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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清四面一望,当即从菩提院的前门中奔了出去。乔峰心想:“此人这么出去,非立时遭擒不可。”便在此时,只觉风声飒然,有人扑向他的藏身之处。乔峰听风辨形,左手一伸,已抓住了敌人的左腕脉门,右手一搭,按在他背心的“灵台穴”上,内力吐出,那人全身酸麻,全然不能动弹。乔峰拿住敌人,再凝目瞧他面貌。这时殿上只点著几盏油灯,并不十分明亮。但乔峰目光锐利,一瞥间,见到此人就是智清。他一怔之下,随即明白:“是了!这人如我一般,也到佛像之后藏身,凑巧也挑中了这第三尊佛像,想是这位菩萨身形最是肥大之故。他为什么先从前门奔出,却又悄悄从后门进来?嗯,地下躺著五个和尚,待会旁人进来一问,那五个和尚都说他从前门逃走了,那就不合在这菩提院中搜寻。嘿,此人倒也工于心计。”
他心中寻思,手上仍是拿住智清不放,将嘴唇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道:“你若声张,我一掌便送了你的性命,知不知道?”智清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便在这时,大门中冲进了七八个和尚进来,其中三人手持火把,大殿上登时一片光亮。
众僧见到殿上五僧横卧在地,登时吵嚷起来:“乔峰那恶贼又下毒手!”“嗯,是智光、智渊师兄他们!”“啊哟不好,这铜镜怎么掀起了?乔峰盗去了菩提院的经书!”“快快禀报方丈。”乔峰听到这些人纷纷议论,不禁苦笑:“这笔帐又算在我的身上。”片刻之间,殿上聚集的僧众愈来愈多,乔峰只觉得智清挣扎了几下,想要脱身逃走,心中已明其意:“此刻群僧集在殿上,智光、智渊他们未醒。这智清僧若要逃走,这时正是良机,他便大摇大摆的在殿上出现,也无人起疑,人人都道我是凶手。”他心中又是一动:“看来这智清还不够机灵,他当时何以躲在这里,他从殿中出去,怎会有人盘问于他?”突然之间,殿上人声止息,谁都不再开口说一句话,原来是方丈玄慈和各院的首座到了。龙树院首座玄寂伸出手掌,将智光、智渊等五僧拍醒,问道:“是乔峰作的手脚么?他怎么会得知铜镜中的秘密?”智光道:“不是乔峰,是……”正要说是智清,突然间扑向玄慈方丈身旁一僧,一把抓住了他的胸口僧衣,骂道:“好,好!你为什么忽下毒手?”乔峰想从佛像后窥看他在骂谁,却无法看到,又不敢太过伸头出去,殿上有这许多人,稍不小心便会给人发见。
只听得一人惊叫起来:“智光师兄,你拉我干什么?”智光道:“你踢倒我等五人,盗去经书,这般大胆!禀告方丈,叛贼智清,私开菩提院铜镜,盗去藏经!”那人叫道:“什么?什么?我一直在方丈身边,怎会来盗什么藏经?”只听玄寂大师森然道:“先关上铜镜,将经过情形说来。”智渊走过去将铜镜放回原处。这一来,殿上群僧的情状,乔峰在镜中瞧得清清楚楚。只见一僧指手划脚,甚是激动,乔峰向他脸上瞧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这人正是智清。乔峰一惊之下,自然而然的再转头去看身旁被自己擒住那僧,只见这人的相貌,和殿上的智清僧全然一样,细看之下,或有小小差异,但一眼瞧去,殊无分别。乔峰寻思:“世上形貌如此相像之人,极是罕有。是了,想他二人是孪生兄弟。这法子倒妙,一个到少林寺中来出家,一个在外边等著,待得时机到来,另一个扮作和尚到寺中来盗经。那真智清寸步不离方丈,自是无人对他起疑。”只听得智光将智清如何探问铜镜秘密,自己如何不该随口说了四字,智清如何假装出外方便、偷袭踢倒四僧,又如何和自己动手、将自己打倒等情,一一说了。
智光讲述之时,智渊等四僧不住附和,证实他的言语全无虚假。玄慈方丈脸上一直有不以为然的神色,待智光说完,缓缓问道:“你瞧清楚了?确是智清无疑?”智光和智渊等齐声说道:“禀告方丈,咱们和智清无冤无仇,怎敢诬陷于他?”玄慈叹了口气,道:“此事中间定有别情。这两个时辰之中,智清一直在我身边,并未离开。”
方丈此言一出,殿上群僧谁也不敢作声,玄难道:“我也瞧见智清陪著方丈师兄,怎会又到菩提院来盗经?”玄寂问道:“智光,那智清和你动手过招,拳脚中有何特异之处?”智光大叫一声:“啊也!我怎么没想起来?那智清和我动手,使的不是本门武功。”玄寂道:“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功夫,你能瞧得出来吗?”但见智光脸上一片茫然,无法回答。又问:“是长拳呢,还是短打?擒拿手还是地堂、六合、通臂?”智光道:“他……他的功夫阴险得紧,弟子几次都是莫名其妙的著了他的道儿。”
玄寂、玄难等几位行辈最高的老僧,和方丈互视一眼,交换了个眼色,知道今日寺中来了本领极高的对手,玩弄玄虚,叫人如堕五里雾中,实是难以明白。为今之计,只有一面加紧搜查,一面镇定从事,见怪不怪,否则寺中惊扰起来,只怕祸患更加难以收拾。玄慈双手合什,说道:“菩提院中所藏经书,乃本寺前辈高僧阐宏佛法、渡化世人的大乘佛典,倘是佛门弟子得了去,能够念诵钻研,自然颇有禆益。若是世俗之人得去不加尊重,那是罪过难过。各位师弟师侄,请自行回归本院安息,有职司者照常奉行。”群僧听方丈如此吩咐,一一散去,只有智光、智渊等,还是对著智清唠叨不休。玄寂向他们瞪了一眼,智光等吃了一惊,不敢再说什么,和智清并肩而出。
群僧一退去,殿上只留下玄慈、玄难、玄寂三僧。三个师兄弟坐在佛像前的蒲团之上,玄慈突然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八个字一出口,三僧忽地飞身而起,转到了佛像身后,从三个不同方位一齐向乔峰出掌拍来。乔峰全没料到这三僧竟已发见了自己踪迹,更想不到这三位老僧老态龙钟,说打便打,出掌如此迅捷威猛。一霎时间,已觉呼吸不畅,胸口气闭,这少林寺三位高僧的合击,确是非同小可,百忙中一察掌力来路,只觉上边、后面、下边以及左右五个方位已全被三僧的掌力封住,若是硬闯,非用硬功不可,不是击伤对方,便是自己受伤。一时不及细想,一掌向身前拍出,喀喇喇声音大响,那尊佛像已被他连座推倒。乔峰更不怠慢,顺手提著智清,纵身而前,只觉背上掌风凌厉,有人以少林绝技金刚掌拍来,这一掌只要中得实了,那是非五脏齐碎不可。乔峰是不愿与少林高僧对掌斗力,一手向身前的那面大铜镜抓去。他神力惊人,一抓之下,那铜镜应手而起,回臂转腕,将钢镜如盾牌一般挡在身后,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玄难一掌金刚掌,打在铜镜之上,只震得乔峰右臂隐隐酸麻。
他借著玄难这一掌之力,向前纵出丈余,忽听得身后有人深深吸了口气,这吸气之声大不寻常。乔峰见识既高,江朋上阅历又是极富,一听这怪异的吸气之声,知道有一位少林高僧要使“劈空神拳”这一类的武功,自己虽是不惧,却也无谓和他以功力相拼,当即又将铜镜挡到身后,而内力也贯到了右臂之上。
便在此时,只觉得对方的拳风斜斜而来,方位殊为怪异。乔峰一愕,立即醒觉,那老僧的神举不是击向他的背心,却是对准了智清的后心而发。乔峰和智清素不相识,原无救他之意,但既将他提在手中,自然而然的起了照顾的念头,铜镜一推,已护住了智清,只听得啪的一声闷响,铜镜声音哑了,有若破锣,原来已被那老僧一记劈空拳打碎。
乔峰回镜挡架之时,已提著智清跃向屋顶,只觉智清身子极轻,和他魁梧的身材颇不相称,心下暗自庆幸,但那破锣似的声音一响,自己竟然在屋檐上立足不稳,膝间一软,又摔了下来。他自行走江湖以来,从来没过到过如此厉害的对手,不由得吃了一惊,一转身,便如渊停岳峙般站在当地,气度沉雄,浑不以身受强敌围攻为意。
玄慈又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乔施主,你到少林寺来杀人之余,又再毁佛,且请吃我一掌。”他不疾不徐的说了这几句话,双掌自外向里转了个圆圈,缓缓向乔峰推了过来。他掌力未到,乔峰已感胸口呼吸不畅,顷刻之间,玄慈的掌力如怒潮般汹涌而至。乔峰抛去破碎的铜镜,右掌还了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两股掌力相交,嗤嗤有声,虽是声音极为轻微,但玄慈和乔峰均后退了三步。乔峰一霎时间只觉全身乏力,脱手将智清放下。但他内力精深,一提真气,立时便又精神充沛,不等玄慈第二掌又再拍出,叫道:“失陪了!”提起智清,飞身上屋而去。只听得玄难、玄寂二僧同时“咦”的一声,极是惊异。要知玄慈方丈适才所出那一掌,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叫作“一拍两散”,所谓“两散”,是指拍在石上石层四“散”,拍在人身魂飞魄“散”。这路掌法就只这么一招,只因掌力太过雄浑,临敌时根本用不著使第二招,敌人便已毙命。而这一掌以如此排山倒海般的内力为根基,要想变招换式,亦非人力之所能及。不料乔峰接了这招“一拍两散”,非但不当场倒毙,居然在极短的时间之中便即回力,携人上屋而走。玄难和玄寂自是大为讶异不止。玄慈叹道:“此人武功,决不在你我之下,为祸江湖,今后武林中隐忧非小。”玄寂道:“现当及早除去,免成无穷大患。”玄难连连点头,玄慈方丈却遥望乔峰去路的天边,怔怔的出神。
乔峰临去回头向三僧一瞥,只见地下那面铜镜已披玄寂一拳打得碎成数十块,每一块碎片之中,都映出了他的后影。乔峰心头又是没来由的一怔,自己也是不胜之奇:“为什么每次我看到自己背影,总是心下不安?到底其中有什么古怪?”但其时急于逃离少林,心头虽浮上这层疑云,在一阵急奔之下,便又忘怀了。
少室山中的道路他极是熟悉,几乎闭了眼睛也找得到每一条小径山路。他窜向山后,尽拣陡峭的窄路行走,奔出数里,耳听得并无少林僧众追来,心下稍定,将智清放下地来,喝道:“你自己走吧!可趁早别安逃走的念头。”不料那智清双足一著地,便即软瘫委顿,蜷成一团,似乎早已死了。乔峰倒是一怔,伸手去一探他的鼻息,只觉呼吸极是微弱,若有若无,再去搭他脉搏时,也是跳动得极慢极慢,看来立刻便要断气。
乔峰心想:“我心中存著无数疑团,正要问你。可不能让你如此容易便死。这和尚落在我的手中,只怕阴谋败露,多半是服了烈性毒药自杀。”伸手到他胸口去探探他心跳如何,突然大吃一惊,只觉著手轻软,这和尚竟是个女子!
乔峰急忙缩手,越来越奇:“他……他是个女子所扮?”从怀中取出火折一晃,去照智清的脸时,只见他腮边一点点的都是青色须根,喉头也有喉结,显然是个男人。这一来乔峰可更加胡涂了,伸手一摸他的光头,那也是全无虚假。他是个豪迈豁达之人,不拘小节,可不像段誉那么知书识礼,顾忌良多。提著智清后心拉了起来,喝道:“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你不说实话,我可要剥光你衣裳来检验了?”智清口唇动了几动,想要说话,却说不出半点声音,显是命在垂危,如悬一线。
乔峰心想:“不论此人是男是女,是好是歹,总不能让他就此死去。”当即伸出右掌,抵在智清的后心。自己丹田中真气鼓荡,自腹至臂、自臂及掌,传入了智清体内,原来适才乔峰和玄慈方丈对了一掌,玄慈那“一拍两散”的掌力实是非同小可,乔峰其时左手之中提著智清,这掌力传到智清身上,竟令他身受重伤。乔峰以真气输入他的体内,初时只盼暂时保住他的性命,然后徐寻解药解毒。不料他这浑厚充沛的内力,恰正是智清所受重伤的对症良药,真气源源灌入,智清便如一盏油尽的枯灯中添上了新油,脉搏渐强,呼吸也顺畅起来。乔峰见他一时不致便死,心下稍慰,寻思:“此处离少林未远,不能逗留太久。”当下双手将智清横抱在臂弯之中,迈开大步,向西北方行去。这时又觉智清身躯极轻,和他魁梧的身材颇不相称,心想:“我除你衣衫虽是不妥,难道鞋袜便脱不得?”伸手扯下右足的僧鞋,一捏他的脚板,只觉著手极是坚硬,显然不是生人的肌肤。他微微使力一扯,一件物事应手而落,竟是一只木制的假脚,再去摸智清的脚时,那才是柔软细巧的一只脚掌。乔峰哼了一声,暗道:“果然是个女子。”
当下展开轻功,越行越快,直奔出一个多时辰,估量离少林寺已有五十余里,东方也现出白色,天已黎明,乔峰抱著智清,走到右首的一座小林之中,见一条清溪缓缓绕著花树流过,于是走到溪旁,掬些清水,洒在智清的脸上,再用他僧袍的衣袖擦了几下,突然之间,他脸上的肌肉一块块的落将下来。乔峰吓了一跳:“怎么他的肌肤烂成这般模样?”再凝目细看时,只见他脸上的烂肉之后,露出如象牙、如美玉般光滑晶莹的肌肤来。智清被乔峰抱著疾走,本已昏昏沉沉,这时脸上给清水一激,睁开眼来,见到乔峰,勉强笑了一笑,轻轻说道:“乔帮主!”实在身子太过衰弱,叫了这声后,又闭上眼睛。乔峰见他脸上花纹斑烂,凹凹凸凸,瞧不清他的真貌,于是将他僧袍的衣袖在溪水中浸得湿透,在他脸上用力擦洗几下,只见灰粉簌簌,应手而落,露出一张少女的脸蛋来。乔峰失声叫道:“是阿朱姑娘!”原来乔装智清混入少林寺菩提院的,正是慕容复的侍婢阿朱。她改装易容之术,妙绝人寰,踩木脚增高身形、以棉花耸肩凸腹,更用面粉浆糊堆肿了面颊,竟连与智清日常见面的智光、智渊等人也认不出来。她迷迷糊糊之中,听得乔峰叫她“阿朱姑娘”,想要答应,更想解释何以混入少林寺中,但身上半点力气也无,连舌头也不听使唤,竟然“嗯”的一声也答应不出,心中一急,又晕了过去。
乔峰初时抱著智清行走之时,心中怀著极大敌意,认定此人奸诈险毒,自己父母和师父之死,定和他有极大关连,所以不惜耗费真力,救他性命,乃是要著落在他身上查明种种真相。心下早已打定主意,倘若智清不说,便要以种种惨酷难熬的毒刑拷打于他。哪知此人真面目一现,竟然是那个娇小玲珑、俏美可喜的小姑娘阿未,当真是做梦也料想不到。乔峰虽和阿朱、阿碧二人见过数面,又刚从西夏武士的手中救了她二人出来,但并不知阿朱精于易容、阿碧擅于音律,倘若换作段誉,那便早就猜到了。
他见阿朱复又昏晕,忙再以真力助她疗伤,这时已看清她并非中毒,乃是受了掌力之伤,略一沉吟,已知其理,不由得暗自歉疚:“她所以被玄慈方丈的掌力所伤,是因被我擒在手中之故,倘若我不是多管闲事,任由她自来自去,她早已脱身溜走。决不致遭此大难。”他心中好生看重慕容复,爱屋及乌,对他的侍婢不免也是青眼有加。
乔峰心想:“她所以受此重伤,全是因我之故。义不容辞,非将她治好不可。须得到市镇上,请大夫医治。”说道:“阿朱姑娘,我抱你到镇上去治伤,冒犯勿怪。”说著伸手抄起她的身子,快步向北而行。不久天便大亮,他将阿朱僧袍的衣袖拉将过来,遮住她脸,以免行人见到他怀抱少女而行,大惊小怪。
又行出二十余里,到了一处人烟稠密的大镇,早市买卖,甚是热闹。乔峰一问途人,知道这镇叫做许家集,是附近粮食、棉麻、牛皮等物的集收之地。他找到当地最大的一家客店,要了两间上房,将阿朱安顿好了。客店的店伴见他二人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似兄妹,形迹颇为可疑,但见乔峰凛然生威,却又不敢多问。乔峰身边并无银两,皱起了眉头发愁,阿朱有气没力的道:“我怀里有金钏金锁片……”乔峰道:“很好,你取出来,我去兑换。”阿朱右手动了一劲,却无力气。乔峰以事在紧急,便伸手在她怀中取了出来。只见那金钏和金锁片打造得都是十分精致。锁片上还镌著十个字道:“诗儿满十岁,越来越顽皮。”乔峰微微一笑,心想:“这多半是她十周岁时父母或者伯叔给她的饰物,兑掉了可惜。”于是将那锁片放在她枕头之下,拿了那金钏上街去兑了十八两五钱银子,请了位医生来看她伤势。
那医生把了她的脉膊,不住摇头,沉思半晌,药方不肯开,医金也不肯收,连称:“可惜,可惜!对不住,对不住。”夺门而走。原来他察觉阿朱脉息似断线,不但病入膏肓,而且转眼便死,生怕自己迟走得一步,她当场咽气,那便受她连累。
乔峰吃了一惊,又去另行请了一个医生。这一次那医生药方倒是开了,但说明“姑娘的病是没药医的,这张方子只是聊尽人事而已”。乔峰看那药方,上面写了些甘草、薄荷、桔梗、半夏之类,都是连寻常肚痛也治不好的温和药物。他也不去买药,当下又运真气,以内力输入她的体内。顷刻之间,阿朱苍白的脸上现出红晕,说道:“乔帮主,亏你救我,若是落在那些贼秃手中,那可要了我的命啦。”乔峰听她说话的中气甚足,大喜道:“阿朱姑娘,我真担心你好不了呢。”阿朱道:“你别叫我姑娘什么的,直截了当的叫我阿朱便是了。乔帮主,你到少林寺去干什么?”乔峰道:“我早不是什么帮主啦,以后别再叫我帮主。”阿朱道:“嗯,对不住,我叫你乔大爷。”
乔峰道:“我先问你,你到少林寺去干什么?”阿朱笑道:“唉,说出来你可别笑我胡闹,我听说我家公子到了少林寺,想去找他,跟他说王姑娘的事。哪知道我好好的进寺去,守山门的和尚凶霸霸的说道,女子不能进少林寺。我跟他争吵,他反而骂我。我偏偏要进去,瞧他有什么法子?”乔峰微微一笑,道:“诗儿满十岁,越来越顽皮。这是谁给你的?”阿朱道:“是我爹给的。”提到她爹爹,脸上便现出难过的神色。乔峰心想大概她爹爹已经过世了,当下便不再问此事,说道:“你改装进了少林寺,那些大和尚可并不知道你是女子。最好你进来之后,再以本来面目给那些和尚们瞧瞧。他们气破了肚子,可半点奈何你不得。”他本来对少林寺极是尊敬,但一来玄苦已死,二来群僧不问青红皂白,便冤枉他弑父、弑母、弑师,犯了天下最恶的三件大罪,心下自不免气恼。阿朱从床上坐起身来,拍手笑道:“乔大爷,你这主意真高,待我身子大好了,我便男装进去,再大摇大摆的女装出来,让个个和尚气得在地下打滚,那才好玩呢。啊……”突然之间,她一口气接不上来,身子软软的弯倒,伏在床上,一动不动。乔峰一惊,食指在她鼻孔探一探,似觉呼吸全然停了。
乔峰心中焦急,忙将掌心贴在她背心的“灵台穴”上,将真气送入她的体内。不到一盏茶时分,阿朱慢慢仰起身来,歉然笑道:“啊哟,怎么说话之间,我便睡著了,乔大爷,真是对不住。”乔峰知道情形不妙,口中却道:“你身子尚未复元,且睡一会养养神。”阿朱道:“我倒不疲倦,不过你累了半夜,你去歇一会儿吧。”乔峰道:“好,过一会我来瞧你。”他走到客堂中,要了五斤酒,两斤熟牛肉,自斟自饮。他酒量之宏,可说天下无双,但此时心下烦恼,酒入愁肠易醉,五斤酒喝完,竟然微有醺醺之意。他拿了两个馒头,到阿朱房中去给她吃。进门后叫了两声,不闻回答,走到她的床前,只见她双目微闭,脸颊凹入,竟似死了。乔峰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幸喜尚有暖气,忙以真气相助,阿朱才慢慢醒转,接过馒头,高高兴兴的吃了起来。
这一来,乔峰知道她此刻全仗自己的真气续命,只要不以真气送入她的身体,不到一个时辰,便即气竭而死,那便如何是好?阿朱见她沉吟不语,脸有忧色,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少女,已猜到了实情,说道:“乔大爷,我受伤甚重,医生说难以医治,是么?”乔峰忙道:“不,不!没有什么,将养几天,也就好了。”阿朱道:“你别瞒我,我自己知道,只觉得心中空荡荡地,一点力气也无。”乔峰道:“你安心养病,我总有法子医好你。”阿朱听他语气,知道自己实是伤重,心下也不禁害怕,不由得手一抖,一个吃了一半的馒头便掉在地下。乔峰只道她内力又尽,当下又伸掌按她灵台穴。
阿朱这一次神智却尚清醒,只觉一股暖融融的热气,从乔峰掌心传入自己身体,登时四肢百骸,处处感觉舒服。她微一沉吟,已明白自己其实已垂危数次,都靠著乔峰以真气救活,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惊惶。她人虽机伶,终究是个年纪幼小的少女,忽然怔怔的流下泪来,说:“乔大爷,我不愿死,你别抛我在这里不理我。”乔峰听她说得可怜,安慰她道:“决计不会的,你放心好啦,我乔峰是什么人,怎能舍弃一位身遭危难的朋友,见死不救?”阿朱道:“我不配做你朋友,乔大爷,我是要死了么?人死了之后会变鬼不会?”乔峰知道自己适才“见死不救”这四个字说错了,柔声说道:“你不用多疑。你年纪这么小,受了这一点轻伤,怎么就会死?”阿朱道:“你会不会骗人?”乔峰道:“不会的。”阿朱道:“你是武林中出名的英雄好汉,人家说‘北乔峰、南慕容’,你和我公子爷南北齐名,你生平有没有说过不算数的话?”乔峰道:“小时候,我常常说谎的。后来在江湖上行走,便不骗人啦。”阿朱道:“你说我伤势不重,是不是骗我?”
乔峰心想:“你若是知道自己伤势极重,心中一急,那就更加难救。为了你好,说不得只好骗你一骗。”便道:“我不会骗你的。”阿朱叹了口气,道:“好,我便放心了。乔大爷,我求你一件事。”乔峰道:“什么事?”阿朱道:“今晚你在我房里陪我,别离开我。”她心中早已料到,乔峰这一走开,自己只怕挨不到天明。乔峰笑道:“很好,你便是不说,我也会坐在这里陪怀。你别说话,安安静静的睡一会儿。”
阿朱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又睁开眼来,说道:“乔大爷,我睡不著,我求你一件事,行不行?”乔峰道:“行啊,什么事?”阿朱道:“我小时候睡不著,我妈便在我床边唱歌儿给我听。只要唱得三支歌儿,我便睡熟啦。”乔峰道:“这会儿去找你妈妈,那可不容易。”阿朱道:“我妈妈早死啦。乔大爷,你唱几支歌儿给我听。”
乔峰不禁苦笑,他这样一个大男子汉,开口唱什么歌儿的,那可实在不成话,便道:“唱歌我可是不会。”阿朱道:“你小时候,你妈妈可有唱歌给你听?”乔峰搔了搔头,道:“那倒好像是有的,不过我都忘了。就是记得,我也唱不来。”阿朱叹了口气道:“你不肯唱,那也没有法子。”乔峰歉然道:“我不是不肯唱,实在是不会。”阿朱忽然想起一事,拍手笑道:“啊,有了,乔大爷,我再求你一件事,这一次你可不许不答应。”
乔峰觉得这个小姑娘天真烂漫,说话行事,往往出人意表,她说再求自己一件事,不知又是什么精灵古怪的想头。他是个极精明之人,说道:“你先说来听听,能答应就答应,不能答应就不答应。”阿朱道:“这件事世上之人,只要满得四五岁,那就谁都会做,你说容易不容易?”乔峰不肯上当,道:“到底是什么事,你总得说明白在先。”阿朱嫣然一笑,道:“好吧,你讲几个故事给我听,小白兔也好,狼外婆也好,我就睡著了。”
乔峰皱起眉头,脸色很是尴尬,不久之前,他还是个叱咤风云、领袖群豪、江湖第一大帮的帮主,数日之中,被人免去帮主、逐出丐帮,父母师父三个世上最亲之人在一日之间逝世,再加上自己是蛮夷?是汉人?身世未明,却又负上了叛逆弑上的三条大罪,如此重重打击加上身来,没一人和他分忧,那也罢了,不料在这客厅之中,竟要陪伴这样一个小姑娘唱歌讲故事。这等婆婆妈妈的无聊之事,他从前只要听见半句,立即就掩耳疾走。他生平只喜欢和众兄弟喝酒赌钱、喧哗叫嚷,酒酣耳熟之余,便纵论军国大事,月旦天下英雄。什么讲个故事听听,小白兔狼外婆的,那不是太笑话了么?
然而一瞥眼间,只见阿朱眼光中流露出热切盼望的神气,又见到她容颜憔悴,心想:“她受了如此重伤,只怕难以痊愈,一口气接不上来,随时便能丧命。她想听故事。我便胡谄一个吧。”便道:“好,我就讲个故事给你听,只不过恐怕你会觉得不好听。”阿朱喜上眉梢,道:“一定会好听的,你快讲吧。”
乔峰口中是答应了,真要他说故事,可实在是说不上来,过了好一会,才道:“嗯,我说一个狼的故事。从前,有一个老公公,在山里行走,看见有一只狼,被人家缚在了一只布袋里,那狼求他释放,老公公便解开布袋,将狼放了出来。那狼……”阿朱接口道:“那狼说它肚子饿了,要吃老公公,是不是?”乔峰道:“唉,这故事你是听见过的。”阿朱道:“这是中山狼的故事。我不爱听书上的故事,我要你讲乡下的,不是书上写的故事。”乔峰沉吟道:“嗯,要不是书上写著的,是乡下的故事。好,我讲一个乡下孩子的故事给你听。”
“从前,山里有一家穷人家,爸爸和妈妈只有一个孩子。那孩子长到七岁时,身子已经很高大,能帮著爸爸到山中去砍柴。有一天,爸爸生了病,他们家里很穷,请不起大夫,买不起药。可是爸爸的病一天天重起来,不吃药可不行,于是妈妈将家中仅有的四只母鸡、一篓鸡蛋,拿到市集上去出卖。
“母鸡和鸡蛋卖得了八钱银子,妈妈便去请大夫,可是那大夫说,山里路太远,不愿去看病,妈妈苦苦哀求他,那大夫总是摇头不答应。妈妈跪下地来,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大夫说:‘到你山里穷人家去看病,没的惹了一身瘴气穷气。’那妈妈拉著他袍子的衣角,那大夫用力挣脱,不料那妈妈拉得很紧,嗤的一声,袍子撕破了一条长缝。
“那大夫大怒,将妈妈推倒在地下,又用力踢了她一脚,还拉住她要赔袍子,说这袍子是新缝的,值得三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