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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灵珊和林平之指点风物,细语喁喁,却另是一般心情。岳夫人扯了扯丈夫的衣袖,低声道:“珊儿和平儿年轻,这般男女同行,在山野间浑没要紧,到了大城市之中,却是不妥,咱二老陪陪他们吧。”岳不群一笑,道:“你我年纪已然不轻,男女同行便浑没要紧了。”岳夫人哈哈一笑,抢上几步,走到女儿身畔。四个人脚底都是极快,问明途径后,径向朱仙镇而去。
将到镇上,只见路旁有座大庙,庙额上写着“杨将军庙”四个金字。岳灵珊道:“爹,我知道啦,这是杨再兴将军的庙,他误走小商河,被金兵射死的。”岳不群点头道:“正是。杨将军为国捐躯,令人好生敬仰,咱们进庙去瞻仰遗容,跪拜英灵。”眼见其余众弟子相距尚远,四人不待等齐,先行进庙,只见杨再兴的神像粉面银铠,英气勃勃。岳灵珊心道:“这位杨将军生得好俊!”转头向林平之瞧了一眼,心下暗生比较之意。
便在此时,忽听得庙外有人说道:“我说杨将军庙供的一定是杨再兴。”岳不群夫妇听得声音,脸色均是一变,同时伸手去摸剑柄,却听得另一人道:“天下姓杨的将军甚多,怎么一定是杨再兴?说不定是后山金刀杨老令公,又说不定是杨六郎,杨七郎?”又有一人道:“单是杨家将,也未必是杨令公,杨六郎,杨七郎,说不定是杨文广呢?”另一人道:“为甚么不能是杨四郎?”先一人道:“杨四郎投降番邦,绝不会起一座庙来供他。”另一人道:“你讥剌我排行第四,就会投降番邦,是不是?”先一人道:“你排行第四,跟杨四郎有甚么相干?”另一人道:“你排行第五,杨五郎五台山出家,你又为甚么不做和尚?”先一人道:“我做和尚,你便得投降番邦。”
岳不群夫妇听到最初一人说话之声,便知是桃谷诸怪到了,待听他数人缠夹不清的争辩,更无怀疑,当即打个手势,和女儿及林平之一齐躲入神像之后。他夫妇躲在左首,岳灵珊和林平之躲在右首。只听得桃谷诸怪在庙外不住口的争辩,却竟不进来看个明白。岳灵珊心下暗暗好笑:“那有什么好争的,到底是杨再兴还是杨五郎,进来瞧瞧不就是了?”
岳夫人倾听外面说话之声,只是五人,心想那桃实仙果然是被自己剌死了,自己和丈夫所以远离华山,乃是躲避这桃谷诸怪,防他们上山报仇,不料狭路相逢,还是在这里碰上了,虽然尚未见到,但劳德诺等转眼便到,如何能逃得过?只听五怪愈争愈烈,终于有一人道:“咱们进去瞧瞧,到底这庙供的是什么臭菩萨。”五个人一涌而进,一个人大声叫了起来:“啊哈,你瞧,这里不明明写着‘杨公再兴之神’,这当然是杨再兴了。”说话的乃是桃枝仙。
桃干仙搔了搔头,道:“这里写的是‘杨公再’,又不是‘杨再兴’,原来这个杨将军姓杨,名字叫做公再,唔,杨公再,杨公再,好名字啊好名字。”桃枝仙大怒,大声道:“这明明是杨再兴,你胡说八道,怎么叫做杨公再。”桃干仙道:“这里写的是‘杨公再’,可不是‘杨再兴’。”桃根仙道:“那么‘兴之神’三个字是什么意思?”桃干仙道:“‘兴之神’这三字难道是我写的?既然不是我写的,我怎知是什么意思?”桃叶仙道:“兴,就是高兴,兴之神,是精神很高兴的意思,杨公再这姓杨的小子,死了有人供他,精神当然很高兴了。”桃根仙点头道:“很是,很是。”桃花仙道:“我说这里供的是杨七郎,果然不错,我桃花仙大有先见之明。”桃枝仙怒道:“是杨再兴,怎么是杨七郎了?”桃干仙也怒道:“是杨公再,又怎么是杨七郎了?”
桃花仙道:“三哥,,杨再兴排行第几?”桃枝仙摇头道:“我不知道。”桃花仙道:“杨再兴排行第七,是杨七郎。二哥,杨公再排行第几?”桃干仙道:“从前我知道的,现在忘了。”桃花仙道:“我倒记得,他排行也是第七,所以是杨七郎。”桃根仙道:“这神倘若是杨再兴、便不是杨公再,如果是杨公再,便不是杨再兴。怎么又是杨再兴,又是杨公再?”桃叶仙道:“大哥你有所不知。这个‘再’字,是甚么意思?‘再’,便是再来一个之意,一定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所以既是杨公再,又是杨再兴。”余下四人连连点头,都道:“此言甚是有理。”突然之间,桃枝仙又说道:“你说名字中有一‘再’字,便要再来一个,那么杨七郎名字中有个七字,岂不是要再来七个?”桃叶仙道:“是啊,杨七郎有七个儿子,那是众所周知之事!”桃根仙道:“然则名字中有个千字便生一千个儿子,有个万字,便生一万个儿子?”五个人越扯越远,岳灵珊几次要笑出声来,却都强自忍住。桃谷五怪又争了一会,桃干仙忽道:“杨七郎啊杨七郎,你只要保佑咱们六弟不死,老子向你磕几个头也是不妨。我这里先磕头了。”说着跪下磕头。岳不群夫妇一听,互视一眼,脸上均有喜色,心想:“听他言下之意,那怪人虽然中了一剑,却尚未死。”桃枝仙道:“倘若六弟死了呢?”桃干仙道:“我便将神像打得稀烂,再在烂泥上撤一泡尿。”
桃花仙道:“就算你把杨七郎的神像打得稀巴烂,又撒上一泡尿,就算再拉上一堆屎,却又怎地?六弟死都死了,你磕了头,总之是吃了亏啦!”桃枝仙道:“言之有理,这头且不忙磕,咱们去问个清楚,到底六弟的伤冶得好呢还是治不好。治得好再来磕头,治不好便来拉尿?”桃根仙道:“倘若治得好,不磕头也治得好,这头便不用磕了。倘若治不好,不拉尿也治不好,这尿便不用拉了。”桃叶仙道:“六弟冶不好,咱们大家便不拉尿?不拉尿,岂不是要胀死?”桃干仙突然放声大哭,道:“六弟要是活不成,大伙儿不拉尿便不拉尿,胀死便胀死。”其余四人都是大哭起来。桃枝仙忽然哈哈大笑,道:“六弟倘若不死,咱们白哭一场,岂不吃亏?去去去,去问个明白,再哭不迟。”桃花仙道:“这句话大有语病,六弟倘若不死,‘再哭不迟’四个字便用不着了。”五个人一面争辩,快步出庙。
岳不群道:“那人到底死活如何,事关重大,我去探个虚实。师妹,你和珊儿他们在这里等我回来。”岳夫人道:“你孤身犯险,没有救应,我和你同去。”说着抢先出庙。岳不群过去每逢大事,总是夫妻联手,此刻听妻子这么说,知道拗不过她,也不多言。两人出庙后,遥遥望见桃谷五怪从一条小路转入一个山树。两人不敢太过逼近,只是远远跟着,好在五人争辩之声甚响,虽然远,却听得清楚五人的所在,沿着那条山道,经过十几株大柳树,只见一条小溪之畔有几间瓦屋,桃谷五怪的争辩声直响入那座瓦屋之中。岳不群轻声道:“从屋后绕过去。”
夫妇俩展开轻功,远远向右首奔出,又从里许之外兜了转来。那瓦屋之后又是一排柳树,两人隐身在柳树之后,猛听得桃谷五怪齐声怒叫:“你杀了六弟啦!”“怎——怎么剖开了他的胸膛?”“要你这狗贼抵命。”“把你的胸膛也给剖了开来。”“啊哟,六弟,你死得这么惨,我——我们永远不拉尿,跟着你一齐胀死。”岳不群大惊,均想:“怎么有人剖了他们六弟的胸膛?”两人弯腰走到窗下,从窗缝向屋内望去。其时暮色已深,屋内明晃晃的点了七八盏灯,只见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大床。床上仰卧着一个全身赤裸的男子,这人胸口已被人剖开。鲜血直流,双目紧闭,似已死去多时,瞧他面容,正是那日在华山顶上被岳夫人剌死的桃实仙。桃谷五怪围在他的身旁,指着一个矮胖子大叫大嚷。
这矮胖子身高不过四尺,但横阔几乎也有四尺,脑袋极大,生一撇鼠须,摇头晃脑,形相十分滑稽。他双手都是鲜血,右手持着一柄雪亮的短刀,刀上也染满了鲜血。他双目直瞪桃谷五怪,过了一会,才沉声道:“放屁放完了没有?”桃谷五怪齐声道:“放完了,你有什么屁放?”那矮子道:“这活死人胸口中剑,你们给他敷了金创药,千里迢迢的抬来求我救命。你们路上走得太慢,创口结疤,经脉都对错了,要救他性命是可以的,不过经脉错乱,救活后武功全失,而且下半身瘫痪,无法行动。这样的废人,医好了有何用处?”桃根仙道:“虽是废人,总比死人好些。”那矮子怒道:“我要就不医,要就全部医好,医成一个废人,老子颜面何在?不医了,不医了,你们把这死尸抬去吧,老子决心不医了,气死我也,气死我也!”
桃根仙道:“你说‘气死我也’,怎么又不气死?”那矮胖子双目直瞪着他,冷冷的道:“我早就给你气死了。你怎知我没有死?”桃干仙道:“你既无医好我六弟的本事,何以又剖开了他的胸膛?你—你—你—”那矮胖子仍是冷冷的道:“我的外号叫作什么?”桃干仙道:“你的狗屁外号有道是‘杀人名医!’”岳不群夫妇心中一凛,对望了一眼,均想:“原来这个形相古怪的矮胖子,居然便是大名鼎鼎的‘杀人名医’,不错,普天下医道之精,据说以这平一指为第一,那怪人身受重伤,他们来求他医治,原是在情理之中。”
只听平一指冷冷的道:“我既号称‘杀人名医’,杀个把人,又有什么希奇?”桃花仙道:“杀人有什么难?你只会杀人,不会医人,枉称了这‘名医’二字。”平一指道:“谁说我不会医人?我将这活死人的胸膛剖开,经脉重行接过,医好之后,内外武功和未受伤时一模一样,这才是杀人名医的手段。”桃谷五怪大喜,齐声道:“原来你能救活六弟,那可错怪你了。”桃根仙道:“你怎——怎么还不动手医冶?六弟的胸膛给你剖开了,一直流血不止,再不医治,便来不及了。”平一指道:“杀人名医是你还是我?”桃根仙道:“自然是你,那还用问?”平一指道:“既然是我,你怎知来得及来不及?再说,我剖开他胸膛后,本来早就在准备医治,你们五个讨厌鬼来啰唆不休,我怎么医法?我叫你们去杨将军庙玩个半天,再到牛将军庙,张将军庙去玩玩,为什么这么快便回来了?”桃干仙道:“快动手治伤吧,是你自己在啰唆,还说我们啰唆呢。”平一指又瞪目向他凝视,突然大喝一声:“拿针线来!”
桃谷五仙和岳不群夫妇都给他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大喝吓得吃了一惊,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妇人走进屋来,手中端着一只盘子,一言不发的放在桌上。这妇人四十来岁年纪,脸上全无血色,眼睛深陷,似是身患重病。平一指道:“你们求我救活这人,可知我的规矩?”桃根仙道:“当然知道。不论要杀什么人,你吩咐下来好了,我们六兄弟无不遵命。”平一指道:“那就是了,现在我还没想到要杀那一个人,等想到了,再跟你们说。你们通统给我站在一旁,不许出一句声,只要发出半点声息,我即停手,这人是死是活,我可再也不管了。”桃谷五怪生平不受人气,而且要他们乖乖的站着不出一句声,那可比什么都难受。
六兄弟自幼同房而睡,同桌而食,只怕是在睡梦之中,也要争辩个不休。这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都是满腹言语,须得一吐方快,只是手足情深,想到只须说一个字,便送了六弟的性命,唯有竭力忍住,连咳嗽也不敢咳出声来。
平一指取过一口大针,穿上了一条透明的粗线,将桃实仙胸口的剖开处缝了起来,别瞧他十根手比又粗又短,便似十根胡萝卜一般,但动作竟是灵巧之极,运针如飞,片刻间将一条九寸来长的伤口缝上了。桃实仙早已昏迷了过去,绝不出声。平一指反手从许多磁瓶中取出这种药粉,那种药水,纷纷敷在伤口之上。又撬开桃实仙的牙根,灌下了几种药水,然后用湿布抹去他身上的鲜血。那高瘦妇人一直在旁相助,递针递药,动作也极是熟练。
平一指向桃谷五仙瞧了瞧,眼见五人唇动舌摇,个个急欲说话,便道:“此人还没有活,等他活了过来,你们再说话吧。”五人张口结舌,神情极是尴尬。平一指“哼”了一声,坐在一旁。五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都没有说话,那妇人则将针线刀圭等物移了出去。岳不群夫妇躲在窗外,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此刻屋内鸦雀无声,窗外只须稍有动静,屋内诸人立时便会蔡觉。
寂静之中,忽听得邻室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师弟,医活了人没有?”平一指道:“当然医活了,难道还会医死吗?”只听得板门呀的一声推开,走进一个胖子来。这人比平一指稍高,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他走到桃实仙身旁,突然之间,伸掌在桃实仙头顶“百会穴”上重重一击。六个人“啊”的一声,同时惊呼出来。这六个人中五个是桃谷五仙,另一个竟是躺卧在床的桃实仙。他一声呼叫,便即坐起,骂道:“你奶奶的,为甚么打我头顶?”那白发老骂为道:“你奶奶的,老子不用真气通你百会穴,你能好得这么快么?”桃实仙道:“你奶奶的,老子好得快好得慢,跟你又有什么相干?”那白发老人道:“你奶奶的,老子要和我师弟商量要事,你老是不能起身,岂不是叫老子等得不耐烦?”桃实仙道:“你奶奶的,老子走就走,希罕么?”一骨碌站起身来,迈步便行。桃谷五仙见他说走就走,好得如此迅速,都是又惊又喜,跟随其后,出门而去。
岳不群夫妇心下骇然,均想:“平一指的医术果是惊人,而他师兄的内力亦是非同小可,适才在桃实仙头顶百会穴上这一拍,定是以浑厚内力注入其体,这才能令他立时苏醒。”二人微一犹豫,只见桃谷六仙已去得远了,而那白发老人与平一指已在室内坐定。既知这二人内功高深,岳不群夫妇便不敢立即离去,刚才若和桃谷六仙同时离开,屋内二人多半不会察觉,此时却须另候机会了。
只听那白发老人问道:“你要叫桃谷六怪去杀什么人?”平一指道:“还没想出来,师哥,你说叫他们去杀了谁好?”那白发老人道:“我怎知你胸中的鬼主意?”他顿了顿道:“我猜你定欲利用他六人,助你到千秋宫去取宝,是不是?”平一指哼了一声,道:“千秋宫去取宝?你白发童子要去千秋宫,世上还有谁敢跟你争的?”岳不群听到这里,向妻子点了点头。心道:“原来这人便是白发童子任无疆。听说此人杀人不眨眼,出名的心狠手辣,只是近二十年来好久没听到他的名字了,却不知他便是杀人名医平一指的师兄。”岳夫人却不知白发童子的来历,但见丈夫脸上肌肉微微一动,眼中露出戒惧的神色,便知道白发老人的来历不小,满心想问,却是不敢开口。
白发童子嘻嘻一笑,手舞足蹈,一副天真澜漫的模样,道:“师弟,上一次千秋宫开宫,我的龙象掌还刚刚开始练,自知进不了宫,苦苦等了三十年,好容易等到今日,那自然是要去试一试的?其实,与你同去却也不妨,咱哥儿俩联手,声势比我独个儿大得多。”平一指道:“算了,算了,我不去千秋宫,咱二人还有兄弟之情。若是我一起此心,只怕还没有离开朱仙镇,已命丧在你龙象掌之下。世上又没第二个杀人名医,我头顶给你击上一掌,谁来给我医啊?”
任无疆道:“中了我龙象掌之人,就算你是杀人名医亲自医治,也未必救治得活。”平一指道:“是啊,杀人容易救人难,原是千古不易之理。”任无疆道:“这也不能一概而论,要看想杀的是谁,想救的又是谁。想杀我白发童子,只怕就不怎容易。”平一指道:“是极!是极!否则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想将你千刀万段,可是我的任师兄,还是活到白了头发,看样子还有七八十年好活。”任无疆呵呵大笑,道:“我今年七十四岁,再活七八十年,岂不是变成老妖怪了?”平一指道:“师哥,我这就要去给一个人治病,你有无兴致跟我出去走走。”任无疆笑道:“在你这三间小屋里呆着,闷也把我闷死了,跟你出去走走也好。”两个人边谈遵行。到了另一间屋中。
岳不群向妻子打个手势,两人立即轻手轻脚的走开,直到离那屋子数十丈处,这才快步疾行。岳夫人道:“那白发童子的内功,似乎比那杀人名医要强得多,师哥,这两人到底是甚么门派的?”岳不群道:“听说平一指的师父是在伏牛山隐居的一个老道士,甚么门派来历,武林中谁也不知。”岳夫人道:“瞧他二人行事,直是邪多于正。”岳不群道:“桃谷六怪也在这里,这开封府是个是非之地,咱们及早离去吧,不用跟他们歪缠了。”岳夫人哼的一声,只觉毕生之中,近几个月来所受委屈特多,丈夫以五岳剑派一派掌门之尊,竟然是在东躲西避,天下虽大,竟似无一容身之所。他夫妇间虽然无话不谈,但话题一涉及此事,便老远的避了开去,以免二人同感尴尬。
不多时两人回到杨将军庙,只见岳灵珊、林平之和劳德诺诸弟子均在后殿相候,各人神色甚是不安。岳不群道:“回船去吧!”众人均已得知桃谷五怪便在当地,谁也没有多问,便即匆匆回舟。劳德诺知道师父心意,径向船家说道:“咱们要办的事很是紧急,不能在开封府多耽了,这就拔锚开船吧。”船家大是奇怪,道:“在开封府一晚也不停?黄河水急,黑夜行船,十分危险,还是明天早早开船的为是。也不争在多耽搁一晚。”劳德诺取出一锭五两重的银子,交给船家,道:“你立即开船,赏你这锭银子。”船家见这一伙客人不论男女,个个身上带剑,势在非允不可,当下谢了一声,接过银子,懒洋洋走到船头去拔篙。
便在这时,只听得桃谷五仙的声音大叫:“令狐冲,令狐冲,你在那里?”岳不群夫妇及华山群弟子脸色一齐大变,只见七个人匆匆奔到码头边,桃谷五仙之外,便是任无疆与平一指。桃谷五仙认得岳不群夫妇,远远望见,便即大声欢呼,五个人纵身一跃,齐向船上跳来。岳夫人拔出长剑,向桃根仙胸口剌了过去。岳不群不等她剑招使老,也已长剑出手,当的一声,却是将妻子的剑刃压了下去,卧着左手一探,将她长剑抓了过来,低声道:“不可鲁莽!”他估量敌情,桃谷五怪同时跃到,即便能伤得一二人,终究非其之敌。只觉船头微微一沉,桃谷五仙已站在船头。桃根仙大声道:“令狐冲,你躲在那里。怎地不滚出来?”令狐冲大怒,道:“我怕你们甚么?为甚么要躲?”突然之间,船身向左一侧,一众女弟子都尖声叫了出来。
船身向左倾侧,登时便有河水灌了进来,幸好那船一侧之后,便又向右边侧了过去,不住的左右摇晃,只见船头又多了二人,一个是杀人名医平一指,另一个便是他师兄白发童子任无疆。这二人都是又矮又肥的胖子,每个人少说也有二百来斤。但这艘船船身甚巨,载重数万斤,这四五百斤重且加上去,本来极难撼动,船身所以倾侧,自是由于师兄弟二人同时使上了“千斤堕”之类的高深内功。岳不群心下暗自吃惊:“我和师妹刚回舟中,他二人跟着也来了,莫非是发现我二人在窗外偷窥的踪迹?桃谷五怪已是极难对付,再加上这两个辣手人物,岳不群夫妇的性命,今日只怕要送在开封府了。”
只听平一指道:“那一位是令狐兄弟?”言辞居然甚为客气,令狐冲慢慢走到船头,道:“在下令狐冲,不知两位尊姓大名,有何见教?”平一指向他上下打量,说道:“有人托我来治你之伤。”一伸手,已然抓住他的手腕,一根食指搭在他脉搏之上,突然间双眉一轩,“咦”的一声,过了一会,眉头慢慢皱了拢来,又是“啊”的一声,仰头向天,左手不住搔头,喃喃的道:“奇怪,奇怪。”隔了良久,伸手去搭令狐冲另一只手的脉搏,突然间打了个喷嚏,说道:“古怪得紧,老夫生平从所未见。”
桃根仙忍不住说道:“那有什么奇怪?他心经受伤,我早已用内力真气替他冶过了。”桃干仙道:“你还在说他心经受伤,明明是肺经不妥,若不是我用真气通他肺经诸穴道,这小子那里活得到今日?”桃枝仙、桃叶仙、桃花仙三人也是纷纷大发谬论,各执一辞,自居大功。平一指突然大喝:“放屁,放屁!”桃根仙怒道:“到底是你放屁,还是我五兄弟放屁?”平一指道:“是你六兄弟放屁!令狐兄弟体内,有两道较强真气,似乎是不戒和尚所注,另有六道较弱真气、多半是你们六个大位傻瓜了。”岳不群夫妇对望了一眼,心道:“这平一指,果然名不虚传,他一搭脉搏,察觉冲儿体内有八道不同真气,那倒不奇,奇在他居然能说得出来历,知道其中两道真气来自不戒和尚。”
桃干仙怒道:“为甚么我们六人的较弱,不戒贼秃的较强?明明是我们的强,他的弱!”平一指冷笑道:“好不要脸,他一个人的真气,压住了你们六个人的,难道还是你们较强?”桃花仙死不认输,伸出一根手指,假意也去搭令狐冲右手的脉搏,道:“以我搭脉所知,乃是桃谷六仙的真气,将不戒和尚的真气压得无法动———”突然之间,他大叫一声,那根手指犹如被人咬了一口,急缩不迭,叫道:“哎唷,他妈的!”平一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众人均知他是以上乘内功借着令狐冲的身子传力,狠狠的将桃花仙震了一震。
平一指笑了一会,脸色一沉,道:“你们都给我在船舱里等着,谁都不许出声。”桃叶仙道:“我是我,你是你,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平一指道:“你们立过誓,要给我杀一个人,是不是?”桃枝仙道:“是啊,我们只答应替你杀一个人,没答应听你的话。”平一指道:“听不听话,原在你们。但若我叫你们去杀了桃谷六仙的桃实仙,你们意下如何?”桃谷五仙齐声大叫起来:“岂有此理,你刚刚救活了他,怎么又叫我们去杀他?”平一指道:“你们五人,向我立过甚么誓?”桃根仙道:“我们答应了你,若是你救活了我们的兄弟桃实仙,你吩咐我们去杀一个人,不论要杀的是谁,都须照办,不得推卸。”平一指道:“不错。我救活了你们兄弟没有?”桃根仙道:“救活了!”平一指道:“他是不是人?”桃根仙道:“他当然是人,难道还是鬼?”平一指道:“好了,我叫你们去杀一个人,这个人便是桃实仙!”桃谷五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觉此事太也匪夷所思。平一指道:“你们倘若真的不愿去杀桃实仙,那也可以通融。你们到底听不听我的话?我叫你到船舱里丢乖乖的坐着,谁都不许乱说乱动。”桃根仙等五人连连答应,一晃眼间,五个人均已双手按膝,端庄而坐,要有多规矩便有多规矩。
令狐冲道:“平前辈,听说你给人治病救命,有个规矩,救活之后,要那人代你杀却一人。”平一指道:“不错,确是有这个规矩。”令狐冲道:“晚辈不愿替你杀人,所以你也不用给我冶病。”平一指听了这话,“哈”的一声。任无疆则是“哼”的一声。平一指又自头至脚的向令狐冲打量一番,似乎在察看一件希奇古怪的物事一般,隔了半晌,才道:“第一,你的病很重,我治不好。第二,就算冶好了,自有人答应给我杀人,不用你亲自出手。”令狐冲虽然自从岳灵珊移情别恋之后,已觉了无生趣,但忽然听得这位号称有再生之能的名医判断自己的病已无法治愈,心中却不禁感到一阵凄凉。
任无疆道:“师弟,是谁托你给这小哥儿治病来着?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面子,居然请得动‘杀人名医’到病人的住处来出诊?”平一指摇了摇头,道:“我冶不好他的病,心下惭愧得很,还说他作甚?”任无疆道:“你连死了九成的人都能医,他又不是死人,怎么会冶不好?”平一指道:“他身体内有八道异种真气,驱不出、化不掉、降不服、压不住,是以为难。”任无疆道:“有这么厉害!”双手抓住令孤冲的脉搏,片刻之间,便即放开,重重哼了一声。
平一指道:“令狐兄弟,我受人之托治你治病,不是我不肯尽力,实在你的病因与真气内力有关,非针灸药石所能奏效,在下行医以来,从未遇到过这等病象,无能为力,十分惭愧。”他一面说,一面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十粒朱红色的丸药,说道:“这十粒‘镇心理气丸’,多含名贵药材,制练不易,你每十天服食一粒,可延百日之命。”令狐冲双手接过,说道:“多谢。”平一指转过身来,正欲上岸,忽然又回头道:“瓶里还有两粒,索性都给了你吧。”令狐冲不接,道:“前辈如此珍视,这药大自有奇效,不如留着救人。晚辈多活十日八日,于人于己,均无什么好处。”平一指侧头又瞧了他一会,道:“生死置之度外,确是大丈夫本色。怪不得。”向任无疆一点头,两人一同跃上岸去,片刻间走得没了影踪。他二人说来便来,说去便去,竟将一个华山派掌门人岳不群视若无物。岳不群好生有气,只是船舱中还坐着五个要命的瘟神,如何打发,可煞费周章。只见五仙坐着一动也不动,眼观鼻,鼻观心,便似老僧入定一般。若命船家开船,势必将五个瘟神一齐带走,若是不开船,不知他五人坐到什么时候,又不知是否会暴起伤人,以报岳夫人剌伤桃实仙的一剑之仇。
岳不群心下好生为难,料不定桃谷五怪将有什么行动。劳德诺、岳灵珊等亲眼见过他们手撕成不忧的凶状,此刻思之犹有余悸,各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向五人瞧去。令狐冲回身走进船舱说道:“喂,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桃根仙道:“乖乖的坐着,什么也不干。”令狐冲道:“我们要开船了,你们请上岸吧。”桃干仙道:“平一指平大夫吩咐,叫我们在这船舱中乖乖的坐着,不许乱说乱动,否则便要我们去杀了我们的兄弟。所以我们便乖乖的坐着,不敢乱说乱动。”令狐冲忍不住好笑,道:“平大夫早就上岸去了,你们也可乱说乱动了!”桃花仙摇头道:“不行,万一他瞧见我们乱说乱动,那可大事不妙。”
忽听得岸上有个嘶嘎的声音叫道:“五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在那里?”桃根仙道:“他是在叫我们。”桃干仙道:“为甚么是叫我们?我们怎会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人又叫道:“这里又有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平大夫刚给他治好了伤,你们要不要?若是不要,我就丢下黄河里去喂大王八了。”桃谷五仙一听,呼的一声,五个人并排从船舱中纵了出去,站在岸边。只见那个相助平一指缝伤的中年妇人笔挺站着,左手平伸,提着一个担架,桃实仙使躺在架上。
瞧不出这妇人满脸病容,力气倒也真大,一只手提了个百来斤的桃实仙再加上木制担架,竟是全没当作一会事。桃根仙忙道:“当然要的,为什么不要?”桃干仙道:“你出口伤人,为什么要说我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桃实仙躺在握架之上,说道:“瞧你相貌,也未必比我们高明得了多少。”原来桃实仙经平一指缝好了伤口,服下灵丹妙药,又经任无疆在顶门一拍,输入真气,立时起身行走,但毕竟失血太多,行不多时,便又晕倒,给那中年妇人提了转去。他受伤虽重,口头上仍是坚绝不肯让人,忍不住要和那妇人争辩几句。
那妇人冷冷的道:“你们可知平大夫生平最怕的是什么?”桃谷六仙齐道:“不知道,他怕什么?”那妇人道:“他最怕老婆!”桃谷六仙哈哈大笑,道:“他这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怕老婆,哈哈,可笑啊可笑!”那妇人冷冷的道:“有什么可笑?我就是他老婆!”桃谷六仙立时不作一声。那妇人道:“我有什么吩咐,他不敢不听。我要杀什么人,他便会叫你们去杀。”桃谷六仙齐道:“是,是!不知平夫人要杀什么人?”那妇人的眼光向船舱中射去,从岳不群看到岳夫人,又从岳夫人看到岳灵珊,每个人都给她看得心中发毛,各人均知,只要这个形容丑陋,全无血色的妇人向谁一指,桃谷五仙立时便会将这人撕了,纵是岳不群这样的高手,只怕也是难逃毒手。
那妇人的眼光慢慢收了回来,又转向桃谷六仙脸上瞧去,六兄弟也是心中抨抨乱跳。那妇人“哈”的一声,桃谷六仙齐道:“是,是!”那妇人又是“哼”的一声,桃谷六仙又是一齐说道:“是,是!”那妇人道:“此刻还未想到要杀之人。不过平大夫说,这船中有一位令狐冲令狐先生,是他十分敬重之人。你们须得好好服侍他,直到他死为止,他说什么,你们便听什么,不得有违。”桃谷六仙皱眉道:“服侍到他死为止?”
平夫人道:“不错,服侍他到死为止。不过已不过百日之命,在这一百日中,你们须得事事听他吩咐。”桃谷六仙听说令狐冲已不过再活一百日,登时都高兴起来,都道:“服侍他一百天,倒也不是难事。”令狐冲道:“平前辈一番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不敢劳动桃谷六仙照顾,便请他们上岸,晚辈这可要告辞了。”平夫人脸上冷冰冰的没半点喜怒之色,说道:“平大夫言道,令狐兄弟的内伤,是这六个混蛋害的,不但送了令狐兄弟一条性命,而且使得平大夫无法医治。大失面子,不能向托他之人交代,非重重责罚这六个混蛋不可。平大夫本来要他们依据誓言,杀死自己一个兄弟,现下从宽处罚,要他们服侍令狐兄弟。”她顿了一顿,又道:“这六个混蛋若是不听令狐兄弟的话,平大夫知道了,立即取他六人中一人的性命。”
桃花仙道:“令狐兄的伤既是由我们而起,我们服侍他一下,何足道哉,这叫做大丈夫恩怨分明。”桃枝仙道:“男儿汉为朋友双胁插刀,尚且不辞,何况照料一下他的伤势?”桃实仙道:“我的伤势本来需人照料,我照料他,他照料我,有来有往,大家便宜。”这桃谷六仙心中早就答应了平一指的吩咐,只是生性要强好胜,口头上的亏却是无论如何不吃。桃根仙一拍大腿,说道:“古人听得朋友有难,千里赴义,我六兄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还在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平夫人却白了白眼睛,径自去了。
桃枝仙和桃干仙提了担架,跃入船中,桃根仙等跟着跃入,叫道:“开船,开船!”令狐冲见其势无论如何不能拒却他六人同行,便道:“六位桃兄,你们要随我同行,那也未始不可,但对我师父师母,必须恭敬有礼,这是我第一句吩咐。你们若是不听,我不要你们服侍了。”桃叶仙道:“桃谷六仙本来便是彬彬君子,天下知名,别说是你师父师母,就算是你的徒子徒孙,我们也是礼敬有加。”令狐冲听他居然自称是“彬彬君子”,忍不住好笑,向岳不群道:“师父,这六位桃兄想乘咱们坐船东行,师父意下如何?”
岳不群心想,这六人目前已不致向华山派为难,虽然同处一舟,不免是心腹之患,但瞧情形也无法将他们赶走,好在这六人武功虽强,为人却是疯疯癫癫,若以智取,未始不能对付,便点头道:“好,他们要坐船,便坐着不妨,只是我生性爱静,不喜听他们争辩不休。”桃干仙道:“岳先生此言错矣,人生在世,为何有一张嘴巴?这张嘴除了吃饭,还须说话的。又为何有两只耳朵,那自是听人说话之用,你若是生性爱静,便辜负了老天爷造你一张嘴巴两只耳朵的美意。”岳不群知道只须和他一接上口,他五兄弟的五张嘴巴一齐加入,不知要嘈到甚么地步,打架固是打他们不过,辩论也是辩他们不赢,当即微微一笑,说道:“船家,开船!”
桃叶仙道:“岳先生,你要船家开船,便须张口出声,若真生性爱静,该当打手势叫他开船才是。”桃干仙道:“船家在后梢,你在中舱。你打手势,船家看不见,那也枉然。”桃根仙道:“他难道不能到后梢去打手势么?”桃花仙道:“倘若船家不懂他的手势,将‘开船’误作‘翻船’,岂不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