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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傍晚,岳灵珊又送饭来,仍是一眼也不向他瞧,一句话也不向他说,下崖之时,却大声唱起福建山歌来。令狐冲更是心如刀割,寻思:“原来她是故意气我来着。”
第三日傍晚,岳灵珊又是这般将饭篮在石桌上重重一放,转身便走。令狐冲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小师妹,留步,我有话跟你说。”岳灵珊转过身来,道:“有话请说。”令狐冲见她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竟没半点笑意,喃喃的道:“你——你——你——”岳灵珊道:“我怎样?”令狐冲道:“我——我——”他平时潚洒倜傥,口齿伶俐,但这时只因心中对岳灵珊爱之弥切,竟然说不出话来。岳灵珊道:“你没话说,我可要走了。”转身便行。令狐冲大急,心想,这一去,要到明晚再来,今日不将话问明白了,这一晚心情煎熬,如何能挨得过去?何况瞧她这种情形,说不定明晚便不再来,甚至一个月也不来,也不出奇,情急之下,伸手便拉住她左手的衣袖。岳灵珊怒道:“放手!”用力一挣,嗤的一声,登时将那衣袖扯了下来,露出白白的半条手膀。
岳灵珊又羞又急,一条裸的手膀竟是无处安放,要知古时女子,除了头脸双手之外,绝不能在人前裸露身之的任何部份,否则便是奇耻大辱。岳灵珊虽是学武之人,于小节不如寻常闺女般拘谨,但突然间裸露了这一大段臂膀,却也是狼狈不堪,叫道:“你——大胆!”令狐冲忙道:“小师妹,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岳灵珊将右手袖子翻起,罩在有膀之上左膀之上,厉声道:“你到底要说什么?”令狐冲道:“我便是心中不明白,为什么你对我如此?当真是我得罪了你,小师妹便是拔剑在我身上刺十七八个窟窿,我——我也是死而无怨。”
岳灵珊笑道:“你是大师兄,咱们怎敢得罪你啊?还说什么刺十七八个窟窿呢?你不拔剑刺人家十七八个窟窿,已经谢天谢地了。”令狐冲道:“我苦苦思索,当真想不明白,不知那地方得罪了师妹。”岳灵珊道:“你不明白!你叫六猴儿在爹爹妈妈面前告状,你就明白得很了。”令狐冲大奇,道:“我叫六师弟向师父、师娘告状了?告什么状了?告——告你么?”岳灵珊道:“你明知爹爹妈妈疼我,告我也没用,偏生这么鬼聪明,去告了——告了——哼哼,还装腔作势呢,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令狐冲心念一动,登时雪亮,却愈增酸苦,道:“六师弟和林师弟比剑受伤,师父师娘知道了,因而责罚了林师弟,是不是?”心想:“只因师父师娘责罚了林师弟,你便如此生我的气。”
岳灵珊道:“师兄弟比剑,一个失手,又不是故意伤人,爹爹却偏袒六猴儿,狠狠骂了小林子一顿,又说小林子功力未到,不该学‘有凤来仪’这种招数,不许我再教他练剑。好了,是你胜利啦!可是——可是——我——我再也不来理你,永远永远不睬你!”
这“永远永远不睬你”七个字,原是平时岳灵珊和令狐冲闹着玩时常说的言语,可是平日说这七个字时,她眼波流转,口角含笑,那里有半分“不睬你”之意?这一次却是神色严峻,语气之中,也是充满了割绝的决心。令狐冲踏上一步,道:“小师妹,我——”他本想说道:“我确是没叫六师弟去向师父师娘告状。”但转念又想:“我问心无愧,并未做过此事,何必为此向你哀恳乞怜?”说了一个“我”字,便没接口说下去。岳灵珊道:“你怎样?”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怎么样!我只是想,就算师父师娘不许你教林师弟练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又何必恼我到这等田地?”岳灵珊脸上一红,道:“我便是恼你,我便恼你。你心中尽打坏主意,以为我不教林师弟练剑,每天便能陪你了。哼,我永远永远不睬你。”说着右足重重在地下一蹬,下崖去了。
这一次令狐冲却不敢伸手去拉扯,满腹气苦,耳听得崖下又响起了她清脆的福建山歌。他走到崖边,向下望去,只见她苗条的背影正在山拗边转过,依稀见到她左膀拢在右袖之中,不禁担起心来:“我扯破她的衣袖,她若将此事告知师父师娘,他二位老人家还道我对小师妹轻薄无礼,那——那——那便如何是好?这件事传了出去。连一众师弟师妹也都瞧我不起了。”但生性豁达,随即心想:“我又不是真的对她轻薄。大丈夫我行我素,人家爱怎么想,我管得着么?”
虽然他对扯破岳灵珊衣袖之事不再担心,但想到她只是为了不得对林平之教剑,居然如此恼恨自己,实不禁心中大为酸楚,初时还能自己宽慰解:“小师妹年轻好动,我既在崖上思过,无人陪她说话解闷,她便找上了年纪和她相若的林师弟作个伴儿,其实又岂有他意?”但随即又想:“我和他一同长大,情谊何等深重?林师弟到华山来还不过几个月,可是亲疏厚薄之际,竟是这般不同。”言念及此,却又气苦。
这一晚,他从洞中走到崖边,又从崖边走到洞中,来来去去,不知走了几千百次,次日又是如此。到得傍晚,却是陆大有送饭上崖。他将饭菜放在石桌之上,将饭盛好,说道:“这——这冬菇是我昨天去给你采的,你试试味道看。”令狐冲不忍拂他之意,挟了两只冬菇来吃了,道:“很好。”其实冬菇滋味虽鲜,他口中何尝感到了半分甜美之味?
陆大有笑嘻嘻的道:“大师哥,我跟你说一个好消息,师父师娘打从昨儿起,不许小林子跟小师妹学剑啦。”令狐冲冷冷的道:“你斗剑斗不过林师弟,便向师父师娘哭诉去了,是不是?”陆大有跳了起来,道:“谁说我斗他不过了?我——我是为——”这到这里,立时住口。令狐冲其实早已明白,虽然林平之凭着一招“有凤来仪”,出其不意的伤了陆大有,但毕竟陆大有入门日久,林平之无论如何不是他的对手。他所以向师父师母告状,实则虽是为了自己。令狐冲突然心想:“原来一众师弟师妹,心中都在可怜我,都知道小师妹从此不跟我好了。只因六师弟和我交厚,这才设法帮我挽回。哼哼。大丈夫岂受人怜?”
突然之间,他怒发如狂,拿起饭碗菜碗,一碗碗的都投入了深谷中之中,叫道:“谁要你多事,谁要你多事?”陆大有大吃一惊,他对大师哥素来十分敬重佩服,不料竟是激得他如此恼怒,心中十分慌乱,不住倒退,道:“大——师哥。”令狐冲将饭菜尽数抛落深谷,余怒未息,随手拾起一块块石头,不住投入深谷之中。陆大有道:“你有什么不好?”陆大有吓得又退了一步,嗫嚅道:“我——我——我不知道!”令狐冲一声长叹,将手中石头远远投了出去,拉住陆大有双手,道:“六师弟,对不起,是我自己心中发闷,可不跟你相干。”
陆大有松了口气,道:“我下去再给你送饭来。”令狐冲道:“不,不用了。这几日我胃口不好。”陆大有见到石桌之上,昨日饭篮中的饭菜兀自完整不动,不由脸有忧色,道:“大师哥,你昨天也没有吃饭?”令狐冲强笑一声,道:“你不用管,这几天我胃口不好。”陆大有不敢多说,次日还不到申牌时分,便提饭上崖,心想:“今日弄到了一大壶酒,又煮了两味好菜,无论如何要劝大师哥多吃几碗饭。”上得崖来,却见令狐冲睡在洞中石上,神色甚是憔悴。他心中微惊,道:“大师哥,你瞧这是什么?”提起酒葫芦晃了几晃,拔开葫芦上的塞子,登时满洞都是酒香。令狐冲爱酒如命,当即接过,骨嘟嘟的喝了半壶,赞道:“这酒可不坏啊。”陆大有甚是喜欢,道:“我给你装饭。”令狐冲摇手道:“不,这几天不想吃饭。”陆大有道:“只吃一碗吧。”说着给他满满装了一碗。令狐冲见他一番好心,只得道:“好,我喝完了酒再吃饭。”
可是这一碗饭,令狐冲毕竟没有吃。次日陆大有再送饭上来时,见这碗饭仍是满满的放在石桌之上,令狐冲却是迷迷糊糊的睡着。陆大有见他双颊潮红,伸手一摸他的额头触手火烫,竟是在发烧。陆大有低声道:“大师哥,你病了么?”令狐冲道:“酒、酒,要喝酒。”陆大有虽是带了酒来,却不敢取给他,倒了一碗清水,送到他的口边。令狐冲将大碗水都喝干了。叫道:“好酒,好酒!”砰的一声,重重倒在大石之上,兀自喃喃的叫道:“好酒,好酒!”
陆大有见他病势不轻,心下甚是忧急,偏生师父师娘这日一早又有事下山去了,当即飞身下崖,去告知了劳德诺等众师兄弟。岳不群虽有严训,除了每日一次送饭外,不许门人上崖去和令狐冲相见,眼下他既有病,上去探病,谅亦不算犯规。但众门人仍是不敢一同上崖,先由劳德诺和梁发两人上去,次日再由施戴子和高根明上去。陆大有当日便告知岳灵珊,说道大师哥有病,众同门要分批上崖探望。岳灵珊其时余愤未息,道:“大师哥内功甚精,怎会有病?我才不上这个当呢。”
可是令狐冲这场病来势着实凶狠,接连四日晚皆睡不醒。陆大有向岳灵珊苦苦哀求,请她上崖探视,差点便要跪在她的面前。岳灵珊心中也急了起来,和陆大有同上崖去,只见令狐冲双颊深陷,蓬蓬的胡子生得满脸,浑不似平时潇洒倜傥的模样。岳灵珊心下歉疚,走到他的身边,柔声叫道:“大师哥,我来探望你啦,你别再生气了,好不好?”
令狐冲神色漠然,睁大了眼睛向她瞧着,眼光中流露出迷茫之色,以乎对她并不相识。岳灵珊道:“大师哥,是我啊。你怎么不睬我?”令狐冲仍是呆呆的瞪视,过了良久,闭眼睡着了,直至陆大有和岳灵珊离去,他始终没再醒来。
他这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这才渐渐痊可。这一个多月中,岳灵珊曾来探视了三次。第二次上令狐冲神智已复,见到时十分欣喜,第三次她再上崖来探病时,令狐冲已可坐起身来,吃了几块她带来的点心。但自这次探病之后,她却又绝足不来。令狐冲自能起身行走之后,每日中倒有大半天是在崖边等待这位小师妹的倩影,可是每次见到的,总是陆大有佝偻着身子快步上崖的形相。
这日傍晚,令狐冲又在崖上凝目眺望。却见两个人形迅速异常的走上崖来,前面一人衣裙飘飘,是个女子。他见这二人轻身功夫好高,在危崖峭壁之间行走,如履平地,仔细一看,竟是师父和师娘。他大喜之下,纵声高呼:“师父、师娘!”片刻之间,岳不群和岳夫人双双纵上崖来,岳夫人手中提着饭篮。依照华山历来相传的门规,弟子受罚在思过崖上面壁思过,同门师弟人得上崖与之交谈,即是受罚者的徒弟,也不得上崖叩见师父,那知岳不群夫妇居然亲自上崖,令狐冲自是不胜之喜,抢上拜倒,抱住了岳不群的双腿,叫道:“师父、师娘,可想煞我了。”
岳不群眉头微皱,他素知这个大弟子感情丰富,不善律己,那正是修习华山派上乘功夫的大忌。夫妇俩上崖之前,已向众弟子问过令狐冲的病因,众弟子虽未明言,但从各人言语之中,已推测到此病是因岳灵珊而起,待得叫女儿来细问经过详情,从她吞吞吐吐、闪闪烁烁之言辞之中,知道得更是清楚。
这时眼见他真情流露,显然在思过崖上住了半年,丝毫没有长进,心下颇为不怿,哼了一声。岳夫人伸手将他夫起,一双妙目向他脸上凝视半晌,见他容色憔悴,大非往时神采飞扬的情状,不由得心生怜惜,柔声道:“冲儿,师父和我刚从关外回来,听到你生了一场大病,现下可好得多了么?”令狐冲胸口一热,眼泪险些夺眶而出,说道:“已全好了。师父、师娘两位老人家一路辛苦,你们今日刚回,却便上来——上来看我。”说到这里,心情激动,说话哽咽,转过头去擦了擦眼泪。
岳夫人从饭篮中取出一碗参汤,道:“这是关外野山人参熬的参汤,于身子大有补益,快喝了吧。”令狐冲想起师父、师娘万里迢迢的从关外回来,携来的人参第一个便给自己服食,心下感激,端起碗时右手微颤,竟将参汤泼了少许出来。岳夫人伸手过去,要将汤碗接过来喂他,令狐冲忙大口将参汤喝完了,道:“多谢师父、师娘。”
岳不群伸指过去,搭住他的脉博,只觉弦滑振速,以内功修为而论,比之以前反而大大的退步了,更是不愉,淡淡的道:“病是好了!”过了片刻,又道:“冲儿,你在思过崖上这几个月,到底在干什么?怎地内功非但没有长进,反而后退了?”令狐冲俯首道:“是,师父师娘恕罪。”岳夫人微笑道:“冲儿生了一场大病,现下还没全好,内力自不如前。难道你盼他越是生病,功夫越强么?”
岳不群摇了摇头,道:“我查考他的不是身体强弱,而是内力修为,这与生不生病无关。本门内功与别派不同,只须勤加修习,纵然是在睡梦之中,也是不断进步。何况,冲儿修练本门内功已逾十年,若非身受外伤,便不应该再生病,总之是七情六欲不善控制之故。”岳夫人知道丈夫所说不错,向令狐冲道:“冲儿,你师父向来谆谆告诫,要你用功练气练剑,罚你在思过崖上独修,也未必真是责罚,只盼你不受外事所扰,在这一年之内,不论内功和剑术都有突飞猛进,不料——不料——唉——”
令狐冲大是愧恐,低头道:“弟子知错了,今日起便当好好用功。”岳不群道:“武林之中,变故日多。我和你师娘近年来不断四处奔波,眼见所伏祸胎难以消解,来日必有大难,心下实是不安。”他顿了一顿,又道:“你是本门大弟子,我和你师娘对你期望甚殷,盼你他日能为我们分任艰巨,光大华山一派。但你牵缠于儿女私情,不求上进,荒废武功,可令我们失望得很了。”
令狐冲见师父脸上忧色甚深,更是愧惧交集,当即拜伏于地,道:“弟子——弟子该死,辜负了师父、师娘的期望。”岳不群伸手扶他起来,微笑道:“你既已知错,那便是了。半月之后,再来考较你的剑法。”说着转身便行。令狐冲叫道:“师父,有一件事——”待要禀告后洞石壁上图形之事。岳不群挥一挥手,下崖去了。岳夫人低声道:“这半月中须用功,熟习剑法。此事与你将来一生大有关连,千万不可轻忽。”令狐冲道:“是。师娘——”又待再说石壁剑招之事,岳夫人笑着向岳不群背影指了指,摇了摇手,转身快步追上了丈夫。
令狐冲自忖:“为什么师娘说练剑一事与我将来一生大有关连,千万不可轻忽?又为什么师娘要等师父先走,这才暗中叮嘱于我?莫非——莫非——”他想到了一件事,一颗心登时怦怦乱跳,双颊发烧,再也不敢将这件事细想下去,内心深处,浮上了一个希望:“莫非师父师娘知道我是为小师妹生病,竟然要将小师妹许配于我?只是我必须好好用功,不论内功、剑术,都须能承受师父的衣钵。师父不便明言,师娘当我是亲儿子一般,却暗中叮嘱于我,否则的话,还有甚么事能与我将来一生大有关连?”
想到此处,登时精神大振,提起剑来,将师父所授剑法中最艰深的几套练了一遍,可是后洞石壁上的图形已深印他脑海之中,不论他使到那一招,脑子中自然而然的浮起了种种破解之法,他使到中途,停剑不发,寻思:“后洞石壁上这些图形,这次没来得及跟师父师娘说,半月后他二位再上崖来,细观之后,必能解破我的种种疑窦。”岳夫人那一番话虽令他精神大振,可是这半日之中,他修习内功、剑术,却无多大进步,习内功时心猿意马,胡思乱想:“师父师娘如将小师妹许配于我,不知她自己是否愿意?要是我真能和她结为妇,不知她对林师弟是否能够忘情?其实,林师弟只不过初入师门,向她讨教剑法,平时陪她说话解闷而已,两人又不是真有情意,怎及得我和小师妹一同长大,十余年来朝夕共处的情谊?那日我险些被余沧海一掌击毙,全蒙林师弟出言解救,这件事我可终身不能忘记,日后自当善待于他。他若遇危难,我纵然舍却自己性命,也当挺身相救。”
半个月晃眼即过,这日傍晚时分,岳不群夫妇又连袂来到思过崖上,同来的还有劳德诺、陆大有与岳灵珊三人。令狐冲见到小师妹也一起上来,在口称“师父、师娘”之时,声音也发颤了。岳夫人见他神采飞扬,气色比之半个月前大不相同,含笑点了点头,道:“珊儿,你替大哥装饭,让他吃得饱饱地练剑。”岳灵珊应道:“是。”打开饭篮,取出碗筷,满满装了一碗白米饭,笑道:“大师哥,请用饭吧!”
令狐冲道:“多——多谢。”岳灵珊笑道:“怎么?你还在发冷发热?怎地说起话来声音打颤?”令狐冲笑道:“没——没什么。”心中却道:“倘若此后朝朝暮暮,我吃饭时你能常在身畔,这一生之中,令狐冲更无他求。”这时那里有心情吃饭,三扒二拨,便将一碗饭吃完了。岳灵珊笑道:“我再给你添饭。”令狐冲道:“多谢,不用了。师父、师娘在外边等着。”
走出洞来,只见岳不群夫妇并肩坐在石上,夕阳从他二人身后照射过来,两个人影拖得长长地,映在石崖之上。令狐冲走上前去,躬身行礼,想要说什么,却觉得什么话都说来不妥,陆大有向他眨了眨眼睛,脸上大有喜色,令狐冲心想:“六师弟定是得到了讯息,在代我欢喜呢。”
岳不群的目光在他脸上转来转去,过了好一刻,才道:“根明昨天从长安来,说道田伯光在长安做了好几件大案。”令狐冲一怔,道:“田伯光到了长安?干的多半不是好事了。”岳不群道:“那还用说?长安城霍家千斤庄你是知道的了?”令狐冲道:“是,弟子知道。霍庄主和师父交情很好,‘钢鞭铁牌千斤重’武林中驰名已久。难道——难道田伯光到千斤庄上去生事了么?”岳不群抬起头来,望着天边悠悠飘过的一团白云,缓缓的道:“霍庄主的二小姐,大前天上吊死了。”令狐冲一听田伯光在长安做案,早想到定是奸淫掳掠的勾当,可没想到他竟是如此的胆大妄为,惹到了霍权霍庄主的头上。
那霍权今年五十余岁,左手铁牌,右手钢鞭,武功着实了得,武林中称他“钢鞭铁牌千斤重”,并不是说他这两件兵刃真有千斤之重,而是赞他外家功夫猛悍绝伦,兵刃上的力道重达千斤。岳不群说他二小姐上吊而死,自是为着受了田伯光的淫辱,只是碍着岳夫人和岳灵珊在旁,说得较为含蓄而已。令狐冲“啊”的一声,怒道:“这厮当真是无恶不作,该杀之至。师父,咱们——”说到这里,却住口不言了,岳不群道:“怎么?”令狐冲道:“这厮闹到长安城来,分明没将华山派瞧在眼里。只是师父、师娘身份尊贵,不值得叫这恶贼来污了宝剑。弟子功夫却还不够,不是这恶贼的对手,何况弟子是有罪之身,不能下崖去找这恶贼。却让他在华山脚下如此横行,实是令人可恼可恨。”岳不群道:“倘若你真有把握诛了这恶贼替霍庄主报得此仇,我自可准你下崖,将功赎罪,你将师娘所授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演来瞧瞧,这半年中,想也领略到了七八成,请师娘再加指点,未始便真的斗不过那姓田的恶贼。”令狐冲一怔,心想:“师娘这一剑可没传我啊。”但一转念间,已然明白:“那日师娘试演此剑,虽然没正式传我,但凭着我对本门功夫的造诣修为,当然该明白剑招中的要点。师父估计我在这半年之中,琢磨修习,应该学得差不多。”
令狐冲心中翻来覆去的说着:“无双无对,宁氏一剑!无双无对,宁氏一剑!”额头上不自禁的渗出汗珠来,心中大是惶恐。要知他初上崖时,确是时时想着这一剑的巧妙之处,也曾一再的试演,但自从见到后洞石壁的图形,发觉华山派的任何剑招都能为人所破,那一招“宁氏一剑”更是败得惨不可言,自不免对这招剑法失去了信心,从此再也不去存想,那普知道师父竟在这时候要自己试演,说要用这剑招去杀了田伯光,他实在想说:“这一招并不管用,会给人家破去的。”但当着劳德诺、陆大有等人之面,可不便指谪师娘这一招十分自负的剑法,岳不群见他神色有异,问道:“这一招你没练成么?那不要紧。这招剑法是我华山派武功的极诣,你内功火候未足,原也练不到家,假以时日,自可慢慢补足。”
岳夫人笑道:“冲儿,还不叩谢师父?你师父答应传你‘紫霞功’的心法了。”令狐冲心中一凛,道:“是!多谢师父。”正要跪倒,岳不群伸手阻住,笑道:“紫霞功是本门最高的内功心法,我所以不加轻传,倒不是有所吝惜,只因一练此功之后,必须心无杂念勇猛精进,中途不可有丝毫耽搁,否则于练武功者便有大害,往往便走火入魔。冲儿,我要先瞧瞧你近半年来功夫的进境如何,再决定是否传你这紫霞神功的口诀。”
劳德诺、陆大有、岳灵珊三人听得大师哥将得“紫霞功”的传授,脸上都露出艳羡之色。他三人均知道“紫霞功”威力极大,自来有“华山九功,第一紫霞”的说法,他们虽知本门之中,武功之强,无人及得上令狐冲的项背,日后必是他承受师门的衣钵,接掌华山派,但料不到师父这么快便会将本门的第一神功传授给他。陆大有道:“大师哥用功得很,我每日送饭上来,见到他不是打坐练气,便是勤练剑法。”岳灵珊横了他一眼,偷偷扮个鬼脸,心道:“你这六猴儿当面撒谎,只是想帮大师哥。”
岳夫人笑道:“冲儿,出剑吧!咱师徒三人去斗田伯光,临时抱佛脚,上阵磨枪,比不磨锐要好些。”令狐冲道:“师娘,你说我们三人去斗田伯光?”岳夫人笑道:“你明着向他挑战,我和你师父暗中帮你。不论是谁杀了他,都说是你杀的,免得武林同道说我和你师父失了身份。”岳灵珊拍手笑道:“那好极了。既有爹爹妈妈暗中相帮,女儿也敢向他挑战,杀了他后,说是女儿杀的,岂不是好?”岳夫人笑道:“你眼红了,想来捡这现成便宜,是不是?你大师哥出死入生,曾和田伯光这厮前后相斗数百招,深知对方的虚实,凭你这点功夫,那里能够?再说,你好好一个女孩儿家,这恶贼之名,连口中也别提,更不必说和他见面动手了。”突然之间,嗤的一声响,一剑刺到了令狐冲胸口。
他正对着女儿笑吟吟的说话,岂知剎那之间,已从腰间拔出长剑,直刺令狐冲的要害。令狐冲应变也是奇速,立即拔剑一挡,当的一声响,双剑相交,令狐冲左足向后退了一步。岳夫人刷刷刷刷刷刷,连刺六剑,当当当当当当,响了六响,令狐冲一一架开,岳夫人喝道:“还招!”剑法一变,举剑直砍,快劈快削,却不是华山派的剑法。令狐冲当即明白,师娘是在施展田伯光的快刀,以便自己从中领悟到破解之法,诛杀强敌。
眼见岳夫人的出招越来越快,上一招与下一招之间,已无连接的踪迹可寻,岳灵珊向父亲道:“爹爹,妈妈这些招数,快是快得很了,只不过还是剑法,不是刀法。只怕田伯光的快刀,不会这般。”岳不群微微一笑,道:“田伯光武功了得,要以他的刀法出招,谈何容易?你娘也不是真的模仿他的刀法,只是将这个‘快’字,发挥得淋漓尽致而已。要除田伯光,要点不在如何破他刀法,而在设法克制他刀招的迅速。你瞧,好!‘有凤来仪’!”他见令狐冲左肩微沉,左手剑诀斜引,右肘一缩,跟着便是一招“有凤来仪”这一招用在此刻,实是恰到好处,心头一喜,便大声叫了出来。
不料这“仪”字刚出口,令狐冲这一剑却刺得倾斜无力,并不能穿破岳夫人的剑网而前。岳不群轻轻叹了口气,心道:“这一招可使糟了。”岳夫人手下毫不留情,嗤嗤嗤三剑,只逼得令狐冲手忙脚乱。岳不群见他出招慌张,不成章法,随手抵御之际,十招中倒有三两招不是本门剑术,不由得脸色越来越是难看。只是令狐冲的剑法虽然杂乱无章,却还是把岳夫人凌厉的攻势挡住了。他退到山壁之前,已无退路,渐渐展开反击,忽然间得个机会,使出一招“苍松迎客”,剑花点点,向岳夫人眉间鬓边滚动闪击。
岳夫人当的一剑格开,急挽剑花护身,她知这招“苍松迎客”含有好几个厉害后着,令狐冲对这招习练有素,虽然不会真的刺伤了自己,但也着实不易抵挡,是以转攻为守,凝神以待,不料令狐冲长剑斜击,来势既缓,劲道又弱,竟是绝无威胁之力。岳夫人叱道:“冲儿,用心出招,你在胡思乱想甚么?”呼呼呼连砍了三剑,眼见令狐冲跳跃避开,叫道:“这招‘苍松迎客’成甚么样子?一场大病,当真生得像剑法全都还了师父?”令狐冲道:“是。”脸现愧色,还了两剑。
劳德诺和陆大有见师父的神色越来越是不愉,心下均有惴惴之意,忽见得风声猎猎,岳夫人满场游走,一身青衫化成了一片青影,剑光闪灿,再也分不出剑招。令狐冲脑中却是混乱一片,种种念头,此去彼来:“我若使‘野马奔驰’对方有那一招横挡的精妙招法可破。我若使那招斜击,我非身受重伤不可。”他一想到本门的那招剑法,不自禁的便想到石壁上路解这一招的法门,先前他使“有凤来仪”和“苍松迎客”,总是半途而废,没练得到家,便是由于想了这两种的破法之破,心生惧意,自然而然的缩剑回守。
岳夫人使出快剑,原是引他用那“无双无对,宁氏一剑”来破敌建功,可是令狐冲随手拆解,非但心神不属,简直是一副胆战心惊,魂不附体的模样。她素知这徒儿胆气极壮,自小便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目下这等拆招,却是从所未见,不由得大是恼怒叫道:“还不使那一剑?”令狐冲道:“是!”提起长剑,一剑直刺出去,运劲之法,出剑招式,突然便是岳夫人所创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岳夫人叫道:“好!”知道这一招凌厉绝伦,不敢正攫其锋,斜身闪开,回剑一挑。令狐冲心中却是在想:“这一招不成的,没有用,一败涂地。”突然间手腕一震,长剑脱手飞起,向天空直飞上去。令狐冲大吃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岳夫人以内力震脱令狐冲手中长剑,跟着便是挺剑直出,向他疾刺过去,但见剑势如虹,嗤嗤之声大作,正是她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此招之出,比之当初创时,威力又大了许多,盖她创成些招之后,心下甚是得意,每日里总有一两个时辰潜心思索,如何发招更快,如何内劲更强,务求一击必中,敌人难以抵挡。她见令狐冲使这一招自己的得意之作,形貌虽似,实则却是大异,当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将一招威力奇强的绝招,使得猥猥崽崽,拖泥带水,十足是脓包模样。她一怒之下,便将这一招使了出来。
岳夫人此剑之出,虽然并无伤害徒儿之意,但这一招威力实在太强,剑刃未到,剑力已将令狐冲全身笼罩住了,眼见他身前四面八方,俱是岳夫人的剑尖,无法闪避,无可挡架,无法反击。岳不群暗叫一声:“不好!”从女儿身边抽出长剑,踏上一步,深恐妻子使得性发,收手不住,竟尔将令狐冲刺得重伤,其时情势已是危急万分,岳夫人的长剑只要再向前递得半尺,岳不群便要抢上出剑挡格。他师兄妹功夫相差不远,岳不群虽然稍胜,但岳夫人既占机先,是否真能挡开,也是殊无把握,只盼令狐冲所受创伤较轻而已。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令狐冲顺手取过腰间剑鞘,身子一矮,沉腰斜坐,将剑鞘对准了岳夫人的来剑。这一招式,正是后洞石壁图形中所绘,使棍者将棍棒对准对方来剑,棍剑联成一线,双方内力相对,长剑非断拆不可。令狐冲长剑被震脱手,跟着便见师娘势若雷霆的攻将过来,他心中本已混乱之极,脑海中来来去去,尽是石壁上的种种招数,岳夫人这一剑他无可抗御,为了救命,自然而然的便使出石壁上那一招来。来剑既快,他拆解亦速,这中间实无片刻思索余地,又那有余暇去找棍棒?随手摸到腰间剑鞘,便将剑鞘对准岳夫人长剑,联成一线。别说他随手摸到的是长剑之鞘,即令是一块泥巴,一根稻草,他也会使出这个姿式来,将之对准长剑,联成一线。
此招一出,手臂上内劲自然形成,却听得擦的一声响,岳夫人的长剑直插入剑鞘之中,原来令狐冲惊慌之际,来不及倒转剑鞘,一握住剑鞘尾部,便和来剑相对,不料对准来剑的乃是剑鞘之口,没能震断岳夫人的长剑,那剑却插入了鞘中。她吃了一惊,虎口剧痛,长剑脱手,竟被令狐冲用剑鞘夺去,令狐这一招含了好几个后着,其时已然管不住自己,剑鞘挺出,点向岳夫人咽喉,而指向她咽喉头要害的,正是岳夫人所使长的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