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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左飞英等一行人离去时,将火把都随手抛在地下,一时未熄,但只照得各人下盘明亮,腰围以上便瞧不清楚,十五个蒙面客的兵刃闪闪生光,一步步向令狐冲逼近。令狐冲适才酣斗封不平,虽是未耗内力,亦已全身大汗淋漓。他之能够胜过这位华山派剑宗高手,全仗学过独孤九剑,在招数上着着占了先机。此刻这十五个蒙面客手中持的是十五种不同兵刃,所使的自是十五种不同招数,同时向他身上攻来,如何能够一一拆解?他内力全无,直纵三尺,横跃半丈,便已无能为力,怎能在这十五名好手的分进合击之下突围而出?
他长叹一声,眼光向岳灵珊望去,知道这是自己临死时最后的一眼,只盼能从岳灵珊的神色之中,得到一些慰藉,果见她一双妙目,凝视着自己,眼光中流露出十分焦虑关切之情。令狐冲心中一喜,火光之中,却见岳灵珊一只纤纤素手垂在身边,竟是和一只男子的手相握,一瞥眼间,看到那男子正是林平之。华山派众人本来为一众蒙面客分别胁持,动弹不得,此时蒙面众人齐向令狐冲进攻,林平之和岳灵珊自然而然的靠在一起,伸手相握。令狐冲胸口一酸,更无斗志,便想抛下长剑,听由宰割。
黑夜之中,但见那一十五名蒙面客慢慢逼近。这十五人惮于他适才恶斗封不平的威势,谁也不敢抢先发难。令狐冲缓缓转身,只见这一十五人的三十只眼睛,在面幕的洞孔中炯炯生光,便如是一对对野兽的眼睛一般。突然之间,他脑海中便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了一个念头:“独孤九剑之中,有一个招式专破各种暗器,任凭敌人以千箭万弩射将过来,或是数十人以各种各样的暗器向我攒射,只须使出这一招式,便能将千百件暗器同时击落。”此刻危机顷刻便生,只听得那蒙面老者喝道:“大伙齐上,乱刀分尸!”令狐冲更无余暇再想,长剑倏出,剑尖颤动,向十五人的眼睛点去。只听得“啊!”“哎唷!”“啊哟!”惨呼之声不绝,跟着叮当、呛啷、乒乓,各种兵刃纷纷堕地。十五名蒙面客的三十只眼睛被令狐冲在一瞬之间,以迅捷无伦的手法尽数剌中。他所用剑法本是为击打多种暗器之用,此刻以之剌人眼目,居然亦收奇效。
他一剌之后,立即从人丛中冲了出去,一手扶住了劳德诺的肩头,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晃晃,跟着“当”的一声响,手中长剑也落在地下。
但见那十五名蒙面客各以双手按住眼睛,手指缝中不住渗出鲜血,有的蹲在地下,有的大声号叫,更有的在泥泞中滚来滚去。
那独狐九剑的招式,确是当得起“出神入化”四个字的形容,其中击打千百种暗器的剑招,千点万点,本有先后之别,但出剑实在太快,便似同时发出一般。这路剑招须得每剌皆中,若是有一剌疏漏了,敌人的暗器便射中了自己。因此上令狐冲剌出三十剑,三十剑便剌中了三十只眼睛。其实这还是小焉者也,这剑法连万箭蝗集也点拨得开,要剌中十五个人的眼珠,可说是轻而易举之事了。
十五蒙面客被剌瞎了眼珠,眼前突然漆黑一团,又是疼痛难当,惊骇之下,只知按住自己眼睛,大声呼号,若是稍一镇定,继续群起而攻,令狐冲非被十五人的兵刃斩成肉酱不可。但任你武功再高,蓦然间双睛被人剌瞎,又如何镇定得下来?又怎能继绩向敌人进攻?这一十五人便似没头苍蝇一般,乱闯乱走,不知如何是好。令狐冲在千钧一发的危机之中,出剑伤人,居然一击成功,但看到这十五人的惨状,心下却不禁又是害怕,又是侧然而生怜悯之情。
岳不群喝道:“冲儿,将他们挑断了脚筋,慢慢拷问。”令狐冲应道:“是——是——”俯身去拾长剑,那知适才使这一招时牵动了内力,全身只是发颤,说甚么也无法抓起长剑,那蒙面老者叫道:“大伙儿右手拾起兵刃,左手拉住同伴腰带,跟着我去!”十四名蒙面客正在手足无措之际,听得那老者的呼喝,一齐俯身在地下摸索,不论碰到甚么兵刃,都随手拾了起来,也有人摸到两件而有人一件也摸不到的,各人左手牵住同伴的腰带,结成一串,跟着那老者七高八低的溅着泥泞而去。华山派众人除令狐冲外,个个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而令狐冲又是全身脱力,软瘫在地,眼睁睁瞧着这一十五名蒙面客明明已全无还手之力,却无法将之留住。
岳不群道:“令狐冲令狐大侠,你还不解开我们的穴道,要大伙儿向你哀求不成?”令狐冲大吃一惊,道:“师——师父,你——你为甚么跟弟子说笑?我——我立即给师父解穴。”挣扎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走到岳不群身前,问道:“师——师父,解甚么穴?”岳不群心中恼怒之极,只道令狐冲故意放走那十五名蒙面客,又故意拖延,不即替自己解穴,怒道:“不用你费心了!”继续暗运紫霞神功,冲荡被封的诸处穴道。他自被敌人点了穴道后一直以强劲内力冲听不休,只是点他穴道之人大是高手,所使的暗劲极是厉害,而且被点的又是“玉枕”、“膻中”、“巨椎”、“肩贞”、“志堂”、“清冷渊”等几处要紧大穴,经脉运行在这几处要穴中被阻,紫霞神功威力大减,一时之间竟是冲解不开。
令狐冲此时手足上无半点力气,比之一个三岁小儿恐怕犹为不如,想要替师父或师娘解穴,却是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勉强运力数次,每一次都是眼前金星乱舞,耳中嗡嗡作响,差一点儿便晕了过去,只得坐在岳不群身畔,静候他自解穴道。这时大雨虽已变小,兀自浙沥不休,各人身上早已内内外外的淋得湿透。眼见黑夜渐隐,雨也渐渐住了,各人面目慢慢由朦胧变为清楚。岳灵珊等内功较浅之人,只觉朝寒彻骨,难于抵受。岳不群头顶白雾弥漫,脸上紫气大盛,忽然间一声长啸,全身穴道尽解。他一跃而起,双手或拍或打,或点或捏,顷刻间将各人被封的穴道都解开了。
岳夫人和众弟子穴道获解后,有的站直身子,有的舒动筋骨,回思昨晚死里逃生的情景,当真是恍如隔世。高根明、施戴子等看到梁发身首异处的惨状,忍不住都是潸然落泪,几名女弟子更是放声哭了出来。众人均道:“幸亏大师哥剑术通神,击败了这一批强豪,否则实是不堪设想。”高根明见令狐冲兀自躺在泥泞之中,过去将他扶起身来。
岳不群脸上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冲儿,那一十五个蒙面人是甚么来历?”令狐冲道:“弟子——弟子不知。”岳不群道:“你识得他们吗?交情如何?”令狐冲骇然道:“师父,弟子在此以前,从未见过其中任何一人。”岳不群道:“既是如此,为何我命你留了他们下来仔细拷问,你却听而不闻,置之不理?”令狐冲道:“弟子——弟子——实在全身乏力,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此刻——此刻——”说着身子摇幌,显然单是站立也颇为艰难。
岳不群哼的一声,道:“你做的好戏!”令狐冲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说道:“弟子自幼孤苦,承蒙师父师娘大恩大德,收留抚养,待弟子便如亲生儿子一般。弟子虽然不肖,却也绝不敢违背师父意旨,有意欺骗师父师娘。”岳不群道:“你不敢欺骗我和你师娘?那你这些剑法,哼哼,是从那里学来的?难道真是梦中神人所授,突然间从天上掉下来不成?”令狐冲叩头道:“弟子该死,只因传授剑法这位前辈,曾要弟子答应,无论如何不可向旁人吐露这套剑法的来历,即是以师父之尊,师娘之亲,也是不得禀告。”
岳不群冷笑道:“这个自然,你的武功学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还将师父?师娘瞧在眼里?我们华山派这点点儿微末功力,如何能当你神剑之一击?那个蒙面老者不是说过么?华山派掌门一席,早该由你接掌才是。”令狐冲不敢答话,祇是磕头,心中思潮起伏:“我若不吐露风太师叔祖传授剑法的经过,师父师娘终究不能原谅。但男儿汉须当言而有信,田伯光一个采花淫贼,在身受桃谷六仙种种折磨之时,尚自绝不泄漏风太师叔祖的行踪。令狐冲受人大恩,绝不能背叛于他,我对师父师娘一片忠诚,耿耿之意,天日可表,暂受一时委屈,那又算得甚么?”当下说道:“师父、师娘,弟子非是胆敢违抗师命,实是心有难言的苦衷。日后弟子去求想这位前辈,请他准许弟子向师父、师娘禀明经过,那时自然丝毫不敢有所隐瞒。”
岳不群道:“好,你起来吧!”令狐冲又叩两个头,待要站起,双膝一软,又即跪倒。林平之正在他的身畔,一伸手,将他拉了起来。岳不群冷笑道:“你剑法高明,做戏的本事更加高明。”令狐冲不敢回答,心想:“师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错怪了我,日后终究会水落石出。此事太也蹊跷,那也难怪他老人家心中生疑。”他虽受委屈,心中倒无丝毫怨怼之意。众弟子有的生火做饭,有的就地掘坑,将梁发的尸首掩埋了。用过早饭后,各人从行李中取出干衣,换了身上湿衣,大家眼望岳不群,今后行止如何听批示下。各人心中均想:“是不是还要到嵩山去和左盟主评理?封不平既然败于大师哥剑底,再也无颜来争这华山派掌门人之位了。可是昨晚这一战,虽然终究胜了,却实在胜得尴尬之至。”
岳不群向夫人道:“师妹,你说咱们到那里去?”岳夫人道:“嵩山倒不必去了。既然出来了,也不急急的就回华山。”她心中记着桃谷六仙,却不敢便即回山。岳不群道:“左右无事,四下走走那也不错,也好让弟子增长些阅历见闻。”岳灵珊大喜,拍手道:“好极,爹爹——”但想到梁发师哥甫死,立即如此欣喜,实在甚是不合,只拍了一下手,便即停住。岳不群微笑道:“提到游山玩水,你最高兴了。爹爹索性顺你的性,珊儿,你说咱们到那里去玩的好?”一面说,一面瞧向林平之。
岳灵珊道:“爹爹,既然说玩,那就得玩个痛快,走得越远越好,别要走出几百里路,又回家了。咱们到小林子家里玩儿去。他说福建龙眼又大又甜,又有福橘、榕树、水仙花——”岳夫人伸了伸舌头,道:“从这里到福建,万里迢迢,咱们那有许多盘缠啊。莫不成华山派变成了丐帮,一路乞食而去。”林平之道:“师父,师娘,明天咱们便入河南省境,弟子外婆家是在洛阳。”岳夫人道:“嗯,你外祖父金刀无敌王元霸是洛阳人。”林平之道:“弟子父母双亡,很想去拜见外公、外婆,禀告详情。师父、师母和众位师哥、师妹如肯赏光,到弟子外祖家盘桓数口,我外公、外婆必定大感荣宠。然后咱们一路慢慢游山玩水,到福建舍下去走走。至于盘缠一节——”他顿了顿,说道:“一路上有弟子镖局的分局,自有他们招呼供应,那倒不必挂怀。”
岳夫人自剌了桃实仙一剑之后,每日里只是担心桃谷四仙抓住四肢,登时全身麻木,无法动弹,更想到成不忧被他们撕成四片,遍地都是脏腑的惨状,当真是心胆俱裂,已不知做了多少次恶梦。这次所以下山,虽以上嵩山评理为名,实则是逃难避祸。她见丈夫注目林平之后,林平之便邀请众人赴闽,心想逃难是逃得越远越好,自己和丈夫生平从未去过南方,到福建一带走走倒也不错,便笑道:“师哥,小林子管吃管住,咱们去不去吃他的白食啊?”岳不群微笑道:“福建蒲田是南少林所在之地,自来便多武林高手,如能结交到几位说得来的朋友,便不虚此行了。”
众弟子听见师父答应去福建游玩,无不兴高采烈,这些男女弟子之中,除劳德诺皆是未过三十,听得长途南下游览,自是人人振奋。林平之和岳灵珊更是喜欢。这中间只令狐冲一人黯然神伤,寻思:“师父、师娘甚么地方都不去,偏偏先要去洛阳会见林师弟的外祖父,再万里迢迢的上福建去作客,不言而喻,自是将小师妹许配给他了。到洛阳是去见他家长辈,说定亲事,到了福建之后,多半便在他林家完姻。我是个无爷无娘,无亲无戚的孤儿,怎能和他分局遍天下的福威镖局相比?他外公金刀无敌王元霸威震中原,师父平日说起来也是好生尊敬。林师弟去洛阳叩见外公、外婆,我跟了去却算甚么?”
眼见众师弟、师妹都是笑逐颜开,将梁发师弟之惨死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心下更是不愉,暗道:“今晚在甚么地方投宿之后,我不如黑夜里一个人悄悄的走了。难道我竟能随着大众,吃林师弟的饭,在林师弟的屋子中睡觉?再强颜欢笑,恭贺他和小师妹举案齐眉,白首偕老?”
众人启程后,令狐冲跟随在后,神困力乏,越走越慢,和众人相距也是越来越远。行到中午时分,他坐在路边一块石上喘气,却见劳德诺快步走了回来,道:“大师哥,你身子怎样?走得很累吧?我等等你。”令狐冲道:“好,有劳你了。”劳德诺道:“师娘已在前边镇上雇了一辆大车,这就来接你。”令狐冲心下感激,暗思:“师父虽然对我起疑,师母仍是待我极好。”过不多时,那辆大车由骡子拉着,驰将过来,令狐冲上了大车。劳德诺在一旁相陪。这日晚上,投店住宿,劳德诺便和他同房。
如此一连两日,劳德诺竟是和他寸步不离。令狐冲只道他顾念同门之道,照料自己有病之身,岂知第三日晚上,他正在床上合眼养神,却听得小师弟舒奇在房门口轻声说话:“二师哥,师父问你,今日大师哥有甚么异动?”劳德诺嘘的一声,低声道:“别作声,出去!”只这两句话,令狐冲心下已是一片冰凉,才知师父对自己的疑忌实已非同小可,竟是派了劳德诺在暗中监视自己。只听得舒奇蹑手蹑脚的走了开去。
劳德诺来到床前,察看他是否真的睡着。令狐冲心下大怒,登时便欲跳起身来,直斥其非,但转念一想:“此事与他又有甚么相干!他是奉了师命办事,怎能违抗?”当下强忍着怒气,假装睡熟。劳德诺轻声走出房去。
令狐冲知他必是去何师父禀报自己的动静,不由得暗自冷笑:“我又没做丝毫亏心之事,你们就是有十个人,一百个人对我日夜监视,令狐冲光明磊落,又有何惧?”他胸中愤激,牵动了内息,只感气血翻涌,极是难受,伏在枕上,只是大声喘息,隔了好半天,这才渐渐平息。他坐起身来,披衣穿鞋,心道:“师父既是不当我弟子看待,便似防贼一般提防,我留在华山中,还有甚么意味,不加一走了之。将来师父明白我也罢,不明白也罢,一切由他去了。”
他自误杀陆大有后,心中深自内咎,而岳灵珊的移情别恋,复令他创上加创,早就不想再在世上度日,这时知道师父派人对自己监视,更是自暴自弃。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外有人低要说道:“伏着别动!”另一人低声道:“好像大师哥起床下地。”这二人说话声音极低极低,但这时夜阑人静,令狐冲耳朵又好,竟是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两名年轻师弟,显是伏在院子之中,防备自己逃走。令狐冲双手抓拳,只捏得骨节格格直响,心道:“我若是此刻一走,反而显得作贼心虚,好好,我偏偏不走,任凭你们如何对付我便了。”突然张嘴大叫:“店小二,店小二,拿酒来。”叫了好一会,店小二才答应了送上酒来。令狐冲喝了个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次日早晨由劳德群扶入大车,还兀自叫道:“拿酒来,我还要喝!”数日后华山派人到了洛阳,在一家大客店中投宿了,林平之单身到外祖父家去。岳不群等众人都换了干净衣衫。令狐冲自那日药王庙外夜战后,穿的那件泥泞长衫始终没有换过,这日仍是满身污秽,醉眼迷蒙。岳灵珊拿了一件长袍,走到他身前,道:“大师哥,你换上这件袍子,好不好?”令狐冲道:“师父的袍子,干么给我穿?”岳灵珊道:“待会小林子请咱们到他家去,你换上爹爹的袍子吧。”令狐冲道:“到他家去,就非穿漂亮衣服不可?”说着向她上下打量。
只见岳灵珊上身穿着一件丝绸薄棉袄,下面是翠绿缎裙,脸上薄施脂粉,更增娇饱,一头青丝,梳得油光乌亮,鬓边插着一朵珠花,令狐冲在记忆之中,往日只有过年之时,她才如此刻意打扮。他心中一酸,待要说几句负气之言,转念一想:“男子汉大丈夫,何以如此小气?”当时将那几句话忍住不说。岳灵珊给他锐利的目光看得极是忸怩不安,道:“你不爱着,那也不用换了。”令狐冲道:“多谢,我不惯穿新衣,还是别换了吧。”岳灵珊不再跟他多说,将长袍拿回父亲房中去。
只听得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岳大掌门远道光临,在下不曾远迎,当真是失礼之极。”岳不群和夫人对视一笑,心下甚喜,知道金刀无敌王元霸亲自来客店相会,当即双双迎出去。只见那王元霸已有七十来岁年纪,满面红光,颊下一丛白须,飘在胸前,精神极是矍铄,左手呛啷啷的玩着两枚鹅蛋大小的金胆。武林中人手玩铁胆的甚是寻常,但均是镔铁或纯钢所铸,王元霸手中所握的却是两枚黄澄的金胆,比之铁胆固是重了一倍,而且大显华贵之气。他一见岳不群,便哈哈大笑,道:“幸会,幸会!岳大掌门名满武林,小老儿二十年来无日不在思念,今日来到洛阳,当真是中州武林的大喜事。”一面说,一面握住了岳不群的右手连连摇幌,喜欢之情,十分真诚。
岳不群笑道:“在下夫妇带了徒儿出外游历访友,以增见闻,第一位要拜访的,便是中州大侠,金刀无敌王老爷子。咱们这几十个不速之客,可真来得鲁莽。”王元霸大声道:“‘金刀无敌’这四个字,在岳大掌门面前,谁也不许提起。谁要提到了,那不是捧我,而是损我王元霸来着。岳先生,你收容我的外孙,恩同再造,咱们华山派和金刀门,从此便是一家,哥儿俩再也休分彼此。来来来,大家到家里去,不住他一年半载的,谁也不许离开洛阳一步。岳大掌门,我老儿亲自给你背行李却。”岳不群忙道:“这个可不敢当。”
王元霸回头向身后两个儿子道:“伯奋、仲强,快向岳师叔、岳师母叩头。”王伯奋、王仲强齐声应道:“是!”躬身下拜。岳不群夫妇忙跪下磕头还礼,说道:“咱们平辈相称,‘叔父’二字,如何克当?就从平之身上算来,咱们也是平辈。”王伯奋、王仲强二人在豫颚一带武林中名头甚响,对岳不群虽然素来佩服,但向他叩头终究是心中不愿,但是父命不可违,勉强跪倒,见岳不群夫妇叩头还礼,心下甚喜。当下四人交拜了站起。
岳不群看二人时,见兄弟俩都是身材极高,只是王仲强要肥胖得多。两人太阳穴高高鼓起,手上筋骨突出,显然内外功造诣都是极高。岳不群向众弟子道:“大家过来拜见王老爷子和二位师伯。金刀门武功威震中原,咱们华山派的上代祖师,向来对金刀门便十分推崇。今后大家得王老爷子和二位师伯指点,一定大有进益。”众弟子齐声应道:“是!”登时在客店的大堂中跪了一地。
王元霸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伯奋、仲强各各还了半礼。
林平之站在一旁,将华山妹弟子一一向外公通名,说到岳灵珊时,王元霸笑嘻嘻的向岳不群道:“岳老弟,你这位令爱真是一表人才,可对了婆家没有啊?”
岳不群笑道:“女孩儿年纪还小,再说,咱们武林之家,大姑娘家整日价也是动刀抡剑,甚么女红烹饪可都不会,又有谁家要她这样的野丫头?”王元霸笑道:“老弟说得太谦了,将门虎女,寻常人家的子弟自是不敢高举的了。不过女孩儿家,学些闺门之事也是好的。”说到这里,声音放低了,颇为喟然。岳不群道他是想起了在湖南逝世的女儿,当即收起了笑容,应道:“是!”
王元霸为人极是爽朗,丧女之痛,随即克制,哈哈一笑,说道:“岳老弟,你华山派内功,向称五岳剑派中第一,酒量必定惊人,我和你喝十大碗去。”说着挽了他手,走出客店。岳夫人、王伯奋、王仲强以及华山众弟子在后相随,一出店门,外边车辆坐骑早已预准妥当。女眷坐车,男客乘马,每一匹牲口都是鞍辔鲜明。自林平之去报讯到王元霸来客店肃客,还不到一个时辰,仓卒之间,车马便已齐备,单此一节,便知金刀王家在洛阳的豪阔声势。
到得王家,但见朱红漆的大门,门上两个大铜环,擦得晶光雪亮,八名壮汉垂手在大门外侍候。一进大门,只见梁上悬着一块黑漆大匾,写着“见义勇为”四个金字,却是河南省的巡抚所赠,原来王元霸不但是武林大豪,和当地官府也颇有交情。这一晚王元霸大排筵席,宴请岳不群师徒,自是不在话下,不但广请洛阳武林中知名之士相陪,宾客之中还有不少的士绅名流,富商大贾。令狐冲是华山派大弟子,男宾中除岳不群外,便以他居长。众人见他衣衫槛褛,神情萎靡,心下均是暗暗纳罕,只是武林中独特异行之士甚多,丐帮中的侠士高手,个个便是穿得破破烂烂,众宾客心想此人既是华山派首徒,自非寻常,倒是谁也不敢瞧他不起。
令狐冲坐在第二席上,由王伯奋作主人相陪。酒过三巡,王伯奋见他神情冷漠,自己问他三句话,往往只回答一句,显是对自己老大瞧不在眼里,不由得暗暗生气,当下谈到武功上头,旁敲侧击,提了几个疑难请教。令狐冲唯唯否否,全不置答。其实他倒不是对王伯奋有何恶感,只是眼见王家如此豪奢,自己一个穷小子和之相比,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林平之一到外公家,便即换上蜀锦长袍,他本来相貌十分俊美,这一穿戴,更是丰神如玉,令狐冲一见之下,更不由得自惭形秽,寻思:“莫说小师妹在山上时便已和他相好,就算她始终对我如昔,跟了我这穷光蛋又有什么出息?”他一颗心来来回回,尽是在岳灵珊身上绕绕,不论王伯奋跟他说什么话,自然都是听而不闻了。王伯奋在中州一带武林之中,人人对他趋奉唯恐不及,这一晚却连碰了令狐冲这个年青人的几个钉子,依着他平时心性,早就要发作,只是一来念着死去了的姊姊,二来见父亲对华山派十分重视,当下强抑怒气,连连向令狐冲敬酒。令狐冲酒到杯干,不知不觉已喝了四十来杯。他本来酒量极宏,便是百杯以上也不会醉,但此时内功已失,大大打了个折扣,兼之酒入愁肠,加倍易醉,喝到五十余杯时已大有醺醺之意。王伯奋心想:“你这小子不通人情世故,我外甥是你师弟,你就该当称我一声师伯或是世叔。你一声不叫,那也罢了,对我却是不瞧不睬。好,今日灌醉了你,叫你在众人之前,大大出个丑。”
眼见令狐冲醉眼惺忪,酒意已有八分了,王伯奋笑道:“令狐老弟华山首徒,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武功高,酒量也高。来人哪,换大碗,给令狐爷倒酒。”王家家人轰声答应,上来倒酒。令狐冲一生之中,人家给他斟酒,那可从未拒却过,当下酒到碗干,又喝了五六大碗,酒气涌将上来,将身前的杯筷都拂到了地下。同席的人道:“令狐小侠醉了也。喝杯热茶醒醒酒。”王伯奋笑道:“人家华山派掌门弟子,那有这么容易醉的?令狐老弟,干了!”又跟他斟了一碗酒。
令狐冲道:“那——里醉?干了!”举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喝下,倒有半碗酒倒在衣襟之上,突然间身子一幌,张嘴大呕,将腹中的酒菜尽数呕了出来,淋淋漓漓吐满了一桌。同席之入一齐惊避,王伯奋却不住冷笑。他这么一呕,大厅上数百对眼光都向他射来。岳不群夫妇均是皱起了眉头,心想:“这孩子便是上不得台盘,在这许多宾客之前出丑。”劳德诺和林平之抢了过来,扶住他身子。林平之道:“大师哥,我扶你歇歇去!”令狐冲道:“我——我没有醉,我还要喝酒,拿酒来。”林平之道:“是,是,拿酒来。”令狐冲醉眼斜现,道:“你——你——小林子,怎地不去陪小师妹?拉着我干么?”劳德诺低声道:“大师哥,咱们歇歇去,这里人多,别乱说话!”令狐冲怒道:“我乱说什么了?师父派你来监视我,你——你找到了什么凭据?”劳德诺生怕他醉后更加口不择言,和林平之二人左右扶持,硬生生将他架入后进厢房中休息。
岳不群听到他说“师父派你来监视我,你——你找到了什么凭据?”这一句话,气得脸也白了。王元霸笑道:“岳老弟,后生家酒醉后胡言乱语,理他作甚?来来来,喝酒!”岳不群强笑道:“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倒教王老爷子见笑了。”
令狐冲这一醉,直到次日午后才醒,当时自己说过些什么,却一句话也不记得了。岳不群在席上听了两句话后,却嘱咐劳德诺此后不可跟随令狐冲,只是暗中留神便是。令狐冲大醉后醒来,头痛欲裂,却见自己独睡一房,卧具甚是清洁。他踱出房来,众师弟一个也不见,一问下人,原来是在后面讲武厅上和金刀门王家的众弟子切磋武艺。令狐冲心道:“我跟他们混在一块干甚么?不如到外面逛逛去。”当即扬长出门。
洛阳是历代帝皇之都,规模宏伟。市肆却不甚繁荣,令狐冲识字不多,于古代史事所知有限,见到洛阳城内种种名胜古迹,茫茫然不明其来历,看得毫无兴味,信步走到一条小巷之中,只见七八名无赖正在一家小酒店中赌骰子。他挤身进去,一摸身边有几两碎银子,掏将出来,便和他们呼么喝六的赌了起来。到得傍晚,便在这家小酒店中喝得醺醺而归。
一连数日,他便和这这无赖赌钱喝酒,头几日手气不错,赢了几两,第四日上却是一败涂地,输得干干净净。那些无赖便不许他再赌。令狐冲怒火上街,只是一碗一碗的叫酒喝,喝得十几碗,店小二道:“小伙子,你输光了钱。这酒帐怎么还?”令狐冲道:“欠一欠,明日来还。”店小二摇头道:“小店本小利薄,至亲好友,概不赊欠!”令狐冲大怒,喝道:“你欺侮小爷没钱么?”店小二笑道:“不管你是小爷、老爷,有钱便卖,无钱不欠。”令狐冲回顾自身,衣衫槛褛,原不似是个有钱人模样,这时除了腰间一口长剑外,更无他物,当即将剑解了下来,往桌上一拖,说道:“给我去当铺里当了。”旁边一名无赖还想赢他的钱,忙道:“好!我给你去当。”捧剑而去。店小二便又端了两壶酒上来。令狐冲喝干了一壶,那无赖已拿了几块碎银子回来,道:“一共当了三两四钱银子。”将银子和当票都塞了给他,令狐冲一掂银子,连三两也不到,当下也不多言,又和众无赖赌了起来。睹到傍晚,连喝酒带输,三两银子又是不知去向。
令狐冲向身旁一名无赖陈歪嘴道:“借三两银子来,赢了加倍还你。”陈歪嘴笑道:“输了呢?”令狐冲道:“输了?明日还你。”陈歪嘴道:“谅你这小子家里也没钱,输了拿什么来还?卖老婆么?卖妹子么?”令狐冲大怒,反手便是一记耳光,将他身前的几两银子都抢了过来。陈歪嘴叫道:“反了,反了,这小子是强盗。”众无赖本是一伙,一拥而上,七八个拳头齐往令狐冲身上招呼。
若在平日,别说几名只会一两下三脚猫的青皮无赖,就是武林高手,也未必奈何得了他,但他手中无剑,又是力气全失,空有一身武艺,却是半点也施不出来,给几名无赖按在地下,拳打足踢,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片刻间便给打得鼻青目肿,遍体鳞伤。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几乘马经过身旁,马上有人喝道:“闪开,闪开!”挥起马鞭,将众无赖打得一哄而散。令狐冲扑地摔倒,再也爬不起来。一个女子声音突然叫道:“咦、这不是大师哥么?”正是岳灵珊的声音。另一人道:“我瞧瞧去。”林平之翻身下马,扳过令狐冲的身子,惊道:“大师哥,你——你怎么啦?”令狐冲摇了摇头,苦笑道:“喝醉了—赌输了!”林平之将他抱了起来,扶上马背。
除了林平之、岳灵珊二人外,另有四乘马,马上骑的是王伯奋的两个女儿和王仲强的两个儿子,乃是林平之的表兄姊妹。他六人一早便出来在洛阳各处寺观中游玩,直到此刻才尽兴而归,那料到竟会在这小巷之中见令狐冲给人打得如此狼狈。那四人心中都大是讶异:“他华山派位列五岳剑派,祖父平日提起,赞扬备至,前数日和他们众弟子切磋武功,也确是各有不凡功夫。这令狐冲是华山首徒,怎地连几个流氓地痞也打不过?”眼见他给打得鼻孔流血,又不是假的,这可真奇了?
令狐冲回到王元霸府中,将养了数日,这才渐渐康复,岳不群夫妇听说他是和无赖痞子赌输了打架,心中甚是气恼,也不来看他。到第五日上,王仲强的小儿子王家驹兴冲冲的走进房来,说道:“令狐大哥,我今日给你出了一口恶气。那日打你的七个无赖,我都已找了来,狠狠的给抽了一顿鞭子。”
令狐冲对这件事其实并不介怀,淡淡的道:“那也不必了。那日是我喝醉了酒,本来是我的不是。”王家驹道:“那怎么成?你是我家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金刀王家的客人,怎能在洛阳城中教人打了不找回场子?这口气若是不出,人家还能把我金刀王家瞧在眼里么?”
他左一个“金刀王家”,右一个“金刀王家”,倒似“金刀王家”乃是武林中权势熏天的大豪门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