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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冲默然,心知蓝凤凰是苗家女子,心直口快,绝无虚言。蓝凤凰道:“我瞧着气不过,当场我想毒死了他。后来想想,不知你意下如何,真要毒死他,也不忙在一时。”令狐冲道:“你顾着我的情面,可多谢你啦。”蓝凤凰道:“那也没甚么。我听他们说,乘着你不在恒山,快快动身,免得给你回山时撞到。又有人说,这次不巧得很,你不在山上,否则一起捉了去,岂不少了后患?哼哼!”令狐冲道:“有你大妹子在场,他们想要拿我,可没这么容易。”蓝凤凰甚是得意,笑道:“那是他们运气好,倘若他们胆敢动你一根毫毛,我少说也毒死他们一百人。”她转头向盈盈道:“任大小姐,你别喝醋。我只当他亲兄弟一般。”盈盈脸上一红,心知她是个天真坦率之人,微笑道:“令狐公子也常向我提到你,说你待他真好。”蓝凤凰大喜,道:“那好极啦,我还怕他在你面前不敢提我的名字呢。”
盈盈问道:“你假装昏迷,怎地又走了出来?”蓝凤凰道:“他们怕我身上有毒,都不敢来碰我。有人说不如一刀将我杀了,又说放暗器射我几下,可是口中说得起劲,谁也不敢动手,一窝蜂的便走了。我撮了他们一程,见他们确是去华山,便出来到处找寻大哥,告知你们这讯息。”令狐冲道:“这可真要多谢你啦,否则我们赶去黑木崖,扑了个空,待得回头再找,那些老尼姑、小尼姑、不老不小的中尼姑,可都已经吃了大亏啦。事不宜迟,咱们便去华山。”三人当下折而向西,兼程急赶,但一路之上竟无见到半点线索。令狐冲和盈盈都是心下嘀咕,均想:“一行数百之众,一路行来,定然有人瞧见,饭铺客店之中,也必留下形迹,难道他们走的不是这条路?”
第三日上,在一家小饭铺中见到了四名衡山派门人。这四人都是衡山派的第二代弟子,未曾参与嵩山之会,不认得令狐冲等人,但令狐冲等一看他们的服色打扮,便知其门派来历,暗中撮上了一听,他们说话果然是去华山的。瞧他们兴高采烈的模样,倒似山上有批金银珍宝,等候他们去拾取一般。听得其中一人说道:“幸好黄师兄够交情,传来讯息,又亏得咱在河南,就近赶去,只怕还来不及。老家那些师兄弟们,这次可错过良机了。”另一人道:“咱们不可托大,还是越早赶到越好。这种事情,时时刻刻都有变化。”令狐冲想要知道他们这么性急赶去华山,到底有何图谋,但这四人始终一句也不提及。蓝凤凰道:“要不要将他们毒倒了,拷问一番?”令狐冲想起衡山掌门莫大先生待自己甚厚,不便欺侮他的门人,说道:“咱们尽快赶上华山,一看便知,却不须打草惊蛇。”蓝凤凰道:“正是。”三人展开脚程,赶过了四名衡山弟子,这四人见一男二女都是年纪轻轻,脚程好快,心下都是惊异不置。
数日后三人到了华山脚下,其时已是黄昏,令狐冲自幼在华山长大,于周遭地势自是极为熟悉,说道:“咱们从后山小径上山,不会遇到人。”华山之险,五岳中为最,后山小径是更峭极峻极,一大半竟无道路可行。好在三人都是武功高强,险峰峭壁,一般的攀援而上,饶是如此,到得华山绝顶却也是四更时分了。令狐冲带着二人,径往大堂,只见黑沉沉一片并无灯火,伏在窗下一听,亦无声息,再到群弟子聚居之处一查,屋中竟似无人。令狐冲推窗进去,晃火折一看,房中果然空荡荡地,桌上地下都积了灰尘,连查数房,都是如此,显然华山群弟子并未回山。蓝凤凰不大是味儿,说道:“难道我上了那些王八蛋的当?他们说来华山,却去了别处?”令狐冲心下惊疑不定,想起那日攻入少林寺,也是扑了个空,其后却迭遇凶险,难道岳不群这番又施故智?但此刻己方只有三人,纵然被围,脱身也是极易,只怕他们将恒山子弟囚在极隐之处,这几日一耽搁,再也找不到了。
三个人凝神倾听,唯闻松涛之声,竟是幽静出奇。蓝凤凰道:“咱们分头找找,一个时辰之后,再在这里相会。”令狐冲道:“好!”他想蓝凤凰使毒本事高明之极,没有人敢加伤害,但还叮嘱一句:“旁人你也不怕,但若是遇到我师父,他出剑奇快,须得小心!”
蓝凤凰见他说得恳切,昏黄灯火之下,关心之意,见于颜色,不由得心中感动,道:“大哥,我自理会得。”推门而出。
令狐冲带着盈盈,又到各处去查察一遍,连天琴峡岳不群夫妇的居室也查到了,始终不见一人。令狐冲道:“这事当真蹊跷,往日我们华山派师徒全体下山,这里也总留下看门扫地之人,怎地此刻山上一人也无?”最后一处来到岳灵珊的居室。那屋子便在天琴峡之侧,和岳不群夫妇的住所相隔甚远。令狐冲来到门前,想起昔时和这位小师妹青梅竹马,携手共游,今日却是艳骨长埋,再也无可得见,热泪盈眶,他伸手推了推门,板门闩着,一时犹豫不定。盈盈一跃过墙,拔开门闩,将门开了。两人走进室内,点着了桌上蜡烛,只见床上桌上也都积满了灰尘,房中四壁萧然,连女儿家梳装镜奁之物也无。令狐冲心想:“小师妹与林师弟成婚后,自是另有新房,不再在这里住,日常用物,都带过去了。”随手拉开抽屉,只见抽屉中放的都是小竹筏、石弹子、布玩偶、小木马等等玩物,每一样物事,不是令狐冲给她做的,便是当年两人一起玩过的,难为她整整齐齐,尽数好好的收在这里。令狐冲心头一痛,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扑簌簌的直掉下来。他慢慢关好抽屉,转身便欲出房,却见盈盈对着墙壁,正在看悬挂着的一幅字。令狐冲走近两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一首诗,诗云:
“星使追还不自由,双童捧上绿琼丹。九枝灯下朝金殿,三素雪中传玉楼。凤女颠狂成久别,月娥孀独好同游。当时若爱韩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
令狐冲文理并不甚通,于诗中所说的什么“凤女”“月娥”这些典故全然不懂,但于最后两句却是入目心惊,喃喃念道:“当时若爱韩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韩公子,那是谁?”盈盈道:“这是她录写李商隐的诗。”令狐冲道:“李商隐?”盈盈道:“那是唐期的诗人。诗中说的是一个女道士,她当年如果爱了韩公子,嫁了他,便不会这样孤单寂寞,抱恨终生了。”
令狐冲心中一惊,说道:“埋骨成灰恨未休!不错,小师妹埋骨成灰,心中却仍是抱恨无穷。可是她当时快做新娘子,为甚么要抄写这种诗?”盈盈道:“这是她写的字吗?”令狐冲道:“正是!”
两人吹灭烛火,走出屋来。盈盈道:“冲郎,这华山之上,有一处地方和你大有关系,你带我去瞧瞧。”令狐冲道:“嗯,你说的是思过崖。好,咱们去看一看。”当下在前带路,径赴思过崖来。这地方令狐冲走得熟了,虽然路程不近,但两人走得极快,片刻间便到了。
上得崖来,令狐冲携住盈盈的手,说道:“我在这山洞——”只说五字,便听铮铮两响,洞中传出兵刃相交之声。两人都是吃了一惊,快步奔近,跟着便听得有人大叫一声,显是受了伤,声音依稀是莫大先生。令狐冲道:“似乎是莫大师伯,快去瞧瞧。”两人拔出兵刃,抢进洞去,前洞无人,但通向后洞的洞中却透出火光。令狐冲关怀莫大先生,一纵身便进了后洞,不由得心中打了个突,但见洞中点着数十根火把,少说也有百来人,各人都在凝神观看山壁上所刻的剑招和武功家数。人人专心致志,竟无半点声息。令狐冲和盈盈听得莫大先生惨呼之时,料定一冲入洞之后,洞内若非黑漆一团,则出现在眼前的定是血肉横飞的惨烈搏斗,岂知洞内火把照映,如同白昼,满洞站着了人,静观壁上的石刻。这后洞地势颇宽,虽是站着百余人,尚不见如何挤迫,只是这许多人鸦雀无声,如同僵毙了一般,陡然看见,不免心中都打了个突。盈盈身子微向右靠,右肩和令狐冲左肩相并。令狐冲转过头来,只见她脸色雪白,眼中略有惧意,便伸出左手,轻轻搂住她腰,只见这些人衣饰各别,一凝神间,便瞧出是嵩山、泰山、衡山三派的门人弟子。其中有些是头发花白的中年人,也有自须苍苍的老者,显然这三派中许多名宿前辈也已在场,华山和恒山两派的门人却不见在内。
令狐冲略一凝神,已明其意,这三派人士分别聚观,各不混杂,嵩山派人士在观看壁上嵩山派的剑招,泰山与衡山两派均分别观看己派的招数。他忽然想起道上所遇的那四名衡山弟子,说道得到讯息,赶来华山,当真是莫大的运气,自是得悉华山后洞石壁刻有衡山派精妙剑招,衡山门下无不心痒难搔,立刻要赶来看个究竟,而留在衡山的师兄弟无此眼福,自不免要大叹缘悭一面了。他四下一看,不见莫大先生,洞中也绝无争斗之状,可是适才兵刃相交和那一声惨呼,绝非听错,难道他是在后洞山道中遭了暗算,要进后洞山道,须得穿过人群,这些人中衡山派门人与己无仇,嵩山和泰山两派中只怕有不少人要和自己为难,他们若是认出了盈盈,更有偌大的不便,当即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你守在洞口,我进去瞧瞧。”盈盈点了点头。他话声虽轻,但在一片寂静之中听来,却宛如呼喝一般,当下便有四五人转过头来,向他怒目而视。但石壁上招数太过诱人,这几人向他瞧了一眼,均怕良机消逝,又转头去看石壁上的图样。令狐冲放轻了脚步,从人丛中走过去,似乎听到自己一颗心在怦怦乱跳,转念一想:“石壁上这些剑招,我早已了然于胸,招数虽妙,皆非独孤九剑之敌。别说他们乍见新学,未能尽晓,就算都学会了,又怎能奈何得我?”想到此处,精神为之一振,当即大步迈出。
忽然间身后有人厉声喝道:“你不是嵩山弟子,如何来瞧这图形?”令狐冲转过身来,只见一名身穿土黄衫子的老者,向着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怒目而视,手中长剑斜指其胸。那中年人笑道:“我几时瞧这图形了?”那老者道:“你还想赖?你要偷学嵩山剑,那也罢了,何以细看那些破我嵩山剑法的招数?”令狐冲知道石壁上除刻着五岳剑派的精妙招数之外,另有当年魔教十长老所刻的破解之法,所有破法,尽是五岳剑招的克星,将五岳剑派这些精妙招数,打得一败涂地。石壁上的五岳剑招,本已较五岳派现存者高明得多,但即使学会了这些高招,仍是不免为魔教十长老所创的破法所制。此刻有人在观看克制嵩山的剑法的招数,自是大遭嵩山一派之忌了。
那老者如此一呼喝,登时便有四五名嵩山门人慢慢走近,站在那中年人四周,露刃相向。那中年人道:“我于贵派剑法一窍不通,看了这些破法,又有何用?”那老者阴森森的道:“你看这剑法,便是不怀好意。”那中年人手按剑柄,说道:“五岳派掌门岳先生盛情高谊,准许咱们来观摩石壁上的剑法,可没限定那一些剑法准看,那一些不准看。”那老者道:“你意图不利我嵩山派,那便容你不得。”那中年人道:“五派归一,此刻只有五岳派,那里更有嵩山派?若不是五派归一,岳先生也不会容许阁下在华山石洞之中观看剑法。”此言一出,那老者登时语塞。一名嵩山弟子突然伸手在那中年人肩后重重一推,喝道:“你倒嘴利得很。”那中年人一反手,勾住他的手腕,向外一甩,那嵩山弟子一个踉跄,直摔出去。便在此时,泰山派中忽然有人大声喝道:“你是甚么人?穿了我泰山派的服色,混在这里偷看泰山剑法。”只见一名身穿泰山派服色的少年急奔向外,洞门边闪出一人,喝道:“站住了,甚么人在此捣乱?”那少年一剑剌出,跟着身子疾冲而前。拦门者左手伸出,抓他眼珠,那少年急退一步。拦门者右手如风,又是插向他眼珠。那少年长剑在外,难以招架,只得又退了一步。拦门者横扫一腿,那少年纵起闪避,砰的一声,胸口登时中了一掌,口吐鲜血,后面奔上两名泰山派弟子,将其擒住。
其时嵩山派中已有四名门人围住那中年人,四把长剑霍霍闪动,急攻而前。那中年人剑法极是凌厉,但非五岳剑派中人,几名旁观的嵩山弟子叫了起来:“这家伙不是五岳剑派的,是混进来的奸细。”两起打斗一生,寂静的山洞之中,立时大乱。
令狐冲心想:“乘着众人乱成一团,立即去寻找莫大先生。”当即侧身走向地道,只走出数步,忽听得轰隆隆一声大响,犹如山崩地裂一般。众人齐声惊呼。令狐冲大吃一惊,急忙转身,只见山洞口泥石纷落,洞中尘土飞扬,他顾不得去找莫大先生,急欲奔向盈盈,只是来人乱走乱窜,刀剑乱舞,满眼尽是尘土,瞧不见盈盈身在何处。他从人丛中挤了过去,闪身避开三次不知从何处砍来的刀剑,抢到洞口,不由得叫一声苦,不知高低,只见一块数万斤重的大石掉在洞口,将那山洞牢牢堵死,仓皇一瞥之下,似乎无出入的孔隙。他大叫:“盈盈,盈盈!”似乎听得盈盈在远处答应了一声,那声音好像来自地道的入口之处,只是百余人大叫大嚷,无法听清,心想:“盈盈怎地到了地道口边?”一转念间,立时省悟:“是了,那大石掉下之时,盈盈站在洞口,她不顾自己逃命,只是挂念着我。我冲向山洞口去找她,她冲进来到地道口找我。”当下转身又到地道口来。
洞中原有数十根火把,当那大石掉下之时,众人一乱,火把有的丢弃,有的落地,已然熄灭了大半,再加上满洞尘土,望出去黄蒙蒙的一片。只听众人骇声惊叫:“洞口给堵死了,洞口给堵死了!”又有人怒叫:“是岳不群这奸贼的阴谋!”另一人道:“正是,这奸贼骗咱们来看他妈的剑法——”数十人一齐伸手去推那大石,但这大石便却一座小山一般,虽然数十人一齐使力,却那里推得动分毫?又有人叫道:“快,快从地道中出去。”早有人想到此节,二十余人你推我拥,挤在地道口边。那地道是当年魔教的大力神魔以巨斧所开,只容一人进入,二十余人挤在一起,如何走得进去?这一乱,火把又熄灭了十余根。人群中两名大汉用力挤向旁人,街向地道之口,并肩而前。但地道口甚窄,两人砰的一撞,谁也无法进去。右首那人左手挥处,左首大汉一双惨呼,胸口已为一柄匕首插入,右首的大汉顺手将他推开,便钻入了地道之中,余人你推我拥,均想跟入,要知各人眼见山洞出口为巨石堵死,除了一条地道之外,更无其他出路。这山洞的石壁之上虽然刻得有上乘武功的招式,但若是给封死在洞中,武功再妙,复有何用?忽然有人惊叫起来:“死人骨头,死人骨头!”手中高举一条死人大腿骨,在蒙蒙黄光中不住晃动,更是阴森森的令人毛发俱竖。令狐冲不见盈盈,正自惶急,听到那人叫喊,知道这是当年魔教十长老遗下的骸骨,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魔教十长老空有一身通天彻地的武功,却中了暗算,葬身于此,我和盈盈,今日不知能否得脱此难。这件事倘若真是我师父安排,那可凶险得紧。”眼见众人在地这口推拥,焦躁之下,心中突然动了杀机:“这些家伙碍手碍脚,须得将他们一个个都杀了,我和盈盈方得从容脱身。”手持剑柄,抽剑便欲杀人,只见一个少年双手乱抓自己头发,全身发抖,脸如土色,显然是害怕之极,令狐冲怜悯之念陡盛,寻思:“我和他乃是一同遭人暗算的难友,该当同舟共济才是,怎可杀他泄愤?”长剑已抽出了一尺,当下拍的一声响,还剑入鞘。
只听得地道口二十余人纵声大叫:“快进去!”“怎么不动了?”“爬不进去吗?”“拖他出来!”只见那爬进地道口的大汉双足在外,似乎里面也是此路不通,可是却也不肯退出。两个人一俯身,分执那大汉双足,用力向外一拉。突然间数十人齐声惊呼,拉出来的竟是一具无头尸体,颈口鲜血直冒,这大汉的首级竟然在地道内给人割去了。便在此时,令狐冲见到山洞角落中有一个人坐在地下,昏黑火光下依稀便是盈盈,他大喜之下,奔将过去,只跨出两步,便撞到人群。他用力挤迫,但这时群豪已然乱极,各人均如失却了理性,没头苍蝇般乱窜,有的挥剑狂砍,有的捶胸大叫,有的相互扭打,有的在地下爬来爬去。令狐冲又走出一步,双足便给人牢牢抱住。他伸手在那人头上猛击一掌,那人惨叫一声,却不肯放手。令狐冲喝道:“你再不放手,我杀你了。”突然间小腿上一麻,竟然给那人张口咬住。令狐冲又惊又怒,眼见众人皆如疯了一般,山洞中火把越来越少,只有两根尚自点燃,却已掉在地下,无人执拾。他大声叫道:“拾起火把,拾起火把!”却有一名胖大道人哈哈大笑,抬起脚来,踏熄了一根火把。令狐冲抽出长剑,将咬住他小腿那人拦腰斩断,突然间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却原来最后一枝火把也已熄灭。火把一熄,洞中群豪蓦然间鸦雀无声,均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手足无措,片刻之间狂呼哭喊之声大作。令狐冲心想:“今日的局面已然有死无生,天幸是和盈盈死在一起。”念及此节,心下不惧反喜,对准了盈盈的所在,摸将过去。走出数步,斜剌里忽然有人奔将过来,猛力和他一撞。这人内力既高,这一撞之势又是十分凌厉。令狐冲给他撞得跌出两步,转了半个圈子,急忙转身,又向盈盈所坐之处慢慢走去,耳中所闻,尽是呼喝哭叫,数十柄刀剑劈舞碰撞。
众人身处黑暗,心情惶急,大都已频临半疯半狂,人人自危,便均舞动兵刃,以求自保。有些老成持重,或是定力极高之人,原可镇静应变,但旁人兵刃乱舞,山洞中挤了这许多人,黑暗中又无可闪避,除了也舞动兵刃护身之外,更无他法。但听得兵刃碰撞、惨呼大叫之声不绝,跟着有人呻吟咒骂,自是发于伤者之口。
令狐冲耳听得身周都是兵刃劈风之声,他剑法再高也是无法可施,每一瞬间都会被不知从那里砍来的刀剑所伤。他心念一动,立即抽出长剑,也舞动护住上盘,一步一步摸向洞壁,只要摸到了石壁,靠壁而行,便可避去许多危险,适才见到似是盈盈的那个人形又是倚壁而坐,这般摸将过去,当可和她会合。从他站立之处走向石壁相距虽只数丈,可是刀如林,剑如雨,当真是寸寸凶险,步步惊魂。令狐冲心想:“若是死在一位武林高手的剑底,那是心甘情愿。现下情势,却是随时都会莫名其妙的呜呼哀哉,杀死我的,说不定只是个会些三脚猫把式的笨蛋。纵是独孤大侠复生,遇上这等情景,那也是一筹莫展。”一想到独孤求败,心中陡地一亮:“是了,今日的局面,不是我给人莫名其妙的杀死,便是我将人莫名其妙的杀死。多杀一人,我给人杀死机会的便少了一分。”长剑一抖,使出“独孤九剑”中的“破器式”来,向前后左右点出。这“破器式”乃为破解敌人暗器之用,就算万箭齐发,也射不到他。“破器式”的剑式一使开,便听得身前几人啊啊惨叫,跟着感到长剑又剌入一人身子,忽听得“啊”的一听呼,是个女子声音。令狐冲大吃一惊,手一软,长剑险险跌出,心下砰砰乱跳:“莫非是盈盈,难道我杀了盈盈!”纵声大叫:“盈盈,盈盈,是你吗?”
可是那女子再无半点声息。本来盈盈的声音,他听得极热,这一声轻呼是不是她发出,原是极易分辨,但山洞中万声齐作,这女手一声呼叫又是甚轻,他关心过切,脑子乱了,只觉似乎是盈盈,又似乎不是她。他再叫了几声,仍是不闻答应,俯身去摸地下,突然间不知从何处飞来一脚,重重踢中他的臀部。令狐冲向前直飞,身在半空之时,左腿上一痛,又给人打了一鞭。
他伸出左手,曲臂护头,砰的一声,手臂连头一齐撞上山壁,落了下来,只觉头上、臂上、腿上、臀上,无处不痛,全身骨节似欲散开一般。他定了定神,又叫了两声“盈盈”,自己听得声音嘶哑,好似哭泣一般。他心下气苦,大叫:“我杀了盈盈,我杀了盈盈!”挥动长剑,上前连杀数人。喧闹声中,忽听得铮铮两声响,正是瑶琴之音。这两声琴音虽轻,但听在令狐冲耳里,直如霹雳一般惊心动魄。他狂喜之下,大叫:“盈盈,盈盈!”一个冲动,便欲向琴音奔丢,但随即明白,琴音来处相距甚远,这十余丈路走将过去,比之在江湖上行走十万里还凶险百倍,要走完这十几丈路而居然能得不死,实是难上加难。这琴音会是发自盈盈,她既健在,自己可不能贸然送死,如果两人不能手挽手的齐死,在九泉之下将饮恨无穷了。他退回两步背脊靠住石壁,心想:“这所在安全得多。”忽觉风声劲急,有人挥舞兵刃,疾冲过来。令狐冲一剑剌出,但长剑甫动,心中便知不妙。
“独孤九剑”的精义,在于一眼见到对方招式中的破绽,便即乘虚而入,后发先至,一招制胜,但在这漆黑一团的山洞之中,连敌人也见不到,何况他的招式?更不必说他招式中的破绽,“独孤九剑”便成无用之物。令狐冲长剑只递出一尺,急忙向左一避,只听得喀喇一啊,跟着砰的一声,又是“啊”的一声惨叫,推想起来,定是那人兵刃先撞在石壁,折断的兵刃却剌入了他身子。
令狐冲呆了一呆,耳听得那人更无声息,料想已死,寻思:“在黑暗之中,我剑术纵高,亦与庸手无异,只好暂且忍耐,俟机再和盈盈相聚。”但听得兵刃舞动声和叫喊声已弱了不少,自是在这片刻之间,已有多人伤亡。他以长剑急速在身前挥动,组成一道剑网,以防突然有人攻至,那瑶琴声时断时续,不成曲调,令狐冲又担心起来:“莫非盈盈是受了伤?又不然弹琴的并不是她?”
过得良久,呼喝声渐渐止了,只是地下有不少在呻吟咒骂,偶尔有兵刃相交吆喝之声,均是发自山洞靠壁之处。令狐冲心道:“剩下来没死的,都已靠壁而立。这些人必是武功较高,心思较细的好手。”他忍不住叫道:“盈盈,你在那里?”对面琴声铮铮数响,似是回答。令狐冲飞身而前,左足落地时只觉足底一软,踏在一人身上,跟着风声劲急,地下一柄兵刃撩将上来,总算他内力奇厚,虽然见不到对方兵刃的来势,却也能及时察觉,左足一使劲,倒跃退回石壁,寻思:“地下躺满了人,有的受伤未死,可走不过去。”但听得风声呼呼,都是背靠石壁之人在舞动兵刃护身,这一刻时光中,又有几人或死或伤。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众位听了,咱们中了岳不群的奸计,身陷绝地,该当同心协力,以求脱险,不可乱挥兵器,自相残杀。”许多人齐声应道:“正是,正是!”令狐冲听这声音,似有三十余人,这些人都已身靠石壁,站立不动,一来本就较为镇静,二来一时暂无性命之忧,便能冷静下来想上一想。那老者道:“贫道是泰山派的玉钟子,请各位收起刀剑。大伙儿便在黑暗之中撞到别人,也绝不可出手伤人。众位朋友,能答应吗?”众人轰然说道:“正该如此。”便听得兵刃挥舞之声停了下来,擦擦声响,纷纷将刀剑还入鞘中。有几人还在舞动刀剑的,隔了一会,也都先后住手。
玉钟子道:“再请大伙儿发个毒誓。若是在山洞中出手伤人的,那便葬身于此,再也不能重见天日。贫道泰山玉钟子,先立此誓。”余人一齐跟他立了誓,各人均想:“这位玉钟子道长极有见识。大伙若是同心协力,或者尚得脱此险,否则像适才这般乱砍乱杀,非同归于尽不可。”玉钟子道:“很好!请各位自报姓名。”当下便有人道:“在下衡山派某某。”“在下泰山派某某。”“在下嵩山派某某。”果然均是三派中大有来头的前辈名手。众人说了后,令狐冲道:“在下恒山派令狐冲。”群豪“哦”的一声,道:“恒山掌门令狐大侠在此,那好极了。”言语中都是大有欣慰之意。令狐冲心想:“我是糟极了,有什好极了?”他心中自然明白,群豪知他武功高强,有他在一起,自是多了几分脱险之望。
玉钟子道:“请问令狐掌门,贵派何以只是掌门孤身一人来?”这人老谋深算,疑他暗中意欲不利于众人。令狐冲出身于华山,是岳不群的首徒,此事天下皆知。困身于于这山洞绝地的,华山与恒山两派数百弟子中,只有他一人,未免惹人生疑。令狐冲道:“在下另有一个同伴——”忍不住又叫:“盈——”只叫得一个“盈”字,立即想起:“盈盈是神教教主的独生爱女,正邪双方,自来势同水火,不可在这事上另生枝节。”当即住口。玉钟子道:“那几位身边带有火折的,先将火把点燃起来。”众人大声欢呼:“是极,是极!”“大家都胡涂了,怎地不早想到?”“快点火把!”其实适才这一番大混乱中,人人只求自保,那有余暇去点火把?只须火光一现,立时便给旁人杀了。
但听得哒哒数响,有人取出火刀火石打火,数点火星爆了出来,黑暗中特别显得明亮,纸媒一点燃,山洞中又是一阵欢呼。令狐冲一瞥之间,只见山洞石壁周围都站满了人,身上脸上都溅满了鲜血,有的手中握着刀剑,兀自在前缓缓挥动,这些人自是特别谨慎小心,虽听大家发了毒誓,却信不过旁人。令狐冲迈步向对面山壁走去,要去找寻盈盈,突然之间,人丛中有人大喝一声:“动手!”七八人手挥长剑,从地道口杀了出来。群豪大叫:“什么人?”纷纷抽出兵刃抵御,几个回合之间,点燃了的火把又已熄灭。令狐冲一个箭步,跃向对面石壁,只觉右首似有兵刃砍来,黑暗中不知如何抵挡,只得往地下一扑,当的一声响,一柄单刀砍上石壁。他想:“此人未必真欲杀我,黑暗中但求自卫而已。”当下伏地不动,那人虚砍了几刀,也就住手。
只听有人叫道:“将一众狗崽子们尽杀了,一个活口也别留下!”十余个声音一答应,跟着六七个人叫了起来:“是左冷禅!左冷禅!”又有人叫道:“师父,弟子在这里!”令狐冲听那发号施令的声音确是出于左冷禅之口,心想:“怎么他在这里?如此看来,是这老贼布置这个陷阱,并不是我师父。”岳不群虽然数次意欲杀他,但二十多年来师徒而兼父子的亲情,在他心中已是根深蒂固,无法泯灭,一想到此行奸谋的并非岳不群,便不自禁的感到欣慰,只觉若是死在左冷禅手下,比给师父害死是快活百倍了。
只听左冷禅阴森森的道:“亏你们还有脸叫我师父?没禀明我,便擅自到华山来,欺师叛门,我门下岂容得你们这些恶徒?”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师父,弟子得到讯息,华山思过崖的石洞中刻有本派的精妙剑招,生怕回山禀明师父之后再来,往返费时,石壁上剑招已为旁人毁去,是以忙不迭的赶来。看了剑法之后,自然立即回山,将剑招内容,一一向师父陈明。”左冷禅道:“你欺我双目失明,早已不将来瞧在眼内,学到精妙剑法之后,还会认我是师父吗?岳不群要你们立誓效忠于他,才让你们入洞来观看剑招,此事可是有的?”那嵩山弟子道:“是,弟——弟子该死,但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咱们五岳剑派合而为一,他是掌门人,听他号令,也——也是应当的。没料到这奸贼行此毒计,将我们都困在这里。”又一人道:“师父,请你老人家领我们脱困,大家去找岳不群这奸贼算帐。”
左冷禅哼了一声,说道:“你打的好如意算盘。”他顿了顿,又道:“令狐冲,你也到了这里?却是来干甚么了?”令狐冲道:“这是我的故居,我要来便来,阁下却是来干什么了?”左冷禅冷冷的道:“死到临头,对长辈还是这般无礼。”令狐冲道:“你暗使阴谋,陷害天下英雄,人人得而诛之,还算是我长辈?”左冷禅道:“平之,你去将他宰了!”黑暗中有人应道:“是!”正是林平之的声音。
令狐冲心下暗惊:“原来林平之也在这里。他和左冷禅都是瞎了眼的,这些日子来,他们定已熟习盲目使剑,以耳代目,听风辨器之术自是练得极精。在黑暗之中,形势倒转,变成了我是瞎子,他们反而不是瞎子,却如何是他们之敌?”但觉背上冷汗直流下来,只得一声不出,盼望他们不知自己所在。
只听林平之道:“令狐冲,你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出尽了风头,今日却死在我的手里,哈哈,哈哈!”笑声中充满了阴森森的寒意,一步步走将过来。适才令狐冲和左冷禅对答,站立之处,己给林平之听得清清楚楚。山洞中一片寂静,唯闻林平之脚步之声,他每跨出一步,令狐冲便知自己是向鬼门关走近了一步。
突然间有人叫道:“且慢!这令狐冲剌瞎了我双目,叫我从此不见天日,我—我—让我来杀这恶贼。”十余人随声附和,一齐走将过来,令狐冲心头一震,知道这便是当日夜间在破庙之外,为自己剌瞎了双目的一十五人,那日前赴嵩山参预五派归一之时,在嵩山道上曾遇到过。这群人瞎眼已久,以耳代目的本事自必更为高明,一个林平之已然抵御不了,再加上这一十五人,那更加不是对手了。耳听得脚步声响,他一提气,悄悄向左首滑开几步,但听得达达达数响,已有几柄长剑剌在他先前站立处的石壁之上。幸好这十余人同时进攻,步声杂沓,将他的脚步声掩盖了,谁也不知他已移向何处。
令狐冲俯下身来,在地下摸到一柄长剑,向前掷了出去,只听得前面“啊”的一声叫,有人给剑锋剌中。那十余人一齐冲将过去,兵刃声响起,和人们斗了起来。只听得呼叫之声不绝,片刻间有六七人中刃毙命。这些人本来武功均甚不弱,但黑暗中目不见物,那就绝非这群瞎子的对手。令狐冲乘着呼声大作,更向左滑行数步,摸到石壁上无人,悄悄蹲了下来,寻思:“左冷禅带了林平之和这群瞎子到来,原是要仗着黑暗无光之便,群歼我等。他是深谋远虑,早就布置下这个陷阱了。只是他如何知此处有这样一个山洞?”一转念间,便已恍然:“是了!当日小师妹在封禅台侧,以此处石壁上所刻的绝招,大败泰山、衡山两派高手。她既然到这里来过,林平之自然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