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拼命加载..
劳德诺道:“小师妹,林师弟,这桩祸事,既不是起因于大师哥踢倒两名青城派弟子,也不是由于林师弟打抱不平而杀了余沧海的孽子,纯系因余沧海觊觑林师弟的家传辟邪剑谱而起。当年青城派掌门长青子,败在林师弟曾祖远图公的辟邪剑法之下,就种下祸胎了。”岳不群道:“不错。武林中争强好胜,向来难免,一听到有什么武林秘笈,也不理会是真是假,人人便都不择手段的去巧取豪夺。其实,以余观主、塞北明驼那样身份的高手,原不必更去贪图你林家的剑谱。”林平之道:“师父,弟子家里实在没有什么辟邪剑谱。这七十二路辟邪剑法,我爹爹手传心授,要弟子用心记忆,倘若真有什么剑谱,我爹爹就算不向外人吐露,却绝无向弟子守秘之理。”岳不群点头道:“我原不信另有什么辟邪剑谱,否则的话,余沧海就不是你父亲的对手,这件事再明白也没有的了。”
令狐冲想起林震南的话来,心想:“林师弟的父亲对我显然也是放心不下,说什么‘若加揭视,祸患无穷’,剑谱是必定有的,哼,他将令狐冲看作什么人了,岂难道我也是余沧海、木高峰那一类的无耻之徒。就算看到辟邪剑谱真的能从此武功天下第一,令狐冲也是不屑一顾。”便道:“林师弟,令尊的遗言说道,福州葵花巷——”岳不群心念一动:“余沧海却也看中了辟邪剑谱,林震南的遗言,我一个字也不要入耳。”忙左手一摆,道:“这是平儿父亲的遗言,你单独告知平儿便了,旁人不必知晓。”令狐冲应道:“是。”岳不群道:“德诺、根明,你二人到衡山城中去买两具棺木来。”
收殓林震南夫妇的事,直忙到当天晚间才了。劳德诺雇了人夫,将棺木抬到水边,一行人乘了一艘大船,向西进发。
不一日到了华山玉女峰下。高根明和陆大有抢着上峰报讯,华山派其余二十多名弟子都迎下峰来,拜见师父。林平之见这些弟子年纪大的已过四旬,年幼的不过十二、三岁,其中有六名女弟子,一见岳灵珊,便都咭咭咯咯的说个不休。劳德诺替林平之一一引见。华山派向来规矩,以入门先后为序,因此就算是年纪最幼的舒奇,林平之也得称他一声师兄。只有岳灵珊是例外,她是岳不群的女儿,无法列入门徒之序,只好按年纪称呼,比她大的叫他师妹,比她小的叫师姊,她本来比林平之小着好几岁,但一定争着要做师姊,岳不群既不阻止,林平之便以“师姊”相称。
上峰后,但见树木清幽,鸟鸣嘤嘤,流水淙淙,一座座粉墙大屋四处散布,依着山坡或高或低的构筑。一个中年美妇人缓步走近,岳灵珊飞奔着过去,扑入她的怀中,叫道:“妈,我又多了个师弟。”一面笑,一面伸手指着林平之,林平之早听师兄们说过,师娘岳夫人宁中则和师父本是同门师兄妹,剑术之精,不在师父之下,忙上前叩头,说道:“弟子林平之叩见师娘。”岳夫人笑吟吟的道:“不用客气啦,起来起来。”向岳不群笑道:“你下山一次,若不搜罗几件宝贝回来,一定不过瘾。这一次衡山大会,我猜想你至少要收三四个弟子,怎么只收一个?”岳不群笑道:“你常说兵贵精不贵多,你瞧这一个怎么样?”岳夫人笑道:“就是生得太俊了,不像是练武的胚子。不如跟着你念四书五经,将来去考秀才,考状元吧。”林平之脸上一红,心想:“师娘见我生得文弱,便有轻视之意。我非努力用功不可,绝不能赶不上众位师兄,教人家瞧不起。”岳不群笑道:“那也好啊。华山派中要是出一个状元郎,那倒是千古佳话。”
岳夫人向令狐冲瞪了一眼,道:“又和人呕气打架受了伤,是不是?怎地脸色这样难看?”令狐冲一路之上,已将剑伤养好了,只是元气未复。他自幼由岳夫人抚养长大,岳夫人对他直如亲生儿子一般,语气中虽有斥责之意,心中却是十分关切。令狐冲微笑道:“已经好得多了,这一次若不是命大,险些儿见不着师娘。”岳夫人又瞪了他一眼,道:“好教你得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输得服气么?”令狐冲道:“田伯光那厮的快刀,冲儿抵挡不了,正要请师娘指点。”
万里独行田伯光的恶名,久已昭彰于世,人人都知他是个采花贼。岳夫人听说令狐冲是伤于田伯光之手,脸色登时缓和,点头道:“和田伯光这种恶贼打架,那好得很啊,我还道你又去惹事生非的闯祸呢。他的快刀怎么样?咱们好好的琢磨一下,下次跟他再打过。”岳夫人虽是模样儿斯文,但一听到打架,当年的豪情气概丝毫不改。岳不群微笑不语,一路上来到华山的途中,令狐冲曾数次向他询问破解田伯光的快刀之法,岳不群故意不说,要留待他回华山后向夫人讨教,果然岳夫人一听之下,登时兴高采烈起来。
一行人走进岳不群所居的“退思轩”中,互道别来的种种遭遇。六个女弟子听岳灵珊述说福州与衡山所见,大感艳羡。陆大有则向众师弟大吹大师哥如何力斗田伯光,如何手刃罗人杰,加油添酱,倒似田伯光被大师哥打败,而不是大师哥给他打得一败涂地一般。岳夫人坐在轩角的一张椅中,凝神瞧着令狐冲比划田伯光的刀法,脸上神色甚是郑重。
岳夫人宁中则见令狐冲又比划了几招,心下越来越是讶异:“世间竟有如此诡秘的刀法,真是匪夷所思。”令狐冲右手乱砍乱舞,斩了一十三刀,斜身改掌。岳夫人轻轻吁了口气,摇了摇头,道:“好厉害!”沉思半晌,问道:“田伯光这好似‘乱披麻式’的连环一十三刀,你却如何拆解?”令狐冲笑道:“他这刀法神妙无方,当时弟子只瞧得眼花撩乱,那里还说得上拆解?”岳夫人道:“是啊,纵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能在这一十三招乱刀下逃得性命的,只怕也是屈指可数。你这小子未必有抵挡这一路刀法的真功夫,只怕还是耍无赖,使诡计,混蒙了过去。”
令狐冲自幼由岳夫人抚养长大,他的性格本领,岳夫人岂有不知?令狐冲脸上一红,微笑道:“弟子一见他使出这乱刀法的两招,心中便暗暗叫苦:‘此番性命休矣!’当即哈哈大笑。田伯光收刀不发,问道:‘有什么好笑!你挡得了我这十三式刀法么?’弟子笑道:‘原来大名鼎鼎的田伯光,竟然是我华山派弃徒,料想不到,当真料想不到!是了,定然你操守恶劣,给本派逐出了门墙。’田伯光道:‘什么华山弃徒,胡说八道。田某武功另成一家,跟你华山派有何关系?’弟子笑道:‘你这路刀法,共有十三式,是不是?我便曾经见师父和师娘拆解过。那是我师娘在绣花时触机想出来的,一招“穿针引线”,一招“天衣无缝”,又一招“织女飞渡”,还有一招叫作“嫦娥夜思”。’弟子一面说,一面屈指计数,继续说道:‘是了,一招“昭君出塞”,第七招“貂蝉拜月”,第八招“西施浣纱”一式中化出来的。你这样雄纠纠的一个大汉,与我师娘娇怯怯的模样,东砍一刀,西斩一刀,便似国色无双的西子,在溪水中浣纱,拿着一片轻纱,漂啊漂的,岂不令人好笑!——’”他一番话没说完,岳灵珊和一众女弟子早已忍耐不住,格格的笑了起来。
岳不群莞尔而笑,道:“胡闹,胡闹!”岳夫人“呸”了一声,道:“你要乱嚼舌根,什么不好说,却把你师娘给拉拉扯扯上了?当真该打。”令狐冲笑道:“师娘有所不知,那田伯光甚是自负,听得弟子将他比作女子,又把他这套神奇的刀法说成是师娘所创,他非辩个明白不可,绝不会当时便将弟子杀了。果然他将那套刀法慢慢的一招招使了出来,使一招问一句:‘这是你师娘创的么?’弟子故作神秘,沉吟不语,心中暗记他的刀法,待他一十三式使完,才道:‘对不起,田兄,是小弟说错了,田兄这套刀法,和我师娘所创的虽然大同,却有小异,看来倒不是田兄从华山派偷师学得的。’田伯光道:‘你挡不了我这套刀法,便花言巧语,拖延时刻,我岂有不知?令狐冲,你说贵派也有这套刀法,便请施展出来,好令田某开开眼界。’他说这几句话时,目露凶光,显得十分着恼。
“弟子说道:‘敝派使剑不使刀,我师娘这套“飞绣神针剑”只传女弟子,不传男弟子。咱们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摇摇摆摆的使出这种“飞绣神针剑”来,岂不教武林中的朋友好笑?’田伯光怒道:‘好笑也吧,不好笑也吧,今日定要你亲口承认,华山派中,其实并无这样一套武功。令狐兄,田某佩服你是个丈夫,你——你——你——却不该如此信口开河,戏侮于我。’”
岳灵珊插口道:“这等无耻恶贼,谁希罕他来佩服了?戏弄他一番,原是活该。”令狐冲道:“但我瞧他当时情景,若不将这套杜撰的‘飞绣神针剑’试演一番,立时便有性命之忧,只得依着他的刀法,胡乱加上些扭扭捏捏的花招,演将出来。”岳灵珊笑道:“你这些扭扭捏捏的花招,使得像不像?”令狐冲笑道:“平时瞧你使剑使得多了,焉有不像之理?”岳灵珊不依道:“啊,你笑人家使剑扭扭捏捏,我三天不睬你。”
岳夫人一直在沉吟不语,这时才道:“珊儿,你将佩剑给大哥。”岳灵珊拔出长剑,倒转剑把,交给令狐冲,笑道:“妈要瞧你扭扭捏捏使剑的那副鬼模样。”岳夫人道:“冲儿。别理她胡闹。当时你是怎生使来?”令狐冲知道师娘是要细看田伯光的刀法,当下接过长剑,向师父、师娘躬身行礼,道:“师父、师娘,弟子试演田伯光的刀招。”须知这是华山派的规矩,小辈在尊长面前使拳动剑,须得先行请示。岳不群点了点头。令狐冲提剑一立,突然之间,绝无朕兆的接连劈出三剑,真是快似闪电,嗤嗤有声,众弟子都吃了一惊,几名女弟子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令狐冲一柄长剑使了开来,恍似杂乱无章,但在岳不群与岳夫人眼中,却看得清清楚楚,每一劈剌每一砍削,无不既狠且准。倏忽之间,令狐冲收剑而立,向师父、师娘躬身行礼。
岳灵珊微感失望,道:“这样快?”岳夫人点头道:“须得这样快才好。这一十三式快刀,每式有三四招变化,在这顷刻之间,使了四十余招,当真是世间少有的快刀。”令狐冲道:“田伯光那斯使出之时,比弟子还快上数倍。”岳夫人和岳不群对望了一眼,心下均有惊叹之意。岳灵珊道:“大师哥,怎地你一点也没扭扭捏捏?”令狐冲笑道:“这些日来,我时时想着这套快刀,使出时自是迅速了些。当日在酒楼上向田伯光试演,却无这般敏捷,为了取笑他,再加上许多装模作样的女人姿态,那是更加慢了。”岳灵珊笑道:“你怎生搔首弄姿?快演给我瞧瞧!”
岳夫人侧过身来,从一名女弟子腰间拔出一柄长剑,向令狐冲道:“使快刀!”令狐冲道:“是!”嗤的一声,以剑作刀,向岳夫人劈了过去,这一剑所劈方位奇特无比,乃是绕过岳夫人的身子,剑锋向她的后腰勾了转来,岳灵珊惊呼:“妈,小心!”岳夫人身子纵出,更不理会令狐冲从后剌来的一剑,手中长剑径取令狐冲胸口,也是快捷无伦。岳灵珊又是一声惊呼:“大师哥,小心!”令狐冲也不挡架,反劈一刀,说道:“师娘,他还要快得多。”岳夫人刷刷刷连剌三剑,令狐冲也还了三剑。两个人都是以快打快,尽是进手招数,并无一招挡架防身。
瞬息之间,师徒俩已拆了二十余招,林平之在一旁只瞧得目瞪口呆,心道:“大师哥行为疯疯癫癫,武功却恁地了得,我以后须得片刻也不松懈的练功,才不致给人小看了。”便在此时,岳夫人嗤的一剑,剑尖已指住了令狐冲的咽喉。令抓冲无法闪避,道:“他挡得住。”岳夫人道:“好!”手中长剑抖动,数招之后,又指住了令狐冲的心口。令狐冲仍道:“他挡得住。”意思是说,我虽然挡不住,但田伯光的刀术快得多,这两招都能挡住。
但见二人越斗越快,令狐冲到得后来,已无暇再说“他能挡住”,每逢给岳夫人一剑制住,只是摇头示意,表明这一剑仍是不能制得田伯光的死命,岳夫人一柄长剑使得兴发,突然间一声清啸,剑锋闪烁不定,围着令狐冲身围疾剌,银光下舞,众人看得眼也花了。猛地里见她一剑挺出,直剌令狐冲的心口,当真是捷如闪电,势若奔雷。令狐冲大吃一惊,叫道:“师娘!”其时长剑剑尖已刺破他的衣衫。只见岳夫人右手向前一送,长剑的护手碰到令狐冲的胸膛,眼见这一剑是在他身上对穿而过,直没至柄。
岳灵珊惊呼:“娘!”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一片片寸来长的断剑掉在令狐冲的脚边。岳夫人哈哈一笑,缩回手来,只见她手中的长剑只剩下一个剑柄。岳不群笑道:“师妹,你内力精进如此,却连我也瞒过了。”原来他夫妇是同门结褵,年青时叫惯了口,成婚后仍是师兄妹相称。岳夫人笑道:“大师兄过奖,雕虫小技,何足道哉!”令狐冲瞧着地下一截截断剑,心下骇然,才知师娘这一剑刺出时用足了全力,否则内力不到。出剑难以如此迅捷,但剑尖一碰到肌肤,立即把这一股浑厚的内力缩了转来,将直劲化为横劲,一震之下,将一柄长剑震得寸寸断折,这中间内劲的运用之巧,实已臻于化境,叹服之余,道:“田伯光刀法再快,也决计逃不过师娘这一剑。”林平之见他一身衣衫前后左右都是窟窿,都是给岳夫人长剑剌破了的,心想:“世间竟有如此高明的剑术,我只须学得几成,便能报得父母之仇。”又想:“青城派和木高峰都贪图得到我家的辟邪剑谱,其实我家的辟邪剑法若和师娘的剑法相此,相去当真是不可以道里计了。”
岳夫人甚是得意,道:“冲儿,你既说这一剑能制得田伯光的死命,你好好用功,我便将这一剑传了给你。”令狐冲道:“多谢师娘。”岳灵珊道:“妈,我也要学。”岳夫人摇了摇头,道:“你内功还不到火候,这一剑是学不成的。”岳灵珊呶起了小嘴,心中老大不愿意,道:“大师哥的内功比我也好不了多少,怎么他能学,我便不能学?”岳夫人微笑不语,岳灵珊拉住父亲衣袖,道:“爹,你传我一门破解这一剑的功夫,免得大师哥学会这一剑后尽来欺侮我。”岳不群摇头笑道:“你妈这一剑叫作‘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天下无敌,我怎有破解的法门?”岳夫人笑道:“你胡诌甚么,给我顶高帽戴不打紧,要是传了出去,可给武林同道笑掉了牙齿。”要知岳夫人这一剑乃是临时触机而创出,其中包含了华山派的内功、剑法的绝诣,又加上她自己的巧心慧思,确是厉害无比,但并无甚么名目。岳不群本想给取个名字叫作“无敌岳夫人剑”,然知道这位夫人心高气傲,即是成婚之后,仍是喜欢武林同道叫她作“宁女侠”,不喜欢叫她作“岳夫人”,要知“宁女侠”三字是恭维她本身的本领作为,“岳夫人”三字却不免有依傍一个大名鼎鼎的丈夫之嫌。她口中嗔怪丈夫胡说,心里对“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八个字,却着实喜欢,暗赞丈夫毕竟是读书人,给自己这一剑取了这样一个好听的名称,当真是“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
岳灵珊道:“爹,你几时也来创几招‘无比无敌岳家十剑’,传给女儿,好和大师哥比拚比拚。”岳不群摇头笑道:“不成,爹爹不及你妈聪明,创不出什么新招!”
岳灵珊将小嘴凑到父亲耳边,低声道:“你不是创不出,你是怕老婆,不敢创。”岳不群哈哈大笑,伸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扭,道:“胡说八道。”岳夫人道,“珊儿,别尽缠住爹胡闹了。德诺,你去安排香烛,让林师弟参拜本派列代祖师的灵位。”劳德诺应道:“是!”
片刻安排已毕,岳不群引着众人来到后进的“祖先堂”上,林平之见堂上布置肃穆,两壁悬着一柄柄长剑,剑鞘黝黑,剑缕陈旧,料想是华山派前代各宗师的佩剑,寻思:“华山派今日在武林中这么大的声誉,不知道曾有多少奸邪恶贼,丧生在这些前代宗师的长剑之下。”岳不群在香案前先跪下来磕了四个头,祷祝道:“弟子岳不群,今日收录福州林平之为徒,愿列代祖宗在天之灵庇佑,教林平之用功向学,洁身自爱,格守本派门规,不让堕了华山派的声誉。”林平之听师父这么说,忙恭恭敬敬跟着跪下。岳不群站起身来,森然道:“林平之,你今日入我华山派门下,须得格守门规,若有违反,以情节轻重处罚,罪大恶极者立斩不赦。本派在武林中立足百年,武功上虽然也和别派争一日之短长,但一时的强弱胜败,殊不足道。真正要紧的是,本派弟子,人人爱惜师门令誉,这一节你须得好好记住了。”林平之道:“是,弟子谨记师父教训。”岳不群道:“令狐冲,背诵本派门规,好教林平之得知。”
令狐冲道:“是,林师弟,你听好了。本派一戒,欺师灭祖,不敬尊长。二戒侍强欺弱,擅伤无辜。三戒奸淫好色,调戏妇女。四戒同门嫉妒,自相残杀。五戒见利忘义,偷窃财物。六戒骄傲自大,得罪同道。七戒滥交匪类,勾结妖邪。这是华山七戒,本门弟子,一体遵行。”林平之道:“是,小弟谨记大师哥所揭示的华山七戒,努力遵行,不敢违犯。”岳不群微笑道:“好了,就是这许多,本派不像别派那样,有许许多多清规戒律。只须好好遵行这七戒,时时记得仁义为先,做个正人君子,师父师娘就喜欢得很了。”林平之道:“是!”又向师父师娘叩头,向众师兄师姊作揖行礼。
岳不群道:“平儿,咱们先给你父母安葬了,让你尽了人子的心事,这才传授本门的基本功夫。”林平之热泪盈眶,拜倒在地,道:“多谢师父,师娘。”岳不群伸手扶起,温言道:“本门之中,大家亲如家人,不论那一个有事,人人都是休戚相关,此后不须多礼。”
他转过头来,向令狐冲上上下下的打量,过了好一会才道:“冲儿,你这次下山,犯了华山七戒的多少戒条?”令狐冲心中一惊,知道师父平时对众弟子十分亲和慈爱,但若那一个犯了门规,却是严责不贷,当即在香案前跪下,道:“弟子知罪了,弟子不听师父、师娘的教诲,犯了第六戒骄傲自大,得罪同道的戒条,在醉仙楼上,杀了青城派的罗人杰。”岳不群哼了一声,脸色甚是严峻。岳灵珊道:“爹,那是罗人杰来欺侮大师哥的,当时大师哥和田伯光恶斗之后,身受重伤,罗人杰乘人之危,大师哥岂能待毙?”岳不群道:“不要你多管闲事。这件事还是由当日冲儿足踢两名青城弟子而起。若无以前的嫌隙,那罗人杰好端端地怎会来乘冲儿之危?”岳灵珊忍不住又道:“大师哥足踢青城弟子,你已打了他屁股,责罚过了,前账已清,不能再算。大师哥身受重伤,不能再挨棍子了。”
岳不群向女儿瞪了一眼,厉声道:“此刻是论究本门戒律之事,你是华山弟子,休得胡乱插嘴。”岳灵珊极少见父亲对自己如此疾言厉色,心中大受委屈,眼眶一红,便要哭了出来。若在平时,岳不群纵然不理,岳夫人也要温言慰抚,但此时岳不群是以掌门人身份,主持究理门户戒律,当下并不理睬,向令狐冲道:“罗人杰乘你之危,大加折辱,你宁死不屈,原是男子汉大丈夫义所当为,那也罢了。可是你怎地出言对恒山派无礼,说什么‘一见尼姑,逢赌必输’?又说连我也怕见尼姑?”岳灵珊噗嗤一声,破涕为笑,道:“爹!”岳不群向她摇了摇手,却也不再峻色相对了。
令狐冲道:“弟子当时是想要恒山派的那位师妹及早离去。弟子自知不是田伯光的对手,无法相救恒山派的那位师妹,可是她顾念同道义气,不肯先退,弟子只得胡说八道一番,这种言语听在恒山派的师伯、师叔耳中,确是极为无礼。”岳不群道:“你要仪琳师侄离去,用意虽是不错,但什么话不好说,偏偏要口出伤人之言,总是平素太过轻浮。这一件事,五岳剑派中已然人人皆知,旁人暗中定然说你不是正人君子,责我管教无方。”令狐冲躬身道:“是,弟子知罪。”
岳不群又道:“你在群玉院中养伤,还可能迫于无奈,但你将仪琳师侄和魔教中那个小魔女藏在被窝里,对青城派余观主说道是衡山的烟花女子,此事冒着多大的危险?倘若事情败露,我华山派声名扫地还在其次,累得恒山派数百年清誉毁于一旦,咱们怎么对得住人家?”令狐冲背上出了一阵冷汗,颤声道:“这件事弟子事后想起,也是捏着偌大一把冷汗。原来师父早知道了。”岳不群道:“魔教的曲洋将你送至群玉院养伤,我是事后方知,但你命那两个小女孩钻入被窝之时,我已在窗外。”令狐冲道:“幸好师父知道弟子并非无行的浪子。”岳不群森然道:“倘若你真在妓院中宿娼,我早已取下你项上人头,焉能容你活到今日?”令狐冲道:“是!”
岳不群脸色愈来愈是严峻,隔了半晌,才道:“你明知那姓曲的少女是魔教中人,何不一剑将她杀了?虽说她祖父于你有救命之恩,可是这魔教中人沽恩市义,挑拨我五岳剑派的手段。你又不是傻子,怎地不知?人家救你性命,其实内里伏有一极大阴谋。刘正风是何等精明能干之人,却也不免着了人家的道儿,到头来闹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魔教这种阴险毒辣的手段,是你亲眼所见。可是咱们从湖南来到华山,一路之上,我没听到你说过一句谴责魔教的言语。冲儿,我瞧人家救了你一命之后,你于正邪忠奸之分、之别这一点上,已然十分胡涂了。此事关涉到你今后安身立命的大关节,这中间可半分含糊不得。”
令狐冲回想那日荒山之夜曲洋和刘正风琴箫合奏,若说曲洋是包藏祸心,故意陷害刘正风,那是万万不像。岳不群见他脸色犹豫,显然对自己的话并未深信,又问:“冲儿,此事关系到我华山一派的兴衰荣辱,也关系到你一生的安危成败,你不可对我有丝毫隐瞒。我只问你见到魔教中人,是否嫉恶如仇,格杀无赦?”令狐冲一时难以回答,怔怔的瞧着师父,不由得呆住了。
令狐冲心中,一个念头不住盘旋:“日后我若见到魔教中人,是不是不问是非,拔剑便杀?”他自己实在不知道,师父这个问题,当真无法回答。岳不群注视他良久良久,见他始终不答,忍不住长叹一声,道:“这时勉强要你答话,也是无用。你此番下山,大损华山名誉,罚你面壁一年,将这件事从头至尾深思熟虑一番。”令狐冲躬身道:“是,弟子恭领责罚。”岳灵珊道:“面壁一年?那么这一年之中,每日面壁几个时辰?”岳不群道:“什么几个时辰?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便得面壁思过。”岳灵珊急道:“那怎么成?岂不是将人也闷死了?难道连大小便也不许?”岳夫人喝道:“女孩儿家,说话没半点斯文!”岳不群道:“面壁一年,有什么希罕?当年你祖师犯过,便在这玉女峰上,面壁三年另六个月,寸步不曾下峰。”岳灵珊伸了伸舌头,道:“那么面壁一年,还算是轻的了?其实大师哥说‘一见尼姑,逢赌必输’,只是出于救人的好心,又不是故意骂人!”岳不群道:“正因为出于好心,这才罚他面壁一年,若是出于歹意,我不打掉他满口牙齿,割了他的舌头才怪。”岳夫人道:“珊儿不要啰唆爹爹啦。大师哥在玉女峰上面壁思过,你可不要去跟他聊天说话,否则爹爹成全他的一番美意,全教你给毁了。”
岳灵珊道:“罚大师哥在玉女峰上坐牢,还说是成全哪!不许我去跟他聊天,那么大师哥寂寞心烦之时,有谁给他说话解闷?这一年之中,谁陪我练剑?”岳夫人道:“你陪他聊天说话,他还面什么壁,思什么过?这山上多少师兄师妹,随便那一个都可和你切磋剑术。”岳灵珊侧头想了一会,又问:“那么大师哥吃什么呢?一年不下峰,岂不饿死了他?”岳夫人道:“你不用担心,自会有人送饭菜给他。”
当日傍晚,令狐冲拜别了师父、师娘,携了一柄长剑自行到玉女峰绝顶的一个危崖之上。这危崖之上有一个山洞,原是华山派历代弟子,犯规后被送去囚禁受罚之所。崖上光秃秃地寸草不生,更无一株树木,除了一个山洞外,一无所有,华山本来草木清华,景色极幽,但这危崖却是华山的一个特殊例外,当年华山派的祖师以此危崖为惩罚弟子之所,主要便因此处无草无木,无虫无鸟,受罚的弟子除面壁思过之外,心无旁骛。令狐冲进得山洞,只见地下一块大石,已被坐得光溜溜地,心想:“数百年来,我华山派不知道有多少前辈高人曾在此处坐过,以致一块粗糙的大石被坐得这等滑溜。令狐冲是今日华山派第一捣蛋鬼,这块大石我不来坐,由谁来坐?”伸手拍了拍大石,说道:“石头啊石头,你寂寞了多年,今日令狐冲又来和你相伴了。”原来岳不群为人随和,极少重责弟子,门人犯过通常只是训斥,再重些的,或打手心,或罚杖责,如今令狐冲这般被罚面壁一年,那是从所未有之事。
令狐冲一坐到大石之上,双眼离开石壁不过尺许,一睁开眼,便觉整座大山壁似乎都在向自己压将过来,当下闭住了眼,寻思:“我日后见到魔数中人,是否不问是非,拔剑便将他们杀了?难道魔教之中,当真便无一个好人?但若他是好人,为什么又加入魔教?就算一时误入歧途,他也应当立即抽身退出才是,既不退出,便是甘心和妖邪为伍,祸害世人了。”
霎时之间,他脑海中涌现了许多情景,都是平时听师父、师娘以及江湖上前辈述说魔教中人如何行凶害人的恶事:江西于老拳师一家二十三口,如何被魔教擒住了,活活的钉在大树之上,连三岁孩儿也是不免,于老拳师的两个儿子一直呻吟了三日三夜才死,济南府龙凤刀掌门人赵登魁娶儿媳妇,宾客满堂之际,魔教中人闯将进来,将新婚夫妇的首级双双割了下来,放在前筵,说是贺礼;汉阳郝老英雄做七十大寿,各路好汉齐来祝寿,不料寿堂之下,被魔教埋了大量炸药,点燃药引,突然爆炸,英雄好汉炸死炸伤不计其数,本门纪师叔便在这一役中断送了一条膀子,这是纪师叔亲口所言,自然绝无虚假,想到这里,他又记起两年前在郑州大路上所遇到嵩山派的一位孙师叔,他双手双足齐被截断,两眼也给挖出,口中不住大叫:“魔教害我,定要报仇!魔教害我,定要报仇!”那时嵩山派已有人到来接应,但孙师叔伤得这么重,如何又能再活?令狐冲一想到他脸上那两个满是鲜血的眼孔,两个小酒杯大的窟窿中不住淌出鲜血来,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心想:“魔教中人如此作恶多端,曲洋祖孙出手救我,定然不安好心。师父问我,日后见到魔教中人是否格杀不论,那还有什么犹豫的,当然是拔剑便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