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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问天道:“这金脸罩、铁面皮神功,属下倒是首次得闻,不知是那一门那一派的功夫?”任我行道:“这功夫说来非同小可,乃是西岳华山,华山派掌门人,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君子剑岳不群岳先生所创。”向问天道:“素闻君子剑岳先生无功盖世,剑术无双,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这金脸罩、铁面皮神功,将一张脸皮练得刀枪不入,不知又有何用途?”任我行道:“这用处可说之不尽。我们不是华山派门下弟子,其中诀窍,难以了然。”向问天道:“岳先生创下这路神功,从此名扬江湖,千秋万载,永垂不朽的了。”任我行道:“这个固然。”他二人一搭一档,便如说相声一般,尽量的讥剌岳不群。岳夫人一张粉脸涨得通红,恨不得便拔剑上前厮杀。岳不群却似一句话也没听进耳中。他一剑剌出,令狐冲向左一避,岳不群侧身向右,长剑向前斜挥,突然回头,剑锋猛地倒剌转来,正是华山剑法中一招绝妙之招,叫作“浪子回头”。令狐冲举剑一挡,岳不群剑势从半空中飞舞而下,正是一招“苍松迎客”。那日令狐冲在华山思过崖后洞发现石壁上所刻的各派剑招,便有这一招在内。他长剑轻轻一挥,按照石壁上所刻的招式挡了开去。任我行和向问天同时“咦”的一声,大是惊奇:“他怎地会使这一招?”
岳不群刷刷两剑,令狐冲一怔,急退两步,不由得满脸通红,叫道:“师父?”岳不群哼的一声,又是一剑剌将过去,令狐冲再退了一步。旁观众人见令狐冲神情忸怩,狼狈万状,都是大惑不解,均想:“他师父这三剑平平无奇,有甚么了不起?何以竟使令狐冲难以抵敌?”
原来岳不群所使的这三剑,乃是令狐冲和岳灵珊二人练剑时私下所创,二人给这套剑法取了个名字,叫作“冲灵剑法”,那是以二人的名字凑合而成。当时令狐冲一片痴心,只盼将来能和这位小师妹并缔鸳盟,将“冲灵剑法”一路流传下去。那时候岳灵珊对他也是极好,虽然不涉男女之私,但二人的情谊,与其余一众师兄妹大不相同。门下弟子若不得师父允可而私创武功,本是武林中的大忌,只有艺成满师之后,师父许其下山便宜行事,那才可以另创新招。但令狐冲和岳灵珊创此剑法,只是为了一时好玩,绝无瞧不起师传剑法而标新立异之意。二人心中都有一个孩子气的念头,觉得岳不群夫妇所传的武功,其余师兄妹都会,只有这一套“冲灵剑法”,天下却只他二人会使,因此使到这套剑法时,内心都有丝丝甜意。他二人从未向同门吐露这桩秘密,更不敢向岳不群提起,不料岳不群突然之间,竟会在此时将这三招剑法使了出来,登时使令狐冲手足无措,又是羞惭,又是伤心,心道:“此刻小师妹对我,早已情断义绝,你却使出这套剑法来,叫我触景生情,心神大乱。你要杀我,便杀好了。”一时之间,只觉活在世上了无情趣,不如一死了之,反而爽快。岳不群跟着又是一剑剌到,这一招却是华山派“玉女剑十九式”中的一式“弄玉吹萧”。令狐冲熟知此招,迷迷糊糊中顺手挡架。岳不群跟着使出下一式“萧史乘龙”。这两式相辅相成,姿式甚是曼妙,尤其“萧史乘龙”这一式,长剑矫矢飞舞,直如神龙破空一般,却又潇洒蕴籍,颇有仙气。当年令狐冲学此招式时,剑法虽然对了,却一直没学到其中一股典雅华贵的风姿,曾让师父大大数说了一番。
当时岳不群曾将“萧史乘龙”的故事说给他听,说道春秋之时,秦穆公有女,小字弄玉,最爱吹萧,有一青年男子自名萧史,乘龙而至,奏丝之技精妙入神,前来教弄玉吹箫,秦穆公便将爱女许配他为妻。后来夫妻二人双双仙去。所谓“乘龙快婿”,这古典便是由此而来。岳不群说道:“这萧史既是仙人,又是秦穆公的女婿,自然是既有富贵气,又有仙气。这一招使将出来之时,须得富贵气和仙气兼而有之。像你这样使招啊,路数虽然是对了,却是既有市井气,又有浪子气,这不是‘萧史乘龙’,而是——而是——”其时岳灵珊适在旁边,便接口道:“而是‘朱亥屠狗’”三个人便大笑了一场。这番情景,令狐冲一直记得清清楚楚,当岳不群说到“秦穆公便将爱女许配他为妻”这句话时,他心中怦然而动,低下了头,不敢去瞧师父,更不敢去瞧小师妹,而这招“萧史乘龙”,后来也没怎么学好。每次练到这“玉女剑十九式”时,不自禁的总要想起这“乘龙快婿”的典故来,常想:萧史和弄玉乘龙上天,何等逍遥快乐,其实就算不做仙人,只须夫妻双双在人间吹箫唱陪,快乐亦是不减登仙了。
此刻岳不群又使出这招“萧史乘龙”来,令狐冲心下乱成一片,随手挡架,只是想:“师父为甚么要使这一招?他是要激得我神智错乱,便乘机杀我么?”只见岳不群使完这一招后,又使了三招“冲灵剑法”,随即又是一招“浪子回头”,一招“苍松迎客”,三招“冲灵剑法”,跟着又是一招“弄玉吹箫”,一招“箫史乘龙”。高手比武过招,即是拚到千余招以上,招式也不会重复,要知道一招能为对方所化解,第二次再使也是无用,反而给敌方熟知了自己的招式之后,乘隙而攻。此时岳不群将这几招第二次重使,旁观众人均是大惑不解,心思机敏之人已猜到他必是含有深意,但到底是何用意,自是难以猜测了。
令狐冲见第二次又使这几招剑法,待他第二次“萧史乘龙”使罢,又使出三招“冲灵剑法”时,突然之间,脑海中灵光一闪,登时恍然大悟:“原来师父是以剑法点醒我。只须我弃邪归正,浪子回头,便可重入华山门下。”原来华山之上有数株古松,枝叶向下伸展,有如张臂欢迎上山的游客一般,称为“迎客松”。这招华山剑法“苍松迎客”,便是从这几株古松的形状上变化而出。天下名山虽众,却无一山有这般形态的松树,因之“苍松迎客”这一招,乃是华山派所独有。他想:“师父是说,我若重归华山门户,不但同门欢迎,连山上的松树也会迎欢我了。”
随即又想:“师父是说,不但我可重入华山门户,他—他还可将小师妹配我为妻。师父使那数招‘冲灵剑法’,明明白白的说出了此意,只是我胡涂不懂,他才又使‘弄玉吹箫’、‘萧史乘龙’这两招。”重归华山和娶岳灵珊为妻,那是他心中两个最大的愿望,突然之间,师父当着天下高手之前,将这两件事向他允诺了,虽非明言,但在这数招剑法之中,已说得清楚无比。令狐冲素知师父千金一诺,说过的话绝无及悔,他既答应自己重归门户,又将女儿许配自己为妻,那自是言出如山,一定会做到的事。霎时之间,喜悦之情充塞胸臆。
他自然知道岳灵珊和林平之情爱正浓,对自己不但已无爱心,且是大有恨意。但男女婚姻,全凭父母之命,做儿女的不得自主,千百年来皆是如此。岳不群既允将女儿许配于他,岳灵珊决计无可反抗。令狐冲心想:“我得重回华山门下,已是谢天谢地,更得与小师妹为偶,那实是喜从天降了。小师妹初时定然不乐,但我处处将顺于她,日子久了,定然感于我的至诚,慢慢的回心转意。”
他心下大喜,脸上自也笑逐颜开。岳不群又是一招“浪子回头”,一招“苍松迎客”,两招连绵而至。剑招渐急,若不可耐,令狐冲猛地里省悟:“师父叫我浪子回头,当然不是口说无凭,乃是要我立刻弃剑认输,这才将我重行收入门下。我得返华山,再和小师妹成婚,人生又复何求?但盈盈、任教主、和向大哥却又如何?这场比试一输,他们三人便得留在少室山上,说不定尚有杀身之祸。我贪图自身快乐,负人一至于斯,那还算是人么?”言念及此,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眼中瞧出来也是模模糊糊,只见岳不群长剑一横,在嘴外半尺处掠过,跟着便向他面前推来,正是一招“弄玉吹萧”。令狐冲心中又是一动:“我初识盈盈,乃是向她学琴,她对那琴箫合奏的‘笑傲江湖’曲谱甚是喜爱。后来她传我奏琴之技,授我‘清心普善’之曲,倘若我日后学会奏琴,和她琴萧合奏这曲‘笑傲江湖’,那时候她不是要吹箫吗?小师妹待我如此寡情,我却念念不忘于她,而对甘心为我而死的盈盈,我竟可舍之不顾,天下负心薄幸之人,还有更比得上我令狐冲吗?”一时之间,心中只是想:“无论如何,我可不能负了盈盈对我的情义。”突然间脑中一晕,只听得铮的一声响,一柄长剑落在地下,旁观众人“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令狐冲身子晃了一晃,睁开眼来,只见岳不群向后跃开,满脸怒容,右腕上鲜血涔涔而下,再看自己长剑时,剑尖上正有鲜血一点一滴的掉将下来。他大吃惊,才知适才心神混乱之际,随手挡架岳不群攻来的剑招,不知如何,竟是使出了“独孤九剑”中的剑法,刺中了岳不群的右腕。他立即抛去长剑,跪倒在地,说道。“师父,弟子罪该万死。”
岳不群飞起一腿,正踢中他的胸膛。这一腿力道好不凌厉,令狐冲身子飞起,身在半空之时便已鲜血狂喷,只觉跟前一团漆黑,直挺挺的摔将下来,耳中隐约听得砰的一声,身子落地,却已不觉疼痛,就此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渐觉身上有些寒冷,慢慢睁开眼来,只觉火光耀眼,又即闭上,只听得盈盈欢声叫道:“爹爹,他——他醒转来啦。”却没听到任我行回答的声音。令狐冲再度睁开,只见盈盈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脸上充满着喜悦之情。令狐冲便欲坐起,盈盈摇手道:“躺着再歇一会儿。”令狐冲一看周道情景,见是处身在一个山洞之中,洞外生着一堆大火,这才记是给师父踢了一脚,问道:“我师父、师娘呢?”盈盈道:“你还叫他作师父吗?天下也没这般不要脸的师父。你一味让他,他却不知好歹,终于弄得下不了台,还这么狠心踢你一脚。震断了他脚骨,才是活该。”令狐冲惊道:“我师父震断了脚骨?”盈盈微笑道:“没震死他是客气的呢?爹爹说,你对吸星大法还不会用,否则也不会受伤。”
令狐冲喃喃的道:“我剌伤了师父的手腕,又震断了他的脚骨,真是——真是——”盈盈道:“你心中懊悔吗?”令狐冲道:“我这样做,实是大大的不该。当年若不是师父、师娘抚养我长大,说不定我早已死了,焉能得有今日?我恩将仇报,真是禽兽不如。”盈盈道:“他几次三番痛下杀手,想要杀你,难道你不知道吗?你如此让他,也算已报了师恩。像你这样的人,到那里都不会死,就算岳氏夫妇不养你,你在江湖上做小叫化,也死不了。他把你逐出华山派,师徒间的情义早已断了,还想他作甚?”说到这里,慢慢放低了声音,道:“冲哥,你为了我而得罪师父、师娘,我—我心里——”说着低下了头,晕红双颊。
令狐冲自和她相识以来,心中对她一直是又敬又惧,此刻却见她露出了小儿女的腼腆神态,洞外的熊熊火光照在她脸上,直是明艳不可方物,不由得心中一荡,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左手,叹了口气,不知说什么才好。
盈盈柔声道:“你为什么叹气?你后悔识得我吗?”令狐冲道:“没有,没有!我怎会后悔?你为了我,宁肯把性命送在少林寺里,我—我—以后粉身碎骨,也报不了你的大恩。”盈盈抬起头来,凝视他双目,道:“你为什么说这种话?你直到现下,心中还是在将我当作外人。”令狐冲内心感到一阵惭愧,在他心中,确然总是对她有一层隔膜,说道:“是我说错了,自今而后,我要死心塌地的对你好。”盈盈眼光中突然闪出喜悦的光芒,道:“冲哥,你—你这是真心话呢,还是哄我?”令狐冲道:“我若是哄你,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盈盈的左手慢慢翻转,也将令狐冲的手握住了,只见自出娘胎以来,以这一刻光阴最是难得,全身都是暖烘烘地,一颗心却又如在云端飘浮,但愿天长地久,永恒如此。
过了良久,她才缓缓说道:“咱们武林中人,只怕是注定要不得好死的了。你日后若是对我负心,我也不盼望你天打雷劈,我—我—我宁可亲手一剑剌死了你。”令狐冲心头一震,万料不到她竟会说出这一句话来,怔了一怔,才笑道:“我这条命是你救的,早就归于你了。你几时要取,随时来拿去便是。”盈盈微微一笑,道:“人家说你是个浮滑无行的浪子,果然说话这般油腔滑调,没点正经。也不知是什么道理,我就是—就是喜欢了你这个轻薄浪子。”令狐冲笑道:“我几时对你轻薄过了?你这么说我,我可要对你轻薄了。”盈盈双足一点,身子弹出数尺,沉着脸道:“我心中对你好,咱们可得规规矩矩的。你若当我是个水性女子,可以随便欺我,那可看错人了。”
令狐冲道:“我怎敢当你是水性女子?你是一位年高德劭,不许我回头瞧一眼的婆婆。”盈盈噗嗤一笑,想起初识令狐冲之时,他一直叫自己为“婆婆”,神态恭谨之极,不由得笑靥如花,坐了下来,却和令狐冲隔着有三四尺远。令狐冲笑道:“你不许我对你轻薄,今后我仍是一直叫你婆婆好啦。”盈盈笑道:“好啊,乖孙子。”令狐冲道:“婆婆,我心中有——”盈盈道:“不许叫婆婆啦,待过得六十年,再叫不迟。”令狐冲道:“若是现下叫起,能一直叫你六十年,这一生可也不枉了。”盈盈心神荡漾,寻思:“当真得能和他厮守六十年,便天上神仙,也是不如的了。”
令狐冲见到盈盈的侧面,见她鼻子微耸,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脸色甚是柔和,心想:“这样美丽的姑娘,为甚么江湖上成千成万桀驽不驯的豪客,竟会对她又敬又畏,又甘心为她赴汤蹈火?”想要问一句话,却觉在这时候说这种话未免大煞风景,欲言又止。盈盈道:“你想说甚么话,尽管说好了。”令狐冲道:“我一直心中奇怪,为甚么老头子、祖千秋他们,对你怕得这么厉害。”盈盈嫣然一笑,道:“我知道你若不问明白这件事,总是不放心。只怕在你心中,始终当我是个妖魔鬼怪。”令狐冲道:“不,不,我当你是位神通广大的活神仙。”
盈盈微笑道:“你说不了三句话,便会胡说八道。其实你这人也不见得真的是浮薄无行,只不过爱油嘴滑舌,以致大家说你是个浪荡子弟。”令狐冲道:“我叫你作婆婆之时,可曾油嘴滑舌吗?”盈盈道:“那你一辈子叫我作婆婆好了。”
令狐冲道:“我要叫你一辈子,只不过不是叫婆婆。”盈盈脸上浮起一朵红云,心下甚甜,低声道:“只盼你这句话,不是油嘴滑舌才好。”令狐冲道:“你怕我油嘴滑舌,这一辈子你给我煮饭,菜里不放猪油豆油。”盈盈微笑道:“我可不会煮饭,连烤青蛙也烤焦了。”令狐冲想起那日二人在荒郊溪畔烤蛙之时,只觉此时此刻,又回到了当日的情景,脸上全是温柔之色。盈盈低声道:“只要你不怕我煮的焦饭,我便煮一辈子饭给你吃。”令狐冲道:“只要是你煮的,每日我便吃三大碗焦炭,却又何妨?”盈盈轻声道:“你爱说笑,尽管说一个够。其实,你说话逗我欢喜,我也开心得很呢。”
两人四目交投,半晌无语。隔了好一会,盈盈缓缓说道:“我爹爹本是朝阳神教的教主,你是早知道的了。后来东方不败暗使诡计,把爹爹囚了起来。欺骗大家,说爹爹在外逝世,遗命要他接任教主。当时我年纪还小,那东方不败又是机警狡猾,这件事做得不露半点破绽,我也没有丝毫疑心。那东方不败为了掩人耳目,对我特别客气,我不论说甚么,他从来没一次驳回。所以我在教中,地位甚是尊荣。”令狐冲道:“那些江湖豪客,都是朝阳神教属下的了?”盈盈道:“他们也不是我教的教众,不过一向归我教统属,他们的首领也大都服过我教的‘三尸脑神丹’。”
令狐冲“哼”的一声。盈盈续道:“这‘三尸脑神丹’服下之后,每年须服一次解药,否则毒性发作,死得惨不堪言。东方叔叔—,不,东方不败,我一直叫他叔叔,可叫惯了。他对那些江湖豪士十分严厉,小有不如他意,便扣住解药不发,每次总是我去求情,讨得解药给了他们。”令狐冲道:“原来如此,你可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了。”
盈盈道:“也不是甚么恩人。他们来向我磕头求告,我可硬不了心肠,置之不理。只不过老是要我向东方不败求情,实在太烦,前年春天,我叫那侄儿绿竹翁陪伴,出来游山玩水,免得再管教中的闲事,不料却发见了一桩奇事。不论我到甚么地方,总有人知道我的踪迹,一得不到解药,便来向我哀求。我初时很奇怪,因为我到甚么地方,只告知东方不败一个人。我行踪十分隐秘,居然还是有人知道,那自是只有东方不败泄漏出去了。原来这也是他掩人耳目之策,他是要使人人知道,他对我十分尊敬。这样一来,自然再也无人怀疑他的教主之位是篡夺来的。”
当日令狐冲在孤山梅庄之中,曾见魔教长老鲍大楚、秦邦伟等人一见任我行那几颗火红色的“三尸脑神丹”,登即吓得魂不附体,当时鲍大楚言道:“服了教主的脑神丹后,便当死心塌地,永远听从教主驱使,否则丹中所藏尸虫便由僵伏而活动,钻而入脑,咬啮脑髓,痛楚固不必说,更且行事狂妄颠倒,比疯狗尚且不如。”后来和任我行、向问天二人一同饮酒,向问天在席间又说起这“三尸脑神丹”的厉害,说道这丹药中裹有尸虫,服下后平时并不发作,了无异状,但若到了每年端午节午时,不服教主所赐药物。原来克制尸虫的药物药性一过,那尸虫便脱困而出,一经入脑,其人行动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理测度,理性一失,连父母妻子也会咬来吃了,当世毒物,无逾于此。当时黄钟公宁可自杀,也不肯吞服此丹,足见这丹药之力,端的是霸道绝伦。原来群豪所以感激盈盈,乃是为了她助其解脱此困。盈盈又道:“来到少林寺的这数千豪客,当然并非都是服过我求来的解药。但只要一名帮主受过我的恩惠,他属下的帮众自然也都承我的情了。再说,他们到少室山来,也未必真的是为了我,多半还是应令狐大侠的召唤,不敢不来。”说到这里,呡嘴一笑。令狐冲叹道:“你跟着我没甚么好处,这油嘴滑舌的本事倒是学会了三分。”盈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在朝阳神教之中,一生下地,人人便当她公主一般,谁也不敢违拗她半点,待得年纪愈长,更是颐指气使,要怎么便怎么,从无一人敢和她说一句笑话。此刻和令狐冲如此笑谑,当真是生平从无此乐。
过了一会,盈盈微笑道:“你率领众人到少林寺来接我,我自然喜欢。那些人贪嘴贪舌,背后都说我——说我对你好,而你却是个风流浪子,到处留情,压根儿没将我放在心上——”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幽幽的道:“你这般大大的胡闹一场,总算是给足了我面子,我——我就算死了,也不枉担了这个虚名。”
令狐冲道:“你负我到少林寺求医,我当时是一点也不知道,后来又给关在西湖底下,待得脱困而出,得悉情由,再来接你,已累你受了不少苦啦。”盈盈道:“我在少林寺后山,也没受什么苦。我独居一间石屋,每隔十天,便有个老和尚给我送柴送米,除此之外,什么人也没见过,直到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来到少林,方丈要我去相见,这才知道他根本就没传你易筋经,也没给你治病。我当时发觉上了当。生气得很,便骂那老和尚。定闲师太劝我不用着急,说你平安无恙,又说是你求她二位师太来向少林方丈求情的。”令狐冲道:“你听她这么说,才不骂他了?”
盈盈道:“少林寺的方丈听我骂他,只是微笑,也不生气,说道:‘女施主,老衲当日要令狐少侠归入少林门下,算是老衲的弟子,老衲便可将本门的“易筋经”内功相授,助其驱除体内的异种真气,但他坚绝不允,老衲也是无法相强。再说,你当日背负他上——当日他上山之时,奄奄一息,下山时内伤虽然未愈,却已能步履如常,少林寺对他总也不无微功。’我想他这番话倒也有理,我说:‘那你为什么留我在山?出家人不打诳语,那不是骗人么?’”令狐冲道:“是啊,他们可不该瞒着你。”盈盈道:“这老和尚说起来却又是一片道理。他说留我在少室山,是盼望以佛法化去我的什么暴戾之气,当真胡说八道之至。”
令狐冲道:“是啊,你又有甚么暴戾之气了?”盈盈笑道:“你不用说好话讨我喜欢。我暴戾之气当然是有的,不但有,而且相当不少。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发作。”令狐冲道:“承你另眼相看,那可多谢了。”
盈盈道:“当时我对老和尚说:‘你年纪这么大了,欺侮我们年纪小的,也不怕丑。’老和尚笑道:‘那日你自愿在少林寺舍身,以换令狐少侠这条性命。我们虽没治愈令狐少侠,可也没要了你的性命。冲着恒山两位师太的金面,你这就下山去吧。’就这么着,我跟恒山派两位师太下山来了。后来在山下遇到一个叫甚么万里独行田伯光的,说你已率领了数千人到少林寺来接我。两位师太言道:少林寺有难,她们不能袖手,而且群豪是你率领,我又已下山,她们要赶上山来,向你说明,免得双方动手。不料两位心地慈祥,武功极高的前辈,竟会死在少林寺中。”说着长长的叹了口气。
令狐冲叹道:“不知是谁下的毒手。两位师太身上并无伤痕,连如何丧命也不知道。”盈盈道:“有伤痕的,怎么没有伤痕?我和爹爹、向叔叔在寺中见到两位师太的尸身,我曾解开她们衣服察看,见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针孔大的红点,乃是被人用毒针剌伤而死。”令狐冲“啊”的一声,跳了起来,道:“毒针?武林之中,有谁是使毒针的?”
盈盈摇头道:“爹爹和向叔叔见闻极广,可是他们也不知道。爹爹又说,这针并非毒针,乃是一件兵刃,剌人要害,致人死命,只是剌入定闲师太心口那一针略略偏斜了些。”令狐冲道:“是了。我见到定闲师太之时,没有断气。这针既然还是当心剌入,那就并非暗算,而是正面交锋。那么害死两位师太的,定是武功绝顶的高手了。”盈盈道:“我爹爹也这么说。既有了这点线索,要找到凶手,想亦不难。”令狐冲伸掌在山洞的洞壁上用力一拍,大声道:“盈盈,我二人有生之年,定当为两位师太报仇雪耻。”盈盈道:“正是。”
令狐冲倚着石壁坐了下来,但觉四肢运动如常,胸口也不疼痛,竟似没受过伤一般,说道:“这可奇了,我师父踢了我这一腿,好像没伤到我什么。”盈盈道:“我爹爹说,你练了他的吸星大法之后,体内已吸到不少别人的内力,内功之强,早已胜你师父数倍。当时你所以受伤吐血,只不过不肯运力和你师父相抗而已,但有内功护体,受伤毕竟甚微。爹爹给你推拿了几次,激你自身的内力疗伤,这会儿早就好了。只是你师父的腿骨居然会断,那倒是奇事一件。爹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这中间的原由。”令狐冲道:“我内力虽强,师父这一腿踢来,我内力反震,害得他老人家折断腿骨,为甚么奇怪?”盈盈道:“不是的。爹爹说,吸自外人的内力虽可护体,但必须自加运用,方能伤人,比之自己练成的内力,毕竟还是逊了一筹。”
令狐冲道:“原来如此。”他不大明白其中道理,也就不去多想,只是害得师父受伤,实是负咎良深,心想:“小师妹因我之故,给仪和师妹砍伤,师父不但受伤,更是当着天下众高手之前失尽了面子。这番罪孽,再也难赎。”一时之间,两人相对默然,偶然听到洞外柴火燃烧时轻微的爆裂之声,但见洞外大雪飘扬,比在少室山上之时,雪下得更大了。
便在这万籁俱寂之际,令狐冲突然听得山洞外西首有几下呼吸粗重之声,当即凝神倾听,盈盈内功远不及他,没听到这声息,但见了他的神情,便问:“听到了什么?”令狐冲道:“刚才我听到一阵喘气之声,不知是谁走近。你爹爹呢?”他听那声音,倘若是人,也必武功低微,不足为虑。盈盈道:“爹爹和向叔叔说出去溜跶溜跶。”说这句话时,脸上又是一红,她知道父亲心意,乃是故意避开,好让令狐冲醒转之后,和她细叙离情。这时令狐冲又听到了几下喘息,道:“咱们出去瞧瞧。”两人走出洞来,见向任二人踏在雪地里的足印已给大雪遮了一半。令狐冲指着那两行足印道:“这喘息声正是从那边传来。”两人顺着足迹,行了里许,转过一处山坳,突见雪地之中,任我行和向问天并肩而立,却是一动也不动。两人吃了一惊,并肩抢了过去。盈盈叫道:“爹!”伸手去拉任我行的左手,刚和父亲的肌肤相接,全身便是一震,只觉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气从他手上透了过来,登时机伶伶的打个冷战,叫道:“爹,你——你怎么了?”一句话没说完,已是全身战栗,牙关震得格格作响,她心中却已明白,父亲中了左冷禅的“寒玉真气”之后,一直强自抑制,此刻却终于镇压不住,寒气发作了出来。向问天是在以全身功力助她父亲抵挡寒气侵袭。
令狐冲初时并不明白,白雪的反光之下,只见任向二人脸色极是凝重,跟着任我行又重重喘了几口气,才知适才所闻的喘息之声,竟然是他所发。但见盈盈身子颤动,冷得厉害,忍不住伸手去握她左手,顷刻之间,也是一阵寒气钻入了体内。他登时恍然,任我行中了敌人的阴寒内力,正在全力散发,当即依照西湖底铁板上所刻散功之法,将钻进体内的寒气缓缓化去。任我行得他相助,心中登时一宽。要知向问天和盈盈内功虽均高强,却和他所习并非一路,只能以内力助他和寒气相抗,却不能令寒气散去。他自己正将全副真力和寒气抗御,以免全身冻结为冰,再无余力散发寒气,坚持既久,越来越觉吃力。令狐冲这运功之法却是釜底抽薪之道,将“寒玉真气”从他体内一丝丝的抽将出来,散之于外,令他所中寒毒一分分的减少。
四个人手牵手的站在雪地之中,便如僵硬了一般,大雪纷纷落在四人头上脸上,逐渐逐渐,将四个人的头发、眼睛、鼻子、衣服都盖了起来。令狐冲一面运功,一面暗自奇怪:“怎地雪花落在脸上,竟尔不融?”他不知左冷禅所练的“寒玉真气”厉害之极,散发出来的寒气远比冰雪寒冷。此时他四人身子肌肤之冷,已若坚冰,只是脏腑血液才保有暖气,是以雪花落在身上,竟是丝毫不融,比之落在地下还积得更快。
如此过了良久良久,天色渐明,大雪还是不断落下。令狐冲担心盈盈娇女弱质,受不起这寒气长期侵袭之苦,只是任我行体内的寒毒并未去尽,虽然喘息之声已不再闻,却不知此时是否便可罢手,罢手之后是否另有他变。他拿不定主意,只好继续助任我行散功,好在从盈盈的手掌中觉到,她肌肤虽冷,身子却早已不再颤抖,从自己掌心之中,可以觉察到她手掌上脉膊的细微跳动。这时他双眼上早已积了数寸白雪,只是隐隐觉察到天色明亮,却什么东西也无法看到。
令狐冲心无旁骛,不住加强运功,只盼及早为任我行化尽体内的阴寒之气,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间东北角上远远传来马蹄之声。那马蹄声越来越近,听得出是一骑前,一骑后,跟着便听得一人在大声呼叫:“师妹,师妹,你听我说。”令狐冲双耳之外虽是堆满了白雪,仍旧听得分明,那正是师父岳不群的声音。但听得两骑马丝毫不停,又听得岳不群叫道:“你不明其中缘由,便即乱发脾气,你听我说啊。”跟着听得岳夫人叫道:“我自己不高兴,关你甚么事了?又有甚么好说的。”听两人叫唤和马匹奔跑之声,显是岳夫人乘马在前,岳不群乘马在后追赶。
令狐冲甚是奇怪,心想:“师娘向来脾气甚好,不和师父吵嘴,这一次不知为甚么师父竟然得罪了她。”但听得岳夫人那乘马越奔越近,突然间她“咦”的一声,跟着坐骑嘘哩哩一声长嘶,想必是她突然勒马止步,那马人立了起来。过不多时,岳不群纵马赶到,说道:“这旷野之中,居然有人堆了四个雪人,师妹,你瞧这四个雪人堆得很像,是不是?”岳夫人哼的一声,似是余怒未息,但对四个雪人也颇感兴趣。令狐冲刚想:“这旷野之中,那里有四个雪人了?”随即明白:“我们四人全身堆了白雪,早已臃肿不堪,以致师父、师娘把我们当作了雪人。”他童心未泯,觉得这件事实在好笑之极。
岳不群道:“这雪地里没有足印,这四个雪人堆了有好几天啦。师妹,你瞧,这其中似乎三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岳夫人道:“我看也差不多,又有什么男女之别了?”一声吆喝,催马欲行。岳不群伸手拉住她坐骑的辔头,说道:“师妹,你为什么性子这样急?这里左右无人,咱们从长计议,岂不是好?”岳夫人道:“又有什么性急性缓的了。我自回华山去。你爱讨好左冷禅,你独自上嵩山去吧。”岳不群道:“谁说我爱讨好左冷禅了?我好端端的华山掌门不做,干么要向嵩山派低头?”岳夫人道:“是啊!我便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好端端的华山派掌门不做,偏偏要向左冷禅低首下心,听人家的指使?虽说他是五岳剑派的盟主,可也管不着我华山派的事。五个剑派合而为一,这武林中还有华山派的字号吗?当年师父将华山派掌门之位传给你,曾说什么话来?”岳不群道:“恩师是要我发扬光大华山一派的门户。”岳夫人道:“是啊。你若将华山派归入了嵩山,怎对得住泉下的恩师?常言道得好,宁为鸡口,毋为牛后。华山派虽小,咱们尽可自立门户,不必去依傍旁人。”
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师妹,恒山派定闲、定逸两位师太的武功,和咱们二人相较,谁高谁下?”岳夫人道:“没有比过。我看也差不多。你问这个又干甚么了?”岳不群道:“我也看是差不多,这两位师太在少林寺中丧身,显然是给左冷禅害的。”令狐冲听到这里,心头一震,他本来也疑心是左冷禅作的手脚,否则别人也没有这么好的功夫,少林、武当两派掌门武功虽高,但均是有道之士,绝不会干这害人的勾当。
岳夫人道:“是左冷禅害的,那又如何?你若是拿到了证据,便当邀集天下武林的英雄,齐向左冷禅问罪,以替两位师太伸冤雪恨才是。”岳不群又叹了口气,道:“一来没有证据,二来又是强弱不敌。”
岳夫人道:“什么强弱不敌?咱们把少林派方证方丈,武当派冲虚道长两位都请了出来主持公道,左冷禅又敢怎么样了?”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就只怕方证方丈他们还没请到,咱夫妻已如恒山派那两位师太一样了。”岳夫人道:“你说左冷禅下手将咱二人害了?哼,咱们既在武林中立足,那又顾得了这许多?前怕虎,后怕狼的,还能在江湖上混么?”令狐冲听得师娘如此说,心下暗暗佩服:“师娘虽是女流之辈,豪气尤胜须眉。”
岳不群道:“咱二人死不足惜,可有什么好处?左冷禅暗中下手,咱二人死得不明不白,结果他还不是开山立派,创成了那五岳剑派,说不定他还会捏造个难听的罪名,加在咱们头上呢。”岳夫人沉吟不语。岳不群又道:“咱们夫妇一死,华山门下的群弟子尽成了左冷禅刀下鱼肉,那里还有反抗的余地?不管怎样,咱们总得给珊儿想想。”岳夫人唔了一声,似已给丈夫说得心动,隔了一会,才道:“就算咱们暂且不揭破左冷禅的阴谋,待机而动,那你为什么将平儿家传的‘辟邪剑谱’给了左冷禅?那不是纣为虐,令他如虎添翼吗?”岳不群道:“这也是我的权宜之计,若不送他这部武林之士梦寐以求的剑谱,难以令他相信我诚心和他携手。他越是对我没加疑心防范,咱们行事越是方便,一旦时机成熟,便可揭露他的阴谋,与天下英雄一同扑杀此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