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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逸师太回过头来,向那卖馄饨的老人瞪了一眼,道:“原来是你!”那老人笑道:“不错,是我!师太的脾气忒大了些。”定逸道:“你管得着么?”便在此时,街头有两个人张着油纸雨伞,提着灯笼,快步奔来,叫道:“这边是恒山派的神尼么?”
定逸听得那两人称呼自己为“神尼”,心头一喜,道:“不敢,恒山定逸在此。尊驾何人?”那二人奔到临近,只见他们手中所提灯笼上都写着“刘府”两个红字。当先一人道:“晚辈奉敝业师之命,邀请定逸师伯和众师姊,同到敝处奉斋,晚辈未得众位来到衡山的讯息,不曾出城远迎,恕罪恕罪。”说着便躬身行礼。定逸道:“不须多礼。两位是刘三爷的弟子吗?”那人道:“正是晚辈向大年,这是我师弟米乌义,向师伯请安。”定逸极喜受人奉承,见向米二人执礼甚恭,心下先自喜欢道:“好,我们正要到府上拜访刘三爷。”
向大年向着梁发等道:“这几位是?”梁发道:“在下华山的梁发。”向大年欣然道:“原来是华山的‘九鼎手’梁发三哥,久慕英名,请各位同到敝舍。我师父嘱咐我们到处迎接各路英雄好汉,实因来的人多,简慢之极,得罪了朋友,各位请吧。”这时劳德诺已走将过来,道:“我们本想会齐大师哥后,同来向刘三爷请安。”向大年道:“这位想必是劳二哥了。我师父当日称赞华山派岳师伯座下众位师兄们如何了得,令狐师兄更是杰出的英才。令狐师兄既然未到,众位先去也是一样。”劳德诺心想:“小师妹给定逸师叔拉了去,看样子是不肯放的了,我们只有陪她一起去。”便道:“打扰了。”向大年道:“众位劳步来到衡山,那是给我们脸上贴金,怎么还说这些客气话?请!请!”
定逸指着那卖馄饨的人道:“这一位你也请么?”向大年朝那老人瞧了一会,突然有悟,躬身道:“原来是雁荡山的何师伯到了,真是失礼,请,请何师伯驾临敝舍。”原来这卖馄饨的老人,名叫何三七,是浙南雁荡山的一位高手。他自幼以卖馄饨为生,学成武功后,仍是挑着副馄饨担游行江湖,这副馄饨担可说是他标记,只是市镇街巷中卖馄饨之人何止千千万万,若非素识,何处去找?但既卖馄饨而又是武林中人,那自是非何三七不可了。
何三七哈哈一笑,道:“正要打扰。”将桌上的馄饨碗收拾了。劳德诺道:“晚辈有眼不识泰山,何前辈莫怪。”何三七笑道:“不怪,不怪,你们来光顾我馄饨,是我衣食父母,何怪之有?十四碗馄饨,五文钱一碗七十文铜钱。”说着伸出了左掌。
劳德诺好生尴尬,不知何三七是否开玩笑。定逸道:“吃了馄饨就给钱啊,何三七又没说请客。”何三七笑道:“是啊,小本生意,现银交易,至亲好友,赊欠免问。”劳德诺道:“是,是!”却也不敢多给,数了七十文铜钱,双手恭恭敬敬的奉上。何三七收了,转身向定逸伸出手来,道:“你打碎了我两只馄饨碗,两只调羹,一共十二文,赔来。”定逸一笑,道:“小气鬼,连出家人也要讹诈。仪光,赔了给他。”仪光数了十二文,也是双手奉上。何三七接过,丢入馄饨担旁直竖的竹筒之中,挑起担子,道:“去吧!”
向大年向茶博士道:“这里的茶钱,回头再算,都记在刘三爷帐上。”那茶博士笑道:“哈,是刘三爷的客人,哈,我们请也请不到,哈,还算什么茶钱?”
于是向大年当先领路,定逸拉着那华山派的少女,和何三七并肩而行,恒山派和华山派的群弟子跟在后面。林平之心想:“我就远远的跟着,且看是否能混进刘正风的家里。”眼见众人转过了街角,便即起身走到街角,见众人向北行去,顾不得大雨倾盆,挨着人家的屋檐下走去。过了三条长街,只见左首一座大宅,门口点着四盏大灯笼,十余人手执火把,有的提着灯笼,正自忙着迎客。定逸、何三七等一行人进去后,又有好多宾客从长街两头走去。林平之大着胆子,走到门口。
这时正有两批江湖豪客由刘门弟子迎着进门,林平之一言不发的跟了进去。知宾的只道他也是贺客,笑脸迎人,道:“请进,奉茶。”一踏进大厅,只听得人声喧哗,原来厅上已有二百余人分坐各处,自顾自谈笑。林平之心中一定,寻思:“这里这么多人,谁也不会来留心我,只须找到青城派的那些恶徒,便能查知我爹爹妈妈的所在了。”当下在厅角暗处的一张小桌旁坐下,不久便有家丁送上清茶、面点、热毛巾。刘家对来贺的客人竟是一视同仁,招呼得甚是周到。
他放眼打量,只见恒山群尼围坐在左侧的一桌,华山群弟子围坐在其旁另一桌,那少女也坐在那里看来定逸已放开了她。但定逸自己和何三七却不在其内。林平之的目光一桌一桌的扫将过去,突然间心中一震,胸口热血上涌,只见方人智、于人豪两个和一群人围坐在两桌之旁,显然都是青城派的弟子了,但他父亲和母亲却不知给他们囚禁在何处了。
林平之又悲又怒,又是担心,深恐父母已遭了他们的毒手,只想将座位移近其旁,偷听他们的说话但转念又想,好容易混到了这里,若是稍有轻举妄动,给方人智他们瞧出了破绽,反为不美。
正在这时,忽然门口一阵骚动,几名青衣汉子抬着两块门板,匆匆进来,门板上卧着两人,身上盖着白布,布上都是鲜血。厅上众人一见,都抢近去看,便听得有人说道:“是泰山派的!”“泰山派的地绝道人受重伤,还有一个是谁?”“是泰山掌门天门真人的弟子,姓董的,死了吗?”“死了,你看这一刀从前胸砍到后背,那还不死!”
众人喧扰声中,一死一伤二人都抬到了后厅,便有许多人跟着进去。厅上众人纷纷议论:“地绝道人是泰山派的高手,有谁这样大胆,居然将他砍得重伤?”“能将地绝道人砍伤,自然是武功比他更高的好手,艺高人胆大,便没有什么希奇!”
大厅上众人议论纷纷之中,向大年匆匆出来,走到华山群弟子围坐的席上,向劳德诺道:“劳师兄,我师父有请。”劳德诺应道:“是!”,站起身来,随着他走进内室,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一座花厅之中。
只见居中五张太师椅并列,四张倒是空的,只有东首一张上坐着一位身材魁梧的红脸道人。劳德诺知道这五张太师椅是为五岳剑派的五位掌门人而设,嵩山、恒山、华山、衡山四剑派掌门人却没到,那红脸道人是泰山派的掌门天门道人。两旁坐了十九位武林中的前辈,恒山派是定逸师太,青城派的余沧海,浙南雁荡山的何三七都在其内。下首主位坐着一个身穿酱色茧绸袍子,矮矮胖胖,犹如财主模样的中年人,正是主人刘正风了。劳德诺先向主人刘正风行礼,再向天门道人拜倒,说道:“华山弟子劳德诺,叩见天门师伯。”
那天门道人满脸煞气,似是心中郁积着极大的愤怒要爆炸出来,左手在太师椅的靠手上重重一拍,问道:“令狐冲呢?”他这一句话,声音极响,当真便如半空中打了个霹雳,连隔得甚远的大厅上也都是耸然动容。那少女惊道:“三师弟,他们又在找大师哥啦。”梁发点了点头,并不说话,过了一会,低声道:“大家定些!大厅上各路英雄毕集,别让人小觑了我华山派。”林平之坐得甚远,也听到了天门道人的暴雷一般的大怒之声,心想:“他们又在找令狐冲啦。这个令狐老儿,闯下的乱子也真不少。”
劳德诺被天门道人这一声积怒凝气的大喝,只震得耳中嗡嗡作响,双膝发软。本来跪倒在地,过得一会才站起身来,说道:“启禀师伯,令狐师兄和晚辈一行人在衡阳分手,约定在衡山相会,同到刘师叔府上来道贺,今天若是不到,相信明日定会来了。”天门道人怒道:“他还敢来?他还敢来?令狐冲是你华山派的掌门大弟子,总算是名门正派的人物,他和那声名狼籍、无恶不作的田伯光在一起干什么了?”劳德诺道:“据弟子所知,大师哥和田伯光素不相识。大师哥平日就爱喝上三杯,多半不知对方便是田伯光,无意跟他凑在一起喝酒了。”
天门道人一顿足,站起身来,怒道:“你还在胡说八道,给令狐冲这狗崽子强辩。师弟,你——你说给他听,你怎么受的伤,令狐冲识不识得田伯光?”
两块门板停在西首地下,一块门板上躺的是一具死尸,另一块上卧着一个长须道人,乃是泰山派的地绝道人,只见他脸色惨白,胡须上染满了鲜血。那地绝道人受伤着实不轻,只是得到定逸所给恒山派治伤圣药“天香断续胶”敷治后,性命已然无碍,听得师兄问起,便低声道:“今儿早上——我——我和董师侄在衡山——山醉仙醉仙楼头,见到令狐冲——还有田伯光和一个小尼姑——”他说到这里,已有些喘不过气来。
刘正风道:“地绝道兄,你不用再复述了,我将你刚才说过的话,跟他说便了。”转头向劳德诺道:“劳贤侄,你和令狐贤侄远道光临,来向我道贺,我对岳师兄和诸位贤侄的盛情,感激之至。只不知令狐贤侄如何和田伯光那厮结识上了,咱们须得查明真相,倘若真是令狐贤侄的不是,咱们五岳剑派本是一家,自当好好劝他一番才是——”天门道人怒道:“什么好好劝他!清理门户,取其首级。”
劳德诺见了天门道人怒不可遏的神情,心头着实害怕,但见余沧海与定逸师太二人一个笑嘻嘻的,满脸幸灾乐祸的模样,一个则恶狠狠的在旁助长天门道人之威,心想:“大师哥不在,我便是本派的掌门弟子,可不能堕了师父的名头。”便道:“各位和我师父均是知交,我师父对犯了过失的弟子素来不加轻饶。”他转头向余沧海道:“余师叔可证明弟子此言不虚。”
他这句话倒是着实厉害。余沧海哼的一声,并不答话,他知劳德诺这句话意存威胁,倘若再说下去,别人问起,不免要提到令狐冲如何将青城派两名弟子踢下楼去之事。刘正风道:“岳师兄门规极严,咱们还有不知道的么?只是这次令狐贤侄却也太过份了些。”天门道人怒道:“你还称他‘贤侄’?贤,贤,贤,贤他个屁!”他一句话出口,便觉在定逸师太这女尼之前吐言不雅,未免有失自己一派大宗师的身份,但说也说了,已无法收回,怒气冲冲,“波”的一声,重重嘘了口气,坐入椅中。
劳德诺道:“刘师叔,此事到底真相如何,还请师叔赐告。”刘正风道:“适才地绝道兄说道:今日大清早,他和天门道兄的弟子董百城贤侄上衡阳醉仙楼喝酒,上得酒楼,便见到三个人坐在楼上大吃大喝。这三个人,便是淫贼田伯光,令狐师侄,以及定逸师太的高足仪琳小师父了。地绝道兄一见,便觉十分碍眼,这三人他本来都不认得,只是从服饰之上,得知一个是华山派弟子,一个是恒山派弟子。定逸师太莫恼,仪琳是被人强迫,身不由主,那是显而易见的。地绝道兄说那田伯光是个三十来岁的华服男子,一时想不到此人是谁,后来听令狐师侄开口说道:‘田兄,来,再干一杯!你轻功独步天下,酒量却比我差上三分了。’他既姓田,又说轻功独步天下,瞧这形貌,正是江湖上传说的万里独行田伯光,那是决计不会错的了。地绝道兄是个嫉恶如仇之人,他见这三人同桌共饮,自是心头火起。”
劳德诺心想:“醉仙楼头,三人共饮,一个是恶名昭彰的淫贼,一个是出了家的小尼姑,另一个却是咱们华山派的大弟子,那确是不伦不类之至。”刘正风道:“他接着听那田伯光道:‘我田伯光独往独来,横行天下,生平最瞧不起的便是那些自称名门正派的欺世盗名之徒。令狐兄,你虽是华山派弟子,却还有三分豪气,跟你喝一场酒,却也不枉了。来,咱们斗斗酒,我的酒量至少也比你好上一倍。小尼姑,你陪咱们喝,不喝,我就灌——’”刘正风说到这里,劳德诺向他瞧了一眼,又瞧瞧地绝道人,脸上露出怀疑之色。刘正风登时会意道:“地绝道兄重伤之余,自没说得这般清楚连贯,我给他补上一些,但大意不错。地绝道兄,是不是?”地绝道人道:“正——正是,不错,不错!”
刘正风道:“地绝道兄当时便忍耐不住,拍桌骂道:‘你是淫贼田伯光么?武林之中,人人欲杀你而甘心,你却在这里自报姓名,却不是活得不耐烦了?’田伯光这厮骄傲得紧,说了几句得罪地绝道兄的话,地绝道兄拔出兵刃上去动手,想是他侠义为怀,杀贼心切,斗了数百回合后,一不留神,竟给田伯光使卑鄙手段,在他胸口砍了一刀。董贤侄奋身救护师叔,竟给田伯光杀了。少年英雄,命丧奸人之手,实在可惜。当时令狐冲始终坐在一旁,竟未出手相助,未免有失我五岳剑派结盟的义气。天门道兄所以着恼,便是为此。”
天门道人怒道:“甚么五岳剑派结盟的义气,那也罢了,咱们学武之人,这是非之际,总得分个明白,和这样一个淫贼——这样一个淫贼——”气得脸如巽血,似乎一丛长须每一根都要竖将起来,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师父,弟子有事启禀。”天门道人听得是徒儿王昆的声音,便道:“进来!甚么事?”
一个三十来岁,英气勃勃的青年走了进来,先向主人刘正风行了一礼,又向其余众前辈行礼,然后转向天门道人说道:“师父,人清师叔传了讯息来,说道他率领本门弟子,在衡山搜寻田伯光、令狐冲两个淫贼,不见其踪迹——”劳德诺听他居然将自己大师哥也归入“淫贼”之列,大是脸上无光,但大师哥确是和田伯光混在一起,又有甚么法子?只听那王昆续道:“但在衡山城外,却发现一具尸体,胸口中了一剑,那口剑是令狐冲那淫贼的——”天门道人急问:“死者是谁?”王昆的眼光转向余沧海,说道:“是余师叔门下的一位师兄,当时咱们都不识得,这尸首搬到了衡山城里之后,才有人识得原来是罗人杰罗师兄——”
余沧海“啊”的一声站了起来,叫道:“是人杰?尸首呢?”只听得门外有人接口道:“在这里。”余沧海此人极是沉得住气,虽然乍听噩耗,死者又是本门中“英雄豪杰”四大弟子之中的罗人杰,却仍是不动声色,说道:“烦劳贤侄,将尸首抬了进来。”门外有人应道:“是!”两个人抬着一块门板,走了进来,只见门板上那尸体的胸口,插着一柄利剑。这剑自死者小腹插入,斜剌而上。一柄三尺长剑,留在体外的不足一尺,显然这剑尖已插到了死者的咽喉,这等自下而上的狠辣招数,武林中人倒还真少见。
王昆说道:“人清师叔带了讯来,说道他还在搜查两名淫贼,最好这里的师叔、师伯们有一两位前去相助。”定逸和余沧海齐声说道:“我去!”便在此时,门外传进来一个娇嫩的声音,叫道:“师父我回来啦!”定逸脸色一变,喝道:“是仪琳?给我滚进来!”众人目光一齐望向门口,要瞧瞧这个公然与两个淫贼在酒楼上饮酒的小尼姑,到底是怎么一个人物。
门帘掀处,众人眼前陡然一亮,只见这小尼姑清秀绝俗,容色照人,果然是一个绝丽的美人儿。她还只十六七岁年纪,身形婀娜,却是裹在一袭宽大的缁衣之中,仍是掩不住娉婷之态。但见她走到定逸身前,盈盈拜倒,叫道:“师父——”两字一出口,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定逸沉着脸道:“你做——你做的好事?怎地回来?”仪琳哭道:“师父,弟子这一次——这一次险些儿不能再见着你老人家了。”她说话的声音十分娇媚,人人心中不禁的想道:“这样一个美女,怎么去做了尼姑?”只见她两只纤纤小手抓住了定逸的衣袖,白得犹如透明一般,王昆和两名抬了罗人杰尸体进来的年青弟子,不由自主的心中为之一动。
余沧海只是向她瞥了一眼,便不再看,目光只是停在罗人杰身上那柄利剑之上,见到柄上飘着青色的丝穗,近剑柄处的锋刃之上,刻着“华山令狐冲”五个小字。他目光转处,见劳德诺腰间佩剑,一模一样也是飘着青色丝穗,突然间欺身近前,左手一伸便向他双目中插了过去,指风凌厉,剎那间指尖已触到他眼皮。
劳德诺大惊之下,急使一招“举火撩天”,高举双手去格。余沧海一声冷笑,左手转了个极小的圈子,已将他双手抓在掌中,跟着右手伸出,刷的一声,拔出了他的长剑。劳德诺双手入于彼掌,一挣之下,对方屹然不动,长剑的剑尖却已对准了自己胸口,惊呼:“不——不关我事!”余沧海看那剑刃,见上面刻着“华山劳德诺”五字,字体大小,与另一柄剑上的一模一样。他手腕一沉,将剑尖指着劳德诺的小腹,阴森森的道:“这一剑斜剌而上,是贵派华山剑的什么招法?”
劳德诺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我——我们华山剑法没——没有这一招。”余沧海心中本也有些奇怪,致罗人杰于死这一招,长剑自小腹剌入,剑尖直至咽喉,难这令狐冲俯下身去,自下而上的反剌?他杀人之后,又为什么不拔出长剑,故意留下证据?哼,显然他是有意跟青城派挑衅来着。忽听得仪琳说道:“余师伯,手下留情,令狐大哥这一招,用的多半不是华山剑法。”
余沧海转过身来,脸上犹似罩了一层寒霜,向定逸师太道:“师太,你听听令高徒的说话,她叫这恶贼作什么?”定逸怒道:“我没耳朵么?要你来提醒。”要知道定逸师太生平最是护短,明知是自己错了,也要强辩到底。她听得仪琳叫令狐冲为“令狐大哥”,心头早已有气,余沧海只须迟得片刻说这句话,她已然开口大声申斥,但偏偏他抢先说了,她反而转过来回护徒儿,说道:“她顺口这么叫,又有什么干系?我五岳剑派结义为盟,五派门下,大家都是师兄弟,有什么希奇了?”言下之意,竟是说你青城派不在五岳剑派之列,我根本便瞧你不起。
余沧海如何不明白她话中含意,当即冷笑道:“好,好!不知令狐冲是不是五岳剑派的门下!”丹田中内力上涌,左手一推,内力外吐,将劳德诺推了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墙上,屋顶灰泥,登时簌簌而落,喝道:“你这家伙难道是好东西了?一路上鬼鬼祟祟的窥探于我,存的是什么心?”劳德诺给他这一撞,五脏六腑似乎都要翻了转来,伸手在墙上强行支撑,只觉双膝酸软得犹如灌满了黑醋一般,只想坐倒在地。但想到师门声名,说什么也要强行撑住,听得余沧海这么说,心中更是暗暗叫苦:“原来我和小师妹暗中察看他们行迹,毕竟被这老奸巨猾的矮道士给发觉了。”
定逸道:“仪琳,来,你怎地失手给他们擒住,清清楚楚的给师父说。”说着拉了她手,便向厅外走去,众人心中都十分明白,这样美貌之极的一个小尼姑,落入了田伯光这种采花淫贼手中,那里还能保得清白?其中经过情由,自不便在旁人之前吐露,定逸师太是要将她带到无人之处,再行详细查问。
突然间青影一晃,余沧海闪到门前,挡住了出路,道:“此事涉及两条人命,便请仪琳小师父在此间说。”他顿了一顿,又道:“董百城贤侄是五岳剑派中人,五派门下,大都是师兄弟,给令狐冲杀了,泰山派或许可以不怎么介意。我这徒儿罗人杰,可没资格与令狐冲兄弟相称。”他辞锋咄咄,竟是直驳定逸适才的言语,定逸是个性如烈火之人,平日连师姊定闲也容让他三分,如何肯给余沧海这般挡住去路?听了这几句话后,两条淡淡的柳眉便即向上竖起。
知道定逸师太脾气之人,见她双眉这么一竖,便要动手。她和余沧海都是当今武林中一流高手,两人一交上手,片刻间可就接难分上下,而且这事登时便闹大了。刘正风急忙抢步上前,一揖到地,说道:“两位大驾光临刘某舍下,都是在下的贵客,千万冲着我这小小面子,别伤了和气。却是刘某招呼不周,请两位莫怪。”说着连连作揖,定逸师太哈的一声笑,道:“刘三爷说话倒也好笑,我自生牛鼻子的气,跟你有甚么相干?他不许我走,我偏要走。你若不拦着我的路,要我留着,倒也可以。”
余沧海对定逸原也有几分忌惮,真的和她交手,本来无必胜把握,而且她师姊定闲为人虽是随和,武功之高,却是众所周知,今日就算胜了定逸,她掌门师姊绝不能撇下不管,事情一做了出来,不免后患无穷,当即也是哈哈一笑,道:“贫道只盼仪琳小师父和大伙儿言明真相,余沧海是甚么人,岂敢阻拦恒山派白云庵主的道路?”说着身形一晃,归位入座。定逸师太道:“你知道就好。”拉着仪琳的手,也回归己座,道:“到底那一天跟你失散后,后来事情怎样?”她生怕仪琳年幼无知,将贻羞师门之事也都说了出来,忙加上一句:“只拣要紧的说,没相干的,就不用啰唆。”
仪琳应道:“是!弟子没做甚么有违师训之事,只是求师父作主,去杀了田伯光这恶贼,给弟子作主。他——他——他——”定逸点头道:“是了,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我定当杀田伯光和令狐冲那两个恶贼——”仪琳奇道:“令狐大哥。他——他——”突然垂下泪来,呜咽道:“他——他已经死了!”
众人听了,都是一惊。天门道人大声道:“他怎么死的?是谁杀死他的?”仪琳道:“就是这——这个青城派的——的坏人。”伸手指着罗人杰的尸体。
天门道人听说令狐冲已死,胸中怒气全消。余沧海更不禁的感到得意,心想:“原来令狐冲这恶棍竟是给人杰杀的。如此说来,他二人是并了个同归于尽。好,人杰这孩子,我早知他有种,果然没堕了我青城派的威名。”他瞪视仪琳,冷笑道:“你五岳剑派的都是好人,我青城派的便是坏人了。”仪琳垂泪道:“我——我不知道。我不是说你余师伯,我只是说他。”说着又向罗人杰的尸身一指。
定逸向余沧海道:“你恶狠狠的吓唬孩子干甚么?仪琳,不用怕,这人怎么坏法,你都说出来好了,师父在这里,有谁难为你?”说着向余沧海白了一眼。余沧海道:“出家人不打讹语。小师父,你敢对着观音菩萨立一个誓吗?”他害怕仪琳受了师父的指使,将罗人杰的行为说得十分不堪,自己这弟子既已和令狐冲同归于尽,死无对证,只有听仪琳一面之辞了,仪琳道:“我对师父,绝不撒谎。”跟着向外跪了下来,双手合什,垂眉说道:“弟子仪琳,向师父和众位师伯叔禀告,绝不敢有半句不尽不实的言语,菩萨神通广大,垂怜鉴察。”众人听她说得诚恳,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都对她生了好感,一个黑须书生一直在旁静听,一言不发,此时却插口说道:“小师父既这般立誓,自是谁也信得过了。”原来这须生姓闻,人人都叫他闻先生,叫甚么名字,却是谁也不知,只知他是陕南人,一对判官笔使得出神入化,乃是点穴打穴的高手,定逸道:“牛鼻子听见了么?闻先生都这般说,还有甚么假的?”
众人目光都射向仪琳脸上,但见她虽是秀色照人,然而恰似明珠美玉,纯净无瑕,即是余沧海心中,也想:“看来这小尼姑倒不是个说谎之人。”这时花厅上寂静无声,只候仪琳开口说话。
只听她说道:“昨日下午,我随了师父和众师姊去衡阳,行到中途,天上下起雨来,下岭之时,我脚底一滑,伸手在山壁上扶了一下,手掌上弄得满是泥泞青苔。到得岭下,我去山溪再洗手,突然之间,我看到溪水中在我的影子之旁,多了一个男子的影子。我吃了一惊,急忙站起,背心上一痛,已被他点中了穴道。我害怕得很,想要呼叫师父来救我,但已叫不出声来。那人将我身子提起,放在山洞之中。我看清楚了他的相貌,见他并不凶恶,才放宽了些心。过了好一会,听得三位师姊分在三个地方叫我:‘仪琳,仪琳,你在那里?’那人只是笑,低声道:‘她们若是找到这里,我一起都捉了!’三位师姊到处寻找,又走回了头。
“那人不听见声音,便拍开了我的穴道。我当即向山洞外逃走,那知这人的身法比我快得多,我急步外冲,没想到他早已挡在山洞口,我一头撞在他的胸口。他哈哈大笑,说:‘你还逃得了么?’我向后跃退,抽出长剑,便想向他刺去,但想这人也没伤害我,出家人慈悲为本,何苦伤他性命?因此这一剑就没剌出。我说:‘你拦住我干甚么?你再不让开,我这剑就要——剌伤你了。’那人只是笑,说道:‘师父,你良心倒好,你舍不得杀我,是不是?’我道:‘我跟你无怨无仇,何必杀你!’那人道:‘那很好啊,那么坐下来谈谈。’我说:‘师父师姊在找我呢,再说,师父不许我随便跟男人说话。’那人道:‘你说都说了,多说几句,少说几句,又有甚么分别?’
“我说:‘快让开吧,你知不知道我师父很厉害的?他老人家见到你这样无礼,说不定把你两条腿也打断了。’他说:‘你要打断我两条腿,我就让你打。你师父嘛,她这样老,我可没胃口。’——”
定逸喝道:“胡闹!这些疯话,你也记在心里。”她知道这个小弟子天真澜漫,不明世事,于男女之情,更是半点不知,那淫贼说这些污言秽话,她根本不懂,是以照样在大庭广众之间搬述出来。众人听了,无不忍俊不禁,只是碍着定逸师太,谁也不敢露出半点笑容。
仪琳道:“他是这样说的啊。”定逸道:“好啦,这些疯话,无关要紧,不用提了,你只说怎么撞到华山派的令狐冲。”仪琳道:“是。这人折断了我的剑后——”定逸道:“他折断你的剑?”仪琳道:“是啊,他又说了许多话,只是不让我出去,说我——我生得好看,要我陪他睡——”定逸喝道:“住嘴!小孩子家口没遮拦,这些话也说得的?”仪琳道:“是他说的,我可没有应啊,也没陪他睡觉——”定逸喝声更响:“住口!”便在此时,抬着罗人杰尸身进来的一名青城派弟子再也忍耐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定逸大怒,抓起几上茶碗,一扬手,一碗热茶便向他泼了过去,这一泼之中,使上了恒山嫡传内力,既迅且准,那弟子不及闪避,一碗热茶都泼在他的脸上,痛得哇哇大叫。余沧海怒道:“你这是干甚么?说便可以说,笑却不许笑!横蛮之至!”
定逸师太斜眼道:“恒山定逸蛮了几十年啦,你今日才知?”说着提起那只空茶碗,便欲向余沧海掷去。余沧海正眼也不向她瞧,反而转过了身子。定逸师太见他一番有恃无恐的模样,又素知青城派掌门武功了得,倒也不敢造次,缓缓放下茶碗,向仪琳道:“说下去!那些没要紧的话,别再啰唆。”
仪琳道:“是了,师父。我要从山洞中出来,那个人却一定拦着不放。眼看天色黑了,我心里焦急得很,一剑便向他剌去。我还是不想杀他,只是要吓他一吓。师父,我使的是一招‘金针渡劫’,不料他左手抢了过来,抓向我——我身上,我吃了一惊,右手中的长剑便给他夺了去。那人武功好生厉害,右手拿着剑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剑尖,轻轻一扳,卡的一声,便将我这柄剑扳断了一寸来长的一截。”定逸道:“扳断了一寸来长的一截?”仪琳道:“是。”定逸和天门道人对望了一眼,二人心下明白,那田伯光若是将长剑从中折断,可说毫不稀奇,但以二指之力,扳断一柄纯钢剑寸许一截,指力之强,可说是非同小可。天门道人一伸手,从一名弟子腰间拔出一柄长剑,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剑尖,轻轻一扳,卜的一声,扳断了寸许长的一截,问道:“是这样么?”仪珠道:“原来师伯也会!不过他那截断剑的断口,比师伯扳的还平整些。”天门道人哼的一声,将断剑还入弟子的剑鞘之中,左手随手在桌几上一拍,一段寸许来长的断剑头,平平嵌入几面,瞧上去倒似是高手匠人镶嵌的一声。仪琳拍手道:“师伯这一手好功夫,我猜那恶人田伯光一定不会了。”突然间她神色黯然,垂下眼皮,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唉,可惜师伯那时没有帮忙,否则令狐大哥也不会身受重伤了。”天门道人道:“甚么身受重伤?你不是说他已经死了么?”仪琳道:“是啊,令狐大哥因为身受重伤,才会给青城派那个恶人罗人杰害死。”余沧海听她称田伯光为“恶人”,称自己的弟子也是“恶人”,竟将青城门下与那臭名昭彰的淫贼相提并论,不禁又哼了一声。
众人见仪琳一双妙目之中,泪水滚来滚去,眼见便要哭出声来,谁也不敢去问她。她虽是定逸的弟子,但天门、刘正风、关先生、何三七等一干长辈,心中都不自禁的对她生出爱怜之意,倘若她不是出家的尼姑,好几个人都想伸手去拍拍她背脊,摸摸她头顶的加以慰抚了。仪琳伸衣袖拭了拭眼泪,哽咽道:“那恶人田伯光只是逼我,伸手扯我衣裳。我反掌打他,两只手却都被他捉住了。就在这时候,洞外忽然有人笑了起来,哈哈哈,笑三声,停一停。田伯光厉声问道:‘是谁?’外面那人又是哈哈哈的连笑了三次。田伯光骂道:‘识相的便给我滚得远远。田大爷发作起来,你可没命啦!’而那人又是哈哈哈的笑了三声。田伯光不去理他,又来扯我的衣裳,山洞外那人却又笑了起来。那人一笑,田伯光就发怒,我真盼那人快来救我,可是那人知道田伯光厉害,不敢进山洞来,只是在山洞外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