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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平之的声音也是既高且锐,模仿岳不群尖声怒叫,静夜之中听来,有如厉枭夜啼,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隔了一会,才听他续道:“你妈妈缓缓的说道:‘我自然知道,只因为这部剑谱,是你取了的。’你爹怒声吼叫:‘你——说——是——’但只说了几个字,突然住口。你妈声音十分平静,说道:‘那日冲儿受伤昏迷,我替他止血治伤之时,见到他身上有件袈裟,写满了字,均是剑法之类。第二次替他换药,那件袈裟已然不见,其时冲儿仍然昏迷未醒。这段时候,房中除了你我二人,并无别人进来。那件录有剑谱的袈裟,可不是我拿的。’你爹几次插口说话,但均只含糊不清的说了一两个字,便没再说下去。你妈妈语声渐转柔和,说道:‘师哥,我华山一派剑术自有独到的造诣,紫霞神功的的气功更是不凡,以此与人争雄,自亦足以树名声于江湖,原不必再去另学别派的剑术。只是近来左冷禅野心大炽,图并四派。华山一派在你手中,说甚么也不能沦亡于他手中。咱们联络泰山、恒山、衡山三派,到时以四派斗他一派,我看还是占了六成赢面,就算真的不胜,大伙儿轰轰烈烈的剧斗一场,将性命送于嵩山,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致愧对华山的列祖列宗。’”盈盈听到这里心下暗赞:“这位岳夫人确是女中须眉,比她丈夫可有骨气多了。”
只听岳灵珊道:“我妈这几句话,可说得很有道理呀。”林平之冷笑道:“可是其时你爹爹已拿了我的剑谱,早已开始修习,那里还肯听师娘的劝?”他突然称一句“师娘”,足见在他心中,对岳夫人还是不失敬意。他继续说道:“你爹爹那时说道:‘你这话当真是妇人之见。逞这种匹夫之勇,徒然送了性命,于事全无补益,死了之后,未必就有脸去见华山派的列祖列宗。’
“你妈半晌不语,叹了口气,才道:‘你苦心焦虑,为了保全本派,有些事我也不能怪你。只是——只是那辟邪剑法练之有损无益,否则的话,为甚么林家子孙都不学这剑法,以致被人家逼得走投无路?我劝你还是悬崖勒马,及早别学了吧。’你爹爹大声道:‘你怎知我在学辟邪剑法?你——你———在偷看我吗?’你妈道:‘我何必偷看这才知道。’你爹大声道:‘你说,你说!’他说得声嘶力竭,话音虽响,却显得颇为气馁。
“你妈道:‘你说话的声音就全然变了,人人都可以看得出来,难道你自己不觉得?’你爹还在强辩:‘我向来便是如此。’你妈道:‘每天早晨,你被窝里总是落下了许多胡须——’你爹尖叫一声:‘你瞧见了?’语音甚是惊布。你妈道:‘我早瞧见,一直不说。你粘的假须,能瞒过旁人,怎能瞒得过和你同处十余年的师妹,又和你做了二十年夫妻的枕边之人?’你爹见事已败露,无可再辩,隔了良久,问道:‘旁人还有谁知道了?’你妈道:‘没有。’你爹问道:‘珊儿呢?’你妈道:‘她不会知道的。’你爹道:‘平之自然也不知了。’你妈道:‘不知。’你爹道:‘好,我听你的劝,这件袈裟,明儿咱们设法交给平之,再慢慢想法替令狐冲洗刷明白。这路剑法,我今晚也不练了。’你妈十分欢喜,说道:‘那当真再好也没有。不过这剑谱是有损于人,岂可让平儿见到?还是毁去了的为是。’”
岳灵珊道:“爹爹当然不肯答应了。要见他肯毁去剑谱,一切——一切都不会是这个样子。”林平之道:“你猜错了。你爹爹当时说道:‘很好,我将剑谱立即毁去!’我一听此言,大吃一惊,当时便想出声阻止,这剑谱是我林家之物,管他有益有害,你爹爹可无权毁去。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子呀的一声打开,我急忙缩头,眼前红光一闪,那件袈裟飘将下来,跟着窗子又即关上。跟着那袈裟从我身旁飘过,我伸手一抓,相差了丈许,没能抓上。其时我只知父母之仇是否能报,全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右手搭在崖上,左脚拼命向外一勾,只觉得脚尖碰到袈裟,立即踢将回来,更是幸运得紧,竟将那袈裟勾到,没落入天声峡下的万仞深渊中。”
盈盈听他说得惊险,心想:“你若没能将袈裟勾到,那才真是幸好得紧吧。”岳灵珊道:“妈妈只道爹爹将剑谱掷入天声峡中,其实爹爹早将剑法记熟,那件袈裟于他已然无用,反而让你因此而学得了剑法,是不是?”林平之道:“正是。”岳灵珊道:“那是天意如此。冥冥之中,老天爷一切早有安排,要你由此而报公公婆婆的大仇。那——那也很好。”她说了这句话,便不言语了。
林平之道:“可是有一件事。我这几天来几乎想破了头,也是难以明白。为甚么左冷禅也会使辟邪剑法。”岳灵珊“嗯”了一声,语音甚是冷漠,显然对左冷禅会不会使辟邪剑法,全然没放在心上。林平之续道:“你没学过这路剑法,不知其中的奥妙所在。那一日左冷禅与你爹爹在封禅台大战,斗到酣处,两人使的全是辟邪剑法。只不过左冷禅在前三十六招,使的尚头头是道,三十六招之后,越来越是不对。每一招竟似要输给你爹爹,总算他剑术根底奇高,每逢极险之处,急变剑招,但始终脱不出辟邪剑法的范围,终于给你爹爹剌瞎了双眼。倘若——嗯——倘若他使嵩山剑法,被你爹爹以辟邪剑法所败,那并不希奇。辟邪剑法无敌于天下,原非嵩山剑法所能敌。他学会了辟邪剑法,面临大敌之际,非使不可,那也不奇。我想不通的是,左冷禅这辟邪剑法何处学来,何以又学得似是而非?”他说的最后起几句话,显是在潜心思索,说话迟疑不定。
盈盈心想:“没有甚么可听的了,左冷禅的辟邪剑法,多半是从我教偷学去的。东方不败的辟邪剑法比岳不群还厉害得多,你若见了,管教你有三个脑袋,一起都想破了,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她正欲悄悄退开,便在此时,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有二十余骑在官道上急驰而来。盈盈生怕令狐冲有失,急展轻功,赶到大车之旁,说道:“冲郎,有人来了!”
令狐冲笑道:“你又在偷听人家杀了鸡喂狗,是不是?可听了这么久?”盈盈呸了一声,想到刚才岳灵珊确是便要在这大车之中,要和林平之“做真正夫妻”不由得满脸发烧,说道:“他们——他在说修习——修习辟邪剑法的事。”令狐冲道:“你说话吞吞吐吐,一定另有古怪,快上车来,说给我听。”盈盈道:“不上来!好没正经。”令狐冲笑道:“怎么好没正经?”盈盈道:“不知道!”这时蹄声更加近了,令狐冲道:“听人数是青城派没死完的弟子,果真是跟着报仇来啦!”
令狐冲坐起身来,说道:“咱们慢慢过去,时候也差不多了。”盈盈道:“是。”她知道令狐冲对岳灵珊关心之极,既知敌人来袭,若不亲眼见到她脱险,纵是瞬息的时刻也不能过。即令他受伤再重,也是非过去不可,任何劝阻均属无用,何况任由他一人留在车中,自己出手救人,也不放心。当下扶着他跨下车来。
令狐冲左足踏地,伤口觉痛,身子一侧,碰了碰车辕。拉车的骡子一直悄无无息,大车一动,只道是赶它行走,头一昂,便欲嘶叫。盈盈快剑一挥,将骡头一剑切断,干净俐落之极。令狐冲轻声赞道:“好!”他不是赞她剑法快捷,以她这等武功高明之人,快剑一挥,骡头便落,原不希奇,难得的是当机立断,竟不让骡子发出半点声息。至于以后如何拉车,如何赶路,那是另一回事了。
令狐冲慢慢行了几步,只听得来人的蹄声又近了些,当即加快步子。盈盈寻思:“他要抢在敌人头里,走得快了,不免牵动伤口。我若是伸手抱他负他,岂不羞人?”轻轻一笑,说道:“冲郎,可要得罪了。”不等令狐冲回答,右手抓住他背后腰带,左手抓住他衣领,将他身子提了起来,展开轻功,从高梁丛中疾行而前。令狐冲又是感激,又是好笑。心想自己堂堂一个恒山派掌门,被她这生如提婴孩般抓在手里,若是教人见了,当真颜面无存,但若非如此,只怕给青山派人众先到,小师妹立遭凶险,她此举显然是深体自己心意。
盈盈奔出数十步,来人马蹄声也近了许多。她探头向高粱丛外一望,祇见黑暗之中,一列火把高举,沿着大道驰来,说道:“这些人胆子不小,竟是燃了火把追人。”令狐冲道:“他们是拚死一击,什么都不顾了,啊哟不好!”盈盈也想起,说道:“青城派要放火烧车。”令狐冲道:“咱们上去截住了,不让他过来。”盈盈道:“不用心急,要救两个人,总还办得到。”令狐冲知道盈盈武功了得,青城派中余沧海已死,余下诸人殊不足道,当下也放宽了心。
盈盈抓着令狐冲,走到离岳灵珊的大车十余丈外停下,低声道:“你安安稳稳的坐着别动。”
祇听得岳灵珊在车中说道:“敌人快到了,果然是青城派中的鼠辈。”林平之道:“你怎知道?”岳灵珊道:“他们欺我夫妻受伤,竟是人人手执火把追来,呸,肆无忌惮之极。”林平之道:“个个手执火把?”岳灵珊道:“正是。”林平之久经患难,心思缜密,可比岳灵珊机灵得多,忙道:“快下车,鼠辈要放火烧车!”岳灵珊一想不错,道:“是!否则要这许多火把干甚么?”一跃下车,伸手握住林平之的手。林平之跟着也跃了下来。两人走出数丈,伏在高梁丛中,与令狐冲、盈盈两人所伏之处,祇相距数丈。令狐冲、盈盈双手紧握了一握,再也不敢说话。
蹄声震耳,青城派众人驰近大车,截住了去路,余人将大车团团围住。一人叫道:“林平之,你这狗贼,做乌龟公?怎地不伸出头来?”众人听得车中静寂无声,有人道:“祇怕是下车逃走了。”祗见一个火把划过黑暗,掷向大车。忽然间车中伸出一只手来,接住了火把,反掷过来。青城众人大轰,叫道:“狗贼在车里!狗贼在车里!”
车中突然有人伸手出来,接住火把反掷,令狐冲和盈盈自是大出意料之外,想不到这大车之中另有强援。岳灵珊却更大吃一惊,她和林平之说了这许久话,全没想到车中竟有旁人,眼见这人掷出火把,手势极劲,武功显是颇高。青城弟子掷出的火把共有八个,那人一一接住,一一还掷,虽然没有伤人,余下的青城弟子却再也不敢投掷火把了,只是远远围着大车,齐声吶喊。有人叫道:“龟儿子不敢下车,多半也是受了伤。”火光下人人瞧得明白,那只手干枯焦黄,青筋突起,是老年人之手,绝非林平之或岳灵珊。
众人犹豫半晌,眼见车中并无动静,各人这次赶来,乃是不顾性命的要为师报仇,义无反顾,虽见情势有变,凶险大增,却也决计不能退,突然间发一声喊,二十余人一涌而上,各挺长剑,向大车中插去。只听得波的一声响,一人从车顶跃出,手中长剑闪烁,窜在青城幸弟子之后,长剑挥动,两名青城弟子登时倒地。只见这人身披黄衫,似是嵩山派的打扮,脸上却蒙了一块青布,只露出精光闪闪的一双眼珠。这人身形甚长,出剑奇快,数招之下,又有两名青城弟子中剑倒地。
令狐冲和盈盈双手一握,心中想的都是同一个念头:“这人使的又是辟邪剑法。”但瞧他身形,绝不是岳不群。这世上除了岳不群、林平之、左冷禅三人之外,居然还有第四人会使辟邪剑法,自是令人大为诧异。岳灵珊低声道:“平弟,这人使的,似乎使是你的剑法。”林平之“咦”的一声,问道:“他——他也会使我的剑法?你可没看错?”说话之间,青城派又有三人中剑,但令狐冲和盈盈都已瞧了出来,这人所使剑招虽是辟邪剑法,但进退之际,既与东方不败相去甚远,亦不及岳不群和林平之的神出鬼没,只是他本身武功甚高,远胜青城诸弟子,加上辟邪剑法的奇妙变化,以一敌众,仍是大占上风。岳灵珊道:“他剑法似乎和你相同,只是出手没你快。”林平之吁了口气,道:“出手不快,便不合我家剑法的精义。可是——可是,他是谁?为甚么会使这剑法?”
酣斗声中,青城弟子中又有一人被他长剑贯胸,那人大喝一声,抽剑出来,将另一人拦腰斩为两截。余人心胆俱寒,向后退开。那人又是一声呼喝,冲出两步。青城弟子中突然有人“啊”的一声叫,转头便奔,余人泄了气,一窝蜂的都走了。有的两人一骑,有的不及乘马,步行飞奔,剎那时走得不知去向。那人显也颇为疲累。长剑拄地,缓缓喘气。令狐冲和盈盈从他喘息之中,知道此人适才一场剧斗,为时虽暂,却已大耗内力,多半还是受了颇重的暗伤。
这黄衫老人喘息半晌,提起长剑,缓缓插入剑鞘,说道:“林少侠、林夫人,在下奉嵩山左掌门之命,前来援手。”只听他语音极低,嗓声嘶哑,每一个字都是含糊不清,只是口中含物,又似舌头少了一截,声音从喉中发出。林平之道:“多谢阁下拔刀相助,不敢请教高姓大名。”一面说,一面和岳灵珊从高梁丛中走了出来。那人说道:“左掌门得悉少侠与夫人为奸人所算,受了重伤,命在下陪同两位,觅地养伤,担保令岳无法找到。”令狐冲、盈盈、林平之、岳灵珊均想:“左冷禅怎会知道?”这时地下有七八个火把仍在燃烧,火光跃动,明暗不定。
林平之道:“阁下美意,在下甚是感激。养伤一节,在下自能料理,却不敢烦劳尊驾了。”那老人道:“少侠双目为塞北明驼毒液所伤,不但复明甚难,而且此人所使毒药极为阴狠古怪,若不由左掌门亲施刀圭药石,只怕——只怕——哼,少侠的性命亦自难保。”林平之自中了木高峰的毒水后,双目和脸上均是麻痒难当,恨不得伸指将自己眼珠挖了出来,以强大耐力,方始强行克制,知道此人所言非虚,沉吟道:“在下和左掌门无亲无故,左掌门如何这等眷爱?阁下若不明言,在下难以奉命?”
那老人嘿嘿一笑,说道:“同仇敌忾,那便如同有亲有故一般了。左掌门的双目为岳不群所伤,阁下双目受损,推寻源由,祸端也是从岳不群身上而起。岳不群既知少侠已修习辟邪剑法,少侠便是避到天涯海角,他也非追杀你不可。他此时身为五岳派掌门,权势熏天,少侠一人如何能与之相抗?何况——何况——嘿嘿,岳不群的亲生爱女,便朝夕陪在少侠身畔,少侠便有通天本领,也难防床头枕边的暗算——”
岳灵珊突然大声道:“二师哥,果然是你!”她这一声叫了出来,令狐冲全身登时一震。他听那老者说话,声音虽然十分含糊,但语气听来甚熟,发觉是个相稔之人,听岳灵珊一叫,登时省悟,此人果然便是劳德诺。只是先前曾听岳灵珊说道:“劳德诺已在福州为人所杀。”万万想不到是他,然则岳灵珊先前所云的死讯并非事实。
只听那老者冷冷的道:“小丫头倒机警,认出了我的声音。”他不再以喉音说话,语音清晰,确是劳德诺。林平之道:“二师哥,你在福州假装为人所杀,然则——然则八师兄是你所杀的了?”劳德诺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岳灵珊大声道:“他——他——林平之背上这一剑,也是你砍的了,我一直还冤枉了大师哥。哼,你做得好事,你杀了一人,将他面目剁得稀烂,把你的衣服套在死人身上,人人都道你是给人害死了。”劳德诺道:“你所料不错,若非如此,我突然失踪,岂不为岳不群所疑?只是林少侠背上这一剑,却不是我砍的。”岳灵珊道:“不是你?难道另有旁人?”
劳德诺冷冷的道:“那也不是旁人,便是你的令尊大人。”岳灵珊叫道:“胡说!自己干下了坏事,却来含血喷人。我爹爹好端端地为什么要砍平弟?”劳德诺道:“只因为那时候你爹爹已从令狐冲身上得到了辟邪剑谱。这剑谱是林家之物,岳不群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你的平弟。林平之若是活在世上,你爹爹怎能够修习辟邪剑谱?”
他说了这几句话后,岳灵珊一时无语,在她内心,知道这几句话甚是有理,但想到父亲竟会对林平之忽施暗算,总是不愿相信。她连说几句“胡说八道”之后,说道:“我爹爹要害平弟,难道一剑会砍他不死?”林平之忽道:“这一剑,确是岳不群砍的,二师哥可没说错。”岳灵珊道:“你——你——你也这么说?”
林平之道:“岳不群一剑砍在我背上,我受伤极重,情知无法还手,倒地之后,立即装死不动,那时我还不知暗算我的竟是岳不群,可是昏昏迷迷之中,听到八师哥的声音,他叫了声:‘师父!’八师哥一句‘师父’,救了我的性命,却送了他自己的性命。”岳灵珊惊道:“你说八师哥也——也——也是我爹爹杀的?”
林平之道:“当然是啦!我只听得八师哥叫了‘师父’之后,随即一声惨呼。我也就晕了过去,人事不省。”劳德诺道:“岳不群本想在你身上再补一剑,可是我在暗中窥伺,当下轻轻咳嗽了一声。岳不群不敢逗留,立即回入屋中。林兄弟,我这声咳嗽,也可说是救了你的性命。”
岳灵珊道:“如果——如果我爹爹真要害你,以后——以后机会甚多,他怎地又不动手了?”林平之冷冷的道:“我此后步步提防,教他没下手的机会。那倒多亏了你,我成日和你在一起,他想杀我,就没这么方便。”岳灵珊哭道:“原来——原来——你所以娶我,只是——只不过是将我当作一面挡箭牌。”
林平之不去理她,向劳德诺道:“劳兄,你几时和左掌门结交上了?”劳德诺道:“左掌门是恩师,我是他老人家的第三弟子。”林平之道:“原来你改投了嵩山派门下。”劳德诺道:“不是改投嵩山门下。我一向便是嵩山门下,只不过是奉了恩师之命,投入华山,用意是在查察岳不群的武功,以及华山派中的种种动静。”
令狐冲恍然大悟。这劳德诺带艺投师,本门中人都是知道的,只是他所演示的原来武功,驳杂平庸,似是云贵一带旁门所傅,万料不到竟是嵩山高弟。原来左冷禅意图吞并四派,蓄心已久,早就伏下了棋子,那么劳德诺杀陆大有,盗紫霞神功的秘谱,自是顺理成章,再也没有什么希奇了。只是师父为人机密之极,居然也会给他瞒过。
林平之沉思片刻,说道:“原来如此,劳兄将紫霞神功和辟邪剑谱从华山门中带到嵩山,使左掌门习到这路剑法,此功不小。”令狐冲和盈盈都是暗暗点头,心道:“左冷禅和劳德诺所以会使辟邪剑法,原来由此。林平之的脑筋倒也动得甚快。”
劳德诺道:“不瞒林兄弟说,你我二人,连同我恩师,可都栽在岳不群这恶贼手中了。这人阴险无比,咱们都中了他的毒计。”林平之道:“嘿,我明白了。劳兄盗去的辟邪剑谱,乃是假的,是岳不群所伪造,所以左掌门和劳兄所使的辟邪剑法有些不大对头。”劳德诺咬牙切齿,说道:“若非如此,封禅台上比剑,我恩师怎会输在岳不群这恶贼手下?那——那剑谱上,漏记了许多主要的关键,以致剑法虽妙,修习内功的法门却付缺如。”
林平之叹了口气,道:“修习这剑法的内功,也没什么好处。”他心下明白,岳不群取得袈裟后,录成副本,却略去了“引刀自宫,武林称雄”等等修习内功的要诀,左冷禅和劳德诺所习的只是剑法,无相应的内功与之配合,自是威力大逊。
劳德诺愤愤的道:“原来我混入华山门下,岳不群自始便即发觉,只是不动声色,反观我的作为,他故意将假剑谱让我盗去,使我恩师所习剑法不全。一到生死决战之际,他引我恩师使此剑法,以真剑法对假剑法,自是手操胜券了。否则五岳派掌门之位,如何能落入他手。”
林平之叹了口气,道:“岳不群奸诈凶险,你我都堕入了他的彀中。”劳德诺道:“我恩师是个十分明白事理之人,虽然给我坏了大事,却无一言一语责怪于我,可是我做弟子的其心何安?我硬是拚着上刀山、下油锅,也要杀了岳不群这奸贼为恩师报仇雪恨。”这几句话激喷而出,显得心中怨毒奇深。
林平之嗯了一声,暗自沉吟。劳德诺又道:“我恩师坏了双眼,此时隐居嵩山西峰。这西峰之上,另有十来位坏了双目之人,都是给岳不群与令狐冲害的。林兄弟随我去见我恩师,你是福州林家辟邪剑门的唯一传人,自然便是辟邪剑门的掌门,我恩师自是以礼相待,好生相敬。你双目能够冶愈,那是最好,否则和我恩师隐居在一起,共谋报此大仇,岂不甚妙?”这番话说得林平之怦然心动,心想自己双目为毒液所染,早知复明无望,他所谓治愈云云,原不过是安慰的说法,大家都是失明之人,同病相怜,敌忾同仇,原是再好不过,只是素知左冷禅手段厉害,突然对自己这样好,必然另有所图,便道:“左掌门一番好意,在下却不知何以为报。劳兄是否可以先加明示?”意思是说,你们的价钱,不妨便开了出来,看我是否能够接纳?
劳德诺哈哈一笑,说道:“林兄弟是明白人,大家以后精诚合作,自当坦然以告。我在岳不群那里取了一本不尽不实的剑谱去,累我师徒大上其当,心中有所不甘。我一路上见到林兄弟大施神威,以奇妙无比的剑法杀木高峰,诛余沧海,青城小丑,望风披靡,显是已得辟邪剑谱的真传,愚兄好生佩服,抑且饱羡得紧——”林平之已明其意,说道:“劳兄之意,是要我将辟邪剑谱的真本取出来让贵师徒过目?”劳德诺道:“这是林兄弟家传秘本,外人原不该妄窥。只是咱们歃血结盟,要合力扑杀岳不群。林兄弟双目若然完好,年青力壮,自亦不惧于他。以今日局面,倘若我恩师及愚兄都学到了辟邪真剑,才有诛杀岳不群的指望,林兄弟莫怪。”
林平之心想:自己双目失明,实不知何以自存。何况此刻自己若不答应,劳德诺便即用强,杀了自己和岳灵珊二人,还是将剑谱夺了去。心念一转,便道:“左掌门和劳兄愿与在下结盟,在下是高攀了。在下家破人亡,失明残废,虽是由余沧海而起,但岳不群的阴谋亦是主因,要诛杀岳不群之心,在下与贤师徒一般无异。你我既然结盟,这辟邪剑谱,在下何敢自秘,自当取出供贤师徒参阅。”
劳德诺大喜,道:“林兄弟慷慨大量,我师徒得窥辟邪剑谱真诀,自是感激不尽,今后林兄弟便是我嵩山派永远的上宾。你我情同手足,再也不分彼此。”林平之道:“多谢了。在下和劳兄到得嵩山之后,立即便将剑谱真诀,源源本本的背了出来。”劳德诺道:“背了出来?”
林平之道:“正是。劳兄有所不知,这剑谱真诀,本由我家曾祖远图公录于一件袈裟之上。这件袈裟给岳不群盗了去,他才得窥我家剑法。后来阴错阳差,这袈裟又落在我手中。小弟生怕岳不群发觉,将剑谱苦记背热之后,立即将袈裟毁去。若是将袈裟藏在身上,有我这样一位贤妻相伴,姓林的焉能活到今日?”
岳灵珊在旁听着,一直不语,听到他如此讥讽,不由得又哭了起来,泣道:“你——你——”劳德诺曾听到他夫妻在车中对话,情知林平之所言非虚,便道:“如此甚好,咱们便同嵩山如何?”林平之道:“好。”劳德诺道:“须当弃车乘马,改行小道,否则途中撞上了岳不群,咱们可还不是他的对手。”他略略侧头,问岳灵珊道:“小师妹,你是帮父亲呢,还是帮丈夫?”
岳灵珊收起了哭声,说道:“我是两不相帮,我——我是个苦命人,明日去落发出家,爹爹也罢,丈夫也罢,从此不再见面了。”林平之道:“你到恒山出家,正是得其所哉。”岳灵珊怒道:“林平之,当日你走投无路之时,若非我爹爹救你,你早已死在木高峰的手下,焉能得有今日?就算我爹爹对你不起,我岳灵珊可没对你不起。你说这话,那是什么意思?”林平之道:“什么意思?我是要向左掌门表明心迹。”声音极是凶狠。
突然之间,岳灵珊“啊”的一声惨呼,显是遭人加害。令狐冲和盈盈同时叫道:“不好!”从高梁丛中跃了出来。令狐冲大叫:“林平之,别害小师妹。”令狐冲易容改装,黑夜之中,劳德诺原是认他不出,这一声呼喝,劳德诺认得他的声音,登时魂飞天外。他此刻最怕的,便是岳不群和令狐冲二人,当即抓住林平之的左臂,一跃上了一匹青城弟子骑来的马匹,双腿力挟,纵马狂奔。令狐冲挂念着岳灵珊的安危,不暇追敌,只见岳灵珊倒在大车的车夫座位上,胸口插了一柄长剑,探她鼻息,已是奄奄一息。
令狐冲大叫:“小师妹,小师妹。”岳灵珊道:“是——是大师哥么?”令狐冲喜道:“是——是我。”伸手想去拔剑。盈盈急忙伸手一格,道:“拔不得。”令狐冲见那剑深半尺,显是造成了致命之伤,这一拔出来,立即令她气绝而死,眼见无救,心中大恸,哭了出来,叫道:“小——小师妹!”
岳灵珊道:“大师哥,你陪在我身边,那很好。平弟——平弟,他去了吗?”令狐冲咬牙切齿,哭道:“你放心,我一定杀了他,给你报仇。”岳灵珊道:“不,不,他眼睛看不见,你要杀他,他不能抵挡。我——我——我要到妈妈那里去。”令狐冲道:“好,我送你去见师娘。”盈盈耳听她说话声音越来越微。命在顷刻,不由得也流下泪来。
岳灵珊道:“大师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我对你不起。我——我——我就要死了。”令狐冲垂泪道:“你不会死的,咱们能设法治好你。”岳灵珊道:“我——我这里痛——痛得很。大师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千万要答应我。”令狐冲握住她左手,道:“你说,你说,我一定答应。”岳灵珊叹了口气,道:“你——你——不肯答应的——而且——而且也太委屈了你——”声音越来越低,呼吸也越是微弱。
令狐冲道:“我一定答应的,你说好了。”岳灵珊道:“你说什么?”令狐冲道:“我一定答应的,你要我办什么事,一定给你办到。”岳灵姗道:“大师哥,我的丈夫——平弟——他——他——瞎了眼睛——很是可怜——你知道么?”令狐冲道:“是,我知道。”岳灵珊道:“他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欺侮他。大师哥——我死了之后,请你尽力照顾他,别——别让人欺侮了他——”
令狐冲一怔,料想不到林平之竟下毒手杀妻,岳灵珊命在垂危,还是不能忘情于他。令狐冲此时恨不得将林平之抓来,将他千刀万剐,日后要饶了他性命,也是千难万难,如何能答应她去尽力照顾这负心的恶贼?
岳灵珊缓缓的道:“大师哥,平弟——平弟他不是真的要杀我——他怕我爹爹——要投靠左冷禅,只好——只好剌我一剑——”
令狐冲怒道:“这等自私自利,忘恩负义的恶贼,你——你还念着他?”岳灵珊道:“他——他不会存心杀我的,只不过——只不过一时失手罢了。大师哥——我求求你,求求你照顾他——”这时月光斜照,映在她的脸上,只见她目光散乱无神,一对眸子全不如平时的澄澈明亮,雪白的腮上溅着几滴鲜血,殷红如胭脂,脸上全是求恳的神色。
令狐冲想起过去十余年中,和这个小师妹在华山各处小峰峡谷中携手共游,有时她要自己做什么事,脸上也曾露出过这般祈恳的神气,不论这些多么艰难,多么违反自己的心愿,可从来没拒却她过一次。此刻的求恳之中,却又充满了哀伤,她明知自己顷刻间便要死去,再也没机会向令狐冲要求什么,这是最后一次的求恳,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恳。霎时之间,令狐冲胸中热血上涌,明知只要一答应,今后不但受累无穷,而且要强迫自己做许多绝不愿做之事,但眼见岳灵珊这等哀怨的神色和语气,当即点头道:“是了,我答应便是,你放心好了。”盈盈在旁听了,忍不住插嘴道:“你——你怎可答应?”
岳灵珊紧紧握着令狐冲的手,道:“大师哥,多——多谢你——我——我这可放心——放心了。”她眼中忽然发出光采,嘴角边露出微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令狐冲见到她这等神情,心想:“能见到她这般开心,就算是天下最大最重的艰难困苦,也值得为她抵受。”
忽然之间,岳灵珊轻轻唱起歌来,令狐冲胸口如受重击,听她唱的正是福建山歌,听到她口中吐出了“姊妹,上山采茶去”的曲调,那是林平之教她的福建山歌。当日在思过崖上心痛如绞,便是为了听到她口唱这山歌。她这时又唱了起来,自是想着当日与林平之在华山两情相悦的甜蜜时光。她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松开了抓着令狐冲的手,终于手掌一张,慢慢闭上了眼睛,山歌止歇,也停住了呼吸。
令狐冲心中一沉,似乎整个世界忽然间都死了,想要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他伸出双手,将岳灵珊的身子抽了起来,轻轻叫道:“小师妹,小师妹,你别怕,我抱你到你妈妈那里去,没有人再欺侮你了。”盈盈见到他背上殷红一片,显是伤口破裂,鲜血不住渗出,衣衫上的血迹越来越大,但当此情景,又不知如何劝他才好。令狐冲抱着岳灵珊的尸身,昏昏沉沉的迈出了十余步,口中只是说:“别怕,别怕!我抱你去见师娘。”突然间双膝一软,扑地摔倒,就此人事不知了。
迷糊之中,耳际听到几下丁冬,丁冬的清脆琴声,心中登时为之一爽,跟着琴声宛转往复,只觉得这曲调甚是熟习,听着更是说不出的受用。他只觉全身没半点力量,连眼皮也不想睁开,只盼永远永远听这琴声不断。这琴声果然是绝不停歇的响了下去,听得一会,令狐冲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
待得二次醒转,耳中听得的仍是这清幽的鸣琴之声,鼻中更闻到芬芳的花香。他慢慢睁开眼来,触眼尽是花朵,红花、白花、黄花、紫花,堆满在眼前,心想:“这是什么地方?”听得琴声几个转折,正是盈盈常奏的“清心普善咒”,侧过头来,见到盈盈的背影,坐在地下,正自抚琴。他渐渐看清楚了置身之所,似乎是在一个山洞之中,阳光从洞口射进来,自己躺在一堆柔软的草上。
令狐冲想要坐起身,身下所垫的青草簌簌作声。琴声曳然而止,盈盈回过头来,满脸都是喜色。她慢慢走到令狐冲身畔坐下,凝望着他,脸上爱怜横溢。剎那之间,令狐冲心中充满了幸福之感,他知道自己为岳灵珊惨死而晕了过去,盈盈将自己救到这山洞之中,心下突然又是一阵难过,但逐渐逐渐,从盈盈的眼神中感到了无比温馨。两人脉脉相对,良久无语。
令狐冲伸出左手,轻轻抚摸盈盈的手背,忽然间从花香之中,闻到一些烤肉的香气。盈盈拿起一根树枝,树枝上穿着一串烤熟了的青蛙,微笑道:“又是焦的!”令狐冲哈哈大笑了起来。两人都想到了那日在溪边捉蛙烧烤的情景。两次吃蛙,中间已经过了无数变故,但终究两人还是相聚在一起。
令狐冲笑了几声,心中一酸,又掉下泪来。盈盈扶着他坐了起来,指着山外一个新坟,低声道:“珊姑娘便葬在那里。”令狐冲含泪道:“多——多谢你了。”盈盈缓缓摇了摇头,道:“不用多谢。各人有各人的缘份,也有各人的冤孽。”令狐冲心下暗感歉仄,道:“盈盈,我对小师妹始终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见怪。”盈盈道:“我自然不怪。如果你真是个浮滑少年,负心薄幸,我也不会这样看重你了。”她低声道:“我开始——开始对你倾心,便因在洛阳绿竹巷中,隔着竹帘,你跟我说怎样恋慕你的小师妹。珊姑娘原是个好姑娘,她—她便是和你无缘。如果你不是从小和她一块儿长大,多半她一见你之后,便会喜欢你的。”
令狐冲沉思半晌,摇了摇头,道:“不会的。小师妹崇仰我师父,她喜欢的男子,要像她爹爹那样端庄严肃,沉默寡言。找只是她的游伴,她从来——从来不尊重我。”盈盈道:“或许你说得对。正好林平之就像你师父一样,一本正经,却满肚子都是机心。”令狐冲叹了口气,道:“小师妹临死之时,还不信林平之是真的要杀她,还是对他全心相爱,那——那也很好。她并不是伤心而死。我想过去看看她的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