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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恒山剑法的精要之所在,也只有她如此数十年的修为,才能情神凝一,不让有一枚暗器触及肌肤。只是给暗器这么一阻,那魔教七人却逃得远了。只听得身后一人喝道:“恒山万花剑法果然精妙绝伦,今日可教人大开眼界。”
定静师太长剑入鞘,缓缓转过身来,剎那之时,由动入静,适才还在矫健剧斗的武林健者,变成了一位谦和仁慈的有道老尼。她双手合什行礼,说道:“多谢钟师兄解围。”原来她认得眼前这个中年男子,乃是嵩山派左掌门的师弟,姓钟名镇,外号人称“九曲剑”。这倒不是他所用兵刃是弯曲的长剑,而是恭维他剑法变幻无方,人所难测。这钟镇当年在泰山日观峰五岳剑派大会时,定静师太曾和他有一面之缘,所以认得,其余十几名嵩山人物中,她也有五人认识。钟镇抱拳还礼,微笑道:“定静师太以一敌七,力斗魔教的‘七星使者’,果然剑法高超,佩服佩服。”
定静师太寻思:“原来这七个家伙叫什么‘七星使者’。”她不愿显得孤陋寡闻,当下也不再问,心想日后慢慢打听不迟,既然知道了他们的名份,那就好办。这时嵩山派余人一一过来行礼,有二人是钟镇的师弟,其余便是低一辈弟子。定静师太还礼罢,说道:“说来惭愧,我恒山派这次来到福建,所带出来的数十名弟子,突然在这镇上失踪。钟师兄你们各位是几时来到廿八铺的,可见到一些线索以供老尼追查么?”须知定静师太是恒山掌门定闲师太的师姊,位份既高,生性又是十分高傲,想到嵩山派这些人早就隐伏在旁,却要等到自己势穷力竭,横剑自尽,这才出手相助,显然是要自己先行出丑,再来显他们的威风,心下甚是不悦,只是数十名女弟子突然失踪,实在事关重大,不得不向他们打听一声,倘若是她个人之事,她宁可死了,也不会出口向这些人相求,此时向钟镇问到这一声,那已是委曲之至了。
钟镇淡淡一笑,说道:“魔教妖人此次有备而来,他们诡计多端,深知师太武功卓绝,力敌难以取胜,便暗设阴谋,将贵派弟子尽数擒了去。师太也不用着急。魔教虽然大胆,料来也不敢立时加害贵派诸位师妹。咱们下去详商救人之策便是。”说着左手一伸,请她下屋。
定静师太心想到底这些女弟子们给擒到了何处,自己没有分毫头绪,而且凭一己之力无论如何是救她们不出来了,小不忍则乱大谋,眼前只好忍气吞声,受这姓钟的一些闲气,总是将这些弟子们救脱虎口,最为要紧,当下点了点头,一跃落地。
钟镇等跟着跃下,他向西走去,说道:“在下引路。”走出数十丈后折而向北,来到那家仙安客店之前,推门进去,说道:“师太,咱们便在这里详商对策。”他两名师弟一个叫做“神鞭”邓八公,另一个叫“锦毛狮”高克新,三人引着定静师太走进一间宽大的上房之中,点上了蜡烛,分宾主坐下。弟子们献上茶后,退了出去,高克新便将房门关上了。
钟镇说道:“邓师弟和高师弟久慕师太剑法是恒山派第一——”定静师太摇头道:“不对,我剑法不及掌门师妹,也不及定逸师妹。”钟镇微笑道:“师太不须过谦。我两位师弟素仰英名,企盼见识见识师太神妙的剑法,以致适才救缓来迟,其实绝无恶意,我们在这里谢过,师太请勿怪罪。”定静师太心意稍平,见三人都站起来抱拳行礼,便也合什还礼,道:“好说。”钟镇待她坐下,说道:“我五岳剑派结盟之后,同气连枝,原是不分彼此。只是近年来大家见面的时候少,好多事情又没联手共为,致令魔教坐大,气焰日甚。”
定静师太“嘿”的一声,心道:“你这话是讥剌我恒山派么?”原来此番恒山派众人南下入闽,事先并未知会嵩山派掌门,但也不是恒山一派为然,华山、泰山诸派,亦未向嵩山掌门告知。须知五岳剑派联盟,只是遇上大事时联手共行,本派诸种事务,原无一一禀报左盟主的规定。钟镇又道:“左掌门日常言道,合则力强,分则力弱。我五岳剑派若是合而为一,魔教固非咱们敌手,便是少林、武当这些在武林中享誉已久的名门大派,声势也远远不及咱们了。他老人家有一个心愿,想将咱们有如一盘散沙般的五岳剑派,合成一个单一而十分强大的‘五岳派’。不知师太意下如何?”
定静师太长眉一轩,道:“贫尼在恒山派中乃是闲人,素来不理白云庵庵内庵外之事。钟师兄所提的大事,该当去跟我掌门师妹说才是。眼前最要紧的,乃是设法将敝派失陷了的女弟子们救将出来。其余种种,尽可从长计议。”钟镇微笑道:“师太放心,这件事既教嵩山派给撞上了,恒山派的事便是我嵩山派的事,说什么也不能让贵派诸位师妹们受委屈吃亏。”定静师太道:“那是多谢了。但不知钟兄有何高见?有何把握说这一句话?”钟镇微笑道:“师太亲身在此,恒山派第二高手,难道还怕了魔教的几名妖人?再说,咱们师兄弟和几名师侄,自也当尽心竭力,倘若仍是奈何不了魔教中这几个二流脚式,嘿嘿,那也未免太不成话了。”定静师太听他说来说去,始终不着边际,心下又是焦躁,又是气恼,站起身来,说道:“钟兄这般说,自是再好不过,咱们这便去吧!”
钟镇道:“师太那里去!”定静师太道:“去救人啊!”钟镇问道:“到那里去救人?”这一问之下,定静师太不由哑口无言,顿了一顿,道:“我这些弟子们失踪不久,定然便在左近,越是耽误得久,那就越是难找了。”钟镇道:“据在下所知,魔教在离廿八铺不远之处,有一巢穴,贵派的师妹们,多半已被囚禁在那里,依在下——”定静师太忙问:“这巢穴是在何处?咱们便去救人。”
钟镇缓缓的道:“魔教有备而发,咱们贸然前去,若是一个疏虞,说不定人还没救出来,先着了他们的道儿。依在下之见,还是计议定当,再去救人,较为妥善。”定静师太无奈,只得又坐了下来,道:“愿听钟兄高见。”
钟镇道:“在下此次奉掌门师兄之命,来到福建,原是有一件大事要和师太会商。此事有关中原武林气运,牵连我五岳剑派的盛衰,实是非同小可之举。待大事商定,其余救人等等,那只是举手之劳。”定静师太道:“那不知是何大事?”钟镇道:“那便是在下适才所提,将五岳剑派合而为一之事了。”
定静师太霍地站起,脸色发青,道:“你——你—你这——”钟镇微笑道:“师太千万不可有所误会,还道在下乘人之危,逼迫师太答允此事。”定静师太怒道:“你自己说了出来,就免得我说。这不是乘人之危,那是什么?”钟镇道:“贵派是恒山派,敝派是嵩山,贵派之事,敝派虽然关心,毕竟刀剑头上拼命之事,在下纵然愿意为师太效力,也不知众位师弟、师侄们意下如何。但若两派合而为一,是自己的事,便不容推委了。”
定静师太道:“照你说来倘若我恒山派不允与贵派合并,嵩山派对恒山众弟子失陷之事,便要袖手旁观了?”钟镇道:“话可也不是这么说。在下奉掌门师兄之命,赶来跟师太商议这件大事,其他的事嘛,未得掌门师兄的命令,在下可不敢胡乱行事,师太莫怪。”定静师太气得脸都白了,冷冷的道:“两派合并之事,贫尼可作不得主,就算是我答允了,我掌门师妹不允,也是枉然。”钟镇将上身移近尺许,低声道:“只须师太答允了,到时候定闲师太非允不可。自来每一门每一派的掌门,十之八九由最长的弟子执掌,师太论德行、论武功、论入门先后,原当执掌恒山门户才是——”
定静师太左掌倏起,拍的一声,击在桌子角上,那板桌的一角登时给她击下,厉声道:“你想来挑拨离间么?我师妹出任掌门,原系我向先师力求而致。定静若是要做掌门,当年早就做了,还用得着旁人来攒掇唆摆?”钟镇叹了口气,道:“掌门师兄之言,果然不错。”定静师太道:“他说什么了?”钟镇道:“我此番南下之前,掌门师兄言道:‘恒山派定静师太人品甚好,武功也是极高,就可惜不识大礼。’我问他何以说师太不识大体。他道:‘我素知定静师太为人,她生性清高,不爱虚名,又不喜爱处理俗务,你跟她去说两派合并之事,必定会碰个老大钉子。只是这件事实在牵涉太广,咱们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倘若定静师太只顾自己一人享那清闲之福,不顾正教中数千人的生死安危,那是武林的大劫难逃,那也是无可如何了。’”
定静师太站起身来,说道:“你种种花言巧语,在我跟前全是无用。你嵩山派这种行径,不但是乘人之危,简直是落井下石。”钟镇道:“师太此言差矣。师太若是瞧在武林同道的份上,毅然挑起重任,促成我嵩山,恒山两派合并,进而再说动泰山、华山、衡山三派加入,则我嵩山派必定力举师太出任‘五岳派’掌门。可见我师兄一心为公,绝无半分私意——”定静师太连连摇手,道:“你再说下去,没的污了我的耳朵。”双掌一起,身子未到,掌力先至,砰的一双大响,两扇木板脱臼飞出,她身形一晃,便到了门外,足不停步的走出了仙安客店。
出得门来,金风扑面,定静师太热辣辣的脸上感到一阵清凉,寻思:“那姓钟的说道:魔教在廿八铺左近有一巢穴,本派的女弟子们都失陷在那里。不知此言有几分真,几分假?”她踽踽独行,其时月亮将沉,一条长长的黑影映在青石板上,竟是说不出的凄凉。走出数丈后,忽地停步,心想:“凭我一人之力,说什么也不能救出众弟子了。古来英雄豪杰,无不能屈能伸。我何不暂且答允了那姓钟的?待众弟子获救之后,我立即自刎以谢,教他落一个死证。就算他怪我食言,一应污名,都由我定静承担便了。”要知武林中成名的人物若是凭一时刚勇,决绝任性,那是十分常见,但要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却是为难得多了。
她长叹了一声,回过身来,缓缓向仙安客店走去,忽听得长街彼端有个男子的声音大声吆喝:“喂,店小二,快开门来,本将军赶了一夜路,可要喝酒住店了。”正是昨日在仙霞岭上所遇那个泉州府参将吴天德的声音。定静师太一听,便如一个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条大木材。
来到仙安客店的正是令狐冲,他在仙霞岭上助了仪琳的一臂之力,心下甚是得意,而仪琳居然没认出是他,心下更是得意,闹了一晚,精神却不感疲累,当即快步赶路,到了廿八铺镇上。其时饭店刚打开门,他走进店去,大喝一声:“拿酒来!”店小二见是一位将军,何敢怠慢,斟酒做饭,杀鸡切肉,好好的款待他饱餐了一顿。令狐冲喝得微醺,心想:“魔教这次大受挫折,定不甘心,十九又会去向恒山派生事。这位定静师太有勇无谋,不是魔教的对手,我暗中须得照顾着他们才是。”结了酒饭帐后,便到仙安客店中开房睡觉。
睡到下午,刚睡醒了起身洗脸,忽听得街上有人大声吆喝:“乱石岗黄风寨的强人今晚要来洗劫廿八铺,见人便杀,见财便抢,大家这便赶快逃命吧!”片刻之间,吆喝声东边西边到处响起。店小二在他房门上擂得震天价响,叫道:“军爷,军爷大事不好了!”令狐冲骂道:“你奶奶的,什么大事不好了?”店小二道:“军爷,军爷,乱石岗黄风寨的大王们,今晚要来洗镇,家家户户都在逃命了。”令狐冲打开房门,骂道:“你奶奶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那里有什么强盗了?本将军在此,他们敢放肆么?”店小二苦着脸道:“那些大王,可凶——凶狠得紧,他——他们又不知将军你——你在这里。”令狐冲道:“你去跟他们说去。”店小二道:“小——人可不敢去说,没的给强人将脑袋瓜子给砍了下来。”令狐冲道:“乱石岗黄风寨在什么地方?”店小二道:“离廿八铺有二百多里路,两年前来打劫过一次,杀了六七十人,烧了一百多间屋子,那可够厉害了。将军,你—你虽然武艺高强,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山寨里大王爷不算,单小喽啰便有三百多人。”令狐冲骂道:“你奶奶的,三百多便怎样?本将军在千军万马的战阵之中,可也七进七出,八进八出。”店小二道:“是,是!”转身快步而出。
只闻得镇上已是乱成一片,呼儿喊娘之声四起。令狐冲走到门外,只见已有数十人背负包裹,手提箱笼,向南逃去。令狐冲心想:“此处是浙闽交界之地,杭州和福州的将军都管不到,致令强盗作乱,为害百姓。我泉州府参将吴天德大将军既然撞上了,可不能袖手不理,将那些强盗头子杀了,也是一件功德。这叫作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奶奶的,有何不可,哈哈!”他想到此处,忍不住笑出声来,叫道:“店小二,拿酒来。本将军要喝饱了酒杀贼。”但其时店中住客、掌柜的、掌柜的大老婆、二姨太、三姨太、以及店小二、厨子都已纷纷夺门而出,唯恐走得慢了一步,给强人撞上了。令狐冲叫声再响,也是无人理会。
令狐冲无奈,只得自行到灶下去取酒,坐在大堂之上,倒酒独酌,但听得镇上人声渐静,喝得三碗酒后,什么“阿毛的娘啊,你拿了被头没有?”什么“大宝,小宝,快走,强盗来啦!”这些惶急惊怖的声音,一个个都消失了,镇上无半点声息。
令狐冲心想:“这次黄风寨的强人运气不好,不知如何走漏了风声,待得来到镇上时,可什么也抢不到了。”
这样偌大一座镇甸,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倒也是生平未有之奇。万籁俱寂之中,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有四匹马从西南方向廿八铺急驰而来。
令狐冲心道:“大王爷到啦,只是人数却恁地寥寥?”耳听得那四匹马驰到了大街之上,马蹄铁和青石板相击,发出铮铮之声。一人大声叫道:“廿八铺的肥羊们听着,乱石岗黄风寨的大王有令,男的女的老的,通通站在大门以外,在门外的不杀,不出来的一个个给砍了脑袋。”一路呼喝,一路在大街上奔驰过来。令狐冲从门缝中向外一张,但见四人都是身穿黄色劲装。四匹马风地而过,见到的只是背影。令狐冲心念一动:“不对了,这四人骑在马上的神态,显是武功甚高,一个强盗窝中的小喽啰,怎会有如此人物?”
他悄悄推门出来,在屋檐下挨着向前,走出十余丈后,见一座土地庙侧有一株极高的槐树,枝叶茂盛,若是攀到树顶,镇上有甚么事十之八九能瞧得见,当即纵身而上,右手抓住了一条树干,翻身上树,爬到最高的一根横技上坐下。但听得四下里更无半点声息。他越是等得久,越知其中必有蹊跷,黄风寨先行的喽啰来了这么久,大头子还没到来,难道是派几名喽啰先来通风报信,好让镇上百姓逃个一空么?
直等了大半个时辰,才隐约听到人声,却是叽叽喳喳的女子声音,令狐冲凝神听得几句,便知是恒山派的众弟子到了,心想:“她们怎地这时候方到?是了,她们日间定是在山野中休息过了。”耳听得她们到仙安客店打门,又到另一家客店打门,那家南安客店和那土地庙相距较远,这些尼姑女人们进了客店后干些什么,说些甚么,令狐冲便听不到了。他心下隐隐觉得:“这多半是魔教人众安排下的一个陷阱,专让恒山派众人上钩。”当下他仍是隐身树上,静待其变。
过了良久,见到仪清等七人出来点灯,大街上许多店铺的窗户中都透了灯光出来,又过一会,忽听得东北角上有个女子声音大叫:“救命!”令狐冲吃了一惊,心想:“啊哟不好,恒山派的弟子中了魔教毒手。”他料知魔教既是如此大张旗鼓的布置下一切,绝非戕害一两名女弟子便感心足,定是另有重大图谋,当即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到了土地庙的屋顶,展开轻功,从屋顶上向东北角奔去。这廿八铺的房舍都是一间连着一间,这时他内力何等了得,轻功虽然不佳,但一口清气提起,在屋顶之上奔行,不但迅捷异常,抑且并无半点声息,霎时间便到了那女子呼救之处的屋外。他沿着墙壁轻轻落下地来,从窗缝中向内张去,屋内一片漆黑,并无灯火。但过得半晌,便只见七八名汉子贴墙而立,一个女子站在屋手中间,大叫:“救命,救命,杀了人哪!”令狐冲只见到她的侧面,但见她脸上神色甚是凄厉,这番情景,显然是候人前来上钩。
果然她叫声未歇,外边便有一个女子喝道:“什么人在此行凶?”那屋子大门并未关上,门一推开,便有七个女子窜了进来,当先一人正是仪清。这七人手中都执长剑,为了救人,进来甚急,突见那呼救的女子右手一扬,一块约摸四尺见方的青布抖了起来,仪清等七人立时身子发颤,似是头晕眼花,转了几个圈子,立即栽倒。令狐冲大吃一惊,心念电转:“那女子手中这块布上,定有极厉害的迷魂毒药。我若是冲进去救人,定也着了她的道儿,只有暂且忍耐。”只见贴墙而立的汉子一拥而上,取出绳子,将仪清等七人的手足都绑缚住了。
过不多时,听得外面声响,一个女子尖声喝道:“什么人在这里?”令狐冲在过仙霞岭时,曾和这个急性子的小尼姑说过许多话,知道是仪和到了,心想:“你这人鲁莽暴躁,这番又非变成一只大粽子不可。”只听得仪和又叫:“仪清师妹,你们在这里么?”接着砰的一声,大门被人踢开,仪和等人两个一排,并肩齐入。但见她七人一进门后,每两人便使开剑花,分别罩住左右,以防敌人从暗中来袭,剑法绵密,敌人若要偷袭,几乎绝不可能,料知那是恒山派事先教练好的一种防身之技。第七人却是倒退入内,使剑护住后路。屋中众人屏息不动,直等七人一齐进屋之后,那女子又展开青布,将七人都迷倒了。
跟着于嫂率领六人进屋,又被迷倒,前后二十一名恒山女弟子,尽数昏迷不醒,给绑缚了置在屋角之中。隔了一会,那女子又大叫:“救命,救命!”却不见再有恒山派的人到来,只见屋角一个老者打了几下手势,众人从后门悄悄退了出去。
令狐冲纵上屋顶,弓着身子跟去,正行之间,忽听得前面屋上有衣襟带风之声,急忙在屋脊边一伏,便见十来名汉子互打手势,分别在一座大屋的屋脊边伏下,和令狐冲藏身之处相距不过数丈。令狐冲溜着墙轻轻下来,只见定静师太率领着三名弟子正向这里赶来。令狐冲心道:“不好,这是调虎离山之计。留在南安客店中的那些小尼姑可要糟糕。”遥遥望见几个人影向南安客店急奔过去,正想赶去看个究竟,忽听得屋顶上有人低声说道:“待会那老尼姑过来,你们七人在这里缠住他。”这声音正在他头顶之上,令狐冲只须一移动身子,立时便给发觉,只得便在墙角后贴墙而立。
耳听得定静师太踢开板门,大叫:“仪和、仪清、于嫂,你们听到我声音吗?”那叫声远远传了过去,又见她绕屋奔行,跟着纵上屋顶,却没进屋查察。令狐冲心想:“她干么不进去瞧瞧?一进去便见到廿一名女弟子被人绑缚在地。”随即省悟:“她不进去倒好。魔教在那擒获的二十一名恒山派女弟子身畔,定然又布下迷魂毒药,定静师太若是上去解缚,非给迷倒了不可。”
眼见定静师太东驰西奔,显是六神无主,突然间她奔回南安客店,奔行奇速,身后三名女弟子追赶不上。但见街角边转出数人,黄布一扬,那三名女弟子又复栽倒,给人拖进了屋中,黑暗中隐隐约约见那三人中似有仪琳在内。令狐冲心念一动:“是否须当即去救了仪琳小师妹出来?”随即又想:“我此刻一现身,便是一场大打,恒山派这许多人给魔教擒住了,投鼠忌器,可不能跟他们正面相斗,还是暗中动手的为是。”
跟着便见定静师太从南安客店中出来,在街上高声叫骂,又纵上屋顶,大骂东方不败,果然魔教人众忍耐不住,有七人上前缠斗。令狐冲看得几招:寻思:“定静师太剑术精湛,虽然以一敌七,一时不致落败,我还是先去救了仪琳师妹的为是。”
当下闪身进了那屋,只见厅堂中有一人持刀而立,三个女子给绑住了,横剑卧在他脚边。令狐冲一跃而前,手起一剑,直剌其喉。那人尚未惊觉,已然送命。令狐冲不禁一呆:“我这一剑怎地如此快法?手刚伸出,剑尖已剌入了他咽喉?”
殊不知他自练成了任我行所传的“吸星大法”之后,桃谷六仙。不戒和尚、黑白子等人留在他体内的真气尽为其用,内功之强,直已到了连他自己也难以想象的境地。以此内力将“独孤九剑”的剑法使将出来,自是威力无俦,这“吸星大法”的厉害之处,是令人在不知不觉中吸取敌人的内力,不知不觉间增长自己的功行。令狐冲原意是这一剑剌去,敌人举刀一封,长剑便剌他双腿“环跳穴”,教他栽倒在地,然后救人,不料对方竟无丝毫招架还手的余暇,一剑便制了抽死命!
令狐冲心下微有歉意,拖开死尸,低头一看,果见地下所卧的三个女子中有仪琳在内,伸手探了探她鼻息,觉得她呼吸调匀,除了昏迷不醒之外并无他碍,当即走到灶下,取了一均冷水出来,泼了少许在她脸上。过得片刻,仪琳嘤咛一声,醒了转来,她初时不知身在何地,微微睁开眼睛,突然省悟,当即一跃而起,想去摸身边长剑时,才知手足被缚。险险又复跌倒。
令狐冲道:“小师太,别怕,那坏人已给本将军杀了。”说着以剑割断了她手足上的绳索。仪琳在黑暗中乍闻他的声音,依稀便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令狐大哥”,又惊又喜,叫道:“你—你是令狐大——”这个“哥”字,没说出口,便觉不对,只羞得满脸通红,嗫嚅道:“你—你是谁?”令狐冲听她已将自己认了出来,却又改口,低声道:“本将军在此,那些小毛贼便不敢欺侮你们。”仪琳道:“啊,原来是吴将军。我——我师伯呢?”令狐冲道:“她在外边和敌人交战,咱们便过去瞧瞧。”仪琳道:“郑师姊、秦师妹——”从怀中摸出火折一晃,见到二人卧在地下,说道:“嗯,她们都在这里。”便欲去割她们手足上的绳索。令狐冲道:“别忙,还是去帮你师伯要紧。”仪琳道:“正是。”
令狐冲转身出外,仪琳跟在他身后,没走出几步,只见七个人影如飞般窜了出去,跟着便听得叮叮当当的击落暗器之声,又听得有人大声称赞定静师太剑法高强,定静师太则认出对方是嵩山派的人物,不久见定静师太随着十几名汉子走入仙安客店,令狐冲拉着仪琳的手,跟着潜入客店,站在窗外偷听。
仪琳的右手给他一把握着,想要挣脱,却想他将自己从魔窟中救了出来,握住自己的手,显然也无恶意,若是强行挣脱,反而着了痕迹,只得且由他握着。但听到定静师太在屋中和钟镇说话,那姓钟的口口声声要定静师太先行答允恒山和嵩山两派合并,才能助她去救人。仪琳虽无多大阅历见识,却也听出钟镇显是乘人之危,不怀好意,心下暗暗生气。听得定静师太越说越怒,独自从店中出来。
令狐冲待定静师太走远,便去仙安客店外打门大叫:“你奶奶的,本将军要喝酒睡觉,你奶奶的店小二怎不开门?”定静师太正在无法可施之际,听得这位将军的呼喝之声,心下大喜,当即回来。仪琳当即迎了上去,叫道:“师伯!”定静师太又是一喜,忙问:“刚才你在那里?”仪琳道:“弟子给魔教妖人擒住了,是这位将军救了我——”这时令狐冲已推开店门,走了进去。
只见大堂之上,点了两枝明晃晃的蜡烛,钟镇阴森森的道:“什么人在这里大呼小叫,给我滚了出去。”
令狐冲破口大骂:“你奶奶的,本将军乃堂堂朝廷命官,你胆敢出言冲撞?掌柜的,老板娘,店小二,快快给我滚出来。”嵩山派诸人听他骂了两句后,便大叫掌柜的,老板娘,显然是色厉内荏,心中已大存怯意。钟镇心想正有大事在身,半夜却撞来了这个狗军官,低声道:“把他点倒了,可别伤他性命。”锦毛狮高克新点了点头,笑嘻嘻走上前去,说道:“原来是一位官老爷,这可失敬了。”令狐冲道:“你知道了就好,你们这些蛮子老百姓就是不懂规矩——”高克新笑道:“是,是!”闪身上前,伸出食指,往令狐冲腰间一戳。他认穴奇准,嵩山派的点穴功夫又是武林中一绝,这一指戳中“笑腰穴”后,对方本当大笑一阵,然后昏晕过去,人事不知,要直到十二个时辰过后方始醒转。不料高克新的手指戳在他的身上,令狐冲只是“嘻”的一笑,说道:“你这人没规没矩,动手动脚的,跟本将军开什么玩笑?”
定静师太其时和仪琳站在门口,见高克新以嵩山点穴手法点在令狐冲身上,他竟然是若无其事,不由得又惊又喜,心想此人武功高强若斯,这一次嵩山派那些乘人之危的家伙非吃亏不可。高克新见一指点他不到,心下甚是奇怪,当即第二指又再点出,这一次劲贯食指,用上了十成力。令狐冲哈哈一笑,跳了起来,笑着骂道:“你奶奶的,在老子腰里摸啊摸的,想偷银子么?你这家伙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却何以不学好?”高克新心想这人倒有些古怪,当下更不思索,左手一翻,便抓住了令狐冲的右腕,向右一甩,要将他拉倒在地。不料手掌一和他手腕相触,只觉自己内力从掌心中倾泻而出,再也收束不住,惊怖之下,想要大叫,可是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半点声息。原来令狐冲练成“吸星大法”后,自己虽不存心使用,却自然而然具有吸取旁人功力的大能,倘若对方不运内力,只是和他亲近拉手,又或是如他适才和仪琳援手同行,那便不致吸人内力,但只要对方运力加于其身,运多少内力,便有多少给他吸了过去。唯一办法只有立即不运内力,倘若令狐冲并非存心吸他功力,内力便可停止不泄,否则愈是用力挣扎,内力失得愈快。
令狐冲察觉对方内力正注向自己体内,便如当日自己抓住了黑白子手腕的情形一般,心下一惊:“这种邪法可不能使用。”当即用力一摔,摔脱了他的手掌。
高克新呆了一呆,犹如遇到皇恩大赦,向后纵开,只觉全身软绵绵的恰似大病初愈,叫道:“吸星大法,吸——吸星大法!”声音嘶哑,充满了惊怖之意。钟镇、邓八公和嵩山派诸弟子同时跃将起来,齐问:“什么?”高克新道:“这—这人会使——吸星大法。”但见青光乱闪,锵锵声响,各人长剑一齐出鞘,神鞭邓八公手握的却是一条软鞭。钟镇剑法最快,寒光一颤,剑尖便已疾剌令狐冲咽喉。
当高克新张口大叫之时,令狐冲便料到嵩山派诸人定是一拥而上,向自己钻剌,眼见众人长剑出手,当即取下腰刀,连刀带鞘当作长剑使用,手腕抖动,向各人手背上点去。但听得呛啷、呛啷响声不绝,长剑落了一地。钟镇武功最高,手背上虽给他刀鞘头击中,长剑却不落地,惊骇之下,向后跃开。其中邓八公最为狼狈,鞭柄脱手,那软鞭却倒卷上来,卷在他头颈之中,箍得他气也透不过来。
钟镇背靠墙壁,险上已无半点血色,说道:“江湖上盛传魔教前任教主复出,你—你—便是任教—任我行么?”令狐冲笑道:“他奶奶的什么任我行,任你行,本将军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姓吴官讳天德的便是。你们却是什么岗,什么寨的小毛贼啊?”钟镇双手一拱,道:“阁下东山复起,钟某自知不是敌手,后会有期。”身子突然纵起,破窗而出。高克新跟着跃出,余人一一从窗中飞身出去,满地长剑,谁也不敢去拾。令狐冲左手握刀鞘,右手握刀柄,作势连拔数下,那把刀始终拔不出来,说道:“这刀真是锈得厉害,明儿得找个磨剪刀的给打磨打磨。”
定静师太合什道:“吴将军,咱们去救了几个女徒儿出来如何?”令狐冲料想钟镇等人一去,再也无人抵挡得住定静师太的神剑,说道:“本将军要在这里喝几碗酒,老师太,你陪不陪我?”仪琳听他又提到喝酒,心想:“这位将军若是遇到令狐大哥,二人倒是一对酒友。”妙目向他偷看过去,却见这将军的目光也在向她凝望,脸上微微一红,便低下了头。定静师太道:“恕贫尼不会喝酒,将军,少陪了!”合什行礼,转身而出。仪琳跟着出去,将出门口时忍不住转头又向他瞧了一眼,只见他起身找酒,口中说道:“他奶奶的,这客店里的人都死光了,这会儿还不滚出来。”她心中想道:“黑暗之中,听他口音依稀有些儿像令狐大哥,只是这位将军出口粗俗,每一句话都带个他甚么的,那及令狐大哥斯文有礼?我——我居然会这样胡思乱想,唉,当真——”
令狐冲找到了酒,将嘴就在酒壶上喝了半壶,心想:“这些尼姑、婆娘、姑娘们就要回来,叽叽喳喳,啰啰唆唆的说个没完,一个应付不当,那可露了马脚,还是溜之大吉的为好。这些人一个个的救醒,总得花上小半个时辰,肚子可饿得狠了,先得找些吃的。”将一壶酒喝干,走到灶下,只见镬中正煮一大镬热腾腾的白米饭,闻那气息,却是煮得焦了,料想是钟镇等一伙人煮的,盛了一碗,一面低头去吃,一面到处找寻菜肴。只吃得几口,忽听得远远传来仪琳尖锐的叫声:“师伯,师伯,你在那里?”声音大是惶急。令狐冲左手端着饭碗,急冲出去,循声而前,只见仪琳和两个年轻姑娘站在长街之上,大叫:“师伯,师父!”令狐冲问道:“怎么啦?”仪琳道:“我去救醒了郑师姐和秦师妹,师伯挂念着众师姐,赶着去找寻。我们三人出来,可又——不知她老人家到那里去啦。”
令狐冲见郑萼不过二十一二,秦绢年齿更稚,只是十五六岁年纪,心想:“这些年轻姑娘毫没见识,恒山派派她们出来干什么?”微笑道:“我知道她们在那里,你们跟我来。”当下快步向东北角上那间大屋走去,到得门外,一脚踢开大门,生怕那女子还在里面。又抖迷魂药害人,说道:“你们用手帕掩住口鼻,里面有个臭婆娘会放毒。”当下左手捏住了鼻孔,嘴唇紧闭,直冲进屋,一到大堂之内,不禁一呆。本来大堂中躺满了恒山派女弟子,这时却已影踪全无。他“咦”的一声,见桌上有只烛台,晃火折点着了,大堂中空荡荡地,那里还有人在?他迅捷异常在这大屋各处搜了一遍,没见到丝毫端倪,心道:“这又是奇哉怪也!”
仪琳、郑萼、秦绢三人眼睁睁的望着他,脸上充满了疑惑。令狐冲道:“他奶奶的,你们这许多师姊们,都给一个会放毒的婆娘迷倒了,给绑了放在这里,只这么一转眼功夫,怎地都不见啦?”郑萼道:“吴将军,你见到我们那些师姊给迷倒在这里的么?”令狐冲道:“昨晚我睡觉发梦,亲眼目睹,见到许多尼姑婆娘,横七竖八的在这大堂上躺了一地,怎会有错?”郑萼道:“你——你——”她本想说你做梦见到,怎能作得准?但知他喜欢信口胡言,说是发梦,其实是亲眼见到,当即改口道:“将军,你想他们都到那里去了啦?”令狐冲沉吟道:“说不定什么地方有大鱼大肉,她们都去大吃大喝了,又或者什么地方做戏文,她们在看戏。”他招招手道:“你们三个小妞儿,最好紧紧跟在我身后,不可离开,要吃肉看戏,却也不忙在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