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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思忖,手上却是丝毫不懈,紫霞神功一施展出来,剑尖末端隐隐发出光芒,十余招后,又有一名敌人肩头中剑,手中钢鞭跌在地。圈外另一名蒙面人抢了过来,替了他出去,这人手持锯齿刀,兵刃极是沉重,刀头有一弯钩,只是想去锁拿岳不群手中长剑。岳不群内力充沛,精神愈战愈长,突然间左手反手一掌,打中了一人的胸口,喀喇一声响,打断了他两根肋骨,那人双手所持的镔铁怀杖登时震落在地。
不料这人勇悍绝伦,肋骨一断,奇痛澈心,反而激发了他的狂怒之意,偶然间着地滚进,张开双臂,便抱住了岳不群的左腿。岳不群吃了一惊,一剑往他背心劈落,旁边早有两柄单刀伸过来格开。岳不群行动快极,一剑未能砍落,右脚便往他下端踢去。那人是个擒拿好手,左臂长出,连他下右腿也抱住了,一滚之间,岳不群武功再强,也是无法站定,登时摔倒,其时之间,单刀、短枪、链子锤、长剑,种种长刃同时对准了他头脸喉胸诸处要害、岳不群一声叹息,松手撤剑,闭目待死,只觉腰间、胁下、喉头、左乳各处,被人以金刚指力点了穴道,跟着两个蒙面人扶着令他站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君子剑岳先生武功卓绝,果然是名不虚传,我们合十五人之力对付你一人,还闹得四五人受伤,这才勉强将你擒住,可算得无能,嘿嘿,佩服佩服!老朽若是和你单打独斗,那是斗不过你的了。不过话得说回来,我们有十五人,你们却有二十余人,比较起来,还是你华山派人多势众,我们今晚是以少胜多,打垮了华山派,这一仗也算胜得不易,是不是?”其余几名蒙面人都道:“是啊,胜来着实不易。”那老者道:“岳先生,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今晚冒昧得罪,只不过想借那辟邪剑谱一观。想这剑谱吗,本非你华山派所有,你千方百计将福威镖局的林家少年收入门下,目的也不过在觊觎这部剑谱。此事太也不够光明正大,武林同道听了,人人十分愤怒。老朽好言相劝,你还是献了出来吧!”
岳不群大怒,说道:“岳某既然落入你手,要杀便杀,说这些废话作甚?岳不群为人如何,江湖上众皆知闻,你杀岳某容易,想要坏我名誉,却是作梦!”一名蒙面人哈哈大笑,道:“坏你名誉不容易么?你的夫人、女儿、和几个女弟子都相貌不错,我们不如大伙儿分了,娶了作小老婆!哈哈,这一下在武林中可就大名鼎鼎了。”其余蒙面人都跟着大笑,笑声中充满着淫猥之意。
岳不群只气得全身发抖,如此下流的一着棋子,却是他从来不曾想到过的,只见几名蒙面人将一众男女弟子从庙中推了出来。众弟子都被点中了穴道,有的满脸是血,有的一到庙外,便即跌倒,显是腿脚受伤。那蒙面老者说道:“岳先生,我们的来历,或许你已经猜知,我们并不是武林中甚么白道上的英雄好汉,没甚么事做不出来。众兄弟有的好色成性,若是得罪了尊夫人和令爱,于你面上可不大光采。”
岳不群叫道:“罢了,罢了!阁下若是不信,尽管在我们身上搜索便是,且看有什么辟邪剑谱!”一名蒙面人笑道:“我劝你还是自己献出来的好,一个个搜将起来,搜到你老婆、闺女身上,未必有什么好看。”
林平之大声叫道:“一切祸事,都是由我林平之身上而起。我跟你们说,我福建林家,压根儿没什么辟邪剑谱,信与不信,全由你们了。”说着从地下拾起一根被震落的镔铁怀杖,往自己额头击将下去。只是他双臂已被点了穴道,出手无力,喀的一声,怀杖虽然击在头上,只擦损了一些油皮,连鲜血也无,只是他此举的用意,旁人均是十分明白,他是欲牺牲一己性命,表明并无什么辟邪剑谱落在华山派的手中。
那蒙面老者笑道:“你这小子倒够义气,只是你师父徒有君子之名,却无君子之实。姓林的小子,不如你改投在我门下,包你学成一身纵横江湖的好功夫。”林平之骂道:“放你的屁,姓林的是堂堂华山门徒,岂能拜你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为师?”梁发大声叫道:“说得好!我华山派——”他一言未毕,突然一个蒙面人喝道:“你华山派便怎样?”横挥一刀,将梁发的脑袋砍了下来,鲜血直喷。华山群弟子中,八九个人齐声惊呼了出来。
岳不群脑海之中,种种念头此起彼落,却始终想不出这些人是甚么来头,听老者所云,多半是黑道上的强人,或是甚么为非作歹的帮会匪首,可是秦晋川豫一带黑道白道上的人物,自己亦有所闻,绝无那一个山寨拥有如此众多的好手。那人一刀便砍了梁发的脑袋,下手之狠,实是罕见。要知江湖上动武争斗,杀伤人命原是常事,但既已将对方擒住,绝少这般随手一刀,便人脑袋砍了下来。
那人一刀砍死梁发后,纵声狂笑,走到岳夫人身前,将那柄染满鲜血的钢刀在半空中虚劈几刀,在岳夫人头顶掠过,相拒不过半尺。岳灵珊尖声叫唤:“别——别伤我妈!”便晕了过去。岳夫人却是女中豪杰,毫不畏惧,心想他若将我一刀杀了,免受其辱,正是求之不得之事,昂首骂道:“脓包贼,有种便将我杀了。”
便在此时,忽听得东北角上又是一阵马蹄声响,数十骑马奔驰而来。蒙面老者叫道:“什么人?过去瞧了!”两名蒙面人应道:“是!”一跃上马,追了上去。却听得马蹄奔驰过来,跟着乒乒乓乓几下兵刃碰撞,有人叫道:“啊哟!”显是来人和那两名蒙面人交上了手,有人受伤落马。
岳不群夫妇和华山群弟子知是来了救星,无不大喜,模模糊糊的灯光之下,只见三四十骑马沿着大道,溅水冲泥,急奔而至,顷刻间在庙外勒马,团团站定。马上一人叫道:“是华山派的朋友。咦!这不是岳兄么?”
岳不群往那说话之人脸上瞧去,不由得大是尴尬,原来此人便是数日之前持了五岳令旗,来到华山绝顶的嵩山派第五太保,苍髯铁掌汤英颚。站在他左首的,赫然便是华山派弃徒剑宗的封不平。此外那日来到华山的泰山派、恒山派、和衡山派的好手,也均在内,只是比之其时上山的,更多了不少人。孔明灯的黯淡光芒之下,影影绰绰,一时也认不得那许多。只听汤英颚道:“岳兄,那天你不接左盟主的令旗,左盟主甚是不快,特命他大公子奉了令旗,再上华山奉访。不料深夜之中,竟会在这里相见,可真是料不到了。”
岳不群顺着他目光向右首瞧去,但见一匹高大神骏的黑马之上,骑着一个三十来岁的高大汉子,一身黄衫,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神情甚是冷傲。
岳不群知道嵩山派掌门人左冷禅生有二子,长子左飞英已深得乃父真传,武功之高,足可与众师叔并肩,想来此人便是左大公子了。自己与他父亲平辈论交,他见到自己,该当叫一声“世叔”才是,只是这么一点头,岳不群虽在难中,心下仍是颇为不忿。
那蒙面老者抱拳说道:“原来是嵩山派左大公子到了,幸会幸会。这位苍髯英雄,想必是嵩山第五太保汤老英雄了。”汤英颚道:“不敢,阁下尊姓大名,如何不肯以真面目相示?”蒙面老者道:“我们众兄弟都是黑道上的无名小卒,几个难听之极的匪号说将出来,没的污了左大公子、汤老英雄、以及各位武林高人的耳朵。冲着左大公子、汤老英雄的金面,大伙儿对岳夫人和岳小姐是不敢无礼的了,只是有一件事,却要请各位主持武林中的公道。”
汤英颚道:“是什么事,不妨说出来大家听听。”那老者道:“这位岳不群先生,有个外号叫作君子剑,听说平日说话,向来是满口仁义道德,最讲究武林规矩。可是最近却出了一件事。福州福威镖局给人挑了,总镖头林震南夫妇给人害了,尊驾想必早已知闻。”汤英鹅道:“是啊,听说那是四川青城派干的。”那老者连连摇头,道:“江湖上虽是如此传言,实情却是未必。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人人都知道,福威镖局林家有一部祖传的辟邪剑谱,上面载有精微奥妙的剑法,练成之后,可以天下无敌。林震南夫妇所以被害,便是在于有人觊觎这部辟邪剑谱之故。”汤英鹗道:“那又怎样?”那老者道:“林震南夫妇到底是何人所害,外人不知详情,咱们只听说,这个君子剑则使诡计,骗得林震南的儿子死心塌地的投入了华山派门下,那部剑谱,自然也带入了华山派门中。大伙儿一推敲,都说岳不群工于心计,豪夺不成,便使巧取之计。想那姓林的小子有多大年纪?能有多大见识?投入华山派门中之后,还不是让那老狐狸玩弄于股掌之上?乖乖的将那辟邪剑谱双手献上。”汤英鹄道:“那恐怕不见得吧,华山派剑法精妙,岳先生的紫霞神功,更是独步武林,乃是最神奇的一门内功,如何会去贪图别派的剑法?”那老者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汤老英雄这是以君子之心,去度小人之腹了。岳不群有什么精妙剑法?他华山派气剑两宗分家之后,气宗霸占华山,只讲究练气,剑法平庸幼稚之极。江湖上震于‘华山派’三字的虚名,还道他们真有本领,其实呢,嘿嘿,嘿嘿——”
那老者冷笑了几声,继道:“按理说,岳不群既是华山派掌门,剑术自必不差,可是众位亲眼目睹,眼下他是为我们几个无名小卒所擒。我们一不使毒药,二不用暗器,三不是以多胜少,乃是凭着真实本领,硬打硬拚,将华山派众师徒收拾了下来。华山派气宗的武功如何,那也可想而知了。岳不群当然有自知之明,他是急欲得到辟邪剑谱之后,精研剑法,以免徒负虚名,一到要紧关头,就此出丑露乖。”汤英颚点头道:“这几句话倒也在理。”那老者又道:“我们这些黑道上的无名小卒,说到功夫,原是不值众位名家一哂,对那辟邪剑谱,也不敢起什么贪心。不过以往十几年中,承蒙福威镖局的林总镖头瞧得起,每年都赠以厚礼,他的镖车经过我们山下,众兄弟卖他的面子,谁也不去动他一动。这次听说林总镖头为了这部剑谱,闹得家破人亡,大伙儿不由得动了公愤,因此上要和岳不群算一算这个帐。”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环顾马上的众人,说道:“今晚驾到的,个个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英雄好汉,更有与华山结盟的五岳剑派高手在内,这件事到底如何处置,听凭众位吩咐,在下无有不遵。”汤英鹗道:“这位兄台很够朋友,我们领了这个交情。左贤弟,你瞧这件事怎么办?”
左飞英道:“华山派掌门人之位,依我爹爹说,该当由封先生执掌,岳不群今日又做出这种无耻卑鄙的事来,便由封先生自行清理门户吧!”马上众人一齐说道:“左大公子断得再明白没有,华山派之事,该由华山派掌门人自行处理,也免得江湖上朋友说咱们越俎代庖。”
封不平一跃下马,向众人团团一揖,说道:“众位给在下这个面子,实是感激不尽。敝派给岳不群窃居掌门人之位,搞得天怒人怨,江湖上声名扫地,今日竟做出杀人之父、夺人剑谱、勒逼收徒种种无法无天的事来。在下无德无能,本来不配居华山派掌门之位,只是念着敝派列祖列宗创业艰难,实不忍华山一派在岳不群这不肖门徒手中烟飞灰灭,只得勉为其难,还盼众位朋友今后时时指点督促。”说着又是抱拳作个四方揖。这时马上乘客之中,已有七八人点了火把头,雨尚未全歇,但已成为丝丝小雨。火把上闪闪光芒射到封不平脸上,现出得意非凡的神色。只听他继续说道:“岳不群罪大恶极,无可宽赦,须当执行门规,立即处死!鲍师弟,你为本派清理门户,将叛徒岳不群夫妇杀了。”
一名五十来岁的汉子应道:“是!”拔出长剑,走到岳不群身前,狞笑道:“姓岳的,你败坏本派,今日当有此报。”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好好!你剑宗为了争夺掌门之位,居然设下这条毒计。鲍不弃,你今日杀我,日后在阴世有何面目去见华山派的列祖列宗?”鲍不弃哈哈一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自己干下了这许多罪行,我若是不杀你,你势必死于外人之手,那反而不美了。”封不平喝道:“鲍师弟,多说无益,行刑!”
鲍不弃应道:“是!”提起长剑,手肘向后一缩,火把上红光照到剑刃之上,忽红忽碧,岳夫人叫道:“且慢!那辟邪剑谱,到底是在何处?捉贼捉赃,含血喷人,如何能服?”鲍不弃道:“好一个捉贼捉赃!”向着岳夫人走上两步,笑嘻嘻的道:“那部辟邪剑谱,多半便是藏在你的身上,我可要搜上一搜,也免得你说我们含血喷人。”说着伸出左手,便要往岳夫人怀中摸去。
岳夫人腿上受伤后,又被点中了两处穴道,眼看鲍不弃一只骨节棱棱的大手往自己身上摸来,若是给他手指碰到了自己肌肤,实是奇耻大辱,灵机一动,大叫一声:“左大公子!”左飞英没料到她突然会叫自己,道:“怎样?”岳夫人道:“令尊是五岳剑派盟主,为武林表率,你却任由这等无耻小人来辱我妇道人家,那是甚么规矩?”左飞英道:“这个?”沉吟不语。岳夫人又道:“那恶贼一派胡言,说甚么并非以多胜少,这两个华山派的叛徒,若是单打独斗能胜得我丈夫岳先生,咱们将掌门之位双手奉让,死而无怨,否则须难塞武林中千万英雄好汉的悠悠之口。”说到这里,突然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向鲍不弃脸上吐了过去。鲍不弃和她相距甚近,这一下又是来得突然,竟是不及避让,正中在双目之间,大骂:“你奶奶的!”
岳夫人怒道:“你剑宗叛徒,武功低劣之极,不用我丈夫出手,便是我一个女流之辈,若不是给人暗算点了穴道,要杀你也是易如反掌。”左飞英道:“好!”双腿一挟,胯下黑马向前迈步,绕到岳夫人身后。他手中马鞭挥出,拍拍拍三击,鞭梢已击中了岳夫人背上三处穴道,她只觉全身一震,被点的两处穴道登时解了,不由得吃了一惊。左飞英任那黑马兜了个圈子,回到原地,众人已是震天价喝起采来。要知他马鞭乃柔软之物,无可着力,居然能以鞭梢来解人穴道,内劲之强,实是骇人听闻,何况他随手三挥,击中三处穴道,认穴之准,更是罕见罕闻的绝技。
岳夫人四肢一得自由,知道左飞英是要自己与鲍不弃比武,眼前这一战不但有关一家三口的生死,也将决定华山一派的盛衰兴亡,自己若能将鲍不弃打败,虽然未必便可化险为夷,至少是一个转机,若是自己败了,那是连话也没说的,当即从地下拾起自己先前被击落的长剑,横剑当胸,立个门户,便在此时,左腿一软,险险跪了下去。原来她腿上受伤着实不轻,稍一用力,便是难以支持。
鲍不弃哈哈大笑,道:“你又说是妇道人家,又假装腿上受伤,那还比什么剑?就算胜了你,也没有什么光采!”岳夫人不愿跟他多说一句,叱道:“看剑!”刷刷刷三剑,疾剌而出,剑刃上带着内力,嗤嗤有声,这三剑一剑快似一剑,全是指向对方的要害。鲍不弃退了两步,叫道:“好!”岳夫人本可乘势逼进,但她不敢移动大腿,站着不动。鲍不弃提剑又上,反击过去,铮铮铮三声,火光飞迸。鲍不弃这三剑攻得甚是狠辣,岳夫人一一挡开,第三剑随即转守为攻,疾剌敌人小腹。
岳不群站在一旁,眼见妻子腿伤之余,力抗强敌,而鲍不弃剑招极是精妙,灵动变化,显是远在妻子之上。二人拆到十余招后,岳夫人下盘呆滞,华山气宗本来擅于内力克敌,但她受伤后气息不匀,剑法上渐渐为鲍不弃所制。岳不群心中大急,见妻子剑招越使越快,心想:“他剑宗所长者在剑法,你却以剑招与他相拆,那是以己之短,抗敌之长,这是非输不可。”
其实这中间的关窍,岳夫人又何尝不知,只是她腿上伤势着实不轻,而且中刀之后,不久便被点中穴道,始终没能缓出手来裹伤,直到此刻,兀自流血不止,如何能够运气克敌?这时全仗着一股精神支持,剑招上虽然丝毫不懈,劲力却已在迅速减弱。数招之间,鲍不弃已然觉察到对方弱点,心中大喜,当下并不急切求胜,只是严留守住门户。
令狐冲眼睁睁瞧着二人相斗,但见鲍不弃剑路纵横,纯是使招不使力的打法,与师父所授,全然不同,心中一动:“怪不得本门分为气宗、剑宗,原来两宗武功所尚,果然是完全相反。”他慢慢支撑着站起身来,伸手摸到地下的一柄长剑,心想:“今日本门一败涂地,但师娘和师妹清白的名声,绝不能为奸人所污,看来师娘非此人之敌,待会我先杀了师娘,师妹,然后自刎,以全华山派的令名。”只见岳夫人剑法渐乱,突然之间长剑急转,呼的一声剌出,正是她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一剑势道匹是凌厉,虽是重伤之余,剌出时仍是虎虎有威。鲍不弃吃了一惊,向后急纵,侥幸躲开了这剑。岳夫人若是双腿完好,乘势追击,敌人必无幸免,此刻却是脸上全无血色,以剑柱地,喘息不已。
鲍不弃笑道:“怎样?岳夫人,你力气打完啦,可肯给找搜一搜么?”说着左掌箕张,一步步的逼近,岳夫人待要提剑而剌,但右臂便似有千斤之重,说什么也提不起来。令狐冲叫道:“且慢!”迈步走到岳夫人身前,叫道:“师娘!”便欲一剑将她剌死,以保她的清白。岳夫人目光中露出喜色,点头道:“好孩子!”鲍不弃喝道:“滚开!”一剑向令狐冲咽喉挑去。
令狐冲眼见剑到,自先手上无半分力气,若是伸剑相格,立时会给他将长剑击飞,当下更不思索,提剑也向他喉头剌去,是那个同归于尽的打法,这一剑出招并不迅捷,但部位却是妙到巅毫,正是“独孤九剑”中“破剑式”的绝招。鲍不弃吓了一跳,万不料这个满身泥污的少年,突然会使出这一招来,情急之下,着地打了个滚,直滚出丈许之外,跃起身来,这才避过了此招,但已惊险万分,旁观众人见他躲得狼狈不堪,头上、脸上、手上、身上,全身泥水淋漓,有的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但仔细一想,又觉除了这么一滚之外,实无其他妙法可以拆解此招。
鲍不弃听到笑声,羞怒更甚,连人带剑,向令狐冲直扑过去。令狐冲心下甚是清明:“今日我不可运动丝毫内息,只是以太师叔祖所授的剑法,与之拆招。”那“独孤九剑”的“破剑式”,他已练得甚是纯熟,种种繁复神奇的拆法,全都了然于胸。
眼见鲍不弃势如疯虎的拚扑而前,早已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绽,剑尖斜挑,指着他小腹。鲍不弃这般扑将过去,对方若是换作旁人,如不趋避,便须以兵刃挡架,因此鲍不弃小腹上虽是个空门,却不必设法守御。
岂知令狐冲不避不格,只是以剑尖斜指,候他自己将小腹撞到剑上去。鲍不弃身子跃起,双足尚未着地,已然看到自己极难挽救的败局,急忙挥剑往令狐冲的长剑上斩去。令狐冲早料到此着,右臂一提,长剑提起了两尺,剑尖一抬,仍指着鲍不弃胸前。
鲍不弃这一剑斩出时,原是盼望与令狐冲长剑一交之后,不论对方内力强弱,都能借势向外跃升,但万不料令狐冲突然会在这要害关头将剑尖向上一抬,鲍不弃一剑斩空,身子在半空中无可回旋,口中哇哇大叫,便向令狐冲剑尖上直撞过去。封不平纵身而起,伸手往鲍不弃背心抓去,却总是迟了一步,但听得噗的一声响,剑尖从鲍不弃肩胛一穿而过。
封不平一抓不中,拔剑已所向令狐冲的后颈。按照剑理,令狐冲须得向后鱼跃,先避来剑,再乘机还招,但他体内真气杂沓,内息混乱,半分内劲也无法运使,要向后这么一跃实无力气,无可奈何之中,只得又是使出“独孤九剑”中的招式来,反手一剑剌出,指向封不平的肚脐。这一招看来似乎又是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但他的反手剑部位奇特,这一剑先剌入敌人肚脐,敌人的兵器才剌到他身上,这中间有了先后之差,虽是相距不过瞬息之间,但使剑者若是大高手,便能善于利用这瞬息之间的先后不同,伤敌而不为敌伤。
封不平在剑术上的造诣,实是当今第一流人物中寥寥可数的几人之一,眼见自己这一剑敌人已绝难挡架。那知他随手一剑,竟会剌向自己这个部位,他出招收招,随心所欲,一见对方招数狠辣、立即向后退开,吸一口气,登时连环七剑,一剑快似一剑,如风如雷。
令狐冲见对方剑势凌厉,自己万难抵敌,这时早已横了心,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所想的,只是风清扬在思过崖上所指点的种种剑法,有时脑中一闪,想到了后洞石壁上的剑招,也便顺手使了出来,挥洒如意,与封不平片刻之间便拆了七十余招,两人的长剑始终没有相碰,攻守抵抗,使的全是精微奥妙之极的剑法。旁观众人瞧得目为之眩,心下无不暗暗喝采,各人都听到令狐冲喘息沉重,显然力气不支,但长剑上的神妙招数,却始终是层出不穷,变幻无方。封不平全仗了力道较他为大,每逢招数无法抵挡时,便以长剑硬砍硬劈,明知他不会与自己斗力而以剑挡剑,这么一来,便从窘境中解脱了出来。
旁观诸人中有不少是武学名家,眼见封不平的打法几近无赖,忍不住心中不满。泰山派的一个道士便说:“气宗的徒儿剑法高,剑宗的师叔内力强,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华山派的气宗,剑宗,这可不是颠倒来玩了么?”封不平脸上一红,一柄长剑更是使得犹如疾风骤雨一般。一来他是华山派剑宗第一高手,剑术确是了得;二来令狐冲无力移动身子,只是勉强站立,失却了许多可胜的良机;三来令狐冲初次使这“独孤九剑”,便遭逢大敌,心中微有怯意,剑法又不纯熟,便大大打了个折扣,是以酣斗良久,一时仍是难分胜败。
再拆三十余招后,令狐冲发觉自己越是随手乱使的一剑,对方越是难以抵挡,手忙脚乱,狼狈不堪,但若自己无意中在剑招中用上了本门华山派的剑法,或是后洞石壁上所刻的嵩山、衡山、泰山等派剑法,封不平却乘势反击,将自己剑招破去。有一次封不平长剑连划三个弧形,险些将自己右臂齐肩斩落,真是凶险之极。危急之中,风清扬的一句话突然在他脑海中响起:“你剑上无招,敌人便无法可破,无招胜有招,乃剑法之极诣。”
其时令狐冲与封不平,挥剑拚斗,已逾百招,对“独孤九剑”中的精妙招式。领悟越来越多,不论封不平以如何凌厉狼辣的剑法攻来,总是一眼便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绽所在,随手一剑,便迫得他非回剑自保不可,再斗一会,信心倍增,自忖对方剑法也不过尔尔,胜他亦非难事,待得突然间想到风清扬所说“以无招破有招”的要诀,剎那之间,在他脑海中流过了十几种剑招。他轻吁一口长气,斜斜剌出一剑,这一剑不属于任何招式,甚至也不是独孤九剑中“破剑式”的剑法,出剑似乎轻飘无力之极,但剑尖忽东忽西,连自己也不知指向何方。
封不平呆了一呆,心想:“这是什么招式?”只因不识对方招式,便不知如何拆解,只得舞动长剑,护住了上盘。但令狐冲出剑原无定法,每一个动作均是随机应变,对方既是护住了上盘,剑尖一颤,便剌向他腰间。封不平料不到他变招如此奇特,一惊之下,向后跃开三步。令狐冲无力跟着他纵跃,适才斗了良久,虽然不动用半分真气内息,但提剑劈剌,毕竟颇耗力气,不由得左手抚胸,喘息不已。
封不平见他没有追击,如何肯就此罢手?随即刷刷刷刷四剑,向令狐冲胸、腹、腰、肩四处连剌。令狐冲左手碗一抖,一剑向他左眼剌了过去。封不平大叫一声,又是向后跃开了三步。
恒山派的一个中年女尼说道:“奇怪,奇怪!这位居士的剑法,令人好生佩服。”她所说:“这位居士的剑法”自不是指封不平这位居士的剑法,必是指令狐冲这位居士的剑法。封不平听在耳里,心道:“我以剑宗之长,图入掌华山一派,倘若剑法上输了给气宗的一个徒儿,则做华山掌门的雄图固是从此成为泡影,我势必又将入山隐居,再也没脸在江湖上抛头露面了。”言念及此,暗叫:“到这地步,我再能隐藏甚么?”仰天一声清啸,斜行而前,长剑横削直击,迅捷无比,出招未到五六招,剑势中已发出隐隐的风声。他出剑越来越快,风声也是渐响。原来这套“狂风快剑”,是封不平在中条山中隐居十五年而创制出来的得意剑法,剑招一剑快似一剑,招式上激起的风声,也是越来越强。封不平胸怀大志,不但要执掌华山一派,还想成了华山派掌门人之后,更进而为五岳剑派的盟主,他所凭持的,主要便是这一套一百单八式“狂风快剑”。这一套剑法既是他的看家本领,实不愿在各家各派之前贸然显露出来,须知一显之后,便露了底,此后再和第一流高手相斗,人家心中先有了成算,便难收出奇制胜之效。但此刻势成骑虎,若不将令狐冲打败,当时便即颜面无存,声名扫地,纵然万万不愿便这套剑法,实逼处此,也只好施展了。
这套“狂风快剑”果然是威力奇大,剑锋上所发出的一股劲气渐渐扩展,旁观众人只觉脸上手上,被这股疾风括得甚是疼痛,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开,围在两人身周的那个圈子渐渐扩大,竟有了四五丈方圆。
此刻纵是嵩山、泰山、恒山、衡山诸派的高手,对封不平也不敢再稍存轻视之心,均觉这套剑法不但招数精奇,而且剑上气势凌厉,并非徒以剑招取胜,此人既有这等身手,要出掌华山一派,确是才具相称。但见马上众人所持火把,火头均被剑气逼得向外飘去,剑上所发的风声,尚有渐渐增大之势,令狐冲若是以内力与他比拚,定然胜不过他浸淫十余年的风雷之势,华山派中,唯有岳不群一人的紫霞神功,才会较这“狂风快剑”中所含的内力为强。幸好令狐冲此时半点内力也无,只是当封不平的剑刃剌到之时,随手一剑便将他迫开。封不平剑上的势道再凌厉十倍,也牵动不到他的内力。
在旁观众人的眼中看来,令狐冲便似是百丈洪涛中的一叶小舟,狂风怒号,骇浪如山,一个又一个的滔天白浪向那小舟扑将过来,那小舟却只是随波上下,始终未为波涛所吞没。封不平攻得越急,令狐冲越是领略到风清扬所指点的剑学精义。他初学独孤九剑时,以田伯光为对手。田伯光的刀法在武林中本也颇具名望,但与封不平相较,却又差得远了。此刻他和武林中真正第一流高手斗剑,对方又是尽展所长,不遗余力,独孤九剑的威力,原是在对方越强之时,越易显现出来。要知独孤求败到得晚年之时,当世更无一人能挡得住他的十招,他剑法中的精要之处,若是以之对付庸手,倒不免显得大材小用,杀鸡而用牛刀了。
独孤九剑中的变化繁复之极,令狐冲此时固未学全,即是学到了的,其中种种精奥之处,也不能随意运用,但饶是如此,对付封不平的“狂风快剑”,已处于有胜无败之地。他每斗一刻,脑子中便有新的体会,寻思:“如此剑术名家,世上少有,我若是一剑将他伤了,以后只怕不易再遇到这等切磋剑法的良机。”他于剑上种种招数明白得越是透澈,自信之心越强,当下并不急于求胜,只是凝神观看对方剑招中的种种变化。
“狂风快剑”中的一百单八招招式,片刻间便已使完,封不平见始终奈何他不得,心下极是焦躁,连声怒喝,斜劈直折,猛攻过去,非要他出剑挡架不可。令狐冲长剑抖动,嗤嗤嗤嗤四声轻响,封不平左臂、右臂、左腿、右腿上各已中了一剑,当的一声,长剑落在地下。令狐冲一来不想击伤于他,二来手上无力,是以这四剑剌得均是甚轻。封不平受伤虽然不重,但以他如此身份,岂能再继续缠斗不休?霎时间脸色苍白,说道:“罢了,罢了!”回身向左飞英拱手道:“左大公子,请你拜上令尊,便说在下对他老人家盛意,感激不尽。只是——只是技不如人,无颜——无颜——”说了两次“无颜”,喉头哽住了说不下去,又是一拱手,向外疾走,奔出十余步后,突然站定,叫道:“那位少年,你剑法好生了得,在下拜服。但这等剑法,谅来岳不群也不如你。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剑法是那一位高人所授?也好叫封不平输得心服。”令狐冲道:“在下令狐冲,是恩师岳先生座下大弟子。区区剑法,侥幸胜得一招半式,何足道哉!”封不平一声长叹,声音中充满了凄凉落魄的况味,缓步走入了黑暗之中。
左飞英和汤英鹗对望了一眼,心下均想:“以剑法而论,自己多半近不是封不平的对手,当然更非令狐冲之敌,若是一拥而上,乱剑分尸,自是立即可以将他杀了。但此刻各派好手在场,说什么也不能有这种卑鄙的举动。”两人心意相同,都点了点头。左飞英朗声道:“令狐冲兄,阁下剑法高明,教人大开眼界,后会有期!”
汤英鹗道:“大伙儿这就走吧!”左手一挥,勒转了马头。左飞英双腿一挟,纵马直驰而去,其余各人也都跟随其后,片刻间均已奔入黑暗之中,但听得蹄声渐远渐轻。药王庙外除了华山派众人,便是那些蒙面客了。
那蒙面老者干笑了两声,说道:“令狐少侠,你剑术高明,大家都是很佩服的。岳不群的功夫和你差得太远,照理说,早就该由你来当华山派掌门人才是。今晚见谁了阁下的精妙剑法,原当知难而退,只是我们得罪了贵派,日后祸患无穷,今日须得斩草除根,欺侮你身上有伤,只好以多为胜了。”说着一声呼啸,其余十四名蒙面人团团围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