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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重鞋轻,长剑又先挥出,但说也奇怪,不戒的两只僧鞋竟然后发先至,更而兜了转来,抢在头里,分从左右勾住了剑柄,硬生生将那长剑拖转,又飞出数丈,这才力尽,插在路中。两只僧鞋兀自挂在剑柄之上,随着剑身摇晃不已。不戒叫道:“糟糕!糟糕!琳儿,爹爹今日为你女婿冶伤,大耗内力,这把长剑竟然飞了一半便掉将下来。本来该当飞到你女婿的师父面前两尺之处落下,这才吓他一大跳,唉!和尚爹爹,这一回丢脸之极,难为情死了。”仪琳见岳不群脸色极是不善,低声道:“爹,别说啦。”快步过去,在剑柄上取下两只僧鞋,拔起长剑,心下踌躇,知道令狐冲之意是不欲剌杀田伯光,若是将剑交还给岳灵珊,她又去向田伯光下手,岂不是伤了令狐冲之心?
岳不群以袖功将长剑挥出,满拟定将田伯光一剑穿心而过,钉在地下,万不料不戒和尚这两双僧鞋上竟有如许力道,而且他的劲力使得巧妙异常,两只僧鞋在半空中绕了个弯又兜将转来,居然能拉回自己直掷而出的长剑。这和尚大叫大嚷,说道适才给令狐冲治伤,大耗内力,饶是如此,此人内力已远比自己为强,虽然衣袖这一拂中未用上紫霞神功,若是用上了,未必便输于和尚,但名家高手,一击不中,怎能二次再试?他双手一拱,铁青着脸,道:“佩服,佩服。大师既是一意回护这个恶贼,在下今日倒是不便下手了。大师意欲如何?”仪琳听他说今日不会再杀田伯光,当即双手横捧长剑,走到岳灵珊身前,微微躬身,道:“姊姊,你——”岳灵珊哼的一声,抓住剑柄,眼睛瞧也不瞧,顺手擦的一声,便还剑入鞘,手法干净利落之极。
不戒和尚呵呵大笑,道:“好姑娘,这一下手法可帅得很哪。”转头向令狐冲道:“小女婿儿,这就走吧。你师妹俊得很,你跟她在一块儿,我可不大放心。”令狐冲道:“大师爱开玩笑,只是这种言语有损恒山、华山两派令誉,还请住口。”不戒愕然道:“什么?好容易找到你,救活了你性命,你不肯娶我女儿了?”令狐冲铁青着脸道:“大师相救之德,令狐冲终身不敢或忘。仪琳师妹恒山派门规精严,大师再说这种无聊笑话,定闲、定逸两位师太脸上须不好看。”不戒道:“琳儿,你——你——你这个女婿儿到底是怎么搞的?这——这不是莫名其妙么?”
仪琳双手掩面,叫道:“爹,别说啦,别说啦!他自是他,我自是我,有——有——有什么干系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向山下疾奔而去。不戒和尚更是摸不着头脑,呆了一会,道:“奇怪,奇怪才见不到他时,拚命要见。见到他时,却又不要见了。就跟她妈妈一模一样,小尼姑的心事,真是猜想不透。”眼见女儿越奔越远,当即追了下去。
田伯光支撑着站起身来,他服了不戒所给的解药后,体内毒性稍减,向令狐冲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转过身来,踉跄下山。
岳不群待田伯光去远,这才说道:“冲儿,你对这恶贼,挺有义气啊,宁可自剌一剑,也不肯杀他。”令狐冲脸有惭色,知道师父目光极是锐利,适才自己这番做作,须瞒不过他,只得低头说道:“师父,此人行止虽是不端,一来他已答应改过迁善,二来他数次曾将弟子制住,却始终留情不杀。”岳不群冷笑道:“跟这种狼心狗肺的贼子也讲道义,你这一生之中,苦头有得吃了。”他对这个大弟子一向钟爱,刚才他假装跌倒,自剌其腿,明知是诈,只是此人从小便十分狡狯,岳不群知之已稔,也不十分追究,再加令狐冲对不戒和尚这番言语应对得体,颇洽己意,田伯光这桩公案,暂且便搁下了,伸手说道:“书呢?”
令狐冲见师父和师妹去而复返,便知盗书事发,师父回山追索,此事正是求之不得,说道:“在六师弟处。小师妹为救弟子性命,一番好意,师父请勿怪责。但未奉师父之命,弟子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伸手碰那秘笈一碰。秘笈上所录神功,更是只字不敢入眼。”岳不群脸色登和,微笑道:“原当如此。我也不是不肯传你,只是本门面临大事,时机紧迫,无暇从容指点,但若任你自习,只怕误入歧途,反有不测之祸。”顿了一顿,续道:“那不戒和尚疯疯癫癫,内功倒颇高明,是他替你化解了身体内的六道邪门真气么?现下觉得怎样?”令狐冲道:“弟子身体上烦恶尽消,种种灸热冰冷之苦也已除去,不过周身没半点力气。”岳不群道:“重伤初愈,自是乏力。不戒大师的救命之恩,咱们该当图报才是。”令狐冲应道:“是。”岳不群上得华山时,一直担心遇上桃谷六仙,此刻不见其踪,心下稍定,但也不愿多所逗留,道:“咱们会同大有,一齐去嵩山吧。冲儿,你能不能长途跋涉?”令狐冲大喜,连声道:“能,能,能!”师徒三人当下来到祖先堂旁的小舍外,岳灵珊快步在前,推门进内,突然间“啊”的一声,尖叫出来,声音中充满了恐怖。
岳不群和令狐冲同时抢上两步,向内望时,只见陆大有直挺挺的卧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令狐冲笑道:“师妹勿惊,是我点倒他的。”岳灵珊道:“倒吓了我一跳,为什么点倒了六猴儿?”令狐冲道:“他也是一番好意,见我不肯观看秘笈,便念诵秘笈上的经文给我听,我阻止不住,只好点倒了他,他怎么——”突然之间,岳不群“咦”的一声,俯身一探陆大有的鼻息,又搭了搭他的脉博,惊道:“他怎么——怎么会死了?冲儿,你点了他什么穴道?”
令狐冲听说陆大有竟然死了,这一下当真是吓得魂飞天外,身子晃了几晃,险些便欲晕去,颤声道:“我——我——”伸手去摸陆大有的脸颊,触手冰冷,死去已然多时,忍不住哭出声来,叫道:“六——六师弟,你当真死了?”岳不群道:“书呢?”令狐冲泪眼模糊的瞧出来,不见了那部“紫霞秘笈”,也道:“书呢?”忙伸手到陆大有尸身的怀里一搜,并无秘笈的影踪,说道:“弟子点倒六师弟之时,依稀记得那部秘笈好端端的摊在桌上,怎么会不见了?”岳灵珊在炕上、桌旁、门角、椅底,到处找寻,却那里有紫霞秘笈的踪迹?
这部秘笈是华山派内功的无上典籍,一旦突然失踪,岳不群心中如何不急?他细查陆大有的尸身,更无一处致命的伤痕,再在小舍前后与屋顶踏勘一遍,并无外人到过的丝毫踪迹,寻思:“既无外人来过,那绝不是桃谷六仙或不戒和尚取去的了。”厉声问道:“冲儿,你到底点的是甚么穴道?”令狐冲双膝一曲,跪在师父面前,道:“弟子生怕重伤之余,手上无力,是以点的是膻中要穴,没想到——没想到竟然失手害死了六师弟。”一探手,拔出陆大有腰间的长剑,便往自己颈中刎去。岳不群伸指一弹,那长剑穿破窗格,远远的飞了出去,说道:“便是要死,也得先找到了紫霞秘笈。你把秘笈藏到那里去了?”
令狐冲心下一片冰凉,心想:“师父竟然疑心我藏起了紫霞秘笈。”他呆了一呆,说道:“师父,这秘笈定是为人盗去,弟子说甚么也要去追寻回来,一页不缺,归还师父。”岳不群心乱如麻,说道:“若是给人抄录了,或是背熟了,纵然一页不缺的得回原书,本门的上乘武功,也从此不再是独得之秘了。”他顿了一顿,温言说道:“冲儿,倘若是你取去的,你交了出来,师父不责备你便是。”
令狐冲呆呆的瞧着陆大有的尸身,井然间仰天长笑,大声道:“师父,弟子今日立下重要,世上若有人偷窥了师父的紫霞秘笈,有十个弟子便杀他十个,有一百个便杀他一百个。师父倘若仍然疑心是弟子偷了,请师父举掌击毙便是。”
岳不群摇头道:“你起来!你既说不是,自然不是了。你和大有向来交好,当然不是故意杀他。那么这部秘笈,到底是谁偷了去呢?”眼望窗外,呆呆的出神。岳灵珊垂泪道:“爹,都是女儿不好,我——我自作聪明,偷了爹爹的秘笈,那知道大师哥固然决意不看,反而害了六师哥的性命。女儿—女儿说什么也要去找回秘笈。”岳不群道:“咱们四下再找一遍。”这一次三个人将小舍中每一处都细细找过了,秘笈固是不见,也没发现半点可疑的线索。岳不群道:“此事不可声张,除了我对你娘说明之外,向谁也不能提及。咱们葬了大有,这就下山去吧。”
令狐冲见到陆大有尸体的脸,忍不住又是悲从中来,寻思:“同门诸师弟之中,以六师弟对我情谊最深,那知道一个失手,竟会将他点毙。这件事实在万万料想不到,即是我丝毫没有受伤,这样一指,也决计不会送了他的性命,难道只因我体内有了桃谷六仙的邪门真气,因而出指异乎寻常么?就算如此,那部紫霞秘笈却何以又会不翼而飞?这中间的跷蹊,当真猜想不透。师父既已对我起了疑心,辩白也是无用,说什么也要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那时再行自刎以谢六师弟便了。”他拭了拭眼泪,找把锄头,挖坑将陆大有的尸体葬了。若在平时,挖个泥坑原费不了多大力气,可是此刻累得全身大汗,气喘不已,还是岳灵珊在旁相助,这才安葬完毕。
三人来到白马驿上,与岳夫人等相会。岳夫人见令狐冲不但霍然而愈,而且能够随伴前来,自是不胜之喜,但当岳不群悄悄告知他陆大有身亡,紫霞秘笈失踪的讯息,岳夫人却又凄然下泪。紫霞秘笈失踪虽是大事,但在她想来,丈夫早已熟习,是否保有秘笈,已不大相干。可是陆大有为人随和,人人都跟他交好,一旦惨亡,自是伤心难过。众弟子不明缘由,只是见师父、师娘、大师哥、和小师妹四人都是神色郁郁,谁也不敢大声谈笑。
当下岳不群命劳德诺雇了两辆大车,一辆由岳夫人和岳灵珊乘坐,另一辆由令孤冲躺卧其中养伤,一行向东朝嵩山进发。
一路无话,这日行到韦林镇,天已将黑,一行人往镇上客店投宿。但镇上只有一家客店,已住满了客人,华山派一行人颇有女眷,借宿不便。岳不群道:“咱们再赶一程路,到前面镇上再说。”那知行不到三里路,岳夫人所乘的大车脱了车轴,无法再走。岳夫人和岳灵珊从车中出来步行。令狐冲道:“师娘,我伤势已大好了,你和师妹坐这辆车。”一面说,一面从车中出来。
施戴子忽然指着东北角,说道:“师父,那边树林之中有座庙宇,咱们过去借宿可好?”岳夫人道:“就是女眷不便。”岳不群道:“戴子,你过去问一声,若是庙中和尚不肯,那就罢了,不必强求。”施戴子应了,飞奔而去,过不多时,便奔了回来,远远叫道:“师父,是一座破庙,没有和尚。”众人大喜,均道:“那再好不过。”陶钧、英白罗、舒奇等年幼弟子当先奔去。
岳不群、岳夫人等到得庙外时,只见东方天边乌云一层层的堆将上来,霎时间天色便已昏黑。岳夫人道:“幸好这里有一座破庙,要不然途中非遇大雨不可。”走进大殿,只见殿上供的是一座青面神像,身披树叶,手持枯草,原来是尝百草的神农氏药王菩萨。岳不群率领众弟子向神像行了礼,还没打开铺盖,电光连闪,半空中忽喇喇的打了个霹雳,跟着黄豆大的雨点洒将下来,只打得瓦上刷刷直响。那破庙年久失修,到处漏水,众人铺盖也不打开了,各寻干燥之地而坐。高根明、梁发和三名女弟子自去做饭。岳夫人道:“今年春雷响得好早,只怕年成不好。”
令狐冲在殿角中倚着钟架而坐,望着街头雨水倾倒下来,宛似一张水帘,心想:“倘若六师弟健在,大家有说有笑,那便开心得多了。”
若在平日,令狐冲必和岳灵珊、陆大有、高根明等人在一起说笑,但自陆大有去世后,他内心自咎,料想自己在世上已活不久长,极少再去和岳灵珊说话,有时见她和林平之在一起,更是避得远远的。他心中常想:“小师妹拚着给师父责骂,盗了紫霞秘笈来给我,足见对我情意殷殷。我既爱他,自是盼她一生快乐。我决意找到秘笈之后,便自刎以谢六师弟,岂可再去招惹于她?她和林师弟正是一对璧人,但愿她将我忘得干干净净,我死之后,她眼泪也不流一滴。”心中虽这么想,可是每当见到她和林平之并肩同行,娓娓而谈之际,胸中实是酸楚难当。
这时药王庙外大雨倾盆,眼见岳灵珊在殿上走来走去,帮着烧水做饭,她目光每次和林平之相对,两人脸上都露出一丝微笑。这情景他二人只道旁人全没注意,可是每一次微笑,从没逃过令狐冲的眼去。他二人相对一笑,令狐冲心中便是一阵难受,想要转过了头不看,但每逢岳灵珊走过,他总是情不自禁的要向她瞥上一眼。
用过晚饭后,各人分别睡卧。耳听得那雨一阵大,一阵小,始终不止,他心下烦乱,一时难以入睡,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听得大殿上鼻息声此起彼落,各人均已沉沉睡去,突然之间,西南方传来一片马蹄之声,约有十余骑之多,沿着大道驰来。令狐冲心中一凛:“黑夜之中,怎地有人冒雨奔驰?难道是冲着我们来么?”他坐起身来,只听岳不群低声喝道:“大家别作声。”过不多时,那十余骑在庙外在了过去。这时华山派诸人已全都醒转,各人手持剑柄防敌,听得马蹄声越过庙外,渐渐远去,各人松了口气,正欲重行卧倒,却听得马蹄声又兜了转来。十余骑马来到庙外,一齐停住。只听得一个清亮的声音叫道:“华山派岳先生在庙里么?咱们有一事请教。”令狐冲是本门大弟子,向来由他出面应付外人,当即走到门边,拔闩开门,说道:“夤夜之际,是那一路朋友过访?”望眼过去,但见庙外一字排开十五骑人马,有六七人手中提着孔明灯,一齐往令狐冲脸上照来。
黑暗之中六七盏灯同时照向眼来,不免耀眼生花,此举极是无礼,只这么一照,已显得来人充满了敌意。令狐冲睁大了眼睛,却见来人个个头上戴了个黑布罩子,只露出一对眼睛。这黑布罩子或作挡雨之用,但显然更大用意是不欲以真面目示人。令狐冲心中一动:“这些人若不是素识,便是怕给我们记得了相貌。”只听左首一人说道:“请岳不群先生出见。”
令狐冲道:“阁下何人?请示知尊姓大名,以便向敝派师长禀报。”那人道:“我们是何人,你也不必多问。你去跟你师父说,听说华山派得到了福威镖局的辟邪剑谱,要想借来一观。”令狐冲气往上冲,说道:“华山派自有本门武功,要别人的辟那剑谱何用?别说我们没有得到,就算得到了,阁下如此无礼强索,还将华山派放在眼里么?”
那人哈哈大笑,其余十四人也都跟着大笑,笑声从旷野中远远传了开去,声音极是洪亮,显然每一个人都是内功不弱。令狐冲暗暗吃惊:“今晚又遇上了劲敌,这一十五个人,看来人人都是好手,却不知是甚么来头?”
众人大笑声中,只听得一人朗声说:“听说福威镖局姓林的那小子,已投入了华山派门下。素仰华山派君子剑岳先生剑术通神,独步武林,对那辟邪剑谱,自是不值一顾。我们是江湖上无名小卒,斗胆请岳先生赐借一观。”那十四人的笑声呵呵不绝。但这一人的说话声音,从笑声中透了出来,仍然清晰洪亮,丝毫未为嘈杂之声所掩,足见此人内功比之余人又胜了一筹。令狐冲道:“阁下到底是谁?你——”只说得几个字,却是连自己也无法听见,他心中一惊,随即住口,暗忖:“难道我十多年来所练内功,居然一点也没剩下?”他自下华山之后,曾数度按照本门心法修习内功,可是稍一运气,体内便是杂息奔腾,无法控制,越想加以控制,越是气闷难当,若不立停内息,登时便会晕了过去。练了数次,均是如此,当下便向师父请教,但岳不群只是冷冷的瞧了他一眼,并不置答。令狐冲当时即想:“反正我已命不入矣,又去练这内功作甚?”此后便不再练。近来身子一切复原,行动如常,不料此刻提气说话,竟被对方的笑声压住了,一点声音也传不出去。
却听得岳不群清亮的声音从庙中传了出来:“各位均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怎地自谦是无名小卒?岳某素来不打诳语,林家辟邪剑谱,并不在我们这里。”他说这几句话时用上了紫霞神功,听来似乎平平无奇,但夹在庙外十余人的大笑声中,庙里庙外,无人不是听得清清楚楚,他说得轻描淡写,和平时谈话殊无分别,比之那人力运中气的大声说话,显然远为自然,这番举重若轻的功力,又是远在那人之上了。
只听得另一个粗声说道:“你自称不在你们这里,却到那里去了?”岳不群道:“阁下凭么甚么资格问这句话?”那人道:“天下之事,天下人管得。”岳不群冷笑一声,并不答话。那人粗声说道:“姓岳的,你到底交不交出来?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交出来,咱们只好动粗,要进来搜了。”岳夫人低声道:“女弟子们站在一块,背靠着背,男弟子们,拔剑!”刷刷刷刷声响,众人都拔出了长剑。
令狐冲站在门口,手按剑柄,还未拔剑,已有两人一跃下马,向他冲了过来。令狐冲身子一侧,待要拔剑,只听一人喝道:“滚开!”抬起右腿,将他踢了个筋斗,远远摔了出去。令狐冲直飞出数丈之外,跌在灌木丛中。他头脑中一片混乱,心道:“刚才我明明施展擒拿手法,已勾住他的膀子,这一招‘回风拂柳’不但可以避开他这一踢,还能将他身子摔开。一拿一勾,丝毫不错,何以竟未奏效?他这一踢,力道也不如何惊人,为什么我下盘竟然轻飘飘的没半点力气?”他挣扎着待要坐起,突然之间,胸腹间热血翻涌,七八道真气盘旋来去,在他身体内相互冲突碰撞,教他便要移动一根手指,也是不能。
令狐冲大惊,想要张嘴大叫,却是叫不出半点声息,这情景便如着了梦魇,脑子甚是清醒,便是丝毫动弹不得。耳听得兵器撞碰之声铮铮不绝,师父,师娘,二师弟等人已冲到庙外,和七八个蒙面人斗在一起,另有几个蒙面人却已闯进了庙内,一阵阵叱喝之声,从庙门中传出,还夹着几下女子的呼叱声音。这时雨势又已转大,几盏孔明灯被抛在地下,发出淡淡黄光,映得剑光闪烁,人影乱晃。
过不多时,只听得庙中传出一声女子的惨呼,令狐冲心中更是焦急,来攻之敌个个都是男子,这声女子惨呼,自是师妹之中有人受了伤,眼见师父舞动一柄长剑,以一敌四,师娘则在和两个敌人缠斗。他知师父师娘剑术极精,虽是以少敌多,谅来不会落败。二师弟劳德诺大声吆喝,也是以一挡二,这两个敌人均使单刀,从兵器撞碰之声中听出来,显是膂力极是沉雄,时候一长,劳德诺势非落败不可。
他眼中见到己方三人,对抗敌方八人,形势已然颇为险恶,但想象庙中情景,只怕更是凶险。进庙去的敌人共有七人,庙内师弟师妹人数虽众,却无一高手,耳听得惨叫之声连连,多半已有几人遭了毒手。那七名敌人将众师弟师妹屠戮一尽,再出来围攻师父、师娘和劳师弟,那时师父、师娘最多也只仅以身免,要想歼敌报仇,却是万万不能了。他心中越是焦急,越是使不出半分力气,不住暗暗祷祝:“老天爷保佑,让我有半个时辰恢复力道,令狐冲只须进得庙中,自当力护小师妹周全,我便是给敌人碎尸万段,身遭无比酷刑,也是心甘情愿。”他强自挣扎,又运内息,陡然间六道真气,一齐向胸口上冲,跟着却又两道真气自上而下,将这六道真气压了下去,登时全身空荡荡地,似乎五脏六腑,全都不知去向,肌肤血液,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令狐冲暗叫:“罢了,罢了!原来如此。”
这时他方才明白,原来桃谷六仙竞以真气替他疗伤,六道真气分从不同经脉中注入,内伤并未治好,这六道真气即停留在他体内,郁积难宣。倘若他修习华山派“紫霞秘笈”所教上乘内功,便能逐步将这六道邪门真气逐步化去,偏生遇上了内功甚高而性子极躁的不戒和尚强行以两道真气,将桃谷六仙的真气压了下去,一时之间,似乎他内伤已愈,实则是他体内更多了两道真气,相互均衡抵制,使得他旧习内功半点也不留存,竟然变了废人一个。他一想明此理,胸口一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心想:“我遭此不测,等于是废去了找全身武功,今日师门有难,我竟然出不了半分力气。令狐冲身为华山派大弟子,眼睁睁的躺在地下,听凭师父、师娘受人欺辱,师弟、师妹为人宰割,当真是枉自为人了。好,我去和小师妹死在一块。”
他知道只消稍一运气,牵动体内八道真气,全身便无法动弹,当下气沉丹田,丝毫不运内息,果然抬腿伸足,能够移动四肢,当下慢慢站起身来,慢慢拔出长剑,一步一步的走进庙中。
一进庙门,扑鼻便闻到一阵血腥之气,神坛上亮着两盏孔明澄,想是敌人携来,但见梁发,施戴子,高根明诸师弟,正自和敌人浴血苦战,几名师弟、师妹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岳灵珊和林平之正并肩和一个蒙面敌人相斗,岳灵珊长发披散,林平之左手执剑,显然右手已为敌人所伤。那蒙面敌人手持一根短枪,使得矫矢灵活,变化莫测,林平之连使三招“苍松迎客”才挡住了他的攻势,但苦在所学剑法有限,只见敌人短枪一起,枪上红缨抖开,耀眼生花,噗的一声,林平之右肩又中了一枪。岳灵珊急剌两剑,逼得敌人退开一步,叫道:“小林子,快去裹伤。”林平之道:“不要紧!”剌出一剑,脚步已然踉跄。
那蒙面人一声长笑,横过枪柄,拍的一声响,打在岳灵珊腰间。岳灵珊右手撤剑,痛得蹲下身去。令狐冲大惊,这时只是要护得她周全,甚么也不顾了,当即持剑抢上,提气一剑剌出,剑尖只递出一尺,内息上涌,右臂登时软软的垂了下来。那蒙面人眼见剑到,本待侧身闪避,然后还他一枪,预料这一抢既狠且准,可从令狐冲胁下直剌进他胸膛,那知他一剑剌本到半尺,手臂便垂了下来。那蒙面人微感诧异,一时不去细想,顺势横扫一腿,将令狐冲从庙门中踢将出去。
令狐冲全身瘫痪,砰的一声,摔在庙外的水潭之中。大雨兀自滂沱,他口中、眼中、鼻中、耳中,全是泥浆,一时无法动弹,却见二师弟劳德诺已被人点倒,本来和他对战的两个敌人,分别去斗岳不群夫妇。过不多时,庙中又拥出两个敌人,变成岳不群独斗七人,而岳夫人力抗三敌的局面。只听得岳夫人和一个敌人齐声呼叱,两人腿上都受了伤。那敌人退了下去,岳夫人眼前虽是少了一敌,但腿上被重重砍了一刀,受伤着实不轻,又拆得几招,肩头又被敌人刀背击中,委顿在地。两个蒙面人同时在她背心上点了几处穴道,教她无法暴起伤人。
这时庙中群弟子相继受伤,一一被人制服。来攻之敌显是另有重大图谋,只是将华山群弟子打倒擒获,或点其穴道,却并不伤性命。十五个人团团围住岳不群四周,八名好手分站八方,与岳不群对战,余下七人手中各执孔明灯,将灯火射入岳不群眼中。华山派掌门内功虽深,剑术虽精,但对战的八人无一不是好手,七道灯光射入眼中,更是令他难以睁眼。但他究是五岳剑派中的一派之长,临危不乱,明知今日华山派已然一败涂地,势将在这药王庙中全军覆没,仍是仗剑守住门户,气力悠长,剑法精严,灯火射到之时,他眼便瞧向地下,那八个敌人一时倒也奈何他不得。
只听一名蒙面人高声叫道:“岳不群,你投不投降?”岳不群朗声道:“岳某宁死不辱,要杀便杀。”那人道:“你不投降,我先斩下你夫人的右臂!”说着提起一柄厚背薄刃的鬼头刀,在孔明灯照射之下,刀刃上发出幽幽蓝光,刀锋对住了岳夫人的肩头。岳不群微一迟疑:“难道听凭师妹被他们断去一臂?”但随即心想:“若是弃剑投降,一般的受他们欺凌虐辱,我华山派数百年的令名,岂可在我手中葬送?”突然间吸一口气,脸上紫气大盛,一剑向左首的汉子劈了过去。那汉子举刀一挡,岂知岳不群这一剑上伴附着紫霞神功,力道劲强,那刀竟然被剑逼了回来,一刀一剑,同时砍在他右臂之上,竟是将他的右臂砍下了两截,鲜血四溅,那人大叫一声,摔倒在地。
岳不群一招得手,运剑嗤的一剑,又插入了另一名敌人的左腿,那人破口大骂,退了下去。和他对战的少了二人,但余下六人均是内外功俱臻上乘的好手,岳不群单打独斗,多半赢面较多,但六人联手,他便抵敌不住了。蓦地里噗的一声,他背心上中了一记链子锤,连攻三剑将敌人驱开,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蒙面众敌齐声欢呼:“岳老儿受了伤,累也累死了他!”和他对战的六人眼见胜算在握,攻势反而缓了,这一来,岳不群更无可乘之机。
冒雨夜袭的蒙面敌人,一共一十五人,其中三人为岳不群夫妇所伤,只一个被斩断手臂的伤得极重,其余二人伤腿,并无大碍,手中提着孔明灯,不住口的向岳不群嘲骂。岳不群听他们口音,似是秦晋交界处的人氏,当地韦林镇已靠近豫西,所说口音全然不同。这些人武功甚杂,显然并非一个门派,但趋退之际,相互间又是默契甚深,并不是临时聚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来历,心中实是猜想不透。最奇的是,这一十五人无一是弱者,以自己在江湖上见闻之博,不该一十五名武功好手竟然连一个人也认不出来,但偏偏便是摸不着半点头脑。他拿得定这些人从来未和自己交过手,绝无仇冤,难道真是为了区区一本“辟邪剑谱”,便如此大举来和华山派为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