身手虽快,但对这无影无踪的内力实不知如何招架才好。阿朱和她情同骨肉,当下不暇思索,一杖便向鸠摩智背心击去,她站著说话,或是缓步而行,半分儿也不错,确实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这一情急拼命,却是身法矫捷,轻灵之极。鸠摩智一瞥之下便即噍破了,笑道:“天下竟有十六七岁的老夫人,你到底想骗和尚到几时?”回手一掌,喀的一声,将她手中的木杖震成三截,跟著一掌又向阿碧劈去。阿碧惊惶之中,反手抓起桌子,斜过桌面一挡,啪啪两声,一张紫檀木的桌子登时碎裂,阿碧手中只剩了两条桌腿。段誉见阿碧背靠墙壁,已是退无可退,鸠摩智一掌又劈了过去,当时只想到救人要紧,没再顾虑自己全不是鸠摩智的敌手,中指使出,内劲自“中冲穴”,激射而出,喘嗤声晌,正是中冲剑法。鸠摩智其实并非要杀阿碧,只不过是要逼得段誉出手,否则“火焰刀”上的神妙招数使将出来,阿碧如何躲避得了?他见段誉果然中计出手,回掌砍击阿朱记。疾风到处,阿朱一个踉跄,肩头衣衫已被内劲撕裂,“啊”的一声,惊叫出来。段誉左手“少泽剑”跟著刺出,挡架他的左手“火焰刀”。
这么一来,阿朱、阿碧双双脱险,鸠摩智双刀全被他的六脉神剑接了过去。鸠摩智一来卖弄自己本事,二来要让人人瞧见段誉确是会那“六脉神剑”功夫,故意与他的内劲相撞,嗤嗤有声。段誉集数大高手的修为于一身,其时的内力实已较鸠摩智为强,但苦在不会半分武功,在天龙寺中所习的剑法,也只是死记一些招数剑路,全然不会变化应用。鸠摩智将他玩弄于掌股之上,把他浑厚的内力东引西带刺得门窗板壁上一个个都是洞孔,口中连说:“这六脉神剑果然好厉害,难怪当年慕容先生私心称慕。”
崔百计也是大为惊讶:“我只道段公子全然不会武艺,哪知他身怀绝精的神功,大理段氏实是名不虚传。幸好我在镇南王府中丝毫没做歹事,否则还不是兜著走么?”他越想越是心惊,不由得额头背心,都是汗水。鸠摩智和段誉斗了一会,其实每一招都能随时制他的死命,却故意拿他玩耍,但斗到后来,心下渐去轻视之意,只觉他的剑法实有独到之处,只不过不知怎的,竟是半点也使用不来,就像是一个三岁孩童手上有万贯家财,就是不懂使用。鸠摩智又拆数招,忽地心动:“倘若他将来福至心灵,一旦融会贯通,领悟了这武功要诀,以此内力和剑法,岂非是个厉害之极的劲敌?”
段誉也知此刻自己的生死完全操于鸠摩智之手,叫道:“阿朱、阿碧两位姊姊,你们快快逃走,再迟便来不及了。”阿朱道:“段公子,你为什么要救我们?”段誉道:“这和尚自恃武功高强,横行霸道,欺侮旁人。只可惜我不会武功,难以和他相敌,你们快走吧。”鸠摩智笑道:“来不及啦。”跨上一步,左手手指伸出,点向段誉的穴道。段誉叫声:“啊哟!”待要闪避,却哪里能够?身上三处要穴又被他点中,立时双腿酸麻,摔倒在地。段誉大叫:“阿朱、阿碧,快走,快走!”鸠摩智笑道:“死在临头,自身难保,居然尚有怜香惜玉之心。”说著回身归座,向阿朱道:“这位姑娘也不必再装神弄鬼了,府上之事,到底由谁作主?这位段公子心中记得有全套‘六脉神剑’的图谱,只是他不会武功,难以应用。明日我把他在慕容先生墓前焚了,慕容先生地下有知,自会明白老友不负当年之约。”
阿朱知道今日这“琴韵精舍”之中,无人能是这和尚的敌手,眉头一皱,笑道:“好吧!大和尚的话,我们信了,老爷的坟墓离此有一日水程,今日天时已晚,明晨一早咱姊妹亲自送大和尚和段公子去扫墓。四位请休息片刻,待会就用晚饭。”说著挽了阿碧的手,退入内堂。段誉望著她二人的背影,只有苦笑。
过得小半个时辰,一名男仆出来说道:“阿碧姑娘请四位到‘听雨居’用晚饭。”鸠摩智道:“多谢了!”伸手挽住了段誉的手臂,跟著那男仆便行。曲曲折折的走过数十丈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绕过几处山石花木,来到水边。只见柳树下停著一艘小船,那男仆指著水中的一所四面是窗的小屋,道:“就在那边。”鸠摩智、段誉、崔百计、过彦之四人跨入小船,那男仆便将船划了过去。
到得近处,见这“听雨居”都是由不去皮的松树搭成,精雅中不脱天然的韵致。段誉上得岸来,只见阿碧站著候客,一身淡绿衣衫,脸上薄薄的抹了一些胭脂,她身旁站著一个身穿淡绛纱衫的女郎,也是盈盈十五六岁年纪,向著段誉似笑非笑,一脸精灵顽皮的神气。阿碧是瓜子脸,清雅秀丽,这女郎却是圆圆的脸,眼球灵动,另有一种动人心魄的艳美。段誉一走近,便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笑道:“阿朱姊姊,你这样一个小美人,难为你扮老太太扮得这样像。”那女郎正是阿朱,斜了他一眼,笑道:“你向我磕了三个头,心中觉得不服气,是不是?”段誉连连摇头,道:“这三个头,磕得大有道理,只不过我猜得不大对了。”阿朱道:“什么事猜错了?”段誉道:“我早料到姊姊跟阿碧姊姊一般,也是一位天下少见的美人,可是我心目中啊,却将姊姊姊想得和阿碧姊姊差不多,哪知道一见面,这个……这个……”
阿朱抢著道:“原是远远及不上阿碧?”阿碧同时说道:“你见她比我胜过十倍,大吃一惊,是不是?”段誉摇头道:“都不是。我只觉老天爷的本事,当真令人大为钦佩。他既挖空心思,造了阿碧姊姊这样一位美人出来,江南的灵秀之气,该当是一举用得干干净净了。哪知又能另造一位阿朱姊姊这样一位美人出来,两个儿的相貌全然不同,却是各有各的好看,叫我想赞美几句,却偏偏一句也说不出口。”阿朱笑道:“呸,你油嘴滑舌说了这么一大片,反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阿碧斯斯艾艾的道:“四位驾临敝处山野荒居,无可奉敬,只有请各位喝杯水酒,随意用些江南本地的时鲜。”当下请四人入座,她和阿朱坐在下首相陪。段誉见杯碟都是极精致的细瓷,心中先喝了声彩,一会见男仆端上蔬果点心,跟著便是一道道热菜,什么茭白虾仁、荷叶冬笋汤、樱桃火腿、梅花鸡丁等等,每一道菜都是十分别致。
苏州人性喜甜食,菜肴中往往加糖甚多,有时不免过腻,但这时“听雨居”中所端上来的菜肴,在鱼虾肉食之中,混以花瓣鲜果,颜色既美,且有一种天然的清香,甜而爽口。段誉赞道:“有这般的山川,方有这般的人物。有了这般的人物,方有这般的聪明才思,做出这般清雅的菜肴来。”阿朱道:“你猜是我做的呢,还是阿碧做的?”段释道:“这樱桃火腿、梅花鸡丁,娇红芳香,想必是姊姊做的。那荷叶冬笋汤、翡翠糟鱼,碧绿清新,当是阿碧姊姊的手制了。”
阿朱拍手笑道:“算你这书呆子猜得到,阿碧,你说该当奖他什么才好?”阿碧微笑道:“段公子有叫什么吩咐,咱们自当尽力,什么奖不奖的,咱们做丫头的配么?”阿朱道:“啊唷,你一张嘴就是会讨好人家,怪不得……人人都说你好,说我坏。”段誉笑道:“温柔斯文和活泼伶俐,那是一般的好。阿碧姊姊,我在船中听你在软鞭上弹奏一曲,余音尚自在耳。斗胆请你用真的乐器来演奏段,那么明日段誉便是被这位大和尚烧成了灰烬,也是不虚此生了。”
阿碧盈盈站起,说道:“公子不怕污耳,我自当献丑,以娱嘉宾。”说著走到屏风后面,捧了一具瑶琴出来。段誉见这具琴比之平常七弦琴短了尺许,却有九条弦线,每条弦线颜色各不相同。阿碧端坐锦凳,将这具九弦琴放在身前,向鸠摩智道:“大师父请多多指教。”鸠摩智道:“不敢。”心下生疑:“她为什么点明要我指教?”
只儿阿碧两只手洁白晶莹如玉,左手五根葱管似的手指轻按在琴弦之上,右手一挑一捺,琴声便铮铮的响了起来。段誉武功全然不会,于琴棋书画却是无所不通,只听得几声,便知琴上这九根弦线乃是以九种不同的质料制成,有的是钢丝,有的是铜丝,有的则是丝线,刚者极刚而柔者极柔,阿碧轻奏数音,那琴声便缓缓的沉了下去,越来越是柔和,四个听者都觉眼皮沉重,朦朦胧胧的便欲入睡。
崔百计多知江湖上各种鬼蜮伎俩,一入慕容庄后,便即步步提防,他正要合眼睡著,突然一惊:“不好!这死丫头是在计算咱们。”当即大声说道:“过贤侄,江湖上的奸险手段,当真是无奇不有,你须得小心才好。”过彦之点了点头,含含糊糊的道:“不错,咱们明儿见。”跟著便打了个哈欠。这哈欠却似有感染之力,崔百计和段誉跟著也打了个哈欠,但听琴声柔和之极,周遭静俏俏地,各人全身都觉得困慵软,恨不得放倒身子便睡,突然间琴声中铮的一声轻响,段誉胸口一热,腋旁的“天池穴”登时通了。
段誉又惊又喜,还道鸠摩智这次点穴未出全力,封闭穴道的时间不长,此刻已然自解,哪知阿碧再弹一会,铮的一响,他背上被封闭的“魄户穴”又自通畅。段誉潜运内力,只觉上半身的内息已然来往无阻,这才知阿碧的琴声能与人的内息相互感应,居然有通解穴道之能。过不多时,他双腿被封的穴道也随琴音而解。段誉眼望阿碧,心下好生感激。
只见阿碧凝神专志,双手拨弄琴弦,这边厢鼾声大起,崔百计和过彦之双双睡熟。鸠摩智却是叉手而坐,瞧得出正在运动内劲,和阿碧的琴声相抗,段誉再听了一盏茶时分,见阿碧额头微微出汗,发际有淡淡的烟气上升,鸠摩智是脸露微笑,神光湛然。段誉心下暗惊:“阿碧的琴声倘然招不到这和尚,只怕反而为他所伤,那便如何是好?”恰在此时,只听得阿朱曼声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塞,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那琴声甚是温雅轻柔,歌中之意,却是慷慨激昂,两者殊不和谐。段誉听著觉得有些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