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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问天眉头微蹙,心道:“这一下可献丑了。一百二十年和十二三年,相差百年以上,怎能相提并论。”他生怕丹青生听了不愉,却见这老儿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吹得笔直,笑道:“好兄弟,果然厉害。我这秘诀,便在于此。我跟你说,那西域剑豪,莫花尔彻送了我十坛三蒸三酿的一百二十年吐鲁番美酒,用二十匹大宛良马驮到杭州来,然后我依法再加一蒸一酿,十坛美酒,酿成一桶。屈指算来,正是十二年半以前之事。这美酒历关山万里而不酸,酒味陈中有新,新中有陈,便是在此。”向问天和令狐冲一齐鼓掌,道:“原来如此。”令狐冲道:“能酿成这等好酒,便是以十招剑法去换,也是值得。前辈只用三招去换,那是占了天大便宜了。”
丹青生更是喜欢,道:“老弟真是我的知己。当日大哥、二哥都埋怨我以剑招换酒,令我中原绝招,传入了西域。三哥虽然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他是不以为然。只有老弟才明白我是占了便宜,好,咱们再喝一杯。”
令狐冲又喝了一杯,道:“四庄主,此酒另有一个喝法,可惜眼下无法办到。”丹青生忙问道:“什么喝法?为什么办不到?”令狐冲道:“吐鲁番是天下最热之地,听说当年玄奘到天竺取经,途经火焰山,便是吐鲁番了。”丹青生道:“是啊,那地方真是热得可以。一到夏天,大家整日浸在冷水桶中,还是难熬。到得冬天,却又奇寒彻骨。正因如此,所生葡萄才与众不同。”令狐冲道:“晚辈在长安城中喝此酒之时,适逢隆冬,酒庄中那位老师傅拿了一大块冰来,将酒杯放于冰上。这美酒一经冰镇,另有一番滋味。此刻正当初夏,这冰镇美酒的奇味,便品尝不到了。”
丹青生道。“我在西域之时,不巧也是夏天,那莫花尔彻也说过冰镇美酒的妙处。老弟,那容易,你就在我这里住上大半年,到得冬天,咱们同来品尝。”他顿了一顿,皱眉道:“只是要人等上这许多时候,实是心焦。”向问天道:“可惜江南一带,并无练‘寒冰掌’、‘阴风爪’一类纯阴功夫的人物,否则——”他一言未毕,丹青生叫道:“有了,有了!”说着放下酒桶,兴冲冲的走了出去。令狐冲朝向问天瞧去,满腹疑窦,向问天含笑不语。
过不多时,丹青生拉了一个极高极瘦的老者进来,说道:“二哥,这一次无论如何要你帮帮忙。”令狐冲见这人眉清目秀,只是脸色白中泛青,似乎是一具僵尸模样,令人一见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阵凉意。丹青生给二人引见了,原来这老者是梅庄二庄主黑白子,他头发极黑而皮肤极白,果然是黑白分明。黑白子冷冷的道:“帮什么忙?”丹青生道:“请你露一手化水成冰的功夫,给我这两位好朋友瞧瞧。”
黑白子翻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怪眼,冷冷的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没的叫人家笑话。”丹青生道:“二哥,不瞒你说,这位风兄弟道,吐鲁番葡萄酒以冰镇之,饮来别有奇趣。这大热天,却到那里找冰去?”黑白子道:“这酒香醇之极,何必更用冰镇?”令狐冲道:“吐鲁番是酷热之地——”丹青生道:“是啊,热得紧!”令狐冲道:“当地所生葡萄虽佳,却不免有些暑气。”丹青生道:“是啊,那是免不了的。”令狐冲道:“这种暑气带入了酒中,过得百年,虽然暑气大减,但善于品味之人,仍旧可以察觉酒中有一股辛辣之意。”丹青生道:“是极,是极!老弟不说,我还道是我蒸酒之时火头太旺,可错怪了那个御厨了。”令狐冲问道:“什么御厨?”丹青生笑道:“我只怕蒸酒时火候不对,糟塌了这十坛美酒,特地到北京皇宫之中,将皇帝老儿的御厨抓了来生火蒸酒。”黑白子摇头道:“当真是小题大做。”
令狐冲笑道:“原来如此。若是寻常的英雄侠士,喝这烈酒时多一些辛辣之气,原亦不妨。但二庄主、四庄主隐居于这风景秀丽的西湖边上,何等清高,和武林中的粗人大不相同。这酒一经冰镇,去其火气,便和二位高人的身份相配了。”向问天道:“好比下棋,力斗博杀,那是第九流的棋品,一二品的高棋却是入神坐照——”黑白子怪眼一翻,抓住他肩头,急问:“你也会下棋?”向问天道:“在下生平最喜下棋,可惜棋力不高,于是走遍中原,访寻棋谱。三十年来,古往今来的名局,胸中倒记得不少。”黑白子问道:“记得那些名局?”向问天道:“比如王质在烂柯山遇仙所见的棋局啦,刘仲甫在骊山遇仙对奕的棋局啦,王积薪遇狐仙婆媳的对局啦——”
他话未说完,黑白子已连连摇头,道:“这些神话,焉能信得?更那里真有棋谱了?”说着松手放开了他肩头。向问天道:“在下初时也道这是好事之徒编造的故事,但二十五年前见到了刘仲甫和骊山仙姥的对奕图谱,着着精警,实非常人所能,这才死心塌地,相信确非虚言。前辈于此道也有所好么?”丹青生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又直飘起来。向问天故作不解,问道:“前辈如何发笑?”丹青生道:“你问我二哥喜不甚欢下棋,哈哈哈,我二哥道号黑白子,你说他喜不喜欢下棋?二哥之爱棋,便如我爱酒。”向问天道:“在下胡说八道,当真是班门弄斧了,二庄主莫怪。”
黑白子道:“你当真见过刘仲甫和骊山仙姥对奕的图谱?我在前人笔记之中,见过这则记载,说道刘仲甫是当时国手,却在骊山之麓,给一个乡下老媪杀得大败,登时呕血数升,这局棋谱,便称为‘呕血谱’,难道世上真有这局呕血谱?”他进室来时,神情甚是冷漠,此刻却是十分的热切。向问天道:“在下廿五年之前,曾在四川成都一处世家旧宅之中见过,只因这一局实在杀得太过惊心动魄,虽然事隔廿五年,全数一百一十二着,倒还着着记得。”
黑白子道:“一共一百一十二着?你倒摆来给我瞧瞧。来来,到我棋室中去摆局。”
丹青生伸手拦住,道:“且慢!二哥,你不给我制冰,说什么也不放你走。”说着捧过一只白瓷盆,盆中盛满了清水。黑白子叹道:“四兄弟各有所痴,那也叫无可如何。”伸出右手食指,插入了瓷盆之中。
只见水面上浮起一丝丝白气,过不多时,瓷盆边上起了一层白霜,跟着水面结成一片片薄冰,这些冰越结越厚,只一盏茶时分,一瓷盆清水都化成了寒冰。向问天和令狐冲都是大声喝采。向问天道:“这‘黑风指’的功夫,听说武功中失传已久,却原来二庄主——”丹青生抢道:“这不是‘黑风指’,叫做‘玄天指’,和‘黑风指’的霸道功夫,又有上下床之别。”他一面说,一面将四只酒杯放在冰上,在杯中倒了葡萄酒。眼见酒面上冒出几丝白气,令狐冲道:“行了!”
丹青生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果觉既厚且醇,更无半分异味,再加一股清凉之意,沁人心脾,大声赞道:“妙极!我这酒酿得好,风兄弟品得好,二哥的冰制得好。你呢?”他向着向问天,笑道:“你在旁一搭一挡,搭挡得好。”
黑白子将酒随口饮了,也不理会酒味好坏,拉着向问天的手,道:“去,去!摆刘仲甫的‘呕血谱’给我看。”向问天一扯令狐冲的袖子,令狐冲会意,道:“在下也去瞧瞧。”丹青生道:“那有甚么好看?还不如在这里喝酒。”令狐冲道:“咱们一面喝酒,一面看棋。”说着跟了黑白子和向问天而去。丹青生无奈,只得挟着那只大酒桶跟入棋室。
只见好大一间房中,除了一张石几,两只软椅之外,空荡荡地一无所有,石几上刻着纵横十九道棋路,对放着一盒黑子,一盒白子。这棋室中除了几椅棋子之外不设一物,当是免得对局者分心。
向问天走到石几之前,在“平部”六三略放了一枚黑子,然后在九三路放一枚白子,在六五路放一枚黑子,在九五路放一枚白子,如此不住置子,放到第六十六子时,双方瀍斗极烈。黑白子只瞧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令狐冲暗暗纳罕,眼见他适才以“玄天指”化水成冰,那是何等高强的内功修为,奕棋只是小道,他却瞧得满头大汗,可见事不关心,关心则乱,此人爱棋成痴,向问天多半是拣正了他这弱点进袭。
黑白子见向问天良久不放下一步棋子,耐不住问道:“下一步怎样?”向问天微笑道:“这是关键所在,以二庄主高见,该当如何?”黑白子苦思良久,沉吟道:“这一子吗?断又不妥,连也不对,冲是冲不出,做活却又活不成。这——这——这—”他手中拈着一枚黑子在石几上轻轻敲击,良久良久,这一手始终无法下去。这时丹青生和令狐冲已各饮了十七八杯葡萄美酒。
丹青生见黑白子的脸色越来越青,道:“向老兄,这是‘呕血谱’,难道你真要我二哥想得呕血不成?下一步怎么下,爽爽快快说出吧。”向问天道:“好!这第六十七子,下在这里。”于是在“上部”七四路下了一子。黑白子拍的一声,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叫道:“好,这一子下在此处,确是妙着。”向问天微笑道:“刘仲甫此着,自然精采,但那也只是人间国手的妙棋,和骊山仙姥的仙着相比,却又大大不如了。”黑白子忙问:“骊山仙姥的仙着,却又如何?”向问天道:“二庄主不妨想想看。”
黑白子想了半日,总觉败局已成,难以反手,道:“既是仙着,我辈凡夫俗子怎想得出来?童兄不必卖关子了。”向问天微笑道:“这一着神机妙算,当真只有神仙才想得也来。”
黑白子是个善变之人,也就精于揣度对方心意,眼见向问天不将这一局棋爽爽快快的说出,好教人痒难心搔,料想他定是有所企求,便道:“童兄,你将这一局棋说与我听,我也不会白听了你的。”令狐冲心想:“莫非向大哥知道这位二庄主的‘玄天指’神功能治我之病,才兜了这样一个大圈子来求他?”向问天抬起头来,哈哈一笑,说道:“在下和风兄弟对四位庄主绝无所求。二庄主此言,可将我二人瞧得小了。”黑白子深深一揖,道:“在下失言,这里谢过。”
向问天和令狐冲还礼。向问天道:“我二人来到梅庄,乃是要和四位庄王打一个赌。”黑白子和丹青生齐声道:“打一个赌?打什么赌?”向问天道:“我赌梅庄之中,无人能在剑法上胜得过这位风兄弟。”黑白子和丹青生一齐转看令狐冲。黑白子神色漠然,不置可否。丹青生却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打什么赌?”
向问天道:“倘若是我们输了,这一幅图送给四庄主。”说着解下负在背上的包袱,打了开来,里面是两个卷轴。他打开一个卷轴,乃是一幅极为陈旧的图画,右上角题着“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图”十字,一座高山冲天而起,墨韵凝厚,气势雄峻之极。令狐冲虽然不懂绘画,也知这幅山水真是精绝之作,但见那山森然高耸,虽是纸上的图画,也令人不由自主的兴高山仰止之感。丹青生大叫一声。“啊哟!”双眼牢牢的钉住了那幅图画,目光再也移不开来,隔了良久,才道:“这是北宋范宽的真迹,你——你——却从何处得来?”
向问天微笑不答,伸手慢慢将卷轴卷起。丹青生道:“且慢!”在他手臂上一拉,要阻他卷画,岂知手掌碰到他手臂之上,一股柔和而浑厚的内力涌将出来,将他手掌轻轻弹开。向问天却如一无所知,将卷轴卷好了。丹青生心下好生诧异,他刚才扯向问天的手臂,生怕撕破了图画,手上并未如何用力,但对方内劲这么一弹,却显示了极上乘的内功,而且显然尚自行有余力。他暗暗佩服,说道:“老童,原来你武功如此了得,只怕不在我四庄主之下。”向问天道:“四庄主取笑了。梅庄四位庄主除了剑法之外,那一门功夫都是当世无敌。我童化金无名小卒,如何敢和四庄主相比?”丹青生脸一沉,道:“你为什么说‘除了剑法之外’?难道我的剑法还当真不及他?”
向问天微微一笑,道:“二位庄主,请看这一幅书法如何?”将另一个卷轴打了开来,却是一幅笔走龙蛇的狂草。丹青生奇道:“咦,咦,咦!”连说三个“咦”字,突然张口大叫:“三哥,三哥!你的性命宝贝来了!”这一下呼叫声音响极,墙壁门窗都为之震动,椽子上灰尘簌簌而落,加之这声叫唤突如其来,向问天和令狐冲都是吃了一惊。
只听得远处有人说道:“什么事大惊小怪?”丹青生叫道:“你再不来看,人家收了起来,可叫你后悔一世。”外面那人道:“你又觅到什么冒牌货的书法了,是不是?”门帷掀起,走进一个人来。这人矮矮胖胖,头顶秃得油光滑亮,寸发不生,右手提着一枝大笔,衣衫上都是墨迹。他走近一看,突然双目直瞪,凝住了呼吸,道:“这——这是真迹——真是唐朝——唐朝张旭的‘率意帖’,假—假—假不了!”
帖上的草书大开大阖,便如一位武林高手展开轻功,窜高伏低,虽是行动迅捷,却不失高雅的风致。令狐冲在十个字中还识不到一个,但见帖尾写满了题跋,盖了不少图章,其中许多人都是官衔甚高,料想此帖的是非同小可。丹青生道:“这位是我三哥秃笔翁,他取此外号,乃是因他性爱书法,写秃了千百枝笔,却不是因他头顶光秃秃地。这一节千万不可弄错。”令狐冲微笑应道:“是。”眼见那秃笔翁伸出右手食指,顺着那率意帖中的笔路一笔一划的临空钩勒,脸上神情如醉如痴,对向问天和令狐冲二人固是一眼不瞧,连丹青生的说话也显然浑没听在耳中。
令狐冲突然之间,心头一震:“向大哥此举,只怕全是早有预谋。记得我和他在那凉亭中初会,他背上便有这么一个包裹。”但转念又想:“当时包袱之中,未必藏的便是这两个卷轴,说不定他为了来求梅庄的四位庄主治我之病,途中当我在某店中休息之时,出去买来,甚或是偷来抢来。嗯,多半是偷盗而得,这等无价之宝,又那里买得到手?”耳听得那秃笔翁临空写字,指上发出极轻微的嗤嗤之声,内力之强,和黑白子各擅胜场,又想:“我的内伤乃因桃谷六仙及不戒大师而起,这梅庄三位庄主的内功,似乎颇在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师之上,那大庄主说不定更加厉害。再加上向大哥,五人合力,或许能治我之伤了。但愿他们不致大耗功力才好。”
向问天不等秃笔翁写完,便将率意帖收了起来,包入包裹之中。秃笔翁向他愕然而视,过了良久,说道:“换什么?”向问天摇头:“自什么都不能换。”秃笔翁道:“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笔法!”黑白子和丹青生齐声叫道:“不行!”秃笔翁道:“行,为什么不行?能换得张旭这幅狂草真迹到手,我那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笔法又何足惜?”向问天摇头道:“不行!”秃笔翁急道:“那你为什么拿来给我看?”向问天道:“就算是在下的不是,三庄主只当从来没看过便是。”秃笔翁道:“看已经看过了,怎能只当从来没看过?”向问天道:“三庄真的要得这幅张旭真迹,亦是不难,只须和我们打一个赌。”秃笔翁忙问:“赌什么?”
丹青生道:“三哥,此人有些疯疯癫癫。他说赌我们梅庄之中,无人能胜得这位华山风朋友的剑法。”秃笔翁道:“若是有人胜得了这位朋友,那便如何?”向问天道:“若是梅庄之中,不论那一个人胜得我风兄弟手中长剑,则在下将这幅张旭真迹率意帖奉送三庄主,将那幅范宽真迹豁山行旅图奉送四庄主,还将在下心中所记神仙鬼怪所下的围棋名局三十局,一一录出,送给二庄主。”秃笔翁道:“我们大哥呢?你送他甚么?”向问天道:“我这位兄弟身上,有一部古往今来,无双无对的琴谱,叫做‘笑傲江湖之曲’,便送给大庄主。”秃笔翁等三人听了倒不怎样,令狐冲却是大吃一惊:“他——他怎么知道我有这部‘笑傲江湖’的琴谱?”黑白子道:“我等虽不知这‘笑傲江湖之曲’有何妙处,但自棋、书、画三份赌注类推,这琴谱自必也是非同小可之物。倘若我梅庄之中,果然无人能胜得风兄弟,我们要赔什么赌注?”丹青生笑道:“这位风兄精通酒理,剑法也必高明,可是他年纪轻轻。难道我梅庄之中,嘿嘿,这可太笑话了。”
这几句话说得含含糊糊,但意思却甚是明显,他绝不相信令狐冲竟能胜得梅庄中所有的高手,只是令狐冲精于品酒,他对之深具好感,言语便不存轻蔑之意。令狐冲本来和向问天有约在先,一切听由他安排,但事情演变至斯,觉得向问天做得太也过份,何况自己内力全失,如何是梅中这些高人的对手?便道:“童大哥爱说笑话,区区萤烛之光,怎敢和梅庄诸位庄主的旭日争辉?”向问天笑道:“这几句客气话当然是要说的,否则别人当你狂妄自大,目无尊长了。”
秃笔翁似乎没将二人的言语听在耳里,喃喃吟道:“‘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四弟,那张旭虽称‘草圣’,乃草书之圣,那三句诗,是杜甫‘饮中八仙歌’的。此人又是‘饮中八仙’之一,你看了这率意帖,可以想象当年他酒酣笔落的情景,唉,当真是天马行空,不可羁勒,好字,好字!”丹青生道:“是啊,此人既爱喝酒,自是个大大的好人,写的字当然也不会差的了。”秃笔翁道:“韩愈品评张旭时说道:‘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此公正是我辈中人,不平有动于心,发之于草书,有如仗剑一挥,不亦快哉。”他提起手指,又临空书写,写了几笔,随:“喂,你打开来再给我瞧瞧。”向问天摇了摇头,笑道:“三庄主取胜之后,这张帖便是你的了,此刻何必心急?”
黑白子善于奕棋,思路周详,未算胜,先虑败,又问:“倘若梅庄之中确是无人胜得这位风兄的剑法,咱们又输什么赌注?”向问天道:“我早已说过,咱们来到梅庄,不求一事,不求一物。风兄弟只不过来到天下武学的巅峰之所,与当世高手印证剑法。倘若侥幸得胜,咱们转身便走,甚么赌注都不要。”黑白子道:“哦,这位风兄是求扬名来了。一剑连败‘江南四友’,自是名动江湖。”向问天摇头道:“二庄主料错了。今日梅庄印证剑法,不论谁胜谁败,若有一字漏泄于外,我和风兄弟天诛地灭,乃是狗屎不如之辈。”
丹青生道:“好,好!说得爽快。这房间甚是宽敞,我便和风兄弟来比划两手。你的剑呢?”向问天笑过:“来到梅庄,怎敢携带兵刃?”丹青生放大喉咙,叫道:“拿两把剑来!”
外边有人应了一声,接着丁坚和施令威各捧一剑,走到丹青生面前,躬身奉上。丹青生接了一剑,道:“这剑给他。”施令威道:“是!”双手托着另一把剑,走到令狐冲面前。令狐冲觉得此事甚为尴尬,转头去瞧向问天。向问天道:“梅庄四庄主剑法通神,风兄弟,你便学得一招一式,那也是终身受用不尽。”
令狐冲眼见当此情势,这剑已不得不比,只得伸出双手,将长剑按了过来。黑白子忽道:“四弟且慢。这位童兄打的赌,是赌我们梅庄之中,无人胜得风兄。丁坚也会使剑,他也是梅庄中人,倒也不必一定你四弟亲自出手。”
原来黑白子越听向问天说得有恃无恐,越觉此事不妥,当下决定要丁坚先行出手试招,心想他外号叫作“一字电剑”,剑法着实了得,何况他在梅庄只是家人身份,纵然输了,也无损梅庄令名,这风二中剑法的虚实,便可得知。
向问天道:“是,是。只须梅庄之中,有人胜得我风兄弟的剑法,便算是我们输了,也不一定是四位庄主亲自出手。这位丁兄,江湖上人称‘一字电剑’,剑招之快,世所罕见。风兄弟,你先领教这位丁兄的一字电剑,也是好的。”丹青生将长剑一抛,笑道:“你打输了,罚你喝三大碗酒。”丁坚一躬身,接住长剑,向令狐冲道:“丁某领教风爷的剑法。”刷的一声,将剑拔了出来。令狐冲当下也拔剑出鞘,将剑鞘放在石几之上。
向问天道:“三位庄主,丁兄,咱们是印证剑法,可不用较量内力。”黑白子道:“那自然是点到为止。”向问天道:“风兄弟,你可不得使出丝毫内力。咱们较量剑法,招数精熟者胜,粗疏者败,你华山派的气功,在武林中是有名的,你若是以内力取胜,便算是咱们输了。”令狐冲心中暗暗好笑:“向大哥知我没半分内力,却用这些言语挤兑人家。”便道:“小弟的内力使将出来,教三位庄主和丁施二兄笑掉了牙齿,自然是半分也不敢使。”向问天道:“咱们来到梅庄,乃是一片诚意,风兄弟若再过谦,对四位前辈反而不够虔敬了。你华山派的‘紫霞神功’远胜于我嵩山派内功,这是众所周知之事。风兄弟,你站在我这两只脚印之中,双脚不可移动,和丁兄试试剑招如何?”
他说了这几句话,身子往旁边一让,只见地下四方青砖之上,出现了两个脚印,深及两寸。原来他适才说话之时,潜运内力,竟是在坚实的青砖之上,硬生生踏出了两个脚印。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三人齐声喝采:“好功夫!”要知向问天口中说话,不动声色的将内力运到了脚底,而踏出的足印之中,并无青砖碎粉,两个足印又是一般深浅,平平整整,便如细心雕刻出来一般。丹青生等只道他是试演内功,这等做作虽然不免有些肤浅,非高人所为,但毕竟神功惊人,令人钦佩,却不知他另有一番深意。原来他宣扬令狐冲内功较己为高,自己内功已如此了得,令狐冲自然更加厉害,则对方和他过招之时,便不致行使内力,以免自取其辱。再者令狐冲除了剑法之外,其他武功一无可取,轻功纵跃,绝非其长,让他双足踏在足印之中,只是施展剑法,便可藏拙了。
丁坚听他要令狐冲双足踏在脚印之中再和自己比剑,显然对自己大有轻蔑之意,心下不禁恼怒,但这等踏砖留痕的功力,实非自己所能,也不禁暗自骇异,寻思:“他们胆敢来向四位庄主挑战,自非泛泛之辈。我若能和这人斗个平手,也保全了孤山梅庄的令誉。”要知丁坚昔年甚是狂傲,但后来遭逢强敌,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苦不堪言,幸得“江南四友”出手相救,解了他的困厄,他才投身梅庄,甘为厮养,当年的悍勇凶焰,早已收敛殆尽了。令狐冲举步踏入了向问天的足印,微笑道:“丁兄请!”丁坚道:“有僭了!”长剑一挥,嗤的一声轻响,众人眼前便见一道长长的电光疾闪而过,他在梅庄归隐十余年,当年的功夫竟是丝毫没有搁下。但令狐冲所学的“独孤九剑”,乃是古往今来至高无上的剑法,独孤求败以此剑法横行天下,从未一败,非但从未一败,到得晚年,连勉强与他对得十招之人也不可得。独孤求败英雄寂寞,郁郁以终,而这套剑法,却经风清扬而传到了令狐冲。
这“一字电剑”每一招之出,皆如闪电横空,令人一见之下,惊心动魄,先自生了怯意。当年丁坚乃是败在一个盲眼独行大盗手下,只因对手眼盲,听声办形,这一字电剑的慑人声势便无所施其技。此刻他将剑法施展出来,霎时之间,满室都是电光,耀人眼目。
但这一字电剑只出得一招,令狐冲便瞧出了其中三个老大破绽。丁坚并不急于进攻,只是长剑连削,似是对来客尽了礼敬之道,真正用意却是要令狐冲神驰目眩之余,难以抵挡他的后着。不料他使到第五招时,令狐冲已看出了他剑法中的十八个破绽,当下说道:“得罪!”长剑斜斜指出,其时丁坚一剑正自左而右急掠而过,令狐冲的剑锋距他手腕尚有二尺六七寸左右,但丁坚这一掠之势,正好将自己手腕送到他剑锋上去。这一掠劲道太急,其势已无法收转,旁观五人个个都是高手,不约而同的叫道:“小心!”黑白子手中正扣着黑白两枚棋手,待要掷出击打令狐冲的长剑,以免丁坚手腕切断,但想:“我若出手相助,那是以二敌一,梅庄摆明是输了,以后也不用比啦。”心中只一迟疑,丁坚的手腕已横过了空中这二尺六七寸的距离,向剑锋上直削过去。
施令威大叫一声:“啊哟!”那知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刻间,令狐冲手腕轻轻一转,将剑锋侧了过来,拍的一声响,丁坚的手腕击在剑锋的平面之上,竟是丝毫无损。丁坚呆了一呆,这才知对方手下留情,便在这顷刻之间,自己已捡回了一只手掌,此腕一断,终身的武功便是废了,他全身都是冷汗,躬身道:“多谢风大侠剑下留情。”令狐冲躬身还礼,说道:“不敢!承让了。”
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见令狐冲长剑这么一转,免得丁坚血溅当场,心下都是大生好感。丹青生亲自斟满了一杯酒,说道:“风兄弟,你剑法精奇,我敬你一杯。”
令狐冲道:“不敢当。”接过来喝了。丹青生陪了一杯,又在令狐冲杯中斟满,说道:“风兄弟,你宅心仁厚,保全了丁坚的手掌,我再敬你一杯。”令狐冲道:“那是碰巧,何足为奇?”双手捧杯喝了。丹青生又陪了一杯。他再斟了一杯,说道:“这第三杯,咱俩谁都别先喝,我跟你玩玩,谁输了,谁喝这酒。”令狐冲笑道:“那自然是我喝的,不如我先喝了。”丹青生摇手道:“别忙,别忙!”将这杯放在石几上,从丁坚手中接过长剑,道:“风兄弟,你先出招。”
令狐冲喝酒之时,心下已在盘算:“他自称第一好酒,第二好画,第三好剑,这剑法必定是极精的。我看大厅上他所画的那幅仙人图,所用笔法,便如是华山思过崖后洞中石壁所刻的一路剑法。这路剑法自是甚为精妙,但我既已知其剑路,应付当亦不难。”当即躬身说道:“四庄主,请你多多容让。”丹青生道:“不用客气,出招。”令狐冲道:“遵命!”长剑一起,一剑便向他肩头剌去。
这一剑歪歪斜斜,似是全无力气,更是不成章法,天下剑法之中,根本无这样一招。丹青生愕然道:“那算什么?”要知他腹笥甚广,于各家各派剑招的奥妙所在,可说是十知七八,既知令狐冲是华山派弟子,心中一直在思忖华山派的诸路剑法,岂知这一剑之出,竟和他心中所想,浑不是这么一回事。
令狐冲跟风清扬学剑,除了学得古今独步的“独孤九剑”之外,更领悟到“以无招胜有招”这剑学中的精义。这项要旨和“独孤九剑”相辅相成,“独孤九剑”本是精微奥妙,达于极点,但毕竟一招一式,尚有迹可寻,待得令狐冲再将“以无招胜有招”的剑理一加运用,那便更加的空灵飘忽,令人难以捉摸。须知天下不论那一家那一派的剑法,均有招数,便有破绽,但若根本并无招式,对方又如何破起?是以他一剑剌出,丹青生心中一怔,立觉自己若是出剑挡架,说什么也挡不开,架不了,只得向后退了两步。
令狐冲一招迫得丁坚弃剑认输,黑白子和秃笔翁虽然暗赞他剑法了得,却也并不如何惊奇,心想他既敢来梅庄挑战,若是连梅庄的一名仆役也斗不过,那未免太过笑话了,待见丹青生被他一剑逼得退出两步,无不心中骇然。
丹青生退出两步后,立即踏上两步。令狐冲跟着一剑剌出,这一次剌向他左胁,仍是随手剌出,不成章法。丹青生横剑一格,想要挡开,但双剑尚未相交,立时察觉,自己右胁下门户大开,对方乘虚攻来,实是无可挽救,这一格万万不可,危急中迅即变招,双足一弹,向后纵开了丈许。他喝一声:“好剑法!”毫不停留又扑了上来,这时连人带剑,向令狐冲疾剌,势道甚是威猛。
令狐冲看出他右臂弯处是个极大破绽,长剑遽出,削他右肘。丹青生中途若不变招,仍是如此剌出,则右肘先已被令狐冲削了下来。右肘既断,长剑自非落地不可。幸好他武功也真了得,百忙中手腕一沉,长剑剌向地下,借着地下这一股反激之力,一个斤斗翻出,稳稳的落在两丈之外,其时背心和墙壁已相去不过数寸,如果这个斤斗翻出时用力稍巨,背心重重撞在那墙上,可大失高人的身份了。饶是如此,这一下避得太过狼狈,丹青生的脸上已泛起了紫红之色。
他是豁达豪迈之人,绝不老羞成怒,反而哈哈一笑,左手大拇指一竖,叫道:“好剑法!”舞动长剑,一招“白虹贯日”,跟着变“春风杨柳”,又变“腾蛟起凤”,三剑一气呵成,似乎没见他脚步移动,但这三招使出之时,剑尖己及令狐冲面门。
令狐冲斜剑一拍,压在他剑脊之上,这一拍时刻方位,拿捏得分毫不错,其时丹青生长剑递到此处,精神气力,全是集中于剑尖之上,剑脊处却无半分力道。只听得的一声轻响,丹青生手中长剑沉了下去。令狐冲的长剑向外一吐,指向他的胸口。丹青生“啊”的一声,向左侧纵开。
他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又攻将过来,这一次乃是硬劈硬砍,当头一剑砍落,口中叫道:“小心了!”他并不想伤害令狐冲,但这一剑“玉龙倒悬”势道极是凌厉,对方若是不察,自己一个收手不住,只怕当真砍伤了他。令狐冲应道:“是!”长剑自下而上的倒挑上去,刷的一声,剑锋贴着他剑锋斜削而上。丹青生这一剑倘若乘势砍下,剑锋未及令狐冲头顶,对方长剑的剑刃已先削落了他握剑的五根手指,眼见对方长剑顺着自己剑锋滑将上来,这一招无可破解,只得左掌向地下用力一按,一股掌力击在地下,蓬的一声响,身子向后跃起,已在丈许之外。他尚未站定,长剑已在身前连划三个圆圈,幻作三个白色的光圈。
这几个白色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然后缓缓向令狐冲身前移将过去。这几个剑气化成的光圈骤视之似不及一字电剑的凌厉,但剑气满室,寒风袭体,人人都察觉到这路剑法实是非同小可。令狐冲长剑伸出,从两个光圈中剌了进去,那正是丹青生第一招力道已逝,第二招劲力未生之间的一个空隙。丹青生“咦”的一声,退了开去,那些剑气光圈跟着他退开,但随即见那些光圈陡然往里一缩,跟着向外胀大之际,立时便向令狐冲涌了过去。令狐冲手腕一抖,一剑剌出,丹青生又是“咦”的一声,向后退开。如此倏进倏退,丹青生攻得越快,退得也是越快,片刻之间,他攻了一十一招,退了一十一次,眼见他须髯俱张,剑光大盛,映得他脸上罩了一层青气,一声断喝。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光圈齐向令狐冲袭到。那是丹青生剑法中登峰造极之作,将数十招剑法合而为一。这数十招剑法每一招均有杀着,每一招均有变化,聚而为一,端的是繁复无比,生平对敌时只用过三次,自也是胜了三次,令狐冲以简御繁,一剑平胸剌出,直指丹青生的心口。丹青生又是一声大叫,用力向后跃出,砰的一声,重重坐在那只石几之上,跟着呛踉一声响,几上酒杯震于地下,打得粉碎。他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风兄弟,你剑法比我高明得太多。来,来,来!敬你三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