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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非烟左手一翻,抓住了她手腕,喝声道:“使不得!我和你冲出去。”忽听得悉瑟有声,令狐冲在床上坐了起来,低声道:“点亮了蜡烛!”曲非烟道:“干甚么?”令狐冲道:“我叫你点亮了蜡烛!”声音中颇含威严。曲非烟便不再问,取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燃了烛火。烛光之下,仪琳见到令狐冲脸色白得犹如死人,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
令狐冲指着床头自己的那件大毡,道:“给我披在——在身上。”仪琳全身发抖,俯身取了过来,披在他的身上。令狐冲右手执住前襟,掩住了胸前的血迹和伤口,道:“你们两人,都睡在床上。”曲非烟忽然嘻嘻一笑,道:“好玩,好玩!”拉着仪琳,便钻入了被窝之中,这时外边诸人都已见到了这间房中的烛火,纷纷说道:“到那边去搜搜。”蜂拥而来。令狐冲提一口气,抢过去掩上了门,横上门闩,回头向床上一看,回身走到床前,揭开帐子。道:“都钻进被窝去!”
仪琳道:“你——你别动,小心伤口。”令狐冲伸出左手,将她的头推入被窝之中,右手却将曲非烟的一头长发拉了出来,散在枕头之上。只这么一推一拉,自知伤口的鲜血又在不绝引流,双膝一软,坐在床沿之上。这时房门上已有人擂鼓般敲打,有人叫道:“狗娘养的,开门!”跟着砰的一声,有人将房门踢开,三四个人同时抢将进来,当先一人正是青城弟子洪人雄。他一见令狐冲,大吃了一惊,叫道:“令狐——令狐冲——”向后退了一步。向大年和米为义并不识得令狐冲,但均知他已为罗人杰所杀,听得洪人雄叫出他的名字,都是心头一震,不约而同的向后退去。各人睁大了双眼,瞪视着他。
令狐冲慢慢站了起来,道:“你们——这许多人——”洪人雄道:“令狐——令狐冲,原来——原来你没死?”令狐冲冷冷的道:“那有这般容易便死?”
余沧海越众而前,道:“你便是令狐冲了?好,好!”令狐冲向他瞧了一眼,并不回答。余沧海道:“你在这妓院之中,干什么来着?”令狐冲哈哈一笑,道:“这叫做明知故问。在妓院之中还干什么来着?”余沧海冷冷的道:“素闻华山派门规甚严,你是华山掌门大弟子,‘君子剑’岳先生的嫡派传人,却偷偷来嫖妓宿娼,好笑啊好笑!”令狐冲道:“华山派门规如何,是我华山的事,用不着旁人来瞎操心。”
余沧海见多识广,见他脸无血色,身子还在发抖,显是身受重伤的摸样,莫非其中有诈?心念一转之际,寻思:“恒山派那小尼姑说他已为人杰所杀,其实这厮并未毙命,显然那小尼姑是撒谎骗人。听她语气之中,令狐大哥长,令狐大哥短,叫得脉脉含情,说不定他二人已结下了私情。有人见到那小尼姑来到这妓院之中,此刻却又踪影全无,只怕便是给这厮藏了起来。哼,他五岳剑派自负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瞧我青城派不起,我若是将那小尼姑揪将出来,不但羞辱了华山、恒山两派,连整个五岳剑派也是面目无光,从此叫他们不能在江湖上夸口说嘴。”目光四下一转,不见房中更有别人,心想:“只怕那小尼姑便藏在床上。”向洪人雄道:“人雄,揭开帐子瞧瞧,多半床上有好把戏可看。”洪人雄道:“是!”上前两步,他吃过令狐冲的苦头,情不自禁的向他望了一眼。令狐冲道:“你活得不耐烦了?”洪人雄窒了一窒,但有师父撑腰,也不如何惧他。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令狐冲向余沧海道:“你要干什么?”余沧海道:“恒山派走失了一名女弟子,有人见到她是在这座妓院之中,咱们要查一查。”
令狐冲道:“五岳剑派之事,也劳你青城派来多管闲事?”余沧海道:“今日之事,非查明白不可。人雄,动手!”洪人雄应道:“是!”长剑一伸,挑开了帐子。
仪琳和曲非烟互相搂抱,躲在被窝之中,将今狐冲和余沧海的对话,一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心头只是叫苦,全身瑟瑟发抖,听得洪人雄挑开帐子,更是吓得魂飞天外。
帐子一开,众人目光都射到床上,只见一条绣着鸳鸯的锦被之中,里得有人,枕头上舞着长长的万缕青丝,那锦被不住颤动,显是被中人十分害抬。余沧海一见到枕上的长发,好生失望,颇然被中之人并非那个光头小尼姑了,看来令狐冲这厮果然在宿娼。令狐冲冷冷的道:“余观主,听说你是童子出家,一生从未见过光身赤裸的女子,自己又不敢宿娼嫖妓,何不叫你弟子揭开被窝开开眼界?”
他这句话是以进为退,说得十分冒险,料想余沧海是一派掌门,自负身份,不敢当着许多人故意去看一个全身不穿衣衫的妓女。余沧海大怒,喝道:“放你的狗屁!”右掌呼的一声劈出,令狐冲侧身一闪,避开了掌风,毕竟重伤之下,转动不灵,余沧海这一掌,又劈得凌厉,被他掌风边缘一扫,站立不定,一交倒在床上,他用力一撑,又站了起来,一张口,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子摇晃一下,又喷出一口鲜血,余沧海欲待再出手,窗外忽然有人叫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脸!”
那“好不要脸”四字最后一个“脸”字尾声未绝,余沧海已然右掌转回,劈向窗格去,身随掌势,到了窗外。房内烛光照映出来,只见一个丑脸驼子,正欲往墙角边逃去。余沧海喝道:“站住了!”
那驼子正是林平之所扮。他在刘正风府中与余沧海朝相之后,乘着曲非烟出现,余沧海全神注视到那女童身上,便即悄悄溜了出来。刚到走廊之中,木高峰已挨到他的身前,在他驼背上轻轻一拍,笑道:“假驼子,做驼子有什么好?干么你要冒充是我徒子徒孙?”林平之情如此人脾气古怪,武功又是极高,稍一对答不善,便是杀身之祸,但适才在大厅之中,自己称他为“木大侠”,又说他行侠仗义,并未得罪于他,只须继续如此说,谅来也不致惹他生气,便道:“晚辈曾听许多人言道:‘塞北明驼’木大侠英名卓著,最喜急人之难,扶危解困。晚辈一直好生仰慕,是以不知不觉之中,扮装成木大侠的模样,万望恕罪。”木高峰哈哈一笑,道:“什么急人之难,扶危解困,当真胡说八道。”他明知林平之是在撒谎,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江湖上武功越高之人,越是好名。木高峰在武林中素来极无人缘,人家便是当面奉承,也只说他武功如何高强,见识如何卓越之类,从来无人如林平之这般称他自行侠仗义。他心下高兴。侧头向林平之端相了一会,道:“你叫什么名字?是那一个的门下?”
林平之道:“晚辈其实姓林,无意之间冒认了前辈的姓氏。”木高峰冷笑道:“什么无意之间?你只是想拿你爷爷的名头来招摇撞骗。余沧海乃一派掌门,伸一根手指儿也立时将你毙了,你这小子居然敢冲撞于他!胆子可谓不小。”林平之一听到余沧海的名字,胸口热血上涌,大声道:“晚辈但教有一口气在,定须手刃了这奸贼。”
木高峰奇道:“余沧海跟你有何怨仇?”林平之略一迟疑,心道:“凭我一己之力,难救得爹爹妈妈,索性再拜他一拜,求他援手。”当下双膝跪倒,磕头道:“晚辈父母落入这奸贼之手,恳求前辈仗义相救。”木高峰皱起眉头,连连摇头,道:“没有好处之事,木驼子是向来不做的,你爹爹是谁?救了他于我有什么利益?”正说到这时,忽听门边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语气甚是紧张,说道:“快禀报师父,青城派又有一人给人家杀了,恒山派有人受了伤逃回来。”
木高峰道:“你的事慢慢再说,眼前有一场热闹好看,你想开眼界,便跟着同去。”林平之心想:“只须陪在他的身边,便有机会求他。”当即说道:“是,是。老前辈到那里晚辈自当追随。”木高峰道:“咱们把话说在头里,木驼子不论什么事,总须对自己有好处才干。你若想单凭几顶高帽子,便叫你爷爷去惹麻烦上身,这种话少提为妙。”林平之唯唯喏喏,含糊答应。忽听得木高峰道:“他们去了,跟着我来。”林平之只觉右腕上一紧被他伸手抓住,身子一轻,已然腾身而起,犹似足不点地般在衡山街上奔驰。到得那妓院“群玉院”中,木高峰低声道:“别作声!”便和他挨在一株树后,窥看院中众人动静。余沧海与田伯光交手,刘正风等率人搜查群玉院,令狐冲挺身而出等情形,他二人一一都听在耳里。待得余沧海又欲击打令狐冲时,林平之再也忍耐不住,将“以大欺小,好不要脸”这八个字叫了出来。
林平之叫声一出口,自知鲁莽,一转身便欲躲藏,那知余沧海来得快极,一声“站住了”,力随声至,掌力已将林平之全身笼住,只须一发,便能震得他五脏碎裂,骨胳齐折,只是见到他形貌后,对木高峰有所忌惮,一时含力不发,冷笑道:“原来是你!”眼光向林平之身后丈许之外的木高峰射去,说道:“木驼子,你几次三番,指使小辈来跟我为难,到底是何用意?”
木高峰哈哈一笑,道:“这人自认是我小辈,木驼子却没认他。他自姓林,我自姓木,这小子跟我有甚么干系?余观主,木驼子不是怕你,只是犯不着做冤大头,给一个无名小辈做挡箭牌。若是做一做挡箭牌有甚么好处,木驼子权衡轻重,这算盘打得响,做便做了。可是眼前这般全无进益的蚀本买卖,却是决计不做的。”余沧海一听,心中一喜,便道:“此人既和驼兄无干系,贫道不必再领你的颜面了。”积蓄在掌心中的力道正欲发出,忽听窗内有人说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脸。”余沧海回过头来,只见一人凭窗而立,正是令狐冲。
余沧海怒气更增,但“以大欺小,好不要脸”这八个字,却正是说中了要害,眼前这二人显然武功远不如己,若欲杀却原只一举手之劳,但“以大欺小”那四个字,却是无论如何逃不过的,既是“以大欺小”,那下面“好不要脸”四字便也顺理成章的了。但若如此轻易饶了二人,这口气如何便咽得下去?他冷笑一声,向令狐冲道:“你的事,以后我给你师父算账。”回头向林平之道:“小子,你是何门何派属下?”林平之忽道:“狗贼,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此刻还来问我?”余沧海心下奇怪:“我几时识得你这丑八怪了?甚么害得你家破人亡,此话从何说起?”但四下里耳目众多,不欲细问,回头向弟子洪人雄道:“人雄,你先将这小子宰了,再将令狐冲擒下。”既命弟子出手,自谈不上“以大欺小”了。洪人雄应道:“是!”拔剑上前。
林平之伸手去拔佩剑,但甫一提手,洪人雄的长剑寒光森然,已直指到了胸前。林平之叫道:“余沧海,我林平之——”余沧海一听,吃了一惊,心道:“这丑八怪自称林平之?”左掌急速拍出,掌风到处,洪人雄的长剑被震得一偏,从林平之右臂外掠过。余沧海道:“你说甚么?”林平之道:“我林平之做了厉鬼,也找你索命。”余沧海道:“你——你是福威镖局的林平之?”
林平之已将性命豁出了不要,既知此刻已然无法隐瞒,索性便堂堂正正死得痛快,双手先撕下膏药,嗤的一声,将外衣撕开,解下了背上的包裹,朗声道:“不错,我便是福州福威镖局的林平之。你儿子调戏良家姑娘,是我杀的。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我爹爹妈妈,你——你——你将他们藏到那里去了?”
令狐冲双手按着窗槛,道:“余观主,原来你有妻有子,我还道你童身清修,当真把你瞧得高了。木前辈,福威镖局林家,有一套辟邪剑法的剑谱,得之者天下无敌,余观主大为眼红,所以——”说到这里,再也支持不住,喉头一甜,又欲吐血,强行忍住,踉踉跄跄的退后几步,双膝一软便在床沿上坐倒。但随即想起仪琳还藏在被窝之中,她是个冰清玉洁的出家人,自己如何可以坐在她睡着的床边?伸手撑住床沿,又欲站起,可是再也没半点力气。
“塞北明驼”木高峰一听到“福州福威镖局林家的辟邪剑法剑谱得之者天下无敌”的言语,饶他见闻广博,却也不由得心头为之大震。福威镖局林家是否有一套辟邪剑谱,他并不知情,但福威镖局名头甚响,当年林远图以七十二路辟邪剑,一百单八路翻天掌,一十八枚银羽箭扬威江湖之事,却是颇有所闻,眼前这个假扮驼子的年青人显然武功平平,未得祖传功夫,但余沧海一听说他是林平之,忙不迭的将洪人雄一剑格开,一副神情紧张的模样,看来这年青人身上携有一套什么重要剑谱之事,多半不假,就算这剑谱上的功夫谈不上什么天下无敌,但青城派掌门既然对之如此重视,当然绝非泛泛之物,再说,就算不是剑谱,总也是十分贵重的物事。
木高峰并不能算是什么大恶之人,但生性最是奸贪,爱占便宜,一见在林平之身上大有好处,便绝不肯交臂失之,其时余沧海左臂长出,右掌已搭上林平之的右肩,手臂一缩,便要将他拉了过去。木高峰喝道:“且慢!”飞身而出,伸手搭上了林平之的左肩。
别瞧他虽是个背脊隆起的驼子,行动似是十分不便,那知他身形竟是极快,本来和林平之相距数丈,一个起落,竟已纵到了他身后,手掌刚刚碰到他的肩头,便是向后一拉。
林平之初时给余沧海的手掌搭上了右肩,便如一把大铁钩搭上了自己身子一般,不由自主的给他向前拉去,突然之间,左肩上又有一把大铁钩搭了上来,向后拉去,全身骨胳登时格格作响,痛得几欲晕了过去。
余沧海一见木高峰出手,知道自己这一拉之势再不停住,非将林平之登时拉死不可,当即右手中长剑递出,向木高峰剌过去,喝道:“木兄,撤手!”
木高峰左手一挥,当的一声响,将他长剑格开,手中已多了一个闪闪发出金光的大轮子,这轮子不住转动,——轮周装着八柄小刀。余沧海只觉长剑被挡开之手臂一麻,知道对方内力极是了得,当即展开剑法,嗤嗤嗤声响不绝,片刻间向木高峰连剌了八九剑,说道:“木兄。你我无冤无仇,何必为这小子伤了两家和气?”木高峰转动金轮,轮上利刀将余沧海的来剑一一格开。说道:“余观主,适才大庭广众之间,这小子已向我磕过了头,叫了我‘爷爷’,这是众目所见,众耳所闻之事。在下与余观主虽是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但你将一个叫我爷爷之人捉去杀了,未免太不给我脸,做爷爷的不能庇护孙子,以后还有那一个肯再叫我爷爷?”两人一面说话,兵刃相交声却是叮当不绝,越打越快。余沧海怒道:“木兄,此人杀了我的亲生儿子,杀子之仇,岂可不报?”木高峰哈哈一笑,道:“好,冲着余兄的金面,就替你报仇便了,余兄,来来来,你向后拉。我也向后拉,一二三!大伙儿将这小子拉为两片!”他说完这句话后,又是叫道:“一,二,三!”这“三”字一出口,掌上力道加强,林平之全身骨胳格格之声更响。余沧海一惊,心想:“我若不放手,这小子立即便被拉杀了。”他是报仇事小,得剑谱事大,剑谱尚未得手,绝不能便伤了林平之性命,当即一松手,林平之立时便给木高峰拉了过去。
木高峰又是哈哈一笑,道:“多谢,多谢!余观主当真够朋友,够交情,为了瞧在驼子面上,连这杀子大仇也肯不报了,江湖之上,如此重义之人,还真的没第二位!”
余沧海冷冷的道:“木兄知道了就好。这一次在下相让一步,可不再有第二次了。”木高峰笑嘻嘻的道:“那也未必。说不定余观主义薄云天,第二次又再容让呢。”余沧海哼了一声,左手一挥,道:“咱们走!”率领本门弟子,便即退走。定逸师太急于找寻仪琳,早已与恒山派群尼离开当场,向西搜了下去。刘正风向众弟子道:“凡是来到衡山的宾客,安危荣辱,都是挑在咱们身上的担子。恒山派这位小师父不明不白的失踪,咱们非找到她不可。”当即向东南方搜去。片刻之间,群玉院外便只剩下木高峰和林平之二人。
木高峰笑嘻嘻的道:“你非但不是驼子,原来还是个长得挺俊的小子。小子,你也不用叫我爷爷啦,驼子瞧得你起,收你做徒弟如何?”林平之适才被他二人各以上乘内力一拉一扯,全身骨胳几欲寸裂。疼痛难当,兀自未缓过气来,听木高峰这么说,心想:“这驼子的武功高出我爹爹十倍,余沧海对他也颇为忌惮,我要向余沧海复仇雪恨,也只有拜他为师才有指望。可是他眼见那青城弟子使剑杀我,本来毫不理会,待听到我家的辟邪剑谱,这才出手。此刻要收我为弟子什么的,显是不怀好意。”木高峰见他脸上有犹豫之色,又道:“塞北明驼的武功声望,你是知道的了。迄今为止,我还没收过一个弟子。天下好小子不是没有,可是我瞧来瞧去总是不顺眼。你拜我为师,驼子把一身武功倾囊相授,那时别说青城派的小子们不是你的对手,假以时日,要打败余沧海亦有何难?小子,怎么你还不磕头拜师?”
他越是说得热心,林平之越是起疑:“他若是真有爱惜我之心,为何适才抓住我的肩头,用力拉扯,只想立时将我拉死?他料想余沧海为了那部剑谱,绝不能让我此时毙命,因之将我夺了过来。如此心肠毒辣之人,我若拜他为师,林平之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五岳剑派中尽多武功高强的正直之士,我欲求明师,该找那些前辈高人才是。这驼子武功再高,我也绝不拜他为师。”
木高峰见他仍是迟疑,心下怒气渐增,暗道:“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想拜我为师,甚至千方百计,想驼子认为记名弟子亦不可得。我自己开口要收你为徒,那是武林中千千万万人求之不得的大喜事,你居然在驼子面前搭架子。若不是为了那辟邪剑谱,我一掌便将你劈了。”但他是个城府极深之人,仍是笑嘻嘻道:“怎么?你嫌驼子的武功不够做你师父么?”林平之见他突然之间,脸上掠过一阵怒色,霎时间满面乌云,神情极是狰狞可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只是木高峰的怒色一现即隐,立时又是笑嘻嘻的显得和蔼可亲。林平之渐觉处境危险,若是不拜他为师,说不定他怒气发作,立时便将自己杀了,当即道:“木大侠,你肯收晚辈为徒,那正是晚辈求之不得之事。只是晚辈学的是家传武功,若是另投明师,须得家父允可,这一来是家法,二来也是武林中的规矩。”
木高峰点了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不过你这一点玩艺儿,根本说不上是甚么功夫,你父亲想来好极也有限。我老人家今日心血来潮,一时兴起,要收你为徒,过得此刻,我未必再有此兴致了,这个机缘可遇不可求,你这小子瞧来似乎机伶,怎地如此胡涂?这样吧,你先磕头拜师。然后我去跟你爹爹说去,谅他也不敢不允。”
林平之心念一动,道:“木大侠,晚辈的父母落在青城派手中,生死不明,求木大侠去救了出来,那时晚辈感恩图报,木大侠有什么嘱咐,自当遵从。”木高峰怒道:“什么?你向我讨价还价?你这小子有什么了不起,爷爷非收你为徒不可?你居然来向我要挟,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林平之双膝一屈,跪倒在地,说道:“什么辟邪剑谱,晚辈全不知情。木大侠便是收了我为弟子,那也无用。但家父家母必定知道,木大侠只有救了晚辈的父母出来,才能阻止余沧海拿到那部剑谱。”他并不知那剑谱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余沧海和木高峰这两大高手既然都如此重视,料想必是事关重大,又道:“倘若余沧海得到了剑谱,武功说不定会超过木大侠,那时他来找你晦气,木大侠只好东躲西避,岂不有趣?”
木高峰骂道:“放屁,放屁!那会有此事?你家的剑谱倘若真有这等神妙,怎地你父母又会给余沧海所擒?”他话是这么说,但想到余沧海肯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让步,不将杀子大仇撕成两片,自是另有重大图谋,像余沧海这样的人,那会轻易上当?看来那辟邪剑谱,当真是部武功宝笈,这小子的话,其实甚是有理。见林平之仍是跪在地下,便道:“磕头啊,三个头磕下去,你便是我的徒弟了。徒弟的父母,做师父的焉有不关心之理?余沧海捉了我徒弟的父母,我去向他要人,名正言顺,他怎敢不放?”
林平之救父母心切,心想:“爹爹妈妈在奸人手中,渡日如年,说什么也得尽早将他们救了出来。我一时委屈,拜他为师,只须他救出我爹爹妈妈,天大的难事也担当了。”正想就此磕下头去,木高峰怕他反悔,伸手往他头顶一按,掀将下去。
林平之本想磕头,但给他这么一掀,心中反感陡生,自然而然的头颈一硬,不让他按下去。木高峰怒道:“嘿,你不磕头吗?”手上加了一分劲道。林平之本来是个十分心高气傲之人,为了搭救父母,已然忍受委屈,决意要磕头,但木高峰这伸手一掀,弄巧反拙,激发了林平之的强硬本性,大声道:“你答应救我父母,我便答应拜你为师,此刻要我磕头,却是万万不能。”木高峰道:“哈,万万不能?咱们瞧瞧,到底是不是万万不能?”手上又加了一分劲力。林平之腰板一挺,想站起身来,但木高峰一手加顶,便如千斤大石压在头上一般,却那里站得起来?他双手撑地,用力挣扎,木高峰手上劲力又加了一分。林平之只听得自己颈中骨头又是格格作响。木高峰哈哈大笑,道:“你磕不磕头?我手中再加一分劲道,你的头颈便折断了。”
林平之的头被他一寸一寸的按将下去,离地面已不过半尺。林平之叫道:“我不磕头,偏不磕头!”木高峰道:“瞧你磕不磕头?”手一沉,林平之的额头又被他按低了两寸。便在此时,林平之忽觉背心上微微一热,一股柔和的力道传入了他的体内,突然之间,头顶的压力一轻,双手在地下一撑,便即站起。
这一下固然是大出林平之意料之外,而木高峰更是大吃一惊,他心念一动之际,已知适才冲开他手掌上劲道的这股柔和的内力,乃是华山派的“混元功”。虽然这股力道来得突然,自己猝不及防,以至给林平之站起,但这混元功显然精纯异常,柔和之中却有源源不绝的后劲。
木高峰惊诧之下,将手掌又迅捷的按到了林平之的头顶,这一次更是使上了他平生绝技“磁峰千斤力”一碰到林平之头顶,只觉他顶门上又是一股混元功升起,两者一震,木高峰只觉手臂发麻,胸口也隐隐作痛。他退后两步,哈哈一笑,说道:“岳兄,怎地悄悄躲在墙脚边开驼子的玩笑?”
猛听得墙角后一人纵声大笑,一位青衣书生轻袍缓带,踱了出来,右手摇着一柄折扇,笑着道:“驼兄,多年不见,丰采如昔,可喜可贺。”木高峰一见此人,果然便是华山派掌门“君子剑”岳不群,心中向来对他颇为忌惮,此刻自己正在出手欺压一个武功平平的小辈,恰好给他撞见,而且出手相救,不由得大是尴尬。然而他是个老奸巨猾之人,浑不知羞耻为何物,当即笑嘻嘻的道:“岳兄,你越来越年轻了,驼子真想拜你为师,学一学这‘阴阳采捕’之道。”岳不群“呸”的一声,道:“你越来越无聊。故人见面,不叙契阔,却来胡说八道。小弟又懂什么这种邪门功夫了?”木高峰笑道:“你说不会采补功夫,谁也不信,怎地你六七十岁年纪,忽然返老还童,瞧起来倒像是驼子的孙儿一般。”
林平之当木高峰的手一松,便已跳将起来,眼见这书生颏下五柳长须,面如冠玉,一脸正气,心中景仰之情,登时油然而生,知道适才是他出手相救,自己背心上那股柔和的热气,便是从他掌上发出,听得木高峰叫他为“岳兄”,心念一动:“这位神仙一样的人物,莫非便是这几天大家不住挂在口上谈论的华山派掌门岳先生?只是他瞧上去不过四十来岁,似乎年岁不像。”待听木高峰赞他驻颜有术,登时想起:曾听母亲说起,武林中的高手内功练到深处,不但能长寿不老,简直真能返老还童,这位岳先生,多半是有此功夫了。心下对他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
岳不群微微一笑,道:“木兄一见面便不说好话。木兄,这少年是个孝子,又是颇具侠气,原堪造就,怪不得木兄喜爱。他今日种种祸患,全因当日在福州仗义相救小女灵珊而起,小弟实在不能袖手不理,还望木兄瞧着小弟薄面,高抬贵手。”木高峰脸上现出诧异神色,道:“什么?凭这小子这一点点微末道行,居然能去救灵珊贤侄女?只怕这话要倒过来说,是灵珊贤侄女慧眼识英雄——”岳不群知他接下去定然没有好话,便截住他话头,说道:“江湖上同道有难,谁都该当出手相援,粉身碎骨是救,一言相助也是救,倒也不在乎武艺的高低。木兄,你如决意收他为徒,不妨让这少年禀明了父母,再来投入贵派门下,岂不两全其美?”
木高峰自知既有岳不群插手,今日之事是难以如愿了。便摇了摇头,道:“驼子一时兴起,要收他为徒,此刻却已意兴索然,这小子便再磕我一万个头,我也不收了。”说着左腿忽起,拍的一声,将林平之踢了个筋斗,摔出数丈之外。这一下却也是大出岳不群的意料之外,全没想到他说踢便踢,事先竟是没半点朕兆,岳不群待要出手阻搁,林平之早已摔出,木高峰这一踢出脚之快,招式之奇,实是令人登兴匪夷所思之感。好在林平之摔出之后,立即一跃而起,似乎并未受到重伤。岳不群道:“木兄,怎地跟孩子们一般见识?我说你倒是返老还童了。”
木高峰笑道:“岳兄放心,驼子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了这位——你这位——哈哈——我也不知道是你这位什么?再见,再见,想不到华山派如此威名,对于这部‘辟邪剑谱’,却也这等心仪。”一面说,一面拱手退开。岳不群抢上一步,大声道:“木兄,你说什么话来?”突然之间,脸上满布紫气,只是那紫气一现即隐,顷刻间又回复了白净面皮。
木高峰一见到他脸上紫气,心中不由得打了个突,寻息:“这是华山派的‘紫霞功’啊,素闻这‘紫霞功’是各派内功之冠,是以又有‘王者功’之称,数百年来,听说华山派中从未有一人练成功过。岳不群这厮居然有此毅力,将这神功练成,驼子倒是得罪他不得。”脸上却是不动声色,仍是嘻嘻一笑,道:“我也不知‘辟邪剑谱’是什么东西,只是见青城余沧海不顾性命的欲得之而甘心,随口胡诌几句,岳兄不必介意。”说着掉转身子,扬长而去。
岳不群瞧着他的背影在黑暗中隐没,叹了口气,道:“武林中一等一的人才,偏生不学好。”突然间林平之奔将过来,双膝一屈,跪倒在地,不住磕头,道:“求师父收录门墙,弟子恪遵教诲,严守门规,绝不敢有丝毫违背师命。”岳不群微微一笑,道:“我若收了你为徒,不免给木驼子背后说嘴,说我跟他抢夺徒弟。”林平之磕头道:“弟子一见师父,说不出的钦佩仰慕,那是弟子坚决求恳。”说着连连磕头。岳不群笑道:“好吧,我收你不难,只是你还没禀明父母呢,也不知他们是否允可。”林平之道:“弟子得蒙恩收录,家父家母欢喜都还来不及,绝无不允之理。”岳不群点了点头,道:“起来吧!”回头叫道:“德诺、阿发、珊儿,大家出来!”
只见墙角后走出一群人来,正是华山派的群弟子,原来这些人早就到了,岳不群命他们躲在墙内,直到木高峰离去,这才现身,以免人多难堪,令他下不了台。劳德诺等都欣然说道:“恭喜师父,收了一名前程远大的师弟。”岳不群笑道:“平之,这几位师哥,在那小茶馆中,你早就见过了,大家正式见过吧。”老者是二师兄劳德诺,身形魁梧的汉子是三师兄梁发,脚夫模样的四师兄施戴子,手中总是拿着个算盘的是五师兄高根明,六师兄六猴儿陆大有,那是谁都一见就不会忘记的人物,此外是七师兄陶钧,八师兄英白罗是两个年青弟子。林平之一一拜见了,忽然之间岳不群身后发出一阵格格的娇笑之声,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爹爹,我算是师姊,还是师妹?”
林平之一怔,认得这声音即当日那个卖酒少女所发,华山门下人,都叫她作“小师妹”的,原来她竟是师父的女儿。只见半边雪白的脸蛋从岳不群的青袍后面探了出来,一只乌黑的左眼骨溜溜地转了几转,打量了他一眼,又缩回岳不群身后。林平之大为奇怪:“那个卖酒少女容貌丑陋,满脸都是麻皮,怎地变了这副模样?”她乍一探头,便即缩回,又在黑暗之中,无法看得清楚,但这少女容颜俏丽,却是绝无可疑。
岳不群笑道:“这里个个人入门比你迟,却个个叫你小师妹,你这师妹命,那是坐定了的,那自然也是小师妹了。”那少女笑道:“不行,从今以后,我可得做师姊了。爹爹,林师弟叫我师姊,以后你再收一百个弟子,两百个弟子,也都得叫我师姊了。”
她一面说,一面笑,从岳不群背后转了出来,夜色蒙胧之中,林平之依稀见到一张秀丽的瓜子脸儿,只是光线微弱,眉目却看不清楚,但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射向他的脸上。林平之深深一揖,道:“岳师姊,小弟今日方蒙恩师垂怜收录门下。先入门者为大,小弟自也是师弟了。”岳灵珊大喜,转头向父亲道:“爹,这可是他自愿叫我师姊的,却不是我强逼于他。”岳不群笑道:“人家刚入我门下,你就说到‘强逼’两字。他只道我门下个个似你一般,以大压小,岂不吓坏了他?”说得众弟子都笑了起来。
岳灵珊接着道:“爹,大师哥躲在这地方养伤,又给余沧海那臭道士打了一掌,只怕十分凶险,快去瞧瞧他。”岳不群双眉微蹙,摇了摇头,道:“根明、戴子,你二人去把大师哥抬了出来。”高根明和施戴子齐声应诺,从窗口跃入房中,但随即听到他二人说道:“师父,大师哥不在这里,房——房里没有人。”跟着窗中透出火光,他二人已点燃了蜡烛。岳不群眉头皱得更加紧了,他不愿身入妓院这种污秽之地,向劳德诺道:“你进去瞧瞧。”劳德诺道:“是!”走向窗口。岳灵珊道:“我也去瞧瞧。”岳不群反手抓住他的手臂,道:“胡闹!这种地方你去不得。”岳灵珊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道:“可是——可是大师哥身受重伤——只怕他有生死之险。”岳不群低声道:“不用担心,他敷了恒山派的‘天香断续胶’,还死不了。”岳灵珊又惊又喜,道:“爹,你——你怎么知道?”岳不群道:“低声,别多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