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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平之听他们师兄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笑,心中暗暗纳罕,寻思:“听他们话中说来,这位姑娘对她大师兄似乎颇有情意。然而这二师哥已这样老,大师哥当然更老,这姑娘最多不过十六岁,怎么爱上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转念一想,登时明白:“啊,是了。这姑娘满脸麻皮,相貌实在太过丑陋,谁也瞧她不上,所以她只好爱上一个老年丧偶之人。这丑姑娘良心不好,她大师兄是个酒鬼,那是再好没有了。”
只听那少女又问:“大师哥昨天一早便喝酒了?”
那手拿算盘的人道:“不跟你说个一清二楚,反正你也不放过我们。昨儿一早,我们八个人正要动身,大师哥忽然闻到街上酒香扑鼻,一看之下,原来是个叫化子手拿葫芦,一股劲儿的口对葫芦猛喝。大师哥登时酒瘾大发,上前和那化子攀谈起来,赞他的酒好香,又问那是什么酒,那化子道:‘叫这是猴儿酒!’大师哥道:‘什么叫猴儿酒?’那化子说道:湘西山林中的猴儿会用果子酿酒。猴儿采的果子最鲜最甜,所以酿出的酒也好,这化子在山中遇上了,刚好猴群不在便偷了三葫芦酒,还捉了一头小猴儿,喏,就是这家伙了。”
说着指指肩头上的猴儿。这猴儿的后腿被一根麻绳缚着,系住在他的手臂,不住的摸头搔腮,挤眉弄眼,神情甚是滑稽。
那少女瞧瞧那猴儿,笑道:“六师哥,难怪你外号叫作六猴儿,你和这只小东西,真个是一对兄弟。”
那六猴儿扳起了脸,道:“我们不是亲兄弟,是师兄弟。这小东西是我师哥,我是老二。”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少女笑道:“好啊,绕了弯子骂大师哥,瞧我不告你一状,他不踢你几个斤斗才怪。”又问:“怎么你兄弟又到了你手里?”六猴儿道:“我兄弟?你说这小畜生吗?唉,说来话长,头痛头痛?”
那少女笑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定是大师哥把这猴儿要了来,请你照管,盼这小东西也酿一葫芦酒给他喝。”
六猴儿道:“果真是一——”他本想说“一屁弹中”,但只说了个“一”字,随即想到此言不雅,顿时忍住,转口道:“是是,你猜得对。”
那少女微笑道:“大师哥就爱搞这些古里古怪的玩意儿。猴儿在山里才会做酒,给人家捕了,又怎肯酿?”她顿了一顿,笑道:“否则怎么又不见咱们的六猴儿酿酒呢?”
六猴儿扳起脸道:“师妹,你不敬师兄,没上没下的乱说。”
那少女笑道:“啊唷,这当儿摆起师兄架子来啦。六师哥,你还是没说到正题,大师哥又怎地从早到晚喝个不停。”
六猴儿道:“是了。当时大师哥也不嫌脏,就向那叫化子讨酒喝,啊唷,这叫化子身上污垢足足有三寸厚,烂衫上白虱钻进钻出,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多半葫芦中也有不少浓痰鼻涕——”那少女掩口皱眉,道:“别说啦,叫人听得恶心。”六猴儿道:“你恶心,大师哥才不恶心呢!那叫化不肯,说:‘三葫芦猴儿酒,喝得只剩下这大半葫芦,绝不肯给人的’。大师哥拿出三两银子来,说三两银子喝一口。”
那少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碎道:“馋嘴鬼!”那六猴儿道:“那化子这才答应了,接过银子,说道:‘只许一口,多喝可不成!’大师哥道:‘说好一口,自然是一口!’他把葫芦凑到嘴上,张口便喝。那知他这一口好长,只听得骨呶骨呶直响,一口气就把大半葫芦酒都喝干了。原来大师哥用上了内功,使出师父所授的绝技‘混元一旡功’来,竟不换气,犹似乌龙取水,把大半葫芦酒喝得滴酒不剩。小师妹,昨晚你若在衡阳,见到大师哥喝酒的这一路功夫,那是非叫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可。他‘神凝丹田,息游紫府,身若凌虚而超华岳,气如冲宵而撼北辰’,这‘混元一旡功’实是使得出神入化,奥妙无穷。”神凝丹田云云,乃是“混元一旡功”的口诀。那少女笑得直打跌,骂道:“瞧你这张贫嘴,把大师哥形容得这般缺德。”
六猴儿笑道:“我这可不是打讹。这里六位师兄师弟,大家都瞧见的。大师哥是不是使‘混元一旡功’喝那猴儿酒?”
旁边的几人都点头道:“小师妹,那确是真的。”那少女叹了口气,道:“这功夫可有多难,大家都不会,偏他一个人会,却拿去骗叫化子的酒喝。”语气中似颇有憾,却也不无赞誉之意。六猴儿道:“大师哥喝得葫芦底朝天,那化子自然不依,拉住他衣衫直嚷,说道明明只许喝一口,怎地将一葫芦酒都喝干了。大师哥笑道:‘我确实一口,你瞧我透过气没有?不换气,就是一口。咱们又没说是一大口,一小口。其实我还只喝了半口,一口也没喝足。一口三两,半口只值一两五钱。还我一两五钱银子来!’”
那少女笑道:“喝了人家的酒,还赖人家钱?”六猴儿道:“那叫化急得要哭了。大师哥道:‘老兄,瞧你这么着急,定是个好酒的君子!来来来,我做东道,请你喝一个饱。’便拉着他上了街旁的酒楼,两人你一碗我一碗的喝个不停。我们等到中午,他二人还是在喝,等到午后,那叫化醉倒在地,爬不起来了,大师哥独个儿,还是自斟自饮,不过说话的舌头也大了,叫我们先来衡山,他随后便来。”
那少女道:“原来这样。”她沉吟半晌,道:“那化子是丐帮中的么?”那脚夫模样的人摇头道:“不是!他不会武功,背上也没口袋。”
那少女向外面望了一会,见雨兀自淅沥不停,自言自语的道:“若是昨儿跟大伙一起来了,今咱便不用冒雨赶路。”
六猴儿道:“师父吩咐我们到衡山来,送礼赴宴后,便到福建来和你们相会,没想到你们反先来了。小师妹,你说你和二师哥在道上遇到许多希奇古怪的事儿,这好跟咱们说了吧。”
那少女道:“你急什么?待会见到大师哥再说不迟,免得我又多说一遍。你们约好在那里相会的?”六猴儿道:“没约好。衡山又没多大,自然撞得到。好,你骗了我说大师哥喝猴儿酒的事,自己的事却又不说了。”
那少女似乎有些心神不属,道:“二师哥,请你跟六师哥他们说,好不好?”她向林平之的背影瞧了一眼,又道:“这里耳目众多,咱们先找客栈,慢慢再说吧。”
另一个身材高高的人一直没说话,此刻说道:“衡山城里大大小小店栈都住满了贺客,咱们又不愿去打扰刘府,待会会到大师兄,一齐到城外寺庙祠堂歇足吧。二师哥,你说怎样?”
此时大师兄未至,这老者自成了众同门的首领,他点头道:“好!咱们就在这里等吧。”
六猴儿最是心急,低声道:“这驼子多半是个癫子,坐在这里半天了,动也不动,理他作甚?二师哥,你和小师妹到福州去,到底探了什么?福威镖局给青城派铲了,那么林家真的没真实武功?”林平之听到他们说到自己镖局之时,更加凝神倾听。
不料那老者却问:“莫大先生为什么忽然在这里使出‘九连环’式来,一剑削七杯?你们都瞧见了是不是?”六猴儿道:“是啊。”抢着将众人如何议论刘正风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如何忽然出现,惊走众人的情形一一说了。
那老者“嗯”了一声,隔了半晌,才道:“外界都说莫大先生和刘三爷不和,这一次刘三爷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却又如此行踪诡秘,其叫人猜想不透其中缘由。”
那手拿算盘的人道:“二师哥,听说泰山派的掌门人天门真人亲身驾到,已到了刘府。”那老者微微一惊道:“天门真人亲身驾到?刘三爷好大的面子啊。天门真人在刘府歇足,如果衡山莫刘师兄弟当真内哄,刘三爷有天门真人这样一位硬手撑腰,莫大先生就未必能够讨得了好去。”那少女道:“二师哥,那么青城派余观主却又帮谁?”林平之听到“青城派余观主”六个字,胸口重重一震,便似被人当胸猛力捶了一拳。
六猴儿等纷纷说道:“余观主也来了?”“请得动他下青城可真不容易。”“这衡山城中可热闹啦,高手云集,只怕要有一场龙争虎斗。”“小师妹,你听说谁余观主也来了?”
那少女道:“又用得着听谁说?我亲眼见到他来着。”六猴儿道:“你见到余观主了?是在衡山城见到的?”那少女道:“不但在衡山城里见到,在福建见到了,在江西也见到了。”
那手拿算盘的人道:“余观主去了福建?青城派这次如此大张旗鼓的去挑福威镖局,连余观主也亲自出马,当然必有十分重大的原因。小师妹,你一定不知道的了。”
那少女道:“五师哥,你不用激我。我本来要说,你一激,我偏偏不说了。”六猴儿向林平之的背影瞧了一眼,道:“这是青城派跟福威镖局的事,就算给客人听去了也不打紧。二师哥,余观主到福建去干什么?你们怎么见到他的?”
他那知林平之心中,对他这几句话实在是感激无比。
那老者道:“去年腊月里,大师哥在汉中打了青城派的侯人英、洪人雄——”六猴儿听他说到这二人名字,突然“嘿”的一声,笑了出来。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什么好笑?”六猴儿笑道:“我笑这两个家伙妄自尊大,什么人英、人雄的,居然给江湖上叫做什么‘英雄豪杰,青城四秀’,反不如我老老实实的叫做‘陆大有’,什么事也没有。”
原来这陆大有,外号叫做六猴儿,便以他这名字的谐音而起,恰好他在同门师兄弟中排行第六。
另一人道:“你别打断二师哥的话。”陆大有道:“不打断就不打断!”却“嘿”的一声,又笑了出来。那少女皱眉道:“又有什么好笑?你就爱捣乱!”
陆大有笑道:“我想起侯人英、洪人雄两个家伙给大师哥打得连跌七八个斤斗,还不知打他们的人是谁,更不知好端端的为什么挨打。原来大师哥只是听到他们的名字就生气,一面喝酒,一面大声叫道:‘狗熊野猪,青城四兽’。这侯洪二人自然大怒,上前动手,却给大师哥从酒楼上直踢了下来,哈哈。”
林平之心下大慰,对华山派这个大师哥突生好感,他虽和侯人英、洪人雄素不相识,但这二人即方人智、于人豪的师兄弟,排名又在二人之上,给这位“大师哥”踢得滚下酒楼,狼狈可知,正是代他出了一口恶气。其实此事是在去年腊月,当时青城派和福威镖局可还半点纠葛也没有。
那少女道:“你就会瞧热闹,要真和人家动手,未必便是‘青城四秀’的对手。”陆大有道:“那也不见得,你又没见过青城四秀。”
那少女道:“你怎知我没见过,青城派的人给我打也打过了。”
她那些师兄大都是少年好事之徒,一听说她打过青城派的人,纷纷便问端的,那少女偏偏卖关子不说。要知她将之抛入臭水塘中的贾人达,在青城派诸弟子中属于末流,说出来也无多大光彩。
陆大有道:“小师妹,你功夫虽高,和我也差不了太多,你打得了青城弟子我自然也打得。”
那少女抿嘴笑道:“青城四秀嘛,我也未必打得过,只不过他们怕了我就是啦。”陆大有道:“这可奇了,你打不过他们,他们又怕了你,这——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高个子道:“老六别老是打岔,听二师哥说。”
陆大有见这高个子的三师哥有些忌惮,当下不敢再说话,也不敢再无缘无故“嘿”的一声笑了出来。
那老者道:“大师哥打了侯洪二人,当时他们不知道大师哥是谁,然后自然查了出来。于是余观主写了封信给师父,措词倒是很客气,说道管教子弟不严,得罪了贵派高足,特此驰书道歉什么的。”
陆大有道:“这姓余的也当真奸滑得紧,他写信来道歉,其实还不是向师父告状?害得大师哥在大门外跪了七日七夜,众师兄弟一致求情,师父才饶了他。”
那少女道:“什么饶了他,还不是打了三十下棍子?”
陆大有道:“我陪着大师哥,也挨了十下。嘿嘿,不过瞧着侯人英、洪人雄那两个小子滚下楼去的狼狈相,挨十下棍子也值得,哈哈,哈哈!”
那高个子道:“瞧你这副德性,一点也没悔改之心,这十棍算是白打了。”
陆大有道:“我怎么悔改啊?大师哥要踢人下楼,我还有本事阻得住他么?”
那高个子道:“但你从旁劝几句也是好的。师父说的一点不错:‘六猴儿嘛,从旁劝解是决计不会的,多半还是推波助澜的起哄,打十棍!’哈哈,哈哈!”旁人跟着笑了起来。
陆大有道:“这一次师父可真冤枉了我。你想大师哥出脚可有多快,这两位大英雄分从左右抢上,大师哥举起酒碗,骨碌骨碌的只是喝酒。我说:“大师哥,小心!”只听得拍拍两响,跟着呼呼两声,两位大英雄从楼梯上马不停蹄的一股劲儿往下滚。我本想看得仔细些,也好学一学大师哥这一脚‘豹尾脚’的绝招,可是我看也不及看,那里还来得及学?推波助澜,更是不消提了。”
那大个儿道:“六猴儿,我问你,大师哥叫嚷‘狗熊野猪,青城四兽’之时,你有没有跟着叫?你跟我老实说。”
陆大有嘻嘻一笑,道:“大师哥既然叫开了,咱们做师弟的,岂有不随声附和,以助威风之理?难道你叫我反去帮青城派来骂大师哥么?”那大个子笑道:“这么看,师父他老人家就一点也没冤枉了你。”
那老者道:“师父他老人家训诫大师哥的话,的确是值得大家牢记心中。师父说道:江湖上学武之人的外号甚多,个个都是过甚其辞,什么‘威震天南’,又是什么‘追风侠’、‘水上飞’等等,你又怎管得了这许多?人家要叫‘英雄豪杰’,你尽管让他叫去。他的所作所为倘若确是英雄豪杰行径,咱们对他钦佩结交还来不及,怎能起仇视之心,但若他不是英雄豪杰,武林中自有公论,人人齿冷,咱们又何必理会!”众人听了二师兄之言,都点头称是。
那老者微笑道:“大师哥将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楼去之事,青城派视为奇耻大辱,自然绝口不提,连本派弟子也少有人知道。师父谆谆告诫,不许咱们风声外泄,以免惹起不和,从今而后,咱们也别谈论了,提防给人家听了去,传扬开来。”
陆大有道:“其实青城派的功夫嘛,我瞧也不过是徒有虚名,得罪了他们,也不打紧——。”
他一言未毕,那老者喝道:“六师弟,你别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回去禀告师父,又打你十下棍子。你知道么?大师哥以一招‘豹尾脚’将人家踢下楼去,一来乘人不备,二来大师哥是我派出类拔萃的人物,非旁人可及。你有没有本事将人家踢下楼去?”
陆大有伸了伸舌头,摇手道:“你别拿我跟大师哥比。”
那老者脸色郑重,道:“青城派掌门余观主实是当今武林中的奇才怪杰,谁要小觑了他,谁就非倒霉不可,小师妹,你是见过余观主的,你觉得他怎样?”
那少女道:“余观主吗?我——我见了他很害怕,以后我——我再也不愿见他了。”语音微微发颤,犹有余悸。
陆大有道:“那余观主到底怎生可怕?他相貌凶恶,吓坏了我们的小师妹么?”
那少女似乎略感寒意,身子缩了一缩,却不答他的话。
那老者道:“大师哥还没来,左右无事,让我从头说起吧。大家知道了前因后果,日后遇上了青城派的人,也好知道如何对付。那一日师父收了余观主的信,大怒之下,重重责打大师哥和六师弟,次日写了封信,命我送上青城山去——”
几名弟子都叫了起来:“原来那日你匆匆离山,是上青城去了?”
那老者道:“是啊,当日师父命我不可向众位兄弟说起,以免旁生枝节。”
陆大有问道:“那有什么枝节可生?师父只是做事把细而已。”
那三师兄道:“你知道什么,二师兄若是对你说了,你一定会向大师哥多嘴,大师哥虽然不敢违抗师命,但想些刁钻古怪的事来再去和青城派捣捣蛋,也是大有可能。”
那老者道:“三弟说得是。大师哥江湖上的朋友多,他真要干什么事,也不一定要自己出手。师父跟我说,信中都是向余观主道歉的话,说道劣徒胡闹,十分痛恨,本该逐出师门,只是这么一来,江湖上都道贵我两派由此生了嫌隙,反为不美,现在已将两名顽徒——”
说到此处,向陆大有瞟了一眼,陆大有脸上大有愠色,道:“我也是顽徒了!”
那少女道:“拿你和大师哥并列,难道辱没了你了?”
陆大有登时大为高与,道:“对!对!拿酒来,拿酒来!”
,但茶馆中卖茶不卖酒,茶博士奔将过来,说道:“哈你家,哈小店只有寿眉、水仙、龙井、祁门、铁观音、哈你家,不卖酒,哈你家。”原来衡阳、衡山一带之人,说话往往带个“哈”字,这茶博士尤其厉害。
陆大有道:“哈你家,哈你贵店不卖酒,哈我就喝茶不喝酒便了,哈你家!”那茶博士道:“是,是!哈你家!”在几把茶壶中冲满了滚水。
那老者又道:“师父信中说,现下已将两名顽徒重重责打,原当命其亲上青城,负荆请罪,只是两名顽徒挨打之后,受伤甚重,难以行走,特命二弟子劳德诺前来领责。此番事端,全由顽徒引起,务望余观主看在两家素来交好面上,勿予介怀,日后自当面谢云云。”
林平之听到这老者劳德诺述说信中内容,心想:“你华山派和青城派果然渊源甚深,难怪那丑姑娘不肯为我父子得罪了他们。”
只听劳德诺又道:“我到得青城,那侯人英倒还罢了,那洪人雄却心怀不忿,几番出言识嘲,伸手要和我较量——”
陆大有道:“他妈的,二师哥较量就较量,怕他什么了,料这姓洪的也不是你的对手。”劳德诺道:“师父命我上青城山去道歉谢罪,可不是惹事生非去的。当下我隐忍不发,在青城山待了六日,直到第七日上,才由余观主接见。”陆大有道:“哼,好大的架子!二师哥,这六日六夜的日子,恐怕不大好过。”
劳德诺道:“青城弟子的冷嘲热讽,自然受了不少。好在我心中知道,师父所以派我去干这件事,不是由于我武功上有过人之长,只是知道我年纪大,比起众位师弟沉得住气,我越是能忍耐,越是能完成师命。余观主见了我后,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慰勉了几句,当晚在观中设了筵席,请我喝酒。第二日亲自送我到观门口,半点没有失礼。他们可没料到,将我在青城山松风观中多留六日,于他们却没有什么好处。我住在松风观里,一直没能见到余观主,自是十分无聊,第三日上,一早便起身散步,暗中做些吐纳功夫,以免将功课搁下荒疏了。信步走到观后练武场旁,只见青城派有几十名弟子正在练把式。武林中观看旁人练功,乃是大忌,我自是不便多看,当即掉头回房。但便是刚才这一会之间,已引起了很大疑心,这几十名弟子人人使剑,显而易见,大家是在练一种相同的剑法,而各人均是新学乍练,因此出招之际都颇生硬,至于是什么剑招,这么匆匆一瞥也瞧不清楚。
“我回房之后,越想越是起疑。青城派成名已久,许多弟子都是入门一二十年的,何况群弟子入门有先有后,怎么数十人同时开始学一种剑法?尤其练剑的数十人中,有号称‘青城四秀’的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和罗人杰四人在内,众位师弟,你们若是见到这等情景,那便如何推测?”
那手拿算盘的人说道:“依小弟之见,青城派或许是新得了一种剑法秘笈,又或许是余观主新创了一种剑法,因此上传授给众弟子。”
劳德诺道:“那时我也这么想,但仔细一想,却又不对。以余观主在剑法上的造诣修为,若是新创剑招,这些新招自是非同寻常,又如是新得剑法秘笈遗篇,则篇中所传剑法一定甚高,否则,他也决计瞧不上眼,要弟子习练,岂不练坏了本派的剑法,既是高明的招数,那么普普通通的弟子就无法领悟,他最多是选择三四名武功最高的弟子来传授指点,绝无四十余人同时传授之理。这倒似是教拳的武师开场子骗钱,那里是名门正派的大宗师行径?
“第二天早上,我又自观前转到观后,经过练武场旁,见他们仍在练剑。我匆匆一瞥,记忆了两招,准备回来请教师父。要知那时余观主仍是未加接见,我不免猜测青城派对我华山派大有仇视之心,他们新练剑招,说不定是为了对付我派之用,那就不得不防备一二。”
那大个子道:“二师哥,他们会不会在练一种剑阵?”
劳德诺道:“那当然也大有可能。只是当时我见到他们都是作对儿拆解,攻的守的,使的都是一般招数,颇不像是练剑阵。到得第三天早上,我又散步经过练武场时,如见场上静悄悄地,竟是一个人也没有了。我知他们是故意避我,心中只有疑虑更甚,我这样信步走近,远远望上一眼,又能瞧得见什么隐秘?看来他们果是为了付本派而在练一种厉害的剑法,否则何必对我如此顾忌?
“这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思前想后,一直无法入睡,忽听得远处传来隐隐的兵刃撞击之声。我吃了一惊,难道观中来了强敌?我第一个念头便想:莫非大师哥受了师父责备,心中有气,杀进松风观来啦?他一个人寡不敌众,我说什么也得出去相助。这一次上青城山,我没有携带兵刃,仓卒间无处找剑,只得赤手空拳的前往——”
陆大有突然赞道:“二师哥,你好胆识啊,叫我就不敢赤手空拳去迎战青城派掌门,松风观观主余沧海。”
劳德诺怒道:“六猴儿你说什么死话?我又不是说赤手空拳去迎战余观主,只是我担心大师哥遇险,明知危难,也只得挺身而出。难道你叫我躲在被窝里做缩头乌龟么?”
众师弟一听,都笑了起来。陆大有扮个鬼脸,道:“我是在称赞你,你又发什么脾气?”
劳德诺道:“谢谢了,这种称赞,听着不见得怎么受用。”几名师弟齐声道:“二师哥快说下去,别理六猴儿打岔。”
劳德诺续道:“当下我悄悄起来,循声寻去,但听得兵刃撞击声越来越密,我心中跳得越是厉害,暗想:咱们二人身处龙潭虎穴之中,大师哥武功高明,或许还能全身而退,我这可糟了。耳听得兵刃撞击声是从后殿传出,后殿窗子灯火明亮,我矮着身子,悄悄走近,从窗缝中向内一张,这才透了口大气,险些儿失笑,原来我疑心生暗鬼,这几日余观主始终没理我,我胡思乱想,总是往坏事上去想。这那里是大师哥寻仇生事来了?只见殿中有两对人在比剑,一对是侯人英和洪人雄,另一对是方人智与于人豪。”陆大有道:“嘿,青城派的弟子好用功啊,晚间也不闲着,这叫做临阵磨枪,又叫做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劳德诺白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续道:“只见后殿正中,坐着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矮小道人,约摸五十来岁年纪,脸孔十分瘦削,瞧他这副模样,最多不过六七十斤重。武林中都说青城掌门是个矮小道人,但若非亲见,怎知他竟是这般矮法,又怎能相信他便是名满天下的余观主?四周站满了数十名弟子,大家都在目不转睛的瞧着四名弟子拆剑。我看得几招,便知这四人所拆的,正是这几天来他们在习练的新招。
“我知道当时处境十分危险,若被青城派发觉了,不但我自身定会受重大羞辱,而传扬出去,于本派声名亦是大有妨碍。大师哥一脚将位列‘青城四秀’之首的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楼去,师父他老人家虽然责打大师哥,说他不守门规,惹事生非,得罪了朋友,但在师父心中,恐怕也是喜欢的。毕竟大师哥替本派争光,甚么青城四秀,挡不了本派大弟子的一脚。但若是我偷窥人家隐秘,给人家拿获,这可比偷人钱财还更不堪,回到山来,师父一气之下,多半便会将我逐出门墙。
“但眼见人家斗得热闹,此事说不定和我派大有干系,我又怎肯掉头不顾?我心中只是说:‘只看几招,立时便走。’可是看了几招,又是几招。眼见这四人所使的剑都是古里古怪,武林中实在少见,但说这些剑招有甚么大威力,却又不像。我心中只是奇怪:‘这剑法并不见得有何惊人之处,何以青城派要日以继夜的加紧修习?难道这路剑法,竟然便是我华山派剑法的克星么?’又看得几招,实在不敢再看下去了,乘着两人斗得正紧,当即悄悄回房,若是他四人剑招一停,止了声息,那便无法脱身了。以余观主这等高强的武功,我在殿外只须跨出一步,只怕立时便给他发觉。
“以后两天晚上,剑击声仍是不绝的传来,可是我却不敢再去看了。其实,我倘若早知他们是在余观主面前练剑,说甚么也不敢去偷看,那也是阴错阳差,刚好撞上而已。六师弟恭维我有胆识,这可是受之有愧。那天晚上他要是见到我吓得面无人色的那副德行,不骂二师哥是天下第一个胆小鬼,我已多谢你啦。”
陆大有笑道:“不敢,不敢!二师哥你最多是天下第二。不过若是换了我,倒也不怕给余观主发觉。那时我吓得全身僵硬,大气不透,寸步难移,早就跟僵尸没甚么分别。余观主本领再高,也绝不会知道长窗之外,有我陆大有这一号英雄人物。”众人一听,尽皆绝倒。
劳德诺继续说道:“后来余观主终于见我了,他言语说得很客气,说师父重责大师哥,未免是太过见外了。华山青城素来交好,弟子们一时闹着玩,就如小孩子打架一般,大人何必当真?当晚设筵请了我,次日清晨我向他告辞,余观主还一直送到松风观大门口。我是小辈,辞别时自须跪下磕头,我左膝一跪,余观主右手轻轻一托,就将我托了起来。他这股劲力当真了不起,我只觉全身虚飘飘地,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他若要将我摔出十余丈外,或是将我连翻七八个筋斗,当时我是连半点反抗余地也没有。他微微一笑,问道:‘你大师哥比你入师门早了几年?你是带艺投师的,是不是?’我当时给他这么一托,一口气换不过来,隔了好半天才答:‘是,弟子是带艺投师的。弟子拜入华山派时,大师哥已在恩师门下十二年了。’余观主又笑了笑:‘多十二年,嗯,多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