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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夫人道:“将来杀林平之为珊儿报仇,这件事自然是你去办了。”令狐冲道:“小师妹——小师妹——临终之时,要孩儿照料林平之,孩儿已答应了她,这件事——这件事可为难得紧。”岳夫人长长叹了口气,道:“冤孽!冤孽!”又道:“冲儿,你以后对人,不可心地太好了!”令狐冲道:“是!”突然觉得后颈中有热热的液汁流下,回过头来,只见岳夫人脸色灰白,吃了一惊,叫道:“师娘,师娘!”站起身来,扶住岳夫人时,只见她胸前插了一柄匕首,对准心脏剌入,已然气绝毙命。令狐冲惊得呆了,张嘴欲叫,却是一点声音也叫不出来。盈盈也是惊骇无已,毕竟她对岳夫人并无多大情谊,只是惊讶悼惜,并不如何伤心,当即扶住了令狐冲。过了好一会,令狐冲才哭出声来。
鲍大楚见他二人少年情侣,遭际大故,定有许多情话要说,不敢在旁打扰,提起了岳不群,和莫长老等远远退了开去。令狐冲道:“他——他们要拿我师父怎样?”盈盈道:“你还叫他师父?”令狐冲道:“叫顺了。师娘为什么要自尽?她为——为什么要自杀?”盈盈恨恨的道:“自然是为了岳不群这奸人了。嫁了这样卑鄙无耻的丈夫,若不杀他,只好自杀。咱们快杀了岳不群,给你师娘报仇。”令狐冲踌躇道:“你说要杀了他?他终究曾经是我师父。”
盈盈道:“他虽是你师父,曾于你有养育之恩,但他数度意欲害你,恩仇之际,已是一笔勾销,你师娘对你的恩义,你却未报。你师娘难道不是死在他的手中吗?”令狐冲叹了口气,凄然道:“师娘的大恩,那是终身难报的了。就算岳不群和我之间恩仇已了,我总是不能杀他。”盈盈道:“没有人要你动手。鲍大楚!”她提高嗓子,叫了一声。
鲍大楚大声答应:“是,大小姐。”和莫长老等过来。盈盈道:“是我爹爹差你们出来办事的吗?”鲍大楚垂手道:“是,教主令旨,命属下同葛、杜、莫三位长老,带领十名兄弟,设法捉拿岳不群回坛。”盈盈道:“葛杜二人呢?”鲍大楚道:“他们于两个多时辰之前,出去诱引岳不群到来,至今未见,只怕只怕——”盈盈道:“你搜一搜岳不群身上。”鲍大楚应道:“是!”过去搜检。
只见他从岳不群怀中取出一面锦旗,那是五岳剑派的盟旗,又有一本薄薄的册子,十几两金银,另有两块铜牌。鲍大楚声音愤激,道:“启禀大小姐,葛杜二长老果然已遭了这厮毒手,这是二位长老的教牌。”说着提起脚来,重重踢了岳不群一脚,喀的一声响,踢断了他一根臂骨。令狐冲大声道:“不可伤他。”
盈盈道:“拿些冷水来,浇醒了他。”薛冲取过腰间水壶,拔开壶塞,将冷水淋在岳不群头上。过了一会,岳不群呻吟一声,睁开眼来,只觉臂骨剧痛,又呻吟了一声。盈盈道:“姓岳的,本教葛杜二长老,是你杀的。”鲍大楚拿着那两块铜牌,在手中抛了几抛,铮铮有声。
岳不群眼见身入敌手,料知无幸,骂道:“是我杀的。魔教邪徒,人人得而诛之。”鲍大楚本欲再踢,但想令狐冲跟教主交情极深,又是大小姐未来的夫婿,他既说过“不可伤他”,便不敢违命。盈盈冷笑道:“你自负是正教掌门,可是干出来的事,比我们朝阳神教教下邪恶百倍,还有脸来骂我们是邪徒。连你夫人也对你痛心疾首,宁可自杀,也不愿再和你做夫妻,你还有脸活在世上吗?”岳不群骂道:“小妖女胡说八道,我夫人明明是你害死的,却说她是自杀。”
盈盈道:“冲郎,你听他说的话,可有多么无耻。”令狐冲道:“盈盈,我想求你一件事。”盈盈道:“你要我放他,只怕是纵虎容易縳虎难。此人心计险恶,武功高强,日后再找上你,咱们未必再有今日这般幸运。”令狐冲道:“今日放他,我和他师徒之情已绝。他的剑法我已全盘了然于胸,他胆敢再找上来,我出手不容情,教他决计讨不了好去。”
盈盈明知令狐冲绝不容自己杀他,只要他此后不再顾念旧情,对岳不群也就不惧,道:“好,今日咱们就饶他一命。鲍长毛、莫长老,你们到江湖之上,将咱们如何饶了岳不群之事,四处传播。又说岳不群为了练那邪恶剑法,自残肢体,不男不女,好教天下英雄,众所知闻。”鲍大楚和莫长老同声答应。岳不群脸如死灰,双眼中闪动恶毒光芒。
盈盈道:“你心中恨我,难道我就怕了?”长剑几挥,割断了绑缚住他的绳素,走近身去,解开了他背上的一处穴道,右手手掌按在他的口上,左手在他后脑上一拍。岳不群口一张,只觉嘴中已多了一枚丸药,同时觉得盈盈右手食指已堵住了自己的鼻孔,登时气为之窒。
盈盈替岳不群割断绑缚,解开身上被封穴道之时,背向令狐冲,遮住他的眼光,以丸药塞入岳不群口中,令狐冲也就没有瞧见,只道她看在自己份上,放了师父,心下甚慰。岳不群鼻孔被塞,张嘴吸气,盈盈手上劲力一送,登时将那枚丸药顺着气流迸入他的腹中,将嘴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若将这丸吐了出来,我立使小重手,点断你的三阴六脉。”
岳不群一吞入这枚丸药,只吓得魂不附体,料想这是魔教中最最厉害的“三尸脑神丹”,早就听人说道,服了这丹药后,每年端午节必须服食解药,以制住丹中所裹尸虫,否则那尸虫钻入脑中,嚼食脑髓,痛楚用不必言,而且狂性大发,连疯狗也有所不如。他又知魔教中确有一门小重手点断三阴六脉的手法,受害者全身筋脉俱断,便如是个没有骨头之人一般,成为一团软肉,偏生又不毙命。饶是他足智多谋,临危不乱,此刻落入人手,却也是头上汗出如浆,脸如土色。
盈盈站直身子,说道:“冲郎,他们下手太重,这穴道点得很狠,余下两处穴道,稍待片刻再解,免得他难以抵受。”令狐冲道:“多谢你了。”盈盈嫣然一笑,心道:“我暗中做了手脚,虽是骗你,却是为了你好。”过了一会,料知岳不群腹中丸药渐化,已无法运功吐出,这才再替她解开余下的两处穴道,又在他耳边低声道:“每年端午节时之前,你上黑木崖来,我有解药给你。”
岳不群听她如此说,确知适才所服当真是“三尸脑神丹”了,不由得全身发抖,道:“这——这是三——三户——”盈盈格格一笑,大声道:“不错,恭喜阁下。这种灵丹妙药,制炼极为不易,我教下只身居高位,武功卓超的头挑人物,才有资格服食,鲍长老,是不是?”鲍大楚躬身道:“谢教主的恩典,这神丹曾赐属下服过,属下忠心不二,奉命唯谨,服了神丹后,教主信任有加,实有说不尽的好处。”令狐冲一惊,道:“你给我师——给他服了三片脑神丹?”盈盈笑道:“是他自己忙不迭的张口吞食的,多半他肚子饿得狠了,什么东西都吃,岳不群,以后你出力保护冲郎和我的性命,于你大为有益。”岳不群心下恨极,但想:“倘若这小妖女遭逢意外,给人害死,我——我可就惨了。甚至她性命还在,受了重伤,端午节之前不能回到黑木崖,我又到那里去找她?”想到这里,怕得又是发起抖来,虽然一身神功,竟是难以镇定。令狐冲叹了口气,心想盈盈出身魔教,行事果然带着三分邪气,但此举其实是为了自己着想,可也怪不得她。
盈盈向鲍大楚道:“鲍长老,你回黑木崖去回禀教主,说道堂堂五岳派掌门君子剑岳先生,已诚心归服我教,服了教主的神丹,再也不会反叛。”鲍大楚先前见令狐冲和岳不群,心下正自发愁,不知回归总坛之后,教主是否怪责,待见岳不群被逼服食“三尸脑神丹”登时大喜,料知教主得报之后,定有重赏,当下喜孜孜的应道:“全仗大小姐主持,大功告成,教主他老人家必定十分喜欢。”盈盈道:“岳先生既归我教,那么于他名誉有损之事,外边也不能提了。他服食神丹之事,更是半句不可泄漏。此人在武林中地位极高,智计过人,武功了得,教主日后必有用他之处。”鲍大楚应道:“是,谨遵大小姐吩咐。”
令狐冲见到岳不群这等狼狈的模样,不禁侧然,虽然此番意欲相害,下手狠辣,但过去二十年中,自幼至长,皆由他和师娘养育成人,自己一直当他是父亲一般,突然间反脸成仇,心中甚是难过,要想说几句话相慰,喉头便如哽住了一般,竟是说不出来。
盈盈道:“鲍长老、莫长老,两位回到黑木崖上,为我问爹爹安好,问向叔叔好,待得——待得他——他令狐公子伤愈,我们便回总坛来见爹爹。”若是换作了另一位姑娘,鲍大楚定要说:“盼公子早日康复,和大小姐回黑木崖来,大伙儿好尽早讨一杯喜酒喝。”对于年少情侣,此类言语极为讨好,但对盈盈,他却那里敢说这种话?向二人正眼也不敢瞧上一眼,低头躬身,板起了脸,唯唯答应,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气,生怕盈盈疑心他腹中偷笑。这位姑娘为了怕人嘲笑她和令狐冲相爱,曾令不少江湖豪客受累无穷,那是武林中众所周知之事。他不敢多耽,当即向盈盈和令狐冲告辞,带同众人而去,告别之时,对令狐冲的礼貌比之对盈盈更加敬重了三分。他知道越是对令狐冲礼敬有加,盈盈越是喜欢。他老于江湖,历练人情,这些地方便不吃亏。
盈盈见岳不群木然而立,说道:“岳先生,你也可以去了。尊夫人的遗体,你带去华山安葬吗?”岳不群摇了摇头,道:“相烦二位,便将她葬在小山之旁吧!”说着竟不向二人再看一眼,快步而去,顷刻间已在树丛之后隐没,身法之快,实所罕见。
令狐冲和盈盈四目交投,经过适才这场祸变,两人间的恩爱又深了一层,盈盈纵体入怀,两人相拥在一起。
黄昏时分,两人将岳夫人的遗体在岳灵珊墓旁葬了,令狐冲又是大哭了一场。次日清晨,盈盈说道:“冲郎,你伤口怎样?”令狐冲道:“这一次伤得并不太重,不用担心。”盈盈道:“那就好了。咱俩住在这里,已为人所知。我想等你休息几天,咱们换一个地方。”
令狐冲道:“那也好。小师妹有她妈妈相伴,也不怕了。”盈盈从怀中取了一本册子出来,正是鲍大楚从岳不群身上搜出来的,说道:“这本辟邪剑谱,累得你华山门中家破人亡,实是个大大的祸胎。”说着将那册子撕得粉碎,在岳夫人和岳灵珊的墓前烧了。
令狐冲叹道:“我师父一生正直,为了练这邪门剑法,这才性情大变。”盈盈道:“你说得是,这不是辟邪剑法,该叫作‘邪门剑法’才对。这剑谱流传江湖,遗害无穷。咱们毁了一部,在林平之心中尚有一部,不过我猜想他不会全本录给左冷禅和劳德诺看。林平之这小子心计甚深,岂肯心甘情愿的将这剑谱给人?”令狐冲道:“左冷禅和林平之双眼都盲了,林平之真要传这剑法,也只是口授,不用手录,但劳德诺眼睛不瞎,却占了便宜。这三人都是十分的聪明深沉之人,聚在一起勾心斗角,不知结果如何。以二对一,林平之怕要吃亏。”
盈盈道:“你真要设法保护林平之吗?”令狐冲瞧着岳灵珊的墓,说道:“我实不该答应小师妹去保护林平之。这人猪狗不如,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如何又能去帮他?只是我答应过小师妹的,若是食言,她在九泉之下,也是难以瞑目。”盈盈道:“她活在世上时,不知道谁真的对她好,死后有灵,应该懂了。她不会再要你去保护林平之的!”
令狐冲摇头道:“那也难说,小师妹对这林平之一往情深。明知他对自己存心加害,却也不忍他身遭灾祸。”盈盈心想:“这话倒是不错,换作了我,不管你待我如何,我总是全心全意的待你好。”
令狐冲在山谷中又将养了十余日,新伤也已好了七八成,眼见岳灵珊墓上青草已长,当下在两个墓前行了礼,与盈盈相偕离去。
此处仍是在河南境内,二人不愿被人认出,仍是乔装改扮,化装为一个乡农,一个农家姑娘。令狐冲挂念着恒山派的一干女弟子,说道须到恒山一行,将掌门之位传给仪清,此后心无挂碍,便可和盈盈浪迹天涯,择地隐居了。盈盈道:“那林平之的事,你又如何向你过世的小师妹交代?”令狐冲搔头道:“这是我最头痛的事,你最好别要提起,待我见机便是。”盈盈微微一笑,不再说了。
二人雇了大车,径向北行。不一日到了山西省境,离恒山尚有七八日路程,这一晚二人在升平镇上借宿。一路之上,盈盈甚是固执,定要和令狐冲在两家客店中分别而住。令狐冲知她脸嫩,最怕给熟人撞见,惹起闲言闲语,心想:“我和你在荒山野岭中同住数十日,旁人要说闲话,早已说了。何况我和你日后总是夫妇之分,又何必理人家说甚短长?”但这种事情,只好由她,也不跟她违拗。好在这升平镇是晋南大镇,镇上有好几家客店,二人仍是分店而居。
睡到半夜,忽听得有几个人在低声争辩。客店中半夜三更仍有人吵闹,原是常事,令狐冲也不在意,却听得一个人粗声粗言,连说了几句“恒山派”。他本来睡得迷迷糊糊,然一听到“恒山派”三字,立时警觉,侧耳倾听。说话之人隔着院子,住在对面的一座客房之中,大家都压低了嗓子说话,但令狐冲内功精进,这一留神细听,便听得清清楚楚,只听得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说道:“咱们在恒山别院住了这么久,说来其实也是恒山派座下之人。今日回去攻打恒山派,如何对得住令狐公子?”
令狐冲吃了一惊,背上不禁出了一阵冷汗,心想:“他们是恒山别院中人?要去攻打恒山派,却是为何?天可怜我,却教我听见了。”只听那粗嗓子的道:“张夫人,你们女人家就是婆婆妈妈,咱们虽然在恒山别院中住过,咱们可不是尼姑,怎能说是恒山派中人?令狐公子跟咱们素无瓜葛,大伙儿所以捧他,还不是瞧着圣姑的脸面。令狐公子奸杀华山派岳姑娘,听说圣姑气恼得很,早已不理他了。”
令狐冲一听到“张夫人”三字,登时记起,这干人最初是在黄河边上遇到的,一伙共有七人,除了张夫人外,尚有桐柏双奇、长发头陀仇松年、西宝和尚、玉灵道人、以及“双蛇恶乞”严三星。这七人为了要得辟邪剑谱,曾围攻青城掌门余沧海,其后也曾随己去攻打少林寺,在恒山别院居住。那粗嗓子的,便是头陀仇松年了。
张夫人道:“江湖上这种流言,十九是假,恒山派多少青年女尼,令狐公子没半分淫邪之行,又怎会去强奸岳姑娘?何况圣姑比岳姑娘美貌十倍,对他如此倾心。这种谣言,听着没的污了双耳。”仇松年笑道:“你们妇道人家,就不懂得男人的心了。男人有了一个,又想第二个。圣姑就再美百倍,也难保令狐冲不对第二个姑娘起心。”
张夫人道:“不论你怎么说,要我去杀令狐公子的手下人,我总是不干。”“双蛇恶乞”严三星道:“你真的不干,那也难以勉强。不过张夫人你可别忘记,岳先生持有黑木崖教主的黑木令牌,他明是五岳派掌门,暗中已归附了朝阳神教,他差遣咱们,乃是奉了任教主之命。”仇松年道:“事成之后,他答允以辟邪剑谱相授。岳先生外号君子剑,武林中向来有名,常言道得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别人能言而无信,岳先生怎能说过了话不算?他辛辛苦苦数十年挣来的外号,绝不轻易舍却。”张夫人沉吟半晌,道:“既是如此,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是。”其余六人欢声叫好。
玉灵道人说道:“张夫人既无异议,那是再好也没有,不管令狐冲是否奸杀岳姑娘,就算圣姑仍是喜欢他,他终究也会是朝阳神教中的教侣,难道他敢违抗教主的黑木令?大伙儿灭了恒山派,他就是要怪责,也是怪教主和岳先生,可还怪不到咱们头上。”仇松年道:“岳先生说,他是仔仔细细拣过了,才决定派那些人去恒山卧底,又不是恒山别院中每一个人都有份派去。先行的那几批,这会儿想来都已到了恒山。”
西宝和尚道:“这个自然。恒山别院中这许多人,若是每个都派,每个人都得传授辟邪剑法,那么这路剑法也就没什么希罕了。”玉灵道人道:“不,不,不是的。岳先生道,事成之后,那辟邪剑法只传咱们七人,还有那个滑不留手游迅。除了这八人之外,谁也不传,教咱们可得严守秘密,否则人人求他,他便难以应付。”众人都道:“是,是!”
张夫人道:“那滑不留手游迅油腔滑调,岳先生为什么看中了他?”玉灵道人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了。想来这游迅花言巧语,讨得了岳先生的欢心,又或是替他办事有功。”七人接下去谈的,已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大家心意已一,越谈越是投机,说道七个人学成了辟邪剑法后,七人联手,大可横行江湖。岳不群一人已如此了得,何况七人?谈到后来,大声叫唤店小二取酒菜来,竟是要痛饮达旦。
令狐冲暗自沉吟:“他们说我师父手持黑本令牌,差他们去覆灭恒山派。难道这几日中,师父已归附了朝阳神教,想来多半不会。嗯,那鲍大楚身上有黑木令牌,看来师父在途中杀了他,取了这面令牌。师父在山谷中被擒受辱,心头自是十分气恼,这些事为鲍大楚等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师父一来是泄愤,二来是灭口,一出山谷,立时便将这干人杀了,取了他们的令牌。若是我遭此处境,那也非杀他们不可。”
又想:“然则师父为什么要去毁灭恒山派?是了,我是恒山掌门,他既斗我不过,一口恶气无处好出,乘着我受伤未愈,一举便将恒山派挑了,好教我声名扫地。他被盈盈逼迫服食‘三尸脑神丹’,此后终身受制于这小姑娘,提心吊胆,做人有何乐趣?反正他爱妻爱女都已死了,在这世上更无牵挂,不如到恒山去大杀一场,然后自刎而死,免得长受盈盈的欺侮折辱。”
他为岳不群设身处地,觉得如此干法,正是十分顺理成章。想到此处,对岳不群不禁有些同情。再想:“我若将此事告知盈盈,她定然大怒,再也不肯将解药给我师父。眼前之计,莫如将这些到恒山卧底的左道旁门之徒,先行逐下山来,然后再设法应付师父。”
令狐冲又想:“这些人说是分批前往恒山卧底,定要等得大伙到齐之后,一举下手,眼前恒山尚无危险,明日再跟盈盈商议不迟。”当下不再去听仇松年、张夫人一干人纵酒谈笑,自行安枕就睡。
次晨一早便到盈盈的客店之中,和她共用早餐,寻思:“为了师父的安全,此事眼前不能告知盈盈。好在那些左道之士都是她的手下,谁也不敢对她有何异动。她虽是不知究理,也无危险。”一面吃面,一面说道:“我和你还未拜堂成亲!”只说了这句话,盈盈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嗔道:“谁和你拜堂成亲了?”
令狐冲微笑道:“将来总是要成亲的。你若不愿,我捉住了你拜堂。”盈盈似笑非笑的道:“大清早起,就来说这疯话。”令狐冲笑道:“终身大事,最是正经不过。盈盈,那日在山谷之中,我忽然想起,日后和你做了夫妻,不知生几个儿子好。”盈盈站起身来,秀眉微蹙,道:“你再说这些话,我不跟你一起去恒山啦。”令狐冲笑道:“好,好,我不说,我不说。因为那山谷中有许多桃子,这山谷倒像是桃谷,若是有六个小鬼在其间鬼混,岂不是变成了小桃谷六仙?”盈盈道:“那里来六个小鬼。”一言出口,便即省悟,那又是令狐冲在说风话,白了他一眼,低头吃面,心中却是十分甜蜜。令狐冲道:“我和你同上恒山,有些心地龌龊之徒,还以为我和你已成夫妻,在他自己的脏肚子里胡说八道,只怕你不高兴。”
这一言说中了盈盈的心事,道:“正是。好在我现下跟你这般打扮,旁人见了,未必认得出。”令狐冲道:“你这般花容月貌,不论如何改扮,总是惊世骇俗。旁人一见,心下暗暗喝采:‘嘿,好一个美貌的乡下姑娘,怎地跟着这一个傻不楞登的臭小子,岂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仔细多看上几眼,不免认出这朵鲜花原来是朝阳神教的任大小姐,这堆牛粪呢,自然是大蒙任小姐垂青的令狐冲了。”盈盈笑道:“阁下大可不用如此谦虚。”令狐冲道:“以我之见,咱们这次去恒山,我先不以本来面目示人,乔装成个毫不起眼之人,暗中察看。如果恒山之上太平无事,我便独自现身,将掌门之位传了给人,然后和你在什么秘密地方相会,一同下山,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是好?”
盈盈听他这么说,知道他明白自己性情,所以如此体贴,不由得芳心大慰,笑道:“那好极了,不过你上恒山去,尤其是去见那些师太,只好自己剃光了头,也扮成位师太,旁人才不起疑。冲郎,来,我就给你乔装改扮,你好成个小尼姑,倒是俊俏得紧。”令狐冲连连摇手,道:“不成,不成。一见尼姑,逢赌必输。令狐冲扮成尼姑,今后可倒足了大霉,那决计不成。”盈盈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却偏有这许多忌讳。我非剃光你的头不可。”
令狐冲笑道:“扮尼姑是不必了,但要上见性峰,扮女人倒是势在必行。只是我一开口说话,就给听出来是男人,我倒有个计较。你记得恒山磁窑口翠屏山悬空寺中的一个人吗?”盈盈一沉吟,拍手道:“妙极妙极,悬空寺中有个又聋又哑的仆妇,咱们在悬空寺上打得天翻地覆,她半点也听不到。问她什么,她只是呆呆的瞧着你。你想扮成这人?”令狐冲道:“正是。”盈盈笑道:“好,咱们去买衣衫,就给你乔装改扮。”
盈盈用二两银子向一名乡妇买了一头长发,细心梳好了,装在令狐冲头上,再让他换上农妇装束,宛然便是个女子,再在脸上涂上黄粉,画上七八粒黑痣,右颗边贴了块膏药,将他脸皮扯而向下,半边眉毛便吊了下来。令狐冲对镜一看,连自己也认不出来。盈盈笑道:“外形是像了,神气却还不似,须得装作痴痴呆呆,笨头笨脑的模样。最要紧的是,旁人若是突然在你身后大声吓你,千万不能露出马脚。”令狐冲笑道:“痴呆神气最是容易不过,笨头笨脑,原是令狐冲的本色。”
这一路之上,令狐冲便装作又聋又哑的仆妇,先行练习起来,以免遇到外人时露出马脚。二人不再投宿客店,只在破庙野祠中倒宿。盈盈时时在他身后突发大声,令狐冲竟充耳不闻。不一日到了恒山脚下,约定七日之后在悬空寺畔聚头。令狐冲独自上见性峰去,盈盈便在附近游山玩水。
到得见性峰峰顶,已是黄昏时分,令狐冲寻思:“我若径行入庵,仪清、郑萼、仪琳师妹她们心细的人多,察看之下,不免犯疑。我还是暗中窥探的好。”当下找个荒僻的山洞,睡了一觉,醒来时月已中天,这才奔往见性峰主峰无色庵。他来到墙边,见一扇窗中透出灯光,悄悄行近,伸指沾了些唾沫,湿破窗纸,凑眼向内张望,见是一间四壁肃然的小房,正是定闲师太昔年静修之所,木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灯前供着三块灵位,却是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的灵位。令狐冲见到这等凄凉的景象,不由得心中一酸。
便在此时,只听得铮铮铮数响,正是长剑互击之声,令狐冲心中一动:“来了敌人,仇松年他们动手了吗?”一摸身边暗藏的短剑,纵身向剑声处奔去。那兵刃撞击之声,是从无色庵旁十余丈外的一阁瓦屋中发出,只见瓦屋窗中也透出灯光。令狐冲奔到屋旁,只听得兵刃撞击声更加密了,凑眼从窗缝中一张,登时放心,却原来是仪和与仪琳两师姊妹正在练剑,仪清和郑萼二人站着旁观。仪和与仪琳所使的,正是自己先前所授,乃是学自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上的恒山剑法。只见二人剑法均已颇为纯熟。斗到酣处,仪和手中长剑越使越快,仪琳略一疏神,仪和一剑剌出,直指前胸,仪琳回剑欲架,已然及,“啊”的一声轻叫,仪和长剑的剑尖已指在她心口,微笑道:“师妹,你又输了。”
仪琳甚是惭愧,低头道:“小妹练来练去,总是没甚么进步。”仪和道:“比之上次已有进步了,咱们再来过。”长剑在空中虚劈一招。仪清道:“小师妹累啦,就和郑师妹去睡吧,明日再练不迟。”仪琳道:“是。”收剑入鞘,向仪和、仪清行礼作别,拉了郑萼的手推门出外。她转过身时,令狐冲见她容色憔悴,心想:“这个小师妹心中总是不快乐。”
仪和掩上了门,和仪清二人相对摇了摇头,待听得仪琳和郑萼脚步声已远,说道:“我看小师妹总是静不下心来。心猿意马,是咱们修道人的大忌,不知怎生劝劝她才好。”仪清道:“劝是很难劝的,总须自悟。”仪和道:“我知道她为甚么不能心静,她心中老是想——”仪清摇手道:“佛门清净之地,师姊别说这等话。若不是为了急于报师父的大仇。让她慢慢自悟,原亦不妨。”
只听仪和说道:“师父当年曾说,世上事功缘会,皆须顺其自然,半分勉强不得,尤其收束心神,更须循序渐进,若是着意经营,反堕入魔障。我看小师妹外和内热,乃是性情中人,身入空门,于她实不相宜。”仪清叹了口气,道:“这一节我也何尝没有想到,只是——只是一来我派终须有佛门中人接掌门户,令狐师兄曾一再建言,他代掌门户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更要紧的是,岳不群这恶贼害死师父、师叔——”令狐冲听到这里,登时大吃一惊:“怎地是我师父害死她们师父、师叔?”
只听仪清续道:“此仇若不急报,咱们做弟子的寝食难安。”仪和道:“我只有比你更心急,好,赶明儿我加紧督促练剑便了。”仪清道:“常言道:欲速则不达。却别逼她太过狠。我看小师妹近日的精神越来越差。”仪和道:“是了。”两师姐妹收起兵刃,吹灭灯火,入房就寝。仪清虽是师妹,但计划周详,仪和每事都听从她的主意。
令狐冲悄立窗外,心下疑思不解:“为什么她们说我师父害死了她们的师父师叔?又为什么为报师仇,为了有人接掌恒山门户,便督促小师妹日夜勤练剑法?”他凝思半晌,不明其理,慢慢走开,心想:“我怎么设法去问问小师妹才是。”猛见地下自己的一条影子缓缓晃动,抬头望月,只见月亮斜挂树梢,心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险些“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心道:“我早该想到了。为什么她们早就明白此事,我却一直没有想到?”
他闪身到近旁小屋的墙外,靠墙而立,以防恒山派中有人见到自己的身影,这才静心思索。他细细回思当日在少林寺中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毙命的情状,其时检视之下,二位师太身上并无伤痕,并非受了内伤,更不是中毒窒息,何以致死,甚是奇怪。只是男女有别,因不便解开她们衣衫,详查伤处。后来离少林寺出来,在雪野山洞之中,盈盈却说在少林寺时,曾解开二位师太的衣衫查伤,见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针孔大的红点,乃是被人用毒针刺伤而死。当时我跳了起来,说道:“毒针?武林之中,有谁是使毒针的?”那时盈盈和他对答的言语,一句句在他脑海中涌了出来。盈盈说道:“爹爹和向叔叔见闻极广,可是他们也不知道。爹爹又说,这针并非毒针,乃是一件兵刃,剌入要害,致人死命。祇是剌入定闲师太心口那一针略略偏斜了些。”我说:“是了,我见到定闲师太之时,她还没有断气。这针既是当胸剌入,那就并非暗算,而是正面交锋。那么害死两位师太的,定是武功绝顶的高手了。”盈盈道:“我爹爹也这么说:既有了这条线索,要找到凶手,想亦不难。”当时我伸掌在山洞石壁上用力一拍,大声道:“盈盈,我二人有生之年,定当为两位师太报仇雪恨。”盈盈道:“正是。”令狐冲双手反按墙壁,身子不禁发抖,心想:“其时东方不败已死,能使一枚小针而致这两位高手师太的死命,若不是练了葵花宝典的,便是练了辟邪剑法的,左冷禅所练的辟邪剑法是假的,余下来只有我师父和林平之二人。那时候林师弟初得剑谱未久,未必已练成剑法——”他回想当日在少林寺外遇到林平之与岳灵珊的情景,心道:“不错,那时候林平之说话未变雌声,不管他是否已得剑谱,那辟邪剑法总是尚未练成。”想到此处,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知道其时能以一枚细针,正面交锋而致恒山派两大高手死命的,除岳不群外,更无旁人,又想起岳不群处心积虑,要做五岳派的掌门,竟能让劳德诺在门下十余年之久,不揭穿他的面目,末了让他盗了一本假剑谱去,由此轻轻易易的剌瞎左冷禅双目。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极力反对各派合并,岳不群乘机下手将其除去,少了并派的一大阻力,自是在情理之中。
他又想到当时在山洞中和盈盈的对话。那日在少林寺中,他给岳不群重重踢了一脚,他并未受伤,岳不群腿骨反断,盈盈大觉奇怪。她说她父亲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其中原因,盖令狐冲吸了不少外人的内功,固足护体,但必须自加运用方能伤人,不及自己练成的内功,不须运使,自能将对方攻来的力道反弹出去。此刻想来,岳不群自是故意做作,存心做给左冷禅看的,那条腿若非假腿,便是自己以内力震断,好让左冷禅瞧在眼里,知道他武功不过尔尔,不足为患,便可放手进行并派。其实左冷禅花了无数心血,做到五派合并,到得头来,却还是为人作嫁,给人一伸手就将便宜捡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