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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诸事就绪,天色已黑,当晚众人便在荒山间露宿一宵。次晨众弟子背负了定闲师太,定逸师太,以及受伤的同门,到了龙泉城内,改行水道,雇了四条乌篷船,向北进发。令狐冲生怕嵩山派又再在水上偷袭,随着众人北行。仪琳为了避嫌,竟不和他同乘一船。令狐冲每日里跟仪和,郑萼、秦绢、于嫂等人谈谈说说,舟行也颇不寂莫。定闲师太、定逸师太等受伤本来颇为不轻,幸好恒山派治伤丸散极具神效,过钱塘江后已脱险境。令狐冲心想:“恒山派此次元气大伤,途中须得免生事端,尽量避开江湖人物的为是。”到得长江边上,便即另行雇船,溯江西上,如此缓缓行去,预拟到得汉口后,受伤众人便会好得十之六七,那时再舍舟登陆,折向北行,回归恒山。
这一日来到都阳湖畔,舟泊九江口。其时所乘江船甚大,数十人共乘一船。令狐冲晚间在后梢和梢公水手同宿。睡到半夜,忽听得江岸之上有人轻轻击掌,击了三下,停得一停,又击三下。跟着西首一艘船上也有人击掌三响,停得一停,再击三下。这击掌之声本来极轻,但令狐冲内力既厚,耳音随之极好,一闻异声,立即从睡梦中醒觉,知道这是江湖上人物相互招呼的讯号。这些日来,他随时随刻注视水面上的动静,防人袭击,寻思:“不妨前去瞧瞧,若和恒山派无关那是最好,否则暗中便料理了,免得惊动定闲师太她们。”
凝目往西首的船只上瞧去,果见一条黑影从数丈外跃起,到了岸上。令狐冲也是轻轻一纵,悄没声息的上岸,绕到东首排在江边的一列大油篓之后,掩将过去,只听一人说道:“那船上的尼姑们,果然是恒山派的。”令狐冲蹲下不动,只听一人说道:“你说怎么办?今晚就动手呢,还是天亮后摆明了来干?你可知恒山派到了几个好手?”
另一人道:“我静听这些尼姑们说话,有人叫师父,有人叫师伯。‘恒山三定’之中,定静老尼已死在福建,那么定闲、定逸这两个老尼既然都在此处,那就不可轻举妄动。十年之前,我在山东见过定逸老尼和人动手,双掌翻飞,将三位绿林好汉齐都打断了脊骨,掌力确是非同小可。听说恒山掌门定闲老尼武功之高,尤在定逸之上。”那声音较沉的道:“是啊,咱们须得赶去和大伙儿商议商议。”另一人道:“依我之见,咱们只要设法截住这批尼姑,不让她们西上,也就是了。跟大伙儿商议,显得咱哥儿俩自己太没见识。”
令狐冲慢慢欺近,离说话的二人已不过丈许,星月微光之下,只见一人身材粗壮,满脸胡子,长得犹加剌猬相似,另一人只见到侧面,脸形又长又尖,不但是瓜子脸,而且是张葵花子脸。只听这尖脸汉子说道:“单凭咱们白蛟帮,人数虽多,武功可及不上人家,明着动手是不成的。”那胡子道:“谁说明着动手了?这些尼姑武功虽强,水上的玩艺儿却未必成。明儿咱们驾船掇了下去,到得大江之上,跳下水去凿穿了她们坐船,还不一一的手到擒来?”那尖脸汉子喜道:“此计大妙。咱哥儿立此大功,九江白蛟帮的万儿在江湖上可响得很啦。不过我还是有一件事担心。”那胡子道:“担心什么?”那尖脸的道:“他们五岳剑派结盟,说什么五岳剑派,同气连枝。要是莫大先生得知,来寻咱们晦气,白蛟帮可吃不了要兜着走啦。”
那胡子道:“哼,这几年来咱们受衡山派的气,可也受得够啦。这一次咱们若是不替朋友们出一番死力,下次有事之时,朋友们也不会出力相帮。这一番大事干成之后,说不定衡山派也会闹得个全军覆没,莫大先生又怕他何来?”那尖脸的道:“好,就是这个主意。咱们去招集人手,可得拣水性儿好的。”
令狐冲一窜而出,反转剑柄,在那尖脸的后脑一撞,那人登时晕了过去。那胡子一拳打来,令狐冲剑柄探出,登的一声,正中他左边太阳穴。那胡子如陀螺般转了几转,一交坐倒。令狐冲横过长剑,削下两只大油篓的盖子,提起二人,分别浸入了大油篓,油篓中装满了菜油,每一只装三百斤,原要次日装船,运往下游去的。这二人一浸入油篓,登时油过口鼻,冷油一激,反而醒转,骨嘟骨嘟的大口吞油。忽然背后五人说道:“令狐少侠,勿伤他们性命。”正是定闲师太的声音。
令狐冲微微一惊,心想:“定闲师太何时到了身后,我竟没知晓。”当下松开按在二人头上的双手,说道:“是!”那二人头上一松,便欲跃出,令狐冲笑道:“别动!”伸剑在二人头顶一击,又将二人迫入了油篓。那二人屈膝而蹲,油及其颈,双眼难睁,竟不知何以会处此狼狈境地。
只见一条灰影从船上跃将过来,却是定逸师太,说道:“师姐,捉到了毛贼么?”定闲师太道:“是九江白蛟帮的两位堂主,令狐少侠跟他们开开玩笑。”她转头向那胡子道:“阁下姓易还是姓齐?史帮主可好?”那胡子正是姓易,奇道:“我—我姓易,你怎么知道?咱们史帮主很好啊。”定闲微笑道:“白蛟帮易堂主、齐堂主江湖上人称‘长江双飞鱼’,鼎鼎大名,老尼早已如雷贯耳。”
原来定闲师太心细如发,虽然平时极少出庵,但江湖上各门各派的人物,无一不是了如指掌。以这姓易的胡子,这姓齐的尖脸汉子而论,在武林中只是第三四流的人物,但她一见到两人的容貌,便猜到了他们的身份来历。那尖脸汉子甚是得意,道:“如雷贯耳,那可不敢。”令狐冲手上一用力,用剑刃将他脑袋压入了油中,又再松手,笑道:“我是久仰大名,如油贯耳。”那汉子怒道—“你——你——”便要破口骂人,却又不敢。
令狐冲道:“我问一句,你们就老老实实答一句,若有丝毫隐瞒,叫你‘长江双飞鱼’变成一对‘油浸死泥鳅’”。说着将那姓易的胡子也按到油中又浸了一下。这一次他先自有备,没吞油入肠,但菜油从鼻孔中灌入,却也是说不出的难受。定闲和定逸忍不住微笑,均想:“这年青人十分胡闹顽皮。但这倒也不失为逼供的好法子。”
令狐冲问道:“你们白蛟帮几时和嵩山派勾结了?是谁叫你们来跟恒山派为难的?”那胡子道:“和嵩山派勾结?这可奇了。嵩山派英雄,咱们可一位也不识啊。”令狐冲道:“啊哈!第一句话你就没据实回答。叫你喝油喝一个饱!”伸出长剑,平按其顶,将他按入油中,菜油没其口鼻,露出了双眼,骨碌碌的转动,甚是狼狈。这姓易的胡子虽非第一流的好手,武功原亦不弱,但令狐冲浑厚的内力自长剑传到,便如千斤之重的大石压在他头顶,竟尔丝毫动弹不得,令狐冲向那尖脸汉子道:“你快说!你想做长江飞鱼呢,遇是想做油浸泥鳅?”那姓齐的道:“遇上了你这位英雄,想不做油浸泥鳅,可也办不到了。不过易大哥可没说谎,咱们确是不识得嵩山派的人物。再说,嵩山派和恒山派结盟,武林中人所共知,嵩山派怎么叫咱们白蛟帮来跟——贵派过不去?”
令狐冲松开长剑,放了那姓易的抬起头来,又问:“你说明儿要在长江之中,凿沉恒山派的座船,用心如此险恶,恒山派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们了?”定逸师太后到,本不知令狐冲何以如此对待这两名汉子,听他一说,登时勃然大怒,喝道:“好贼子,想在长江中淹死我们啊。”她恒山派门下十之八九是北方女子,全都不会水性,大江之中若是坐船沉没,那确不免身葬鱼腹,想起来当真不寒而栗。那姓易的生怕令狐冲再将他的脑袋按入油中,抢先答道:“恒山派跟我们白蛟帮本来无怨无仇。我们九江码头上一个小小帮会,又有甚么能耐来和五岳剑派之一的恒山派结下梁子。只不过——只不过我想大家是佛门一脉,贵派向西而去,多半是前去应援,所以——这个——我们不自量力,起下了歹心,下次是再也不敢了。”
令狐冲越听越是胡涂,问道:“甚么叫做佛门一脉,西去赴援?说得不清不楚,莫名其妙。”那姓易的道:“是,是!少林派虽然不是五岳剑派之一,但我想和尚尼姑都是一家人——”定逸师太喝道:“胡说!”那姓易的吃了一惊,自然而然身子一缩,吞了一大口油,腻住了口,半天说不出话来。定逸师太忍住了笑,向那尖脸汉子道:“你且说个明白。”那姓齐的道:“是,是!有一个‘万里独行’田伯光,不知师太是否和他相熟?”定逸师太大怒,心想这“万里独行”田伯光,是江湖上恶名昭彰的采花淫贼,我如何会和他相熟。
定逸师太心想自己是佛门清修的出家人,这厮竟问自己是否和田伯光相熟,当真是极大的侮辱,右手一扬,便要往他顶门拍落。定闲师太伸左手一拦,道:“师妹勿怒,这二人在油中耽得久了,脑筋不大清楚,且别和他们一般见识。”问那姓齐的道:“田伯光怎么了?”那姓齐的道:“‘万里独行’田伯光田大爷,跟我们史帮主是好朋友。早几日田大爷——”定逸师太怒道:“什么田大爷?这等恶行昭彰的贼子,早就该将他杀了,你们反和他结交,足见白蛟帮就不是好人。”那姓齐的道:“是,是,是。”定逸师太问道:“我们只问你白蛟帮何以和恒山派为难,又牵扯上田伯光干什么了?”她为了田伯光昔时曾对自己的弟子仪琳非礼,一直未能杀之泄愤,心下颇以为耻,雅不愿旁人再提及此人的名字。
那姓齐的道:“是,是。因为大伙儿要救任小姐出来,恐怕正教中人帮和尚的忙,所以我哥儿俩猪油蒙了心,打起了胡涂主意——”定逸师太听得更是摸不着半点头脑,叹了口气,道:“师姐,这两个浑人,还是你来问吧。”定闲师太微微一笑,道:“任小姐,可便是朝阳神教前任教主的大小姐吗?”令狐冲心头一震:“他们说的是盈盈?”登时脸上变色,手心中出一阵汗。
那姓齐的道:“这个—这个我可不知道了。田大爷—不,那田—田伯光前些时来到九江,在我白蛟帮总舵跟史帮主喝酒,说道预期十二月十五,大伙儿要大闹少林寺,去救任小姐出来。”定闲师太忍不住插嘴道:“大闹少林寺?你们又有多大能耐,敢去太岁头上动土?田伯光又怎地?”那姓齐的道:“是,是。我们自然是不成。”定闲师太道:“那田伯光脚程最快,只不过来往联络传讯,是不是?这件事,到底是谁在从中主持?”
那姓易的一直没开口,这时说道:“大家一听任小姐给少林寺的贼——不,少林寺的和尚们扣住了,不约而同,都说要去救人,也没甚么人主持。”定闲师太说道:“你们就不怕朝阳神教吗?”那姓易的道:“大伙儿想起任小姐的恩义,神教的东方教主就是要阻拦,那也管不得这许多了。大家说,便是为任小姐粉身碎骨,也是甘愿。”一时之间,令狐冲心中生起了无数疑团:“他们说的任小姐,是不是便是盈盈?她为什么会给少林寺的僧人们扣住?她既是魔教中人,旁人要去救她,为什么魔教的东方教主反会加以阻拦?她小小年纪,平素有什么恩义待人?为何这许多人一听到她有难的讯息,便会奋不顾身的去相救?瞧这情形,定闲师太显是所知比我为多,她不知将袖手不理呢,还是去相助少林寺?”只听定闲师太说道:“你们怕我恒山派去相助少林派,所以要将我们的船凿沉,是不是?”那姓齐的道:“正是,我们想和尚尼姑——这个那个——”定逸师太怒道:“什么这个那个?”那姓齐的道:“是,是,是。这个——那个——小人不敢多说。小人没有说什么——”定闲师太道:“十二月十五之前,那你们白蛟帮也是要去少林寺了?”姓易姓齐二人齐道:“这可得听史帮主号令。”姓齐的又道:“既然大伙儿都去,我们白蛟帮总也不能落在人家后面。”定闲师太问道:“大伙儿?到底有那些大伙儿?”那姓齐的道:“那田——田伯光说,浙西海沙帮、山东黑风会、湘西排教——”
他一口气说了江湖上三十来个大大小小帮会的名字。此人武功平平,帮会门派的名称记得倒熟。定逸师太皱眉道:“都是些不务正业的旁门左道人物,人数虽多,也未必是少林派的对手。”令狐冲听那姓齐的所说人名之中,有天河帮的帮主“银髯蛟”黄伯流,有长鲸岛岛主司马大,还有几人,也都是当日在五霸冈上会见过的,心下更无怀疑,他们所要救的定然是盈盈无疑,忍不住问道:“少林派到底为甚么要扣住这位—这位任小姐?”那姓齐的道:“这可不知道了。多半是少林派的和尚们吃饱了饭没事干,故意找事来跟大伙儿为难。”
定闲师太道:“请二位回去拜上贵帮史帮主,便说恒山派定闲、定逸和这位朋友路过九江,没来拜会史帮主,多有失礼,请史帮主包涵则个。我们明日乘船西行,请二位大度包容,别再派人来凿沉我们的船只。”她说一句,二人便说一句:“不敢。”定闲师太说完后,向令狐冲道:“月白风清,少侠慢慢领略江岸夜景。恕贫尼不奉陪了。”携了定逸之手,缓步回舟。令狐冲知她有意相避,好让自己对这二人仔细再加盘问,但一时之间,心乱如麻,竟想不出更有什么话要问,在岸边走来走去,又悄立良久,只见半钩月亮映在江心,大江滚滚东去,月光颤动不已,猛然想起:“今日已是十一月下旬。他们下月十五要去少林寺,为时已然不多。少林派方证、方生两位大师待我甚好,这些人为救盈盈而去,势必和少林大动干戈,不论谁胜谁败,双方损折必多。我何不赶在头里,求方证方丈将盈盈放出,将一场血光大灾化于无形,岂不甚好?”又想:“定闲、定逸两位师太伤势已痊愈了大半,这位定闲师太外表瞧来和平常一个老尼无异,其实所知既博,见识又极高超,实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高人,由她率众北归,只要不再是遇到嵩山派这样的大批强敌,应当不会有什么应付不了的危难。只是我怎生向她们告辞才好?”这些日来,和这些尼姑、姑娘们共历患难,众人对他既恭敬,又亲切,口中虽称他为“令狐师兄”,其实待他便如是本门的一位师叔一般,突然要中途分手,颇感难以启齿。
只听得脚步声细碎,两个人缓缓走近,却是仪琳和郑萼二人。她二人走到离令狐冲二丈之处,叫了声:“令狐大哥”,便停住了脚步。令狐冲迎将上去,说道:“你们也给惊醒了?”仪琳道:“令狐大哥,掌门师伯吩咐我们来跟你说——”说到这里,声音有些窒滞,推了推郑萼,道:“你跟他说。”郑萼道:“掌门师叔要你说的。”仪琳道:“你说也是一样。”
郑萼说道:“令狐大哥,掌门师叔说道,大恩不言谢,恒山派今后甚么事都供你驱策。你若是要去少林寺救那位任大小姐,大家自当尽力效命。”令狐冲大奇,心想:“我又没说要去相救盈盈,怎地定闲师太却知道了?啊哟,是了!群雄在五霸冈上聚会,设法为我治病,那都是瞧在盈盈的份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江湖上尽人皆知。定闲师太连这两个不成材的‘长江双飞鱼’都知道,此事焉有不知?”想及此事,不由得脸上一红。
郑萼又道:“掌门师叔说道,此事最好双方不要硬来。她老人家和定逸师叔两位,此刻已经过江去了,要连夜赶赴少林寺,去向方丈大师求情放人,请令狐大哥带同我们,缓缓前去。”
令冲狐听了这番话,登时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举目向长江中眺望,果见一叶小舟,挂起了一张小小白帆,正自向北航去,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又是感激,又觉惭愧,心想:“两位师太既是佛门中有道大德,又是武林高人,她们肯亲身去向少林派求情,原是再好不过,比之我这浪迹江湖、素行不端的一介无名小卒,面子是大上百倍了,多半方证方丈能瞧着二位师太的金面,肯将盈盈释放。”想到此处,心下又是一宽,回过头来,只见那姓易、姓齐的兀自在油篓子中探头探脑,始终不敢爬将出来,心想这二人一片热心,为的是去救盈盈,自己可将他们得罪了,颇觉过意不去,迈步上前,拱了拱手,说道:“在下一时鲁莽,得罪了白蛟帮‘长江双飞鱼’两位英雄,实因事先未知其中缘由,还请恕罪。”说着深深一揖。
“长江双飞鱼”突然见他前踞后恭,大感诧异,急忙抱拳还礼,这一手忙脚乱,无数菜油飞溅出来溅得令狐冲、仪琳、和郑萼三人身上点点滴滴,都是油迹。令狐冲微笑着点了点头,向仪琳和郑萼道:“咱们走吧!”
回到舟中,恒山派众弟子竟是绝口不提此事,连仪和、秦绢这些素来事事好奇之人,居然也不向令狐冲问一句话,自是定闲师太临去之时已然嘱咐,以免令狐冲尴尬,难以作答。令狐冲虽然暗自感激,但见到好几名女弟子似笑非笑的脸色,却又不免颇为狼狈,寻思:“她们这副模样,心中可咬定盈盈是我的意中人了。其实我和盈盈之间,清清白白,从无有一句言语涉及男女之私。但她们不问,我又如何辩白?”
眼见恒山派最年轻的女弟子秦绢眼中闪着狡狯的光芒,忍不住便道:“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你——你们可别胡思乱想。”
秦绢笑道:“我胡思乱想什么了?”令狐冲脸上一红,道:“我猜也猜得到。”秦绢笑道:“猜到什么?”令狐冲还未答话,仪和道:“秦师妹,别多说了,掌门师伯说过的话你忘了吗?”秦绢抿嘴笑道:“是,是,我没忘记。”令狐冲转过头来,避开她的眼光,只见仪琳坐在船舱一角,脸色苍白,神情却甚为冷漠,不禁心中一动:“她心中在想什么?为什么她不和我说话?”怔怔的瞧着她,忽然想到那日在衡山城外,自己受伤之后,她抱了自己在旷野中奔跑时的脸色,那时她又是关切,又是激动,浑不是眼前这般百事不理的模样。为什么?为什么?
他痴痴相望。仪琳却是垂眉低目,便如入定一般。仪和忽道:“令狐师兄!”令狐冲没听见,没有答应。仪和大声又叫:“令狐师兄!”令狐冲一惊,回头应道:“嗯,怎么?”仪和道:“掌门师伯说道,明日咱们或是改行陆道,或是仍走水路,悉听令狐师兄的意思。”令狐冲心中只盼改行陆道,及早得知盈盈的讯息,但斜眼一视,只见仪琳长长的睫毛下闪动着泪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心想:“她们都道我心急要见盈盈,其实那有此事?”说道:“掌门师太叫咱们缓缓行去,还是仍旧坐船吧。谅来那白蛟帮也不敢对咱们怎地。”秦绢笑道:“你放心得下吗?”令狐冲脸上微微一红,尚未作答,仪和喝道:“秦师妹,小孩儿家,少说几句行不行?”秦绢笑道:“行!有什么不行?阿弥陀佛,我可不大放心。”
次晨舟向西行,令狐冲命舟子将船靠近岸旁航行,以防白蛟帮来袭,但直至湖北境内,一直没有动静。此后数日之中,令狐冲也不和恒山弟子多说闲话,每逢晚间停泊,便独目一人上岸饮酒,喝得醺醺而归。
这一日舟过夏口,折而向北,溯汉水而上,晚间停泊在汉水畔的一个小镇鸡鸣渡旁,令狐冲又上岸去。这鸡鸣渡只寥寥二十来家店铺,他在一家冷酒铺中喝了几斤酒,心中忽想:“小师妹的伤不知好了没有?仪真、仪灵两位师姐送去恒山灵药,想来必可治好她的剑伤。林师弟的伤势又不知如何?倘若林师弟竟致伤重不治,她又怎样?”想到这里,心下不禁一惊,寻思:“令狐冲啊令狐冲,你真是个卑鄙小人!你虽愿小师妹早日痊愈,内心却又似在盼望林师弟伤重而死?难道林师弟死了,小师妹便会嫁你不成?”自觉无聊,连尽了几大碗酒,又想:“劳德诺和八师弟不知是谁杀的?那人为什么又去暗算林师弟?唉,华山派接连损折多人,元气可是大伤了。师父、师娘不知近来若何?”
端起酒碗,又是一饮而尽,小店之中无下酒物,随手抓起几粒咸水花生,抛入口中,忽听背后有人叹了口气,说道:“唉!天下男子,十九薄幸。”令狐冲转过面来,向说话之人瞧去,摇晃的烛光之下,但见小酒店中除了自己之外,便只店角落里一张板桌旁,有人伏案而卧。桌上放了酒壶、酒杯,那人衣衫褴褛,形状猥琐,不像是如此吐属文雅之人。令狐冲也不理会,又喝了一碗酒,提起酒壶再斟时,壶中已然空了,只听得背后那声音又道:“人家为了你,给幽禁在不见天日之处,自己却整天在脂粉堆中厮混,小姑娘也好,光头尼姑也好,老太婆也好,照单全收。唉,可叹啊可叹。”
令狐冲知他说的是自己,却不回头,寻思:“这人是谁?他说‘人家为了你,给幽禁在不见天日之处’,说的是盈盈吗?为什么盈盈是为了我而给人幽禁?”有意要多听几句,只听那人又道:“不相干之辈,倒是多管闲事,说要去拚了性命将人救将出来。偏偏你要做头子,我也要做头子,人还没救,自己伙里倒已打得昏天黑地,一塌胡涂。这江湖上的事,老子可真没眼瞧的了。”
令狐冲更不回头,倒纵而出,跌坐在那人的对面,手中兀自拿着酒碗,说道:“在下多事不明,要请老兄指教。”那人仍是隐桌而卧,并不抬头,说道:“唉,有多少风流,便有多少罪孽。恒山派的姑娘、尼姑们,今晚可要遭大劫了。”令狐冲更是心惊,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令狐冲拜见前辈,还望不吝指点。”突然见到那人凳脚旁倚着一柄胡琴,琴身深黄,久经年月,心念一动,已知此人是谁,当即拜了下去,说道:“晚辈令狐冲有幸拜见衡山莫师伯,适才多有失礼。”
那人抬起头来,双目如电,在令狐冲脸上一扫,正是衡山派掌门“潇湘夜雨”莫大先生。他哼了一声,说道:“师伯之称,可不敢当。令狐大侠,这些日子可快活哪!”令狐冲躬身道:“莫师伯明鉴,弟子奉定闲师伯之命,随同恒山派诸位师姐师妹前赴少林。弟子虽然无知,却绝不敢对恒山师姐妹们有丝毫失礼。”莫大先生叹了口气,道:“请坐!唉,你怎不知江湖上人言纷纷,众口铄金?”
令狐冲苦笑道:“晚辈行事狂妄,不知检点,连本门也不能容,江湖上的闲言闲语,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莫大先生冷笑道:“你甘心负浪子之名,旁人自也不来理你。可是恒山派数百年的清誉,败在你的手里,你也毫不动心吗?江湖上沸沸扬扬,都说你一个大男人混在恒山派一群姑娘和尼姑中间。别说几十位黄花闺女的名节给你败坏了,甚至连——连那几位苦守戒律的老师太,也给人作为笑柄,这——这可太不成话了。”
令狐冲跳起身来,手按剑柄,说道:“不知是谁造谣,说这些无耻荒唐的言语,请莫师伯告知。”莫大先生道:“你想去杀了他们吗?江湖上说这些话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杀得干净么?哼,人家都羡慕你艳福齐天,那又有什么不好了?”令狐冲颓然坐下,心道:“我做事总是不顾前,不顾后,但求自己问心无愧,却没想到累了恒山派众位上下,这——这便如何是好?”莫大先生叹了口气,温言道:“这五日里,每天晚上我都到你船上窥探——”令狐冲“啊”的一声,心想:“莫师伯接连五晚,来船窥探,我竟是半点不知,可算得是十分无能。”
莫大先生续道:“我见你每晚在后梢和衣而卧,别说对恒山众弟子并无分毫无礼的行为,连闲话也不说一句。令狐世兄,你不但不是无行浪子,实是一位守礼君子。对着满船如花似玉的姑娘,你竟绝不动心,不仅是一晚不动心,而且是数十晚始终如一。如你这般男子汉、大丈夫,当真是古今罕有,我莫大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翘,右手握拳,在桌上重重一击,说道:“来来来,我莫大敬你一杯。”说着便提起酒壶斟酒。
令狐冲道:“莫师伯之言,倒教小侄好生惶恐。小侄却也不是不动心,只是觉得不该动心。不瞒莫师伯说,有时烦恼起来,到岸上妓院中去叫几个粉头陪酒唱曲,倒是有的。但恒山派同道的师妹,却如何可以得罪?”莫大先生呵呵笑道:“光明磊落,这才是男儿汉的本色。我莫大若是年轻二十岁,教我晚晚陪着这许多姑娘,要像你这般守身如玉,那就办不到,难得啊难得!来,干了!”两人举碗一饮而尽,相对大笑。
令狐冲见莫大先生形貌落拓,衣饰寒酸,那里像是一位威震江湖的一派掌门?但有时眼光一扫,立时便显出英发勃勃的模样,只是这等精悍之色一露即隐,又成为一个久困风尘的潦倒汉子,心想:“恒山掌门定闲师太慈祥平和,泰山掌门天门道长威严厚重,嵩山掌门左冷禅谈笑风生,我恩师是位彬彬君子,这位莫师伯外表猥琐平庸,似是个市井小人。但五岳剑派的五位掌门人其实都是十分深沉之人,我令狐冲草包一个,可相他们差得远了。”
莫大先生说道:“我在湖南早便听到你和恒山派的尼姑混在一起,甚是诧异,心想定闲师太是何等样的人物,怎容门下做出这等事来?后来听得白蛟帮的人说起你们的行踪,便赶了下来。令狐老弟,你在衡山群玉院中胡闹,我莫大当时认定你只是个儇薄少年,是你后来助我刘正风师弟,我心中对你生了好感,只想赶将上来,善言相劝,不料发见后一辈英侠之中,竟有你老弟这样了不起的少年英雄。很好,很好,来来来,咱们同干三杯!”说着又斟酒和令狐冲对饮。
几碗酒一下肚,一个寒酸落拓的莫大先生突然显得逸兴遄飞,连连呼酒,只是他酒量和令狐冲差得甚远,喝得七八碗后,已是满脸通红,说道:“令狐老弟,我知你生平最喜喝酒。莫大无以为敬,只好陪你多喝几杯。嘿嘿,武林之中,莫大肯陪他喝酒的,却也没有几人。那日嵩山大会,座上有个大嵩阳手费彬。此人飞扬跋扈,不可一世,莫大越瞧越不顺眼,当时便一滴不饮,此人居然还口出不逊之言,他臭妹子的,你说可不可恼?”令狐冲笑道:“是啊,这种人不自量力,横行霸道,终究没好下场。”莫大先生道:“后来听说此人突然失了踪,下落不明,不知到了何处,倒也奇怪。”
那日在衡山城外,令狐冲亲眼见到莫大先生施展神妙剑法,将这大嵩阳手费彬杀了,他明明见到自己在旁亲眼目睹,却又说这几句话,自是不愿留下言语,便道:“嵩山派门下行事令人莫测高深,这费彬眼下说不定是在嵩山那一处山洞之中隐居了起来,静修剑法,也未可知。”莫大先生眼中闪出一丝狡狯的光芒,微微一笑,拍案叫道:“原来如此,若非老弟提醒,我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其中的缘由。令狐老弟,你到底何以和恒山派的人混在一起?魔教的任小姐对你情深一往,你可千万不能辜负她啊。”
令狐冲脸上一红,说道:“莫师伯明鉴,小侄情境失意,于这男女之事,早已瞧得淡了。”说到这里,胸口一酸,想起小师妹岳灵珊的往事来,眼中竟是充满了泪水,他突然哈哈一笑,朗声说道:“小侄本想看破红尘,出家为僧,便怕出家人戒律太严,不准饮酒,这才没去做和尚。哈哈,哈哈。”虽是大笑,笑声中毕竟还是大有凄凉之意,过了一会,便叙述如何遇到定静、定闲、定逸三位师太的经过,只是说到自己如何出手援救之事,每次都是轻描淡写的随口带过。
莫大先生双眼瞪着酒壶,呆呆的出神,过了半晌,才道:“左冷禅意欲吞并四派,联成一个单一的大派,以便和少林、武当两大宗派鼎足而三,分庭抗礼。他这密谋由来已久,虽是深藏不露,我却已瞧出了一些端倪。操他奶奶的,他不许我刘师弟金盆洗手,暗助华山剑宗去和岳先生争夺掌门之位,归根结底,都是如此,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对恒山派明目张胆的下手。”令狐冲道:“他倒也不是明目张胆,原本是假冒魔教,要逼得恒山派无可奈何之下,答应并派之议。”莫大先生点头道:“不错,他下一步步,当是去对付天门道长了。哼,魔教虽毒,却也未必毒得过左冷禅。令狐兄弟,你现下已不在华山派门下,闲云野鹤,无拘无束,也不必管他什么正教魔教,我劝你和尚是不用做了,也不用为此伤心,将那位任大小姐救了出来,娶她为妻便是。别人不来喝你的喜酒,我莫大偏来喝你三杯。他妈的,怕他什么?”他有时出言甚是文雅,有时却又夹几句粗俗俚语,说他是一派掌门,也真有些不像。令狐冲心想:“他只道我情场失意,乃是为了盈盈,但小师妹之事,也不便跟他提起。”便问:“莫师伯,到底少林派为什么要拘留任小姐?”莫大先坐张大了口,双眼直视,脸上充满了惊奇之状,道:“少林派为什么要拘留任小姐?你是真的不知,还是明知故问?江湖上众人皆知,你——你——还问什么?”
令狐冲道:“过去数月之中,小侄为人囚禁,江湖上之事,一无所闻。那任小姐曾杀过少林派中的四名弟子,原也是从小侄身上而起,只不知后来怎地失手,竟为少林派僧人所擒?”莫大先生道:“如此说来,你真是不明白其中的原委了。你身中奇异内伤,无药可治,听说旁门左道的好汉有数千人聚集五霸冈,为了讨好这位任小姐而来医你的伤,结果却是人人束手无策,是也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莫大先生道:“这件事轰传江湖,都说令狐冲这小子不知几生修来的福气,居然得到黑木崖圣姑任大小姐的垂青,就算这伤病医不好,也是不枉的了。”令狐冲道:“师伯取笑了。”心想:“老头子,祖千秋他们虽是一番好意,毕竟行事太过鲁莽,这等张扬其事,难怪盈盈生气。”
莫大先生问道:“你后来怎地却好了,是修习了少林派的《易筋经》神功,是不是?”令狐冲道:“不是。少林寺方丈方证确是一番好意,竟然慈悲为怀,不念旧恶,答应以少林派的无上内功相传授,只是小侄不愿改投少林派,而此少林神功又不能传授派外之人,只好辜负了少林方丈的一番美意。”莫大先生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你其时已被逐出华山门墙,正好改投少林。那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却为何连自己性命也不顾了?”令狐冲道:“小侄自幼蒙恩师、师娘收留,养育之恩,粉身难报,只盼日后恩师能许小侄改过自新,重列门墙,绝不愿贪生怕死,另投别派。”
莫大先生点头道:“这也有理。如此说来,你的内伤得愈,那是由于另一件机缘了。”令狐冲道:“正是。”莫大先凝视着他,说道:“少林派和你素无渊源,佛门中人虽说慈悲为怀,却也不能贸然将本门的无上神功传于外人,方证大师答应以《易筋经》相授,你真不知是何缘故么?”令狐冲道:“小侄确是不知,还望莫师伯示知。”
莫大先生道:“好,江湖上都说,那日黑木崖任小姐亲身背负了你,来到少林寺中,求见方丈,说道只须方丈救了你的性命,她便任由少林寺处置,要杀要剐,绝不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