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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证、冲虚、令狐冲三人乃是当世武林中顶尖高手,虽然对准他们的强弓硬弩,非寻常弓箭之可比,而伏在窗后的箭手料想也非庸手,但这等局面,毕竟奈何不了三人。只是身处二阁之间的天桥之上,下临万丈深渊,既不能纵跃而下,而天桥身仅数尺之窄,亦无回旋余地,加之三人身上均未携带兵刃,猝遇变故,心下倒也不免吃了一惊。
令狐冲身为主人,斜身一闪,已挡在二人身前,喝道:“大胆鼠辈,怎地不敢现身?”只听一人喝道:“射!”三人舞袖挥挡,却见窗中射出十七八道黑色水箭。这些水箭竟是从前头上射将出来,原来长箭并非射人用的羽箭,而是内有机括,用以射水,水箭斜射向天,颜色乌黑,在夕阳反照之下,显得诡异之极。令狐冲等三人跟着便闻到一阵奇臭。这臭气既似腐烂的尸体,又似大批死鱼死虾,三人虽然内功均高,但奇臭入鼻,忍不住便要作呕。十余道水箭射入天空后,化作雨点,纷纷洒将下来,有些落在栏干之上,片刻之间,木栏干上腐蚀出一个个小孔,端的是厉害无比。方证和冲虚虽然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这等猛烈的毒水,若是羽箭暗器,他三人即是手中没有兵刃,也能以袍袖运气挡开,但这等遇物即烂的毒水,实是无可奈何,身上只须沾上一点一滴,只怕便腐烂至骨。二人对视一眼,都见到对方脸上变色,眼中微露惧意,要令这二大掌门眼中显露惧意,那可真是难得之极了。一阵毒水射过,窗后那人朗声说道:“这阵毒水是射向天空的,若是射向三位身上,那便如何?”只见十七八枝长箭的箭头慢慢斜下,又平平的指向三人。这天桥不过二十余丈,左端与灵龟阁相连,右端与神蛇阁相连,双阁之中均伏有毒水机弩,若是两边机弩齐发,三人纵有天大的神通,也是难以逃生了。
令狐冲听得这人的说话声音,微一凝思,便已记起,说道:“东方教主派人前来送礼,送的好礼!”原来伏在灵龟阔中说话之人,正是东方不败派来送礼道贺的那个贾布。他听得令狐冲辨明了自己口音,哈哈一笑,说道:“令狐公子好聪明,认出了在下口音。聪明人不吃眼前亏,既是在下暗使卑鄙诡计,占到了上风,令狐公手便暂且认输如何?”
这“黄面尊老”贾布把话说在头里,自称是“卑鄙诡计”,倒免得令狐冲出言指责他了。令狐冲气运丹田,朗声长笑,山谷为之鸣响,说道:“我和少林、武当两位前辈在此闲谈,只道今日上山来的都是好朋友,没作防范的安排,可着了贾兄的道儿。此刻便不认输,也不可得了。”贾布道:“如此甚好。东方教主素来尊敬武林中的前辈,看重后起之秀的少年英侠。何况任大小姐自幼跟东方教主一起长大,便看在任大小姐面上,我们也不敢对令狐公子无礼。”令狐冲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方证和冲虚当令狐冲和贾布对答之际,察看周遭情势,要寻觅空隙,冒险一击,只是前后水枪密密相对,僧道二人同时出手,当能扫除得十余枝水枪,但若要一股尽歼,却是万万不能,只须有一枝水枪留下发射毒水,三人便均难保性命。僧道二人对望了一眼,眼光中所示心意都是说:“不能轻举妄动。”只听贾布又道:“既然令狐公子愿意认输,那是再好不过。我和上官兄弟下山之时,东方教主吩咐下来,要请公子和少林寺方丈,武当掌门道长,同赴黑木崖敝教总坛盘桓数日。此刻三位同在一起,那是再好不过,咱们便即起行如何?”令狐冲又是哈了一声,心想天下那有这样的便宜事,己方三人只要一离开天桥,制住贾布、上官云和他一干手下,只是反掌之事。果然贾布跟着便道:“只不过三位武功太高,若是行到中途,忽然改变主意,不愿去黑木崖了。我们可无法交差,吃罪不起,因此斗胆向三位借三只右手。”令狐冲道:“借三只右手?”贾布道:“正是,请三位各自砍下右手,那我们就放心得多了。”
令狐冲又是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东方不败是怕了我们三人的武功剑术,因此布下了这个圈套,只要我们砍下了自己右手,使不了剑,他便高枕无忧了。”贾布道:“高枕无忧倒不见得。任我行少了公子这样一位强援,那便势孤力弱得多。”令狐冲道:“阁下说话倒坦率得很。”贾布道:“在下是真小人。”他提高嗓子,说道:“方丈大师,掌门道长,两位是宁可舍却一臂呢,还是甘愿把性命拚在这里?”冲虚道:“好,东方不败要借手臂,我们把手臂借给他便是。只是我们身上不带兵刃,要割手臂,却有些为难。”
他这个“难”字刚脱口,窗口中寒光一闪,一个钢圈掷了出来。这钢圈直径近尺,边缘锋利,圈中有一横条作为把手,乃是外门的短打兵刃,若是一对,便是“乾坤圈”之类了。令狐冲站在最前,伸手一抄,接了过来,不由得微微苦笑,心想这贾布真是极工心计,这钢圈外缘锋利如刀,一转之下,便可将手臂割断,但舞动起来,不论舞得如何迅捷,总因兵刃太短,无法挡开飞射过来的水箭。
贾布厉声喝道:“既是答应,快快下手!别要拖延时刻,妄图救兵到来。我叫一、二、三!若不断臂,毒水齐发。一!”令狐冲低声道:“我向前急冲,两位跟在我身后!”冲虚道:“不可!”贾布叫道:“二!”令狐冲左手将钢圈一举,心想:“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是我恒山客人,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二位受伤害。他‘三’字一叫出口,我掷出钢圈,舞动袍袖冲上,只要毒水都射在我身上,他二位便有机会乘隙脱身。”只听得贾布叫道:“大家预备,我要叫‘三’了!”
便在贾布这“三”字一出口之际,只听得灵龟阁中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喝道:“且慢!”跟着似有一团绿云冉冉从阁顶飘落,挡在令狐冲身前,正是盈盈。令狐冲急叫:“盈盈,退后!”盈盈反过左手,在身后摇了摇,叫道:“贾叔叔,黄面尊者在江湖上好响的万儿,怎地干起这等没出息的勾当来啦!”贾布道:“这个——大小姐,你——退开,别淌混水。”盈盈道:“你在这里干甚么来着?东方叔叔叫你和上官叔叔来送礼给我,你怎地受了嵩山派左冷禅的贿赂,竟来对恒山掌门无礼?”贾布道:“谁说我受了左冷禅的贿赂?我奉有东方教主密令,捉拿令狐冲送交总坛。”盈盈道:“你胡说八道。教主的黑木令在此。教主有令:贾布密谋不轨,一体教众见之即行擒拿格杀,重重有赏!”说着右手高高举起,果然是一根黑木令牌。贾布大怒,喝道:“放箭!”盈盈道:“东方教主叫你杀我吗?”贾布道:“你违抗教主令旨——”盈盈叫道:“上官叔叔,你将叛徒贾布拿下,你便升作光明左使。”贾布位居上官云之上,上官云自负武功较他为高,本来有些心病,一听盈盈的呼唤,不禁登感迟疑。他自然知道盈盈是前任教主之女,东方教主向来对她十分尊重,虽然听说任教主重入江湖,谋复教主之位,料想东方教主和任大小姐之间定将不少纠葛,但要他此刻指挥部属向盈盈发射毒水,却是万万不能。贾布又叫:“放箭!”他那些部属一直视盈盈有若天神,又见她手中持有黑木令,却如何敢对她无礼?
正僵持间,灵龟阁下忽然有人叫道:“火起,火起!”红光一闪,黑烟冲上,正是楼阁底下着了火。盈盈叫道:“贾布,你好狠心,为何放火烧死你的老部下?”贾布怒道:“胡说八——”盈盈叫道:“快下去救火!”向前冲去,令狐冲、方证、冲虚三人乘势奔前。这三个人是何等的身手,盈盈现身之后造成了这一空隙,三人立即一冲而前,破窗而入。
三人一冲入阁内,毒水机弩即已无所施其技。令狐冲抢到真武大帝座前,提起一只烛台,右臂一振之下,蜡烛飞出。他知道毒水实在太过厉害,祇须身上溅到一点,那便后患无穷,眼见方证、冲虚二人掌劈足踢,下手毫不容情,霎时之间已料理了七八人,他提起烛台,当作剑使,手臂一抬,便剌入了一人咽喉,顷刻间杀了六人。
贾布与上官云这次来到恒山,共携带四十口箱子,每口箱子二人扛抬,一共有八十名汉子。这八十人其实均是朝阳神教中的得力教众,虽非第一流高手,武功却均颇为了得。四十人分布于悬空寺四周,其余四十人便取了装在箱中的机弩,分自神蛇阁、灵龟阁中出袭。令狐冲等三人片刻间将贾布手下的二十人屠戮殆尽,毒水机弩散了一地。贾布手持一对判官笔,正和盈盈手中一长一短的双剑斗得正紧。
令狐冲和盈盈交往,初时是闻其声而不见其人,随后是见其威慑群豪而不知其所由,感其深情而不知其所踪。当日她手杀少林弟子,力斗方生大师,令冲狐也只是见其影而不见其形,直至此刻,才是初次正面见到她和人相斗。只见她身形轻灵,倏来倏往,剑招攻人,部位奇特,长短剑或虚或实,极尽飘忽,虽然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便在眼前,令冲狐心中,仍是觉得飘飘缈缈,如烟加雾。
那“黄面尊者”贾布所用的一对判官笔尺寸虽无异状,但份量显然极重,挥舞之际,发出有似钢鞭铁戟一般的声息。盈盈的双剑始终不和他一对判官笔相碰。贾布的笔招每一招都指向盈盈身上各处大穴,但总是差之毫厘。
方证大师喝道:“孽障,还不撤下兵刃就擒?”贾布斗得兴发,双笔归一,疾向盈盈喉头戳了过去。令狐冲吃了一惊,生怕盈盈避不开这一招,手中烛台剌出。嗤嗤两声响,剌在贾布双手腕脉之上。贾布把捏不定,判官笔脱手,此人甚是悍勇,双掌一起,向令狐冲胸口扑将过来。方证大师斜剌里穿上,一举臂间,两只手掌将他双掌拿住了。贾布使力挣扎,却是不知如何,竟然无法脱出方证大师的手掌,他飞起一腿,向方证下阴踢去,这一招甚是毒辣,方证叹一口气,双手轻轻向外一送,贾布站立不住,身子向外直飞出去,穿门而出。只听得叫声惨厉,久久不绝,越叫越远,跌入翠屏山外深谷之中。令狐冲向盈盈一笑,道:“亏得你来相救!”盈盈微笑道:“总算及时赶到!”纵声叫道:“扑熄了火!”阁下有人应道:“是!”原来楼阁下起火,乃是以硫磺硝石之属烧着茅草,用以扰乱贾布心神,并非真的起火。盈盈走到窗口,向对面神蛇阁叫道:“上官叔叔,贾布抗命,自取其咎,你率领部属下阁来吧,我不跟你为难。”上官云道:“大小姐,你可得言而有信。”盈盈道:“我向本教历代神魔发誓,只要上官云听我号令,我绝不加害于他,若违此誓,教三尸虫食我脑髓而死。”这是朝阳神教中最重的毒誓,上官云一听,便即放心,率领了二十名部属,走下阁来。
令狐冲等四人走下灵龟阁,只见老头子、祖千秋等数十人已候在阁下。令狐冲问盈盈道:“你怎知贾布他们前来偷袭?”盈盈道:“东方不败那有这等好心,会诚心来给你送礼?我初时还道这四十口箱子之中,藏着什么诡计,后来见贾布鬼鬼祟崇,领着从人到这边来,我起了疑心,带老先生他们一起过来瞧瞧。那些守在翠屏山的饭桶居然不许我们上山,一下子便露出了马脚。”老头子、祖千秋等尽皆大笑。“雕侠”上官云低下了头,脸上有惭愧色。
盈盈道:“上官叔叔,今后你是跟我呢,还是跟东方不败?”上官云脸上变色,在这顷刻之间,要他决定背叛东方教主,那可极是为难。盈盈道:“朝阳神教十长老之中,已有六位长老服了我爹爹给他们的三尸脑神丹。这一颗丹丸,你服是不服?”说着伸出手掌,一颗殷红色的药丸,在她手掌中滴溜溜的打转。上官云颤声道:“大小姐,你说本教十大长老之中,已有六位长老——六位长老——”盈盈道:“不错,你从未跟过我爹爹办事,这几年跟随东方不败,并不算是背叛我爹爹。你若能弃暗投明,我自己固然定当借重,我爹爹自也另眼相看。”上官云向四周一瞧,心想:“我若不投降,眼见得便命丧当场,既然十长老中已有六长老归顺了任教主,大势所趋,我上官云也不能独自向东方教主效忠。”当下毅然上前,从盈盈掌中取过三尸脑神丹,咽入腹中,说道:“上官云蒙大小姐不杀之恩,今后奉命驱使,不敢有违。”一面说,一面躬身行礼。盈盈笑道:“今后咱们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多礼?你手下这些兄弟,自然也跟着你吧?”
上官云转头向二十名部属瞧去。那些汉子见首领已降,且已服了三尸脑神丹,当即向盈盈拜伏于地,说道:“愿听圣姑差遣,万死不辞。”这时群豪已扑熄了火,盈盈收服上官云,尽皆庆贺,要知上官云在朝阳神教中武功既高,职位又尊,既是归降了盈盈,于任我行夺回教主之事,助力极大。方证和冲虚见事已平息,当即告辞下山。令狐冲送出数里,这才互道珍重而别。
盈盈与令狐冲并肩缓缓回见性峰来,说道:“大哥,东方不败此人行事阴险毒辣,适才你已亲见。我爹爹和向大哥刻下正在向教中故旧游说,要他们重投旧主。欣然顺服的自然最好,不肯归降的便一一解决,以削东方不败的势力。东方不败这当儿也已展开反攻,他派遣贾布和上官云来向你下手,便是一着极厉害的棋子。只因我爹爹和大哥行踪隐秘,东方不败无法找到他们,若能伤害了你,我——我——”说到这里,脸上微微一红,转过了头。其时暮色苍茫,晚风吹动她的柔发,从后脑向双颊边飘起。令狐冲见到她雪白的后颈,心中一荡,寻思:“她对我一往情深,天下皆知,连东方不败也想到要擒拿了我,向她要胁,再以此要胁她爹爹。适才悬空寺天桥之上,她明知毒水中人即死,却挡在我身前,唯恐我受伤。有妻如此,令狐冲复有何求?”伸出双臂,便往她腰中抱去。
盈盈嗤的一笑,身子一侧,令狐冲便抱了个空,要知令狐冲剑法虽精,内力浑厚,于拳脚、擒拿、轻身等等功夫,却是差得远了。盈盈虽然背心向他,但令狐冲一动,她便知其意,侧身闪开,笑道:“一派掌门大宗师,如此没规矩吗?”令狐冲笑道:“普天下掌门人之中,以恒山派掌门最为莫名其妙,贻笑大方了。”盈盈正色道:“大哥,你为什么这样说?连少林方丈,武当掌门对你也礼敬有加,还有谁敢瞧你不起?你师父将你逐出华山门墙,你可别永远将这件事放在心头,自觉愧对于人。”盈盈这几句话,正说中了令狐冲的心事,他生性虽然豁达,但于逐出师门之事,却是一直既惭愧又痛心,这时不由得长叹一叹,低下了头。
盈盈拉住他手,道:“大哥,你身为恒山掌门,已于天下英雄之前,扬眉吐气。恒山华山两派向来齐名,难道堂堂恒山派掌门,还及不上一个华山派的弟子吗?”令狐冲道:“多谢你相劝。只是我总觉做尼姑头儿,有些尴尬可笑。”盈盈道:“今日已有千余名英雄好汉投入恒山派麾下,以声势而论,除了嵩山派尚可和你较量一下外,五岳剑派之中,泰山、衡山、华山三派,那里及得上你?”令狐冲道:“这件大事,我还没谢你呢。”盈盈微笑道:“谢什么?”令狐冲道:“你怕我做尼姑头儿不大体面光采,于是派遣手下好汉,都投归恒山。若不是圣姑有令,这些放荡不羁,桀傲不驯的江湖朋友,肯乖乖的来受我约束?”盈盈抿嘴一笑,道:“那也不尽然,你做他们的盟主,攻打少林寺,大伙儿都很服你呢。”
两人谈谈说说,离主庵已近,已隐隐听到群豪笑语喧哗之声。盈盈停步道:“大哥,咱们暂且分手,待爹爹大事已定,我再来见你。”令狐冲胸口突然一热,说道:“你去黑木崖吗?”盈盈道:“是。”令狐冲道:“我和你同去。”盈盈目光中放出十分喜悦的光采,却缓缓摇头。
令狐冲道:“你不要我同去?”盈盈道:“你今天刚做恒山派掌门,便和我一起去办朝阳神教的事。虽说恒山派新掌门行事令人莫测高深,这样干,未免过份了些吧?”令狐冲道:“对付东方不败,那是艰危之极的事,我难道能置身事外,忍由你去涉险?”盈盈道:“那些江湖汉子住在恒山别院之中,难保他们不向恒山派的姑娘们啰嗦。”令狐冲道:“只须你去传个号令,谅他们便有天大胆子,再也不敢。”盈盈喜道:“好,你愿和我同去,我代爹爹多谢了。”令狐冲笑道:“咱二人你谢我,我谢你的,干么这样客气?”盈盈嫣然一笑,道:“以后我对你不客气,可别怪我。”
二人回到见性峰上,分别向众弟子吩咐。令狐冲命诸弟子勤练武功。盈盈则叮嘱群豪,过了今天之后,若是有人踏上见性峰一步,上左足砍左足,上右足砍右足,双足都上便两腿齐砍,次日清晨,令狐冲、盈盈、上官云带同幸存的二十名教众,和众人别过,向黑木崖进发。
那黑木崖是在河北境内,由恒山而东,不一日到了平定州。令狐冲和盈盈一路都坐在大车之中,车帷低垂,以防为东方不败的耳目知觉。当晚盈盈和令狐冲在平定州客店之中歇宿。该地和朝阳神教总坛相去不远,城中颇多教众来往,上官云派遣四名得力部属在客店前后把守,不许闲杂人等行近。
晚膳之时,盈盈陪着令狐冲小酌三杯。店堂中火盆里的熊熊火光映在盈盈脸上,大增娇艳。令狐冲连喝了三大碗酒,说道:“盈盈。你爹爹那日在少林寺中,说道他于当世豪杰之中,佩服三个半人,其中以东方不败居首。此人既能从你爹爹手中夺得教主之位,自是个才智之士,江湖上又传言道,天下武功以东方为第一,不知此言真假如何?”盈盈道:“东方不败这厮极工心计,那是不必说了。武功到底如何,我却不大了然,只因近几年来我极少见到他的面。”令狐冲点头道:“近几年你在洛阳城中绿竹巷住,自是少见其面。”盈盈道:“那倒也不尽然。我虽在洛阳城住,每年总回黑木崖一两次,但回到黑木崖,往往也见不着东方不败。听教中长老说,这些年来,越来越难见到教主。”令狐冲道:“身居高位之人,往往装神弄鬼,令人不易见到,以示与众不同。”盈盈道:“这自然是一个原因,但我猜想他是在苦练‘葵花宝典’上的功夫,不愿教中的事务打扰他的心神。”令狐冲道:“你爹爹曾对我说,当年他日夕苦思‘吸星大法’中化解异种真气之法,不理教务,这才让东方不败篡夺了权位,难道东方不败又来重蹈覆辙么?”盈盈道:“东方不败自从不亲教务之后,教中事务,这些年来可说是那姓杨的小子大权独揽了。这小子不会夺东方不败的权,重蹈覆辙之举,似乎不用担心。”令狐冲道:“姓杨的小子?那是谁啊?怎地我从来没听见过?”盈盈脸上忽然现出忸怩之色,微笑说:“说起来没的污了口。教中知情之人谁也不提,教外之人谁也不知,你自然不会听见了。”令狐冲好奇之心大起,道:“好妹子,你便说给我听听。”盈盈道:“那姓杨的叫做杨莲亭,只二十来岁年纪、武功既低,又无办事才干,但近来东方不败却对他宠信得很,真是莫名其妙。”说到这里,脸上一红,嘴角微斜,显得甚是鄙夷。
令狐冲恍然道:“啊,这姓杨的是东方不败的男宠了,原来他虽是英雄,却喜欢——喜欢娈童。”盈盈道:“别说啦,我不懂东方不败捣甚么鬼。总之他把甚么事儿都交给杨莲亭去办,教里很多兄弟都害在这姓杨的手上,当真该杀——”突然之间,窗外有人笑道:“这话错了,咱们该得多谢杨莲亭才是。”盈盈喜叫:“爹爹!”快步过去开了门。任我行和向问天走进房来,二人都穿着庄稼汉的衣服,头上的破毡帽遮住了大半张脸,若非听到声音,当真是见了面也认不出来。令狐冲上前厮见,命店小二重整杯筷,再加酒菜。
任我行道:“这些日子来我和向兄弟联络教中旧人,竟出乎意料之外的容易。十个中倒有八个不胜之喜,均说东方不败近年来倒行逆施,已近于众叛亲离的地步。尤其那杨莲亭以教中一个无名小卒,只因巴结上了东方不败,大权在手,作威作福,将教中不少功臣斥革的斥革,害死的害死。若不是限于教中严规,早已有人起来造反了。那姓杨的帮着干了这桩大事,岂不是须得多谢他才是?”盈盈道:“正是。”又问:“爹爹,你们怎知我们到了?”任我行笑道:“向大哥已和上官云打了一架,后来才知他已归降了你。”盈盈道:“向叔叔,你没伤到他吧?”向问天微笑道:“要伤到上官雕侠,可不是易事。”正说到这里,忽听得外面嘘溜溜、嘘溜溜的哨子声响,静夜中听来,令人毛骨簌然。
盈盈道:“难道东方不败知道我们到了?”转向令狐冲解说:“这哨声是教中捉拿剌客、叛徒的讯号,本教之众一闻讯号便当一体戒备,奋勇拿人。”
过了片刻,听得四匹马从长街上奔驰而过。马上乘者大声传令:“教主有令:风雷堂长老童百熊勾结敌人,谋叛本教,立即擒拿归坛,如有违抗,格杀勿论。”盈盈失声道:“童伯伯!那怎么会?”只听得马蹄声渐远,号令一路传了下去。朝阳神教在这一带嚣张得很,简直没把地方官放在眼里。任我行道:“东方不败消息倒也灵通,咱们前天和童老会过面。”盈盈呼了口气,道:“童伯伯也答应帮咱们?”任我行摇头道:“他怎肯背叛东方不败?我和向兄弟二人跟他剖析利害,说了半天,最后童老说道:‘我和东方兄弟是过命的交情,两位不是不知,今日跟我说这些话,那是分明瞧不起童百熊,把我当作了是出卖朋友之人。东方教主近来受小人之惑,干了不少错事,但就算他身败名裂,我姓童的也绝不会做半件对不起他的事。姓童的不是两位敌手,要杀要剐便请动手。’这位童老,果然是老姜越老越辣。”令狐冲赞道:“好朋友,好汉子!”盈盈道:“他既不答应帮咱们,东方不败又怎地要拿他?”向问天道:“这就叫做倒行逆施了。东方不败年纪没怎么老,行事却已颠三倒四。像童老这么对他忠心耿耿的好朋友,普天下那里找去?”
任我行拍手笑道:“东方不败和童老翻脸,咱们的大事是必成的了,来,干一杯!”四个人一齐举杯喝干。盈盈向令狐冲道:“这位童伯伯是本教元老,昔年曾有大功,教中上下,人人对他甚是尊敬。他向来和爹爹不对,跟东方不败却是交情极好。按情理说,他便犯了再大的过失,东方不败也会卖他的面子。”
任我行道:“东方不败捉拿童百熊,黑木崖上自是吵翻了天,咱们乘这时候上崖,那是最好不过。”向问天道:“咱们请上官兄弟一起来商议商议。”任我行点头道:“甚好。”向问天转身出房,随即和上官云一起进来。上官云一见任我行,便即躬身行礼,道:“属下上官云,参见教主,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任我行笑道:“上官兄弟,素问你是个不爱说话的硬汉子,怎地今日初次见面,却说这等话?”上官云一楞,道:“属下不明,请教主指点。”盈盈道:“爹爹,你听上官叔叔说‘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这句话很是突兀,是不是?”任我行道:“什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当我是秦始皇吗?”
盈盈微笑道:“这是东方不败想出来的玩意儿,他要教下属众每个人见到他时都说这句话,就是他不在跟前,教中兄弟们互相见面之时,也须这么说。那还是不久之前搞的花样。上官叔叔说惯了,对你也这么说了。”任我行点头道:“原来如此。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那倒想得挺美,但又不是神仙,那里有千秋万载的事?上官兄弟,听说东方不败下了令要捉拿童老,料想黑木崖上甚是混乱,咱们今晚便上崖去你说如何?”上官云道:“教主令旨英明,算无遗策,烛照天下,造福万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属下谨奉令旨,忠心为主,万死不辞。”任我行心下暗自嘀咕:“江湖上多说‘雕侠’上官云武功既高,为人又极耿直,怎地说起话来满口谀词陈腔滥调,直似个不知廉耻的小人?难道江湖上传闻多误,他只是浪得虚名?”想及此处,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盈盈笑道:“爹爹,咱们要混上黑木崖去,第一自须易容改装,别让人给认了出来。可是更要紧的,却得学会一套黑木崖上的切口,否则你开口便错。”任我行道:“什么叫做黑木崖上的切口?”盈盈道:“上官叔叔说的什么‘教主令旨英明,算无遗策’,什么‘属下谨奉令旨,忠心为主,万死不辞’等等,便是近年来在黑木崖上流行的切口这一套,都是杨莲亭那厮想出来奉承东方不败的。他越听越是喜欢,到得后来,只要有人不是这么说,便成为大逆不道的罪行,说得稍有不敬,立时便有杀身之祸。”任我行道:“你见到东方不败之时,也说这些狗屁吗?”盈盈道:“身在黑木崖上,不说又有甚么法子?女儿所以常在洛阳城中住,便是听不得这些教人脸红的言语。”任我行道:“上官兄弟,咱们之间,今后这一套全都免了。”上官云道:“是。教主指示圣明,历百年而常新,垂万世而不替,如日之光,布于天下,属下自当凛遵。”盈盈抿着嘴儿,不敢笑出声来。
任我行道:“你说咱们该当如何上崖才好?”上官云道:“教主胸有成竹,神机妙算,当世无人能及万一。教主座前,属下如何敢参议?”任我行道:“东方不败商教中大事之时,也是无人敢发一言吗?”盈盈道:“东方不败才智超群,别人原不及他的见识。就算有人想到什么话,谁也不敢乱说,免遭飞来横祸。”任我行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上官兄弟,东方不败命你去捉拿令狐冲,当时如何指示?”上官云道:“他说捉到令狐大侠,重重有赏,捉拿不到,提头来见。”任我行笑道:“很好,你就绑了令狐冲去领赏。”
上官云退了一步,说道:“令狐大侠是教主爱将,有大功于本教,属下何敢得罪?”任我行笑道:“东方不败的居处,甚是难上,你绑缚了令狐冲去黑木崖,他定要传见。”盈盈笑道:“此计大妙,咱们便扮作上官叔叔的下属,一同去见东方不败。只要见到他面,大伙儿抽兵刃齐上,不管他是否练成了‘葵花宝典’,总之是双拳难敌四手。”向问天道:“令狐兄弟最好是假装身受重伤,手足上绑布带,染些血迹,咱们几个人用担架抬着他,一来好叫东方不败不防,二来担架之中可以暗藏兵器。”任我行道:“甚好,甚好。”
只听得长街彼端传来马蹄声响,有人大呼:“拿到风雷堂主了,拿到风雷堂主了!”盈盈向令狐冲招了招手。两人走到客店大门之后,只见数十人骑在马上,高举火把,拥着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疾驰而过。那老者须发俱白,满脸是血,当是经过一番剧战。他双手被绑在背后,双目炯炯,有如要喷出火来,显是心中愤怒已极。盈盈低声道:“五六年前,东方不败见到童伯伯时,熊兄长,熊兄短,亲热得不得了,那想到今日竟会反脸无情。”
过不多时,上官云已取来了担架事物。盈盈将令狐冲的手臂用白布包扎了,吊在他头颈之中,宰了口羊,将羊血洒得他满身都是。任我行和向问天都换上教下兄弟的衣服,盈盈也换上男装,涂黑了脸,饱餐之后,带同上官云的部属,向黑木崖进发。
离平定州西北四十余里,山石殷红如血,一片长滩,水流湍急,那便是有名的猩猩滩。自猩猩滩更向北行,两边石壁如墙,仅有一道宽约五尺的石道可以通行。一路上朝阳神教的教众把守得极是严密,但一见到上官云,都是十分恭谨。一行人经过三处山道,又来到一处水滩之前,上官云放出响箭,对岸摇过来三艘小船,将一行人接了过去。令狐冲暗想:“朝阳神教数百年的基业,果然是非同小可。若不是上官云作内应,咱们要从外遇攻入,那可是谈何容易?”
到得对岸,一路上山道极是陡峭。上官云等在过渡之时便已弃马不乘,这时在松柴火把的照耀之下,盈盈自始至终,守在担架之侧,手中持着双剑,全神监视。要知这一路上山地势极险,抬担架之人若是拚着性命不要,将担架往万丈深谷中一抛,令狐冲的性命不免丧于宵小之手了。
到得总坛时天尚未明,上官云命人向东方不败急报,说道已然奉行教主令旨,成功而归。过了一会只听得半空中银铃声响,上官云立即站起,恭恭敬敬的等候。盈盈拉了任我行一把,低声道。“教主令旨到,快站起来。”任我行心下咕嘀:“怎知是东方不败令到?”当即站起,放眼瞧去,只见总坛中一干教众在这剎那间突然都站在原地不动,便似忽中邪魔一般。那银铃之声从高而下的响将下来,十分迅速,待得铃声小歇,众人这才恢复行动。一名身穿黄衣的教众走将进来,双手展开一幅黄布,读道:“朝阳神教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东方令曰:贾布、上官云遵奉令旨,成功而归,殊堪嘉尚,着即带同俘虏,上崖进见。”上官云躬身道:“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令狐冲见了这情景,暗暗好笑:“这不跟戏台上太监宣读圣旨一样吗?”
上官云喝道:“教主赐属下进见,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他属下众人一齐说道:“教主赐属下进见,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任我行、向问天等随着众人动动嘴巴,肚中暗暗咒骂。
当下一行人沿着石级向崖上行去,经过了三道铁闸,每处铁闸之前,均有人喝问当晚口令,检查腰牌。到得一道大石门前,只见两旁刻着两行大字,左首是“文成武德”,右首是“仁义英明”,横额上刻着“中兴圣教”四个大红字。过了石门后,只见地下放着一只大竹篓,足可装得八九石米。上官云喝道:“把俘虏抬进去。”和任我行、向问天、盈盈二人同时弯腰,抬了担架,进入竹篓,只听得铃声响动,那竹篓缓缓升高。原来上有绞索绞盘,将竹篓绞了上去。
这竹篓不住上升,令狐冲抬头向上张望,只见头顶有数点火星,那黑木崖着实高得厉害。盈盈伸出右手,握住了他左手。黑夜之中,可以见到一片片轻云从头顶飘过,再过一会,身入云雾,俯视篓底,但见黑沉沉的一片,连灯火也望不到了。
过了良久良久,竹篓才停。上官云等抬着令狐冲踏出竹篓,向左走了数丈,又抬进了另一只竹篓,原来崖顶太高,中间有三处绞盘,共分四次才绞到崖顶。令狐冲心想:“东方不败住得这样高,属下教众要见他一面自是为难之极。”好容易到得崖顶,太阳已高高升起。只见日光从东方射来,照在一座汉白玉的巨大牌楼之上,牌楼上四个金色大字写:“泽被苍生”,太阳光一照,发出闪闪金光,不由得令人肃然起敬。令狐冲心想:“东方不败这副排场,武林中确是无人能及,少林嵩山,俱不能望其项背,华山恒山,那更是差得远。他胸中大有学问,可不是寻常的草莽豪雄。”任我行道:“泽被苍生,哼!”只听得上官云朗声叫道:“属下光明右使上官云,奉教主之命,前来进谒。”
右首一间小石屋中出来四人,都是身穿紫袍,走了过来,为首一人道:“恭喜上官右使立了大功,贾左使怎地没来?”上官云道:“贾左使力战殉难,已报答了教主的大恩。”那人道:“原来如此,然则上官右使立时便可升级了。”上官云道:“若蒙教主提拔,绝不敢忘了老兄的好处。”那人听他答应行贿,眉花眼笑的道:“咱们可先谢谢你啦。”他向令狐冲瞧了一眼笑道:“任大小姐瞧中的,便是这小子吗?我还道是潘安宋玉一般的容貌,却也不过如此。上官左使,请这边走。”上官云道:“教主还没提拔我,可别叫得太早,若是传进了教主耳中,那可吃罪不起。”那人伸了伸舌头,当先领路。
从那牌楼到大门之前,是一条笔直的石板大路。进得大门后,另有两名紫衣人将五人引入后厅,说道:“杨管家要见你,你在这里等着。”上官云道:“是!”垂手而立。
过了良久,那“杨管家”,始终没有出来,而上官云一直站着,不敢就座。令狐冲寻思:“这位上官右使在教中职位着实不低,可是上得崖来,人人没将他放在眼里,倒似一个厮养侍仆也比他威风些。那杨管家是甚么人?多半便是那个杨莲亭了,原来他只是个管家,可是朝阳神教大名鼎鼎的光明右使,竟要恭恭敬敬的站着,静候他到来,东方不败当真是欺人太甚!”
又过良久,才听得脚步声响,从步声之中,听到这人行得甚快,但脚步虚浮,无甚内功。一声咳嗽,从屏风后面转出一个人来。令狐冲斜眼向他瞧去,只见这人约摸三十来岁年纪,穿一件枣红色缎面皮抱,身形魁梧,满脸虬髯,形貌极为雄健。
令狐冲寻思:“盈盈说东方不败对此人甚是宠信,又说二人之间,关系暧昧,我总道是个姑娘一般的美男子,那知竟是个彪形大汉,那可大出意料之外了。”只听这人说道:“上官右使,你大功告成,擒了令狐冲而来,教主极是喜欢。”声音低沉,甚是悦耳动听。
上官云躬身道:“那是托赖教主的洪福,杨总管事先的详细指点,属下只是遵照教主的令旨行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