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笑傲江湖旧版

第三十九回 黄河老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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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黄河老祖

林平之道:“千万别说这等话,若是给大师哥知道了,岂不是伤了同门义气?”岳灵珊冷笑一声,道:“偏你便有这许多做作!疑心便疑心,不疑心便不疑心,换作是我,早就当面去问大师哥了。”她顿了一顿,又道:“你的脾气和爹爹倒也真像,两个人心中都对大师哥犯疑,猜想他暗中拿了你家的剑谱——”林平之插嘴道:“师父也在犯疑?”岳灵珊嗤的一笑,道:“你自己若不犯疑,何以用上这个‘也’字?我说你和爹爹的性格儿一模一样,就管肚子里做功夫,嘴里却是一句不提。”

突然之间,华山派坐船旁的一艘船中传出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喝道:“不要脸的小畜生,背后瞎说是非,令狐冲是英雄好汉,岂是你们诽谤得的!”他这几句话声闻数十丈外,不但河上各船乘客均从梦中惊醒,连岸上树顶宿鸟,也都纷纷叫噪。只见那船中跃起一个巨大的人影,疾向林平之和岳灵珊坐处扑去,月光之下,宛似一只大鹏急掠而下。林岳二人上岸时未带长剑,忙展开拳脚架式,以备抵御。

岳不群一听那人呼喝,便知此人内功造诣绝不在自己之下,而他这一扑一跃,更显得外功也是深厚之极,眼见他向女儿攻去,情急之下,大叫:“手下容情!”一纵身破窗而出,也向岸上跃去,身在半空之时,已见那巨人一手一个抓了林平之和岳灵珊,向前奔出。岳不群大惊,右足一落地,立即提气纵前,手中长剑跟着一招“白虹贯日”,向那人背心剌去,那人身材既极魁梧,脚步自也奇大,向前迈了一步,岳不群这剑便剌了个空。又是一招“中平剑”向前连出。那巨人正好大步向前,这一剑又剌了个空。岳不群虽是惊讶,但见此人手中提了二人之后,虽具神力,究已不能展开轻功飞奔,只不过仗着腿长步大,奔跑迅速而已,自己终究追赶得上,当下吸一口气,快步奔行,登时便和那巨人接近了数尺。

他心下寻思:“你若不放下珊儿,平儿,我这一剑便要在你身上剌个窟窿。”口中一声清啸,叫道:“留神了!”他出招正大光明,不施暗袭,是以在武林中得了个“君子剑”的外号。这一招“清风送爽”剌出之前,也是先行示警,好叫对方有所提备。岂知那巨人直如不闻,竟是毫不理睬,眼见这一剑离他背心已不过一尺,突然间劲风起处,两根手指向他双眼中插将过来。

此处正是长街尽头,一幢房屋遮住了月光,岳不群应变奇速,一发觉屋角边隐伏有厉害敌人偷袭,立即身子一偏,未见敌人,先已还了一剑。敌人一低头,欺身而进,举手扣他肚腹的“中脘穴”。岳不群飞脚踢出,那人的溜溜打个转,攻他背心。岳不群更不回身,反手剑剌出,招数既快且准。那人又已避开,纵身取他咽喉。岳不群心下恼怒:“这人好生无礼,竟敢以一双肉掌对我长剑,而且招招进攻,今晚若再失手,岳不群那里还有面目立身于武林之中?”当下提起精神,一招一式,法度谨严无比,斗到十余招后,剑上已隐隐有风雷之声,显是将浑厚内功注入了剑招。那人连攻三招,待岳不群一退,忽地跳出圈子,拱手说道:“华山剑法,名不虚传。后会有期。”转身欲行。岳不群喝道:“且慢,在下尚有言语请教。”一剑向他向头顶削去。

那人头一低,避过此剑,不料岳不群这一剑乃是虚招,长剑削到一半,便已收转,疾剌那人胸口。那人其势已无法避让,向前一扑,直欺入岳不群怀中,长剑刚好从他背上平平擦过,相去不过数寸。当此之时,岳不群只须手腕一沉,便能将他齐腰斩为两截。但其时他双手已攻向岳不群丹田要穴,迫得他急须自救,无暇伤敌,但见他长剑圈转,倏地挑上,剌向对方额头。那人变招也真迅捷,伸指在长剑上一弹。岳不群剑招灵动,长剑微歪,乘势改剌为削,嗤的一声响,将那人头上的一顶帽子削了下来,露出一个光头。原来那人竟是个和尚。

那和尚双足一登,向后疾射而出。岳不群手中长剑给他一弹,当时便觉手臂酸麻,那知道酸麻之感越来越是厉害,正待发足追赶,突觉五指僵硬,长剑向地下跌落。他左手急伸,抓住了剑柄,月光下只见右手五根手指都肿了起来,不由得心下骇然。便这么耽搁得片刻,岳夫人提剑赶到,见丈夫神色有异,忙问:“珊儿呢?”岳不群左手持剑一指,道:“追!”夫妇两人向那巨人去路追了出去,不多时便见道路交叉,不知敌人走的是那一条路。岳夫人大急,拔剑在道旁的大树上猛砍。岳不群道:“掳劫珊儿之人是冲儿的朋友,谅来不致加害于她。咱们去问冲儿,便知端的。”岳夫人点头道:“不错,那人大声叫嚷,说珊儿平儿污蔑冲儿,不知是什么缘故。”岳不群道:“还是和辟邪剑谱有关。”

夫妇回到船边,只见令狐冲和众弟子都站在岸上,神情甚是关切。岳不群和岳夫人走进中舱,正要叫令狐冲来问,只见桌上烛台下压了一张白纸,上书:“五霸岗前,奉还令爱,紫霞神功,好极有限。”那十六个字便用烛台上腊烛芯的烟炭所书。岳不群将纸一团,放入了怀中,问船家道:“这里到五霸岗,有多少路?”那船家道:“明儿一早开船,过铜瓦厢、九赫集,便到东明。那五霸岗在东明集之东,挨近荷泽,是河南和山东两省交界之地。爷台若是要去,明日天黑,也就到了。”岳不群嗯了一声,心想:“对方约我到五霸岗相会,此约不能不去,可是前去赴会,却注定了是有败无胜的局面。”正自踌躇,忽听得岸上有人叫道:“他妈巴羔子的桃谷六鬼,我钟馗爷爷捉鬼来啦。”

桃谷六仙一听之下,如何不怒?除桃实仙躺着不能动弹,其余五人一齐跃上岸去。只见说话之人头戴一顶尖帽,手中持着一面白布大旗,迎风招展,旗上写着:“专捉桃谷六鬼”六个大字。那人一见五人跃上,转身便走,口中大叫:“桃谷六鬼胆小如鼠,决计不敢过来。”桃根仙等怒吼连连,快步急追。这人轻功甚是了得,几个人倾刻间便隐入了黑暗之中。

岳不群道:“师妹,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大家上船。”劳德诺等刚要上船,岸边一个圆圆的人形滚将过来,一把抓住了令狐冲的胸口,叫道:“跟我去!”正是那个肉球一般的矮胖子。令狐冲被他一把抓住,全无招架之力,只有束手待擒。忽然间呼的一声响,屋角边又有一人冲了出来,飞脚向肉球人踢丢,却是桃枝仙,原来桃枝仙武功甚高而胆子极小,见到白旗上的大字后,不敢随着众兄弟一齐追赶,自行躲在屋角之后,待见肉球人擒了令狐冲,情势不妙,只得挺身来救。

肉球人见桃枝仙冲到,立即放下令狐冲,身子一晃,已跃到桃实仙床前,右足伸出,作势往他胸膛上踏去。桃枝仙大惊,叫道:“勿伤我兄弟。”肉球人道:“老头子爱伤便伤,你管得着吗?”桃枝仙如飞般纵入船舱,连人带床板,将桃实仙抱在手中。那肉球人其实只是要将他引开,反身一纵,又已将令狐冲抓住,抗在肩上,飞奔而去。桃枝仙心想:“平大夫叫我们照料这个令狐冲,他给人擒去,我们日后如何交代?”若是放下桃实仙不顾,又拍他伤病之中,无力抗御来袭敌人,当即双臂将他横抱,随后追去。

岳不群向妻子打个手势,说道:“你照料一众弟子,我追上去瞧瞧。”岳夫人点了点头。二人均知眼下强敌环伺,若是夫妇俩一同出去追敌,只怕满船男女弟子,都会陷于敌手。

这肉球人和桃枝仙的轻功在伯仲之间,各人抱了一人,奔跑之际,自不能如空手时的迅捷。岳不群展开轻功,渐渐追上,只听得桃枝仙大呼小叫,要那肉球人将令狐冲放了下来,否则决计不和他善干罢休。桃实仙身子虽是动弹不得,一张口可是不肯闲着,不绝的和桃枝仙争辩,说道:“大哥、二哥他们不在这里,你就是追上了这个肉球,也无法奈何得了他。既然奈何不了他,则绝不和他善干罢休云云,那也只是虚声恫吓而已。”桃枝仙道:“就算虚声恫吓,也有吓阻敌人之效,总之比不吓为强。”桃实仙道:“我看那肉球人奔跑迅速,脚下丝毫没有慢了下来,吓阻二字中这个‘阻’字,未免不大妥当。”那桃枝仙的内力也当真了不得,手中抱着一人,嘴里争辩不休,但脚下奔跑之速,竟是毫未拖延。岳不群暗暗惊异:“这六个怪人的武功不知是什么家数。幸好他们疯疯癫癫,行事说话不近人情,否则必成武林中极难缠的劲敌。”

三个人一条线般向东北角奔跑,道路越来越是崎岖,不绝上山。岳不群突然想起:“别要这肉球人在山谷里暗中伏下了高手,特地引我入伏?那可凶险得紧。”停步微一沉吟,只见那肉球人已抱了令狐冲奔向山坡上一间瓦屋,越墙而入。桃枝仙抱着桃实仙,也即越墙而入,蓦地里一声大叫,显是中计受陷。岳不群欺到塘边,只听桃实仙道:“我早跟你说,叫你小心些,你瞧,现在给人家用渔网缚了起来,像是一条大鱼,有甚么风光?”

桃枝仙道:“第一,是两条大鱼,不是一条大鱼。第二。你几时叫过我小心些?”桃实仙道:“小时候我一起和你去偷人家墙内树上的石榴,我叫你小心些,难道你忘记了?”桃枝仙道:“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跟眼前的事有甚么相干?”

桃实仙道:“当然有相干。那一次你不小心,摔了下去,给人家捉住揍了一顿,结果大哥,二哥,四哥他们一齐赶到,才将那一家人杀得干干净净。这一次你又不小心,又给人家捉住了。”

桃枝仙道:“那有什么要紧?最多大哥、二哥他们一齐赶到,又将这家人杀得干干净净。”那肉球人突然冷冷的道:“你这桃谷二鬼转眼便死,还想在这里杀人。不许说话,好让我耳根清净些。”

只听得桃枝仙和桃实仙都是荷荷的响了几下,便不出声了,显是那肉球人在他二人口中塞了什么麻核桃之类,他们开口不得。岳不群侧耳倾听,墙内好半天没有声息。他绕到围墙之后,见墙外有株大枣树。岳不群一跃上了枣树,向墙内望去,见里面是间小小瓦屋,和那围墙相距约有一丈。他想桃枝仙一跃入内即被渔网缚住,多半这一丈的空地上装有机关埋伏,当下隐身在枣树的枝叶浓密之处,运起“紫霞神功”,凝神倾听,只听得那肉球人低沉着声音问道:“祖千秋那老贼到底跟你有何渊源。”

跟着听得令狐冲道:“祖千秋这人,今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说不上什么渊源。”肉球人怒道:“事到如今,还在说谎!可知你已落入我的掌握,我要你死得惨不堪言。”

令狐冲笑道:“你的灵丹妙药给我无意中吃在肚里,你自然要大发脾气。只不过你的丹药实在也不见得有甚灵妙,我服了之后,可不起半点效验。”肉球人怒道:“见效那有这样迅速的?须知病来似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药力须得在三天之后,这才慢慢见效。”令狐冲笑道:“你要杀我,尽管动手,反正我全身无力,全无抗御之能。”

肉球人道:“哼,你想痛痛快快的死,可没这么容易!我先得问个清楚。他奶奶的,祖千秋是我老头子几十年的老朋友,这一次居然卖友,其中定有别因。你华山派在我‘黄河老祖’眼中看来,不值半文钱,他当然不是为了你是华山弟子的缘故,才盗了我的‘续命八丸’给你。当真是奇哉怪也,怪哉奇也!”他一面自言自语,一面顿足有声,十分生气。

令狐冲道:“阁下的外号原来叫作‘黄河老祖’失敬啊失敬。”肉球人怒道:“胡说八道!我一个人怎做得来‘黄河老祖’!”令狐冲道:“为什么一个人做不来?”肉球人道:“‘黄河老祖’一个姓老,一个姓祖,当然是两个人了,这个也不懂,真是蠢才。祖宗祖千秋,我老爷老头子姓老,两人居于黄河沿岸,所以合称‘黄河老祖’”

令狐冲问道:“怎么一个叫老爷,一个叫祖宗?”肉球人道:“你孤陋寡闻,不知世上有姓老姓祖之人。我姓老,单名一个‘爷’字,字头子,人家不是叫我老爷,便叫我老头子——”令狐冲忍不住笑出声来,道:“那个祖千秋,便姓祖名宗了?”

肉球人老头子道:“是啊。”他顿了一顿,说道:“咦!你不知祖千秋的名字,如此说来,可能真的跟他没什么渊源了。啊哟,不对,你是不是祖千秋的儿子?”

令狐冲更是好笑,说道:“我怎么会是他的儿子?他姓祖,我复姓令狐,怎么拉扯得上一块?”老头子喃喃自语:“真是古怪。我费了无数心血,偷抢拐骗,这才配制成了这‘续命八九’,原是要用来治我宝贝乖女儿之病的,你既不是祖千秋的儿子,他为什么要偷了我这丸药给你服下?”令狐冲听到这里,这才恍然,道:“原来老先生这些丸药,是用来治令爱之病的,给在下误服了,当真是万分的过意不去。不知令爱患了甚么病,何不请‘杀人名医’平大夫设法医治?”

老头子呸呸连声,道:“谁不知道有病便要请平一指医治?他有个规矩,治好一人,须得杀一人抵命。我怕他不肯治我女儿,先去将他老婆家中一家八口尽数杀了,他才不好意思,不得不悉心替我女儿诊断,查出我女儿一离娘胎,便有怪病,所以开了这张‘续命八丸’的药方出来。否则我又不是医生,怎懂得采药制炼的法子?”

令狐冲愈听愈奇,道:“前辈既去请平大夫医治令爱之病,又怎能杀了平大夫岳家的全家?”老头子道:“你这人笨得要命,不点不透。平一指仇家本来不多,这几年来又早被他的病人杀得精光了。平一指生平最恨之人,是他岳母,只因他怕老婆,不便亲自杀他岳母,所以由我出手代劳。我杀了他岳母全家之后,平一指十分喜欢,这才悉心诊治我女儿之病。”令狐冲道:“原来如此。其实前辈的丹药虽灵,对我的疾病却不对症,不知令爱病势现下如何,重新再觅丹药,可来得及吗?”老头子怒道:“我女儿最多再拖一年半载,便一命呜呼了,那里还来得及去再觅这种灵丹妙药?现下无可奈何,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他端过一张椅子,推令狐冲坐了。取出一根绳索,将他手足牢牢缚在椅上,撕烂他的衣衫,露出了胸膛口的肌肤。令狐冲问道:“你要干什么?”老头子狞笑道:“不用心急,待会便知。”连人带椅,将他抱了起来,穿过两间房,掀起了棉帷,走进了一间房中。

令狐冲一进房中,便觉闷热异常,但见那房的窗缝都用棉纸牢牢糊住,当真是密不通风。房中生着两只大炭火盆,床上锦帐低垂,满房都是药气。老头子将椅子在床前一放,掀开帐子,柔声说道:“怡儿,今天觉得怎样?”只见鹅黄色的缎枕之上,躺着一张更无半点血色的脸蛋,一头三尺来长的秀发,散在一张黄色的绸被之上。那姑娘约摸十七八岁年纪,双眼紧闭,睫毛甚长,低声叫道:“爹!”却不睁眼。

老头子道:“怡儿,爹爹给你炼制的‘绩命八丸’已经大功告成,今日便可服用了,你吃了之后,毛病便好,就可起床玩耍。”那少女嗯的一声,似乎并不怎么关切。令狐冲见到那少女病势如此沉重,心下更是过意不去,又想:“老头子对他女儿十分爱怜,无可奈何之中,只好骗骗她了。”老头子扶着女儿上身,道:“你坐起一些好吃药,这药得来不易,可别糟踢了。”那少女慢慢坐了起来,老头子拿了两个枕头,垫在她背后。那少女睁眼见到令狐冲,十分诧异。两颗骨溜溜的眼珠不住转动,只是向令狐冲脸上瞧去,道:“爹,他——他是谁?”

老头子微笑道:“他么?他不是人,他是药。”那少女茫然不解,道:“他是药?”老头子道:“是啊,他是药。那‘续命八丸’药性太过猛烈,我儿服食不宜,所以先由他服了,再刺他之血,供我儿服食,最为适富。”那少女“嗯”的一声,闭上了眼睛。

令狐冲一听老头子之言,又惊又怒,正欲破口大骂,转念一想:“我吃了这个姑娘的救命灵药,虽非有意,总之是我坏了大事,害了地的性命。何况我本就不想活了,以我之血,救她性命,赎我罪衍,有何不可?”当下凄然一笑,并不说话。老头子站在他身旁,只待他一出声叫骂,立即点他哑穴,岂知令狐冲竟是神色泰然,不以为意,倒也大出他意料之外。原来令狐冲自岳灵珊移情别恋之后,本已心灰意懒,这晚听得那大汉大声斥责岳灵珊和林平之,说他二人诽谤自己,又亲眼见到岳林二人在岸上树底密约相会,更觉了无生趣,于自己生死,早已全不挂怀。

老头子问道:“我要刺你心头热血,为我女儿治病了,你怕是不怕?”令狐冲淡淡的道:“那有什么可怕的?”

老头子侧目凝视令狐冲,果然见他毫无惧怕的神色,说道:“剌出你心头之血,你便性命不保了,我有言在先,可别怪我没告知你。”令狐冲淡淡一笑,道:“每个人到头来终于要死的,早死几年,迟死几年,又有什么分别?我的血能救得姑娘之命,那是再好不过,胜于我白白的死了,对谁都没有好处。”他猜想岳灵珊得知自己死讯,只怕非但毫不悲戚,说不定还要骂声:“活该!”不禁大生自怜自伤之意。老头子大拇指一翘,道:“这等不怕死的好汉,老头子生平倒是少见,只可惜我女儿若不饮你的血便难以活命,否则真想就此饶了你。”

他到灶下端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沸水出来,右手执了一柄尖刀,左手用手中在热水中浸湿了,敷在令狐冲心口。正在这时,忽听得祖千秋的声音在外面叫道:“老头子,老头子,快开门,我有件好东西送给你的小怡姑娘。”老头子眉头一皱,右手刀子一划,将那热手巾割成两半,将一半塞在令狐冲口中,说道:“甚么好东西了?”放下刀子和热水,出去开门,将祖千秋放进屋来。

祖千秋道:“老头子,这一件事你如何谢我?当时事情紧急,又找你不到。我只好取了你的‘续命八丸’,骗他服下,倘若你自己知道了,也必会将这些灵丹妙药送去,可是他就未必肯服。”老头子怒道:“胡说八道——”租千秋将嘴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老头子突然跳起身来,大声道:“有这等事?你—你—可不是骗我?”祖千秋道:“我骗你作甚?我打听得千真万确。老头子,咱们是几十年的交情,知己之极,我办的这件事,合了你心意吧?”老头子道:“不错,不错!该死,该死!”

祖千秋奇道:“怎地又是不错,又是该死?”老头子道:“你不错,我该死!”祖千秋更加奇了,道:“你为什么该死?”老头子一把拖了他手,直入女儿房中,向令狐冲纳头便拜,道:“令狐公子,令狐大人,令狐爷爷,小人猪油蒙住了心,今日得罪了你。幸好天可怜见,祖千秋及时赶到,倘若我一刀剌死了你,便将老头子全身肥肉熬成脂膏,也赎不了万分之一的罪愆。”说着连连叩头。

令狐冲口中塞着半截手巾,荷荷作声,说不出话来。祖千秋心细,忙将手中从他口中挖了出来,问道:“令狐公子,你怎地到了此处?”令狐冲忙道:“老前辈快快讲起,这等大礼,我可愧不敢当。”老头子道:“常言道:不知者不罪,小老儿不知令狐公子和我大恩人有这等渊源,多多冒犯,唉,唉,该死!胡闹透顶,就算我有一百个女儿,个个都要死,也不敢谅令狐公子流半点鲜血救她们性命。”祖千秋睁大了眼,道:“老头子,你将令狐公子绑在这里干什么?”老头子道:“唉,总之是我倒行逆施,胡作非为,你少问一句行不行?”祖千秋又问:“这盆热水,这把尖刀放在这里又干什么来着?”只听得拍拍拍拍几声,老头子举起手来,力批自己双颊。他的脸颊本就肥得有如一个圆球,这几下着力击打,更是肿胀不堪。令狐冲道:“种种情事,晚辈如在五里雾中,实不知半点因由,还望两位前辈明示。”老头子和祖千秋匆匆忙忙解开了他身上绑缚,说道:“咱们一面喝酒,一面细谈。”令狐冲向床上的少女望了一眼,道:“令媛的病势,不致便有变化么?”

老头子道:“没有,不会有变化。就算有变化,唉,这个——那也是——”他口中唠唠叨叨,也不知说些什么,将令狐冲和祖千秋让到厅上,倒了三碗酒,又取些花生、豆干、蚕豆之类来下酒,恭恭敬敬的举起酒碗,敬了令狐冲一碗。令狐冲一口饮了,只觉酒味清淡,和舟中那一十六坛美酒,可不能同日而语,但比之在祖千秋酒杯中盛过的酒味,却又好上十倍。

老头子说道:“令狐公子,老朽胡涂透顶,得罪了公子,唉,这个——真是——”一脸惶恐之色,不知说甚么话,才能表达心中歉意。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大人大量,也不会怪你。再说,你这‘续命八丸’倘若有些效验,对令狐公子的身子真有补益,那么你反有功劳了。”那老头子道:“这个——这个——功劳是不敢当,祖贤弟,还是你的功劳大。”祖千秋笑道:“我取了你这八颗丸药,只怕于小怡姑娘身子有妨,这一些人参,给她补一补吧。”说着俯身取过一只竹篓,打开盖子,掏出一把把的人参来,有粗有细,看来没有十斤,也有八斤。

老头子道:“从那里弄了这许多人参来?”祖千秋笑道:“自然是从药材铺中借来的了。”老头子哈哈大笑,道:“刘备借荆州,不知何日还。”令狐冲见老头子虽是强作欢容,却掩不住眉间愁闷,说道:“老先生,祖先生,你两位要医我之病,虽是一番好意,但一个欺骗在先,一个掳绑在后,未免太不将在下瞧在眼里了。”老祖二人一听,当即站起,连连作揖,齐道:“令狐公子,老朽罪该万死。不论公子如何处罚,老朽都是罪有应得。”令狐冲道:“好,我有事不明,须请直言相告。请问二位到底是冲着谁的面子,才对我这等相敬?”老祖二人相互瞧了一眼,祖千秋道:“公子爷心中当然知道。那一位的名字,恕我们不敢提及。”

令狐冲道:“我的的确确不知。”他暗自思忖:“是风太师叔祖么?是不戒大师么?是田伯光么?是绿竹翁么?可是细细想来,又都不像。”祖千秋道:“公子爷,你问这件事,我和老兄二人是决计不敢答的,你就杀了我们,也不会说。你公子爷心中自然知道,又何必定要咱们说了出来?”令狐冲见他语气十分坚决,显是不论如何逼问,都是决计不说的了。便道:“好,你们既然不说,我心下怒气不消。老先生,你将我绑在椅上,吓得我魂飞魄散,我也要绑你二人一绑,说不定我心中不开心,一尖刀把你们的心肝给挖了出来。”老祖二人又是对望一眼,道:“公子爷要绑,我们自是不敢反抗。”

老头子去端过两只椅子,又取了七八条粗索来。两人先用绳索将自己双足在椅脚上牢牢缚住,然后双手放在背后。道:“公子请缚。”二人心下均想:“这位少年未必真要绑我们出气,多半是开开玩笑。”那知令狐冲取过绳索,当真将二人双手反背转好,提起老头子的尖刀,说道:“我内力已失,不能用手指点穴,又怕你们运力挣扎,只好用刀柄敲打,封了你二人的穴道。”当下倒转尖刀,用刀柄花二人的环跳、天柱、少海等处穴道中用力敲击,封住了二人穴道。老头子和祖千秋面面相觑,大是诧异,心中不自禁的生出恐惧之情,不知令狐冲用意何在。只听他说道:“你们在这里等一会。”转身出厅。

令狐冲握着那柄尖刀,走到那少女的房外,咳嗽一声,说道:“老——唔,小怡姑娘,你身子怎样?”他本待叫她“老姑娘”,但想这少女年纪幼小,虽然姓老,称之为“老姑娘”总是不大妥当,听得祖千秋叫她为小怡姑娘,便也如此称呼。小怡姑娘“嗯”的一声,并不回答。令狐冲掀开棉帷,走进房去,只见她兀自坐着,靠在枕垫之上,半睡半醒,双目微睁。令狐冲走近两步,见她脸上肌肤便如透明一般,雪白的肌肉下现出一条条青筋,似乎可见血管中血液隐隐流动。只是房中寂静无双,风息全无,好像她体内的鲜血,正在一滴滴的凝结成膏,她呼出来的气息,呼出一口便少了一口。

令狐冲长长叹了口气,心道:“这位姑娘本来可活,给我误服丹药而害了她。我反正是要死了,多活几天,少活几天,又有什么分别?”取过一只瓷碗放在几上,伸出左腕,右手举刀在碗脉上横斩一刀,鲜血泉涌,向碗中直流下去。他见老头子先前取来的那盆热水仍是冒着热气,当即放下尖刀,右手抓些热水,淋在伤口之上,使得伤口鲜血不致迅速凝结。顷刻之间,已注满了大半碗。

小怡姑娘迷迷糊糊中运到一阵血腥气,睁开眼来,见到令狐冲手腕上鲜血直淋,一惊之下,大叫了一声。老头子和祖千秋在厅中听见小怡的叫声,不知令狐冲对她在干什么,两个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心中各有许多话要说,却是谁也不敢先开口。

令狐冲见碗中鲜血将满,端到小怡床前,就在她嘴边,道:“快喝了,血中含有灵药,能治你之病。”小怡道:“我——我怕,我不喝。”令狐冲流了一碗血后,只觉脑中空荡荡地,四肢软弱无力,心想:“她害怕不喝,这血岂不是白流了?”左手抓过尖刀,喝道:“你若是不饮,我一刀剌死了你。”将尖刀的刀尖直抵到她喉头。小怡怕了起来,只得张嘴将一碗鲜血一口口的都喝了下去,几次烦恶欲呕,看到令狐冲的尖刀闪闪发光,竟是吓得不敢作呕。令狐冲见她喝干了一碗血,自己腕上伤口鲜血已然凝结,心想:“我服了老头子的‘续命八丸’,从血液中进入小怡腹内的,只怕不到十分之一,待我大解小解之后,不免所失更多,须得尽早再喂她几碗鲜血,直到我不能动弹为止。”当下再割右手腕脉,放了大半碗鲜血,又去喂小怡饮。小怡皱起了眉头,道:“你——你别迫我,我真的不行了。”令狐冲道:“不行也得行,快喝,快。”小怡道:“你——你为什么这样?你这样做,好伤自己身子。”令狐冲苦笑道:“我伤身子打什么紧,我只要你好。”

桃枝仙和桃实仙二人被老头子所装的渔网所缚,越是挣扎,渔网收得越紧,到得后来,两人手足要移动数寸也是有所不能。两人身不能动,耳目却仍十分灵敏,口中更是争辩不休。当令狐冲将老祖二人缚住后,桃枝仙猜他一定要将二人杀了,桃实仙则猜他一定先来释放自己兄弟,那知二人空争半日,所料全然不中,令狐冲去走进了小怡房中。小怡的闺房密不通气,二人在房中的说话之声,只能隐隐约约的传了少些出来。桃枝仙、桃实仙、岳不群、老头子、祖千秋五人内力都甚为了得,但令狐冲在小怡房中到底干什么事,五人只好随意想象,突然间听得小怡一下尖声大叫,五人脸色登时都为之大变。

桃枝仙道:“令狐冲一个大男人,走到人家闺女房中去干什么?”桃实仙道:“你听!那姑娘害怕之极,说道:‘我——我怕!’令狐冲说:‘你若是不——,我一刀剌死你。’他说‘你若是不——’不什么?”桃枝仙道:“那还有什么好事?自然是逼迫那姑娘做他的老婆。”桃实仙道:“哈哈,可笑之极、那矮冬瓜胖皮球的女儿,当然也是个矮冬瓜,胖皮球,令狐冲为什么要逼她做老婆?”桃枝仙道:“萝葡青菜,各人所爱,说不定令狐冲特别喜欢肥胖女子,一见肥女,便即魂飞天外。”桃实仙道:“你听,你听,那肥女求饶了,说甚么‘你别迫我,我真的不行了。’”桃枝仙道:“不错。令狐冲这小子却是霸王硬上弓,说道:‘不行也得行,快,快!’”

桃实仙道:“为甚么令狐冲叫她快些,快甚么?”桃枝仙道:“你没娶过老婆,是童男之身,自然不懂。”桃实仙道:“难道你就娶过了,不害燥!”桃枝仙道:“你明知我没娶过,干么又来问我?”桃实仙大叫:“喂,喂,老头子,令狐冲在逼你女儿做老婆,你干么见死不救?”桃枝仙道:“你管甚么闲事?你又怎知那肥女要死,说甚么见死不救?”

老头子和祖千秋给缚在椅上,又给封了穴道,听得房中小怡惊呼和哀求之声,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二人心下本已起疑,听得桃谷二仙在院子中大声争辩,祖千秋道:“老兄,这件事非阻止不可,没想到令狐冲如此好色,只怕闯出了大祸。”老头子道:“唉,糟蹋了我小怡,那还罢了,却——却对不起人家。”祖千秋道:“你听,你听。你的小怡对他生了情意,她说道:‘你这样做,好伤自己身子。’令狐冲说甚么?你听到没有?”老头子道:“他说:‘我伤身子打甚么紧?我只是要妳好!’他——他奶奶的,这两个小家伙。”祖千秋哈哈大笑,道:“老——老兄,恭喜,恭喜!”老头子怒道:“恭你奶奶个喜!”祖千秋道:“你何必发怒,恭喜你得了个好女婿!”老头子大叫一声,喝道:“别再胡说!这件事传扬出去,你我还有命么!”他说这两句话时,声音中含着极大的惊恐。祖千秋道:“是,是!”声音却也打颤了。

岳不群处身在墙外树上,隔得更远,虽是运起了“紫霞神功”,也只听到一鳞半爪,桃谷二仙和老祖二人的说话不绝传入耳中,只道令狐冲当真乘人之危,对小怡姑娘大肆非礼,后来再听老祖二人的对答,心想令狐冲潇洒风流,那小怡姑娘若与乃父相像,是个胖皮球一般的丑女,则失身之后对其倾倒爱慕,亦非奇事了。岳不群初闻令狐冲强迫小怡之事,便拟冲入房中阻止,但转念一想,这些人连令狐冲在内个个诡秘怪异,不知有何图谋,还是不可鲁莽,静观其变,当下强自仰制,继续倾听。

忽听得小怡又尖叫道:“别,别—这么多血,求求你—”突然墙外有人叫道:“老头子,桃谷四鬼给我撇掉啦。”波的一声轻响,有人从墙外跃入,推门进内,正是那个手持白旗去逗引桃谷四仙的汉子。他一见老头子和祖千秋都给绑在椅上,吃了一惊,叫道:“怎么啦!”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精光灿然的匕首,手臂几下挥舞,已将两人手足上所绑的绳索割断。

房中小怡尖声惊叫:“你——你——求求你——不能再这样了。”那汉子听小怡叫得紧急,惊道:“小怡姑娘!”向房门冲了过去。老头子出手极快,一把拉住了他手臂,喝道:“不可进去!”那汉子一怔之下,停住了脚步。只听得院子中桃枝仙道:“我想矮冬瓜得了令狐冲这样一个女婿,定是欢喜得紧。”桃实仙道:“令狐冲快要死了,一个半死半活的女婿。得了有什么欢喜?”桃枝仙道:“他女儿也快死了,一对夫妻一般的半死半活。”只听得房中砰的一声,什么东西倒在地下,小怡又是叫了起来,声音虽然微弱,却充满了惊惶之意,叫道:“爹,爹快来!”

老头子听得女儿呼叫,抢进房去,只见令狐冲倒在地下,一只瓷碗合在胸口,上身全是鲜血,小怡斜倚在床,嘴边也都是血。祖千秋和那汉子站在老头子身后,望望令狐冲,望望小怡,满腹都是疑窦。小怡道:“爹,这——这个人割了许多血出来,逼我喝了两碗——他——他还要割——”老头子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忙俯身扶起令狐冲,只见他右手腕脉处的伤口中,鲜血兀自泊泊的流个不住。

他一冲出房,取了金创药来,心慌意乱之下,虽在自己屋中,还是额头在门框上撞得肿起了一个大瘤,门框却被他撞塌了半边。桃枝仙只道他在殴打令狐冲,叫道:“喂,老头子,令狐冲是桃谷六仙的好朋友,你可不能再打。若是打死了他,我们桃谷六仙非将你全身肥肉撕成一条条不可。”桃实仙道:“错了,错了!”桃板仙道:“什么错了?”桃实仙道:“他若是全身瘦肉,自可撕成一条一条,那全是肥肉,一撕便成一团一塌胡涂的膏油,如何撕成一条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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