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拼命加载..
杏树林中除了智光大师身上的骨骼抖动之声,便是风拂树梢、虫鸣草际,谁都不敢作声。过得良久,赵钱孙突然嘿嘿冷笑,说道:“可笑啊可笑!汉人未必高人一等,契丹人也未必便猪狗不如,明明是契丹人,却要硬冒汉人,那有什么滋味?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肯认,还自称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乔峰睁大了眼睛,狠狠的凝视著他,问道:“你也说我是契丹人么?”赵钱孙道:“我不知道。只不过那日雁门关外一战,那个契丹武士的容貌身材,却是跟你一模一样。这一架打将下来,只吓得我赵钱孙魂飞魄散,心胆俱裂,那对头人的相貌,便再隔一百年我也不会忘记。”
乔峰将智光大师缓缓放下,右足足尖一挑,将单季山一个庞大的身躯轻轻踢了出去,啪的一声,落在地下。单季山一弹便即站起,并未丝毫受伤。
乔峰眼望智光,但见他容色坦然,殊无半分作假和狡猾的神态,问道:“后来怎样?”
智光道:“后来你自己知道了。你长到七岁之时,在少室山中采栗,遇到野狼,有少林寺的僧人将你救了下来,杀死恶狼,给你治伤。自后每天更来传你武功,是也不是?”
乔峰道:“是!原来这件事你也知道。”须知那少林僧人传他武功之时,叫他决计不可向任何人说起,是以江湖上只知他是丐帮汪帮主的嫡传弟子,谁也不知他曾和少林寺有过一段渊源。
智光道:“这位少林僧人,乃是受了咱带头大哥的重托,请他从小教诲你,使你不致走入歧途。为了此事,我和带头大哥、汪帮主三人曾起过一场争执。我说由你平平稳稳务农为生,不要学武,再卷入江湖恩仇之中。带头大哥却说咱们对不起你父母,须当将你培养成为一位英雄人物。”
乔峰道:“你们……你们到底怎样对不起他?汉人和契丹相斫相杀,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之可言?”
智光叹道:“雁门关外石壁上的遗文,至今未泯,将来你自己去看吧,带头大哥既是这个主意,我自是拗不过他。到得十四岁上,你遇上了汪帮主,他收你作了徒儿,此后有许许多多的机缘遇合,固然你自己天资卓绝、奋力上进,非常人之所及,但若非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处处眷顾,只怕也不是这么容易吧?”
乔峰低头沉思,自己这一生遇上什么危险,都是逢凶化吉,从来不曾吃什么大亏,而许多良机,又往往自行送上门来,不求自得,从前只道自己吉星高照,一生幸运,此刻听了智光之言,岂难道暗中真有一位大英雄在力加扶持,而自己竟是全然不觉?他心中一片茫然:“倘若智光之言是真非假,那么我是契丹人而不是汉人了。汪帮主不是我的恩师,而是我的杀父之仇了。暗中助我的那个英雄,也不是真是好心助我,只不过内疚于心,想设法赎罪而已。不!不!契丹人凶残暴虐,是我汉人的死敔,我怎么能做契丹人?”
只听智光续道:“汪帮主初时,还十分的提防于你,但后来见你学武的进境既快,行事又处处合他心意,对他恭谨尊崇,渐渐的真心喜欢了你,再后来你立功愈多,威名越大,丐帮上上下下一齐归心,便是帮外之人,也知丐帮将来的帮主非你莫属,但汪帮主始终拿不定这个主意,那便是由于你是契丹人之故。他试你三大难题,你一一办到,但仍要到你立了七大功劳之后,他才以打狗棒法相传。那一年泰山大会,你连创丐帮的强敌八人,使丐帮威震天下,那时他更无犹豫的余地,方立你为丐帮帮主。以在下所知,丐帮数百年来,从无第二位帮主如你这般得来艰难。”
乔峰低头道:“我只道恩师汪帮主是有意锻炼于我,使我多年艰辛,以便担当大任,却原来……却原来……”到了这时,他心中已有八成相信智光之言了。
智光道:“我之所知,言尽于此。你出任丐帮帮主之后,我听得江湖传言,都说你行侠仗义、造福于民,处事公允,将丐帮整顿得好生兴旺,我私下自是代你喜欢。又听说你数度坏了契丹人的奸谋,杀过好几个契丹的英雄人物,那么咱们先前‘养虎贻患’的顾虑,便成杞人之忧了。这件事原可永不提起,却不知何人去抖了出来?这于丐帮与乔帮主自身,都不见得有何好处。”
徐长老道:“多谢智光大师回述旧事,使大伙有如身临其境。这一封书信……”他扬了扬手中书信,续道:“是那位带头的大侠写给汪帮主的,书中极力劝阻汪帮主,不可将帮主大位传于乔帮主,乔帮主,你不妨自己过一过目。”说著便将书信递将过去。智光道:“先让我瞧瞧,是不是原信。”说著将信接在手中,看了一遍,说道:“不错,果然是带头大哥的手迹。”说著左手手指微一用劲,将信尾的署名撕了下来,放入口中,舌头一卷,已吞入肚中。
其时天色早已全黑,杏林中唯有星月微光,智光和尚撕信之时,先将书信凑到眼边,似因光亮不足,瞧不清楚,再这么撕信入口,信笺和嘴唇之间相距不过寸许。乔峰万万料不到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僧竟会使这狡猾伎俩,一声怒吼,左掌拍出,凌空拍中了他的穴道,右手将信抢过。但终于是慢了一步,那信尾的署名已被他吞入了咽喉之中。乔峰又是一掌,拍开他的穴道,怒道:“你……你干什么?”
智光微微一笑,道:“乔帮主,你既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想来定要报你杀父杀母之仇。汪帮主已然逝世,那是不用论了,这位带头大哥的姓名,老衲却不愿让你知道。老衲当年曾参与攻打令尊令堂之事,一切罪孽,老衲甘愿一身承担,要杀要剐,你尽管下手便是。”
乔峰见他垂眉低目,脸含微笑,却有慈悲庄严之容,心下虽是悲愤,却也不由得肃然起敬,说道:“是真是假,此刻我尚未明白。便要杀你,也不忙在一时。”说著向赵钱孙横了一眼。
赵钱孙耸了耸肩头,似乎漫不在乎,道:“不错,我也在内,这账要算我一份,你几时喜欢,随时劲手便了。”
谭婆大声道:“乔帮主,凡事三思,可不要胡乱行事才好。若是惹起了汉夷之争,中原豪杰人人与你为敌。”乔峰冷笑一声,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看那信时,只见信上写道:
“剑髯老弟:数夕长谈,吾弟传位之意始终不改,小兄连日详思,仍期期以为不可。乔君才艺超卓,立功甚伟,为人肝胆血性,不仅为贵帮中佼佼不群之人物,即遍视神州武林同道,亦少有能及,以此才具而继承老弟职位,他日丐帮风云腾达,自意料中耳。”
乔峰读到此处,觉得这位前辈对自己极是推许,心下好生感激,继续读了下去: “……然当日雁门关外血战,惊心动魄之状,小兄无日不萦于怀。此子非我族类,其父其母,死于我二人之手。他日此子不知其出身来历则已,一旦得悉一己身世,不但丐帮将灭于其手,中原武林,更将遭逢莫大浩劫。当世才智武功,能及此子者,实寥寥也。贵帮帮内大事,原非外人所能置喙,唯尔我交情非同寻常,此事复牵连过巨,祈三思之。”下面的署名,已被智光撕去了。
徐长老见乔峰读完此信后呆立不语,当下又递过一张信笺来,说道:“这是汪帮主的手书,你自当认得出他的笔迹。”
乔峰接了过来,只见那张信笺上写道:“字谕丐帮马副帮主、传功长老、执法长老,暨诸长老:乔峰若有亲辽叛汉,助契丹而压大宋之举者,即行击杀,不得有误。下毒行刺,均无不可,下手者有功无罪,汪剑通亲笔。”下面注的日子是“大宋元丰六年五月初七日”。乔峰一算时日,那正是自己接任丐帮帮主之日。
乔峰认得清清楚楚,这几行字确是恩师汪剑通的亲笔,这么一来,于自己的身世哪里更有什么怀疑,回想恩师一直待己有如慈父,教己固严、爱己亦切,哪知道便在自己接任丐帮帮主之日,他却暗中写下了这张字条。他心中一阵酸痛,眼泪便夺眶而出。泪水一点点的滴在汪帮主那张手谕之上,那手谕登时湿了。
徐长老缓缓的道:“帮主休怪咱们无礼。汪帮主这通手谕,原只马副帮主一人知晓,他严加收藏,从来不曾对谁说起。这几年来丐帮主行事光明磊落,决无通辽叛宋、助契丹而压汉人的情事,汪帮主的遗令自是决计用不著。直到马副帮主突遭横死,马夫人才寻到了这通遗令。本来嘛,大家疑心马副帮主是姑苏慕容公子所害,倘若帮主能为大元兄弟报了此仇,帮主的身世来历,原无揭破必要。老朽思之再三,为大局著想,本想毁了这封书信和汪帮主的遗令,可是,可是……”
他说到这里,眼光向马夫人瞧去,说道:“一来马夫人痛切夫仇,不能让大元兄弟冤沉海底,死不瞑目。二来乔帮主袒护胡人,所作所为已危及本帮……”乔峰道:“我袒护胡人,此事从何说起?”
徐长老道:“‘慕容’两字,便是胡姓。慕容氏是鲜卑后裔,与契丹同为塞外胡虏戎狄。”
乔峰道:“嗯,原来如此,我倒不知了。”徐长老道:“三则,帮主是契丹人一节,帮中知者已众,变乱已生,隐瞒也自无益。”
乔峰仰天嘘了一口长气,心中闷了半天的疑团,此时方始揭破,向全冠清道:“全舵主,你知道我是契丹后裔,是以反我,是也不是?”
全冠清道:“不错。”乔峰又问:“宋奚陈吴四大长老听信你言而欲杀我,也是为此?”
全冠清道:“不错,只是他们将信将疑,拿不定主意,事到临头,又生畏缩。”乔峰道:“我的身世端倪,你从何处得知?”
全冠清道:“此事牵连旁人,恕在下无以奉告。须知纸包不住火,任你是再隐秘主事,终究会天下知闻。”
霎时之间,乔峰脑海中思潮如涌,一时想:“他们心生嫉妒,捏造了种种谎言,诬陷于我。乔峰纵然势孤力单,亦当奋战到底,不能屈服。”随即又想:“恩师的手谕,那明明不是假的。智光大师德高望重,于我无恩无怨,又何必来设此鬼计?徐长老是我帮元老重臣,岂能有倾覆本帮之意?铁面判官单正、谭公、谭婆等俱是武林中极有名声的前辈,这赵钱孙虽然疯疯癫癫,却也不是泛泛之徒,众口一辞的都如此说,哪里还有假的?”
群丐听了智光、徐长老等人的言语,心情也是十分纷乱。乔峰素来于属下极有恩义,才德武功,人人钦佩,哪料到他竟是契丹的子孙。辽国和大宋的仇恨越结越深,丐帮子弟死于辽人之手的,历年已是不计其数,由一个辽国人来做丐帮帮主,那直是不可思议之事。但说要公然将他逐出丐帮,却是谁也说不出口。
一时间杏林中一片静寂,唯闻各人沉重的呼吸之声。突然之间,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各位伯伯叔叔,先夫不幸亡故,到底是何人下的毒手,此时自是难加断言。但想先夫平生诚稳笃实,讷于言语,江湖上并无仇家,妾身实在想不出如何有人要取他性命。然而常言道得好:‘漫藏诲盗’,是不是因为先夫手中握有什么重要物事,别人想得之而甘心?别人是不是怕他泄漏机密,坏了大事,因而要杀他灭口?”说这话的,正是马大元的遗孀马夫人。
这几句话的用意非常明自,直指杀害马大元的凶手便是乔峰,而其行凶的主旨,在于掩没他是契丹子孙的种种证据。
乔峰缓绫转头,瞧著这个全身缟素、娇怯怯、俏生生、小巧玲珑的女子,说道:“你疑心是我害死了马副帮主?”
马夫人一直背转身子,双眼向著地面,这时突然抬起头来,瞧向乔峰。但见她一对眸子晶亮如宝石,黑夜中发出闪闪光彩,乔峰心头一震。又听她说道:“妾身是个无知无识的女流之辈,出外抛头露面,已是不该,何敢乱加罪名于人?只是先夫死得冤枉,哀恳众位伯伯叔叔念著故旧之情,查明真相,替先夫报仇雪恨。”说著跪了下去,盈盈拜倒,竟对乔峰磕起头来。
乔峰一生最是服软不服硬,对于马夫人这一手柔功,竟是无法招架。她没一句说乔峰是凶手,但每一句话都是指向他的头上。
乔峰见她向自己拜倒,心下恚怒,却又不便发作,只得跪倒还礼,说:“嫂子请起。”
杏林左首忽有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马夫人,我心中有一个疑团,能不能问你一句话?”众人向声音来处瞧去,见是个穿淡绿衫的少女,正是王玉燕。马夫人道:“姑娘有什么话要查问于我?”
玉燕道:“查问是不敢。我听夫人言道,马前辈这封遗书,乃是用火漆密密固封,而徐长老开拆时,漆印仍属完好。那么在徐长老开拆之前,是谁也没看过信中内文了。”马夫人道:“不错。”
玉燕道:“然则那位带头大侠的书信和汪帮主的遗令,除了马前辈之外,谁都不知。漫藏诲盗、杀人灭口的话,便说不上。”马夫人道:“姑娘是谁?却来干预我帮中的大事?”
玉燕道:“贵帮事务,我自然管不著,但你们要诬陷我表哥,我可不答应。”马夫人又问:“姑娘的令表兄是谁?是乔帮主么?”玉燕摇头微笑,道:“不是,是慕容公子。”
马夫人道:“嗯,原来如此。”她不再理王玉燕,转头向执法长老迈:“白长老,本帮帮规如山,若是长老你犯了帮规,那便如何?”执法长老白世镜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马夫人道:“若是比你白长老品位更高之人呢?”白世镜知她意中所指,不自禁的向乔峰瞧了一眼,道:“本帮帮规乃祖宗所定,不分辈份尊卑,品位高低,须当一体禀遵。同功同赏、同罪同罚。”马夫人道:“那位姑娘疑心得甚是。初时我也是一般的想法,但在我得到先夫噩耗之前的一日晚间,忽然有人摸到我家中偷盗。”
众人都是一惊,有人问道:“偷盗?偷去了什么?伤人没有?”马夫人道:“并没伤人。贼子用了下三滥的薰香,将我及两名婢仆都熏倒了,翻箱倒箧的大搜一轮,偷去了十来两银子。次日我便接到先夫不幸遭难的噩耗,哪里还有心思去理会贼子盗银之事?幸好先夫将这封遗书藏在极隐秘之处,才没给贼子搜去毁灭。”这几句话已是明白不过,显是指证乔峰自己或是派人赴马大元家中盗书,他既去盗书,自是早知遗书中的内容,杀人灭口一节,可说是昭然若揭了。
玉燕一心要为慕容复洗脱,不愿乔峰牵连在内,说道:“小毛贼来偷盗十几两银子,那也是寻常之事,只不过时机巧合而已。”
马夫人道:“姑娘之言甚是,初时我也这么想,但后来在那小贼进屋出屋的窗口墙脚之下,拾到了一件物事,原来是那小毛贼匆忙来去中掉下的。我一见那件物事,心下惊惶,方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
宋长老道:“那是什么物事?为什么非同小可?”马夫人缓缓从包袱之中,取出一条八九寸长的物事,递向徐长老,道:“请众位伯伯叔叔作主。”待徐长老接过那物事,她登时扑倒在地,大放悲声。
众人向徐长老看去,只见他将那物事展了开来,原来是一柄折扇。徐长老沉著声音,念著扇面上的一首诗道:“朔雪飘飘开雁门,平沙历乱卷蓬根。功名耻计擒生数,直斩楼兰报国恩。”
乔峰一听到这首诗,当真是一惊非同小可,凝目瞧折扁时,但见到扇面的反面绣著一幅壮士出塞杀敌国,这把扇子乃是自己之物。那首诗是恩帅汪剑通所书,而这幅图画,更是出于徐长老的手笔,笔法虽不甚精,但一股侠烈之气,却随著图中朔风大雪而更显得慷慨豪迈。他向来珍视此扇,妥为收藏,怎么会失落在马大元的家中?
徐长老反过扇子,看了看那幅图画,正是自己亲手所绘,咽了一口长气,喃喃的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汪帮主啊汪帮主,你这事可大大的做错了。”
乔峰乍闻自己身世,竟是契丹子裔,心中本来百感交集,这十多年来,他每日里便是计谋如何破灭辽国,多杀契丹胡虏,突然间惊悉此事,纵是他一生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也禁不住手足无措。然而待得他的折扇出现,马夫人口口声声指责他阴谋害死马大元,他心中反而平定,霎时之间,脑海中转过了几个念头:“有人盗我折扇,嫁祸于我,这等事可难不倒乔峰。”向徐长老道:“徐长老,这柄折扇是我的。”丐帮中辈份较高、品位较尊之人,听得徐长老念那诗句,已知是乔峰之物,其余帮众却不知道,待听得乔峰自认,又都是一惊。
徐长老心中也是感触良久,喃喃说道:“汪帮主总算将我当作心腹,这件大事却不让我知晓。”
马夫人忽道:“徐长老、汪帮主不跟你说,是为你好。”徐长老不解,道:“什么?”
马夫人凄然道:“丐帮中只大元知道此事,便惨遭不幸,你……你……若是事先得知,未必能逃此劫。”
乔峰朗声道:“各位更有什么话说?”他眼光从马夫人看到徐长老,看到白世镜,看到传功长老,一个个的望将过去。众人均是默然无语。
乔峰等了一会,见无人作声,说道:“乔某身世来历,惭愧得紧,我自己未能确知。但既有这许多前辈指证,乔某也不敢妄自否认。这丐帮帮主的职份,自当退位让贤。”说著伸手到右腿裤脚外侧的一只长袋之中,抽了一条晶莹碧绿的竹杖出来,正是丐帮帮主的信物打狗棒,双手持了,高高举起,说道:“此棒承汪帮主相授,乔某执掌丐帮,虽无建树,差幸亦无大过。今日退位,哪一位英贤肩负此职,请来领受此棒。”
要知丐帮中的规矩,新帮主就任,例须由旧帮主以打狗棒相授。只有旧帮主先此逝世。那才是例外。
乔峰方当英年,武功方略,丐帮中再无第二人能够企及,自他出任帮主以来,帮中虽不免亦有心怀叵测之徒,但谁也没想过要继任帮主。群丐见他手特竹杖,气概轩昂的当众站立,有谁敢出来承受此棒?
乔峰连问三声,丐帮中始终无人答话,乔峰说道:“乔峰身世未明,这帮主一职,无论如何是不敢担任了。徐长老、传功和执法两位长老,本帮镇帮之宝的打狗棒,请你三位连同保管。日后定了帮主,由你三位一同转授不迟。”
徐长老道:“那也说得是。”伸手便欲来接竹棒。宋长老忽然大声喝道:“且慢!”徐长老愕然停步,道:“宋兄弟有何话说?”
宋长老道:“我瞧乔帮主不是契丹人。”徐长老道:“何以见得?”宋长老道:“我瞧他不像。”
徐长老道:“怎么不像?”宋长老道:“契丹人穷凶极恶,残暴狠毒。乔帮主却是个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适才咱们反他,他却甘愿为咱们受刀流血,赦那背叛之罪。契丹人哪会如此?”
徐长老道:“他自幼受江帮主养育教诲,已改了契丹人的凶残习性。”宋长老道:“既然性子改了,那便不是坏人,再做咱们帮主,有何不妥?我瞧本帮之中,再也没哪一个能及得上他英雄了得。别人要当帮主,只怕我姓宋的不服。”
群丐中与宋长老存一般心思的,实是大有人在。要知乔峰威望极重,单凭几个人的口述和字据,便免去他的帮主之位,许多向来忠于他的帮众便大为不服。宋长老这一领头说出了心中之意,群丐中登时便有数十人七张八嘴的呼叫起来:“只怕有人阴谋陷害乔帮主,咱们不能轻信人言。”
“几十年前的旧事,有谁亲眼见来?”“帮主大位,不能如此轻易更换!”“我是一心一意跟随乔帮主,别人当帮主,我也不服。”
奚长老大声道:“谁愿跟随乔帮主的,随我站到这边。”他左手拉著宋长老、右手拉了吴长老,走到了东首。跟著大仁分舵、大勇分舵、大义分舵的三个舵主,也走到了东首。三分舵的舵主一站过去,他们属下的帮众自也纷纷跟随而往。全冠清、陈长老、传功长老、以及大智、大信两舵的舵主,却留在原地不动。这么一来,丐帮人众登时分成了两派,站在东首的约占五成,留在原地的约为三成,其余帮众则心存犹豫,不知听谁的主意才是。执法长老白世镜行事向来斩钉截铁,说一不二,这时却是好生为难,迟疑不决。
全冠清道:“众位兄弟,乔帮主才略过人,英雄了得,谁不佩服?然而咱们都是大宋百姓,岂能听从一个契丹人的号令?乔峰的本事越大,大伙儿越是危险。”奚长老道:“放屁,放屁,放你娘的狗屁!我瞧你的模样,倒有七分像是契丹人。”全冠清大声道:“大家都是忠心耿耿的好汉,难道甘心为异族的奴隶走狗么?”他这几句话倒真有效力,走向东首的群丐之中,有十余人又回向西首。东首的丐众骂的骂、拉的拉,登生纷扰。霎时间或出拳脚,或动兵刃,数十人便混打起来。众长老大声约束,但各人心中均有所偏,吴长老和陈长老戟指对骂,眼看便要动手相斗。
乔峰朗声道:“众兄弟一齐停手,听我一言。”他语声威严,群丐纷争立止,都转头瞧著他。
乔峰道:“这帮主之位,我是决计不当的了……”宋长老插口道:“帮主,你莫灰心……”
乔峰摇头道:“我不是灰心。别的事或有阴谋诬陷,但我恩师汪帮主的笔迹,别人无论如何假造不来。”
他提高声音,说道:“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威名赫赫,武林中谁不敬仰?若是自相残杀,岂不教旁人笑歪了嘴?乔某临去时有一言奉告,若是有谁以一拳一脚加在本帮兄弟身上,便是本帮莫大的罪人。”群丐本来均以义为首,听了他这几句话,都是暗自惭愧。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倘若是杀了本帮的兄弟呢?”说话的正是马夫人。乔峰朗声道道:“杀人者抵命,残害兄弟,举世痛恨。”马夫人道:“那就好了。”乔峰道:“乔某光明磊落,生平无不可对人言讲之事。马副帮主到底是谁谋害,是谁偷了我这折扇去陷害于我,终究会查个水落石出。马夫人,以乔某的身手,若要到你府上取什么物事,谅来不致空手而回,更不会失落什么随身之物。别说府上只不过三两个女流之辈,便是皇宫内院、相府帅帐、千军万马之中,乔某要取什么物事,也未必不能办到。”他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豪迈,群丐素知他的本事,都觉甚是有理,谁也不以为他是夸口。马夫人低下头去,再也不说什么。
乔峰抱拳向众人行了一礼,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众位好兄弟,咱们再见了,乔某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有生之年,决不伤一条汉人的性命,若违此言,有如此刀。”说著伸出左手,凌空向单正一抓。
单正只觉手腕一震,手中单刀把捏不定,手指一松,那单刀被乔峰夺了过去。乔峰右手的拇指扳住中指,向外一弹,当的一声响,那单刀断成两截,刀头飞开数尺,刀柄仍拿在他的手中。他向单正说道:“得罪!”抛下刀柄,迳自扬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