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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二十八宿大阵中暗伏五行生克之理,但见南路一灯大师的红旗军抢向中央,郭靖的黄旗军奔西,周伯通的全真教白旗军冲向北方,黄蓉率领下的黑旗军丐帮子弟兵径奔东方,黄药师的青旗军转向南路。这五行大转,是谓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宋兵虽只四万人,但一来阵法精妙、二来领头的均是当今第一流的武林高手、三来宋兵人人对郭靖夫妇感恩,决意舍命救其爱女,是以蒙古兵虽然人数多了一倍,竟是抵挡不住。激战良久,黄药师纵声长啸,号旗连挥,青旗军退向中央,红旗军疾奔西方,黄旗军回攻北方,白旗军斜趋东方,黑旗军转而向南,这阵法又是一变,五行逆转,是谓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
看官,这五行生克变化,说来似乎玄妙,实则是我国古人精研物性之变,因而悟出来的至理,通阴阳之道,反鬼神之说,我国医学、历数等等,均依此为据,所谓“五运更始,上应天期,阴阳往复,寒暑迎随,真邪相薄,内外分离,六经波荡,五气倾移”,在当时可谓举世无匹。蒙古兵甲虽强,武功虽盛,但文智稚浅,岂能与当世第一大家黄药师相抗?是以阵法连转数次,守御高台的统兵主将登时眼花缭乱,头昏脑胀,但见宋军此一队来,彼一队去,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不知如何挥军抵敌才是。
金轮法王站在高台之上,瞧着台下的大战,心下也是暗自骇异。当日黄蓉以小小的石阵相困,他已是参解不透,何况黄药师胸中实学,又是胜女十倍?这二十八宿大阵在五位高代高手主持之下展布开来,不由得他不服,心想:“中原竟然有此奇人,从此我不敢小觑中土之士。”眼见蒙古兵死伤越来越重,黄旗军一步步逼向高台。他虽以郭襄为要胁,但终不忍真的便举火将她烧死,转头向她瞧了一眼,只见她虽然双手被缚,却是抬起了头,殊无惧色,法王叫道:“小郭襄,快叫你父投降,我从一数到十,你父亲不降,我便下令举火了。”郭襄道:“你喜欢数便数,别说从一数到十,你且数到一千一万试试。”法王怒道:“你道我当真不敢烧死你吗?”郭襄冷然道:“我只觉得你可怜。”法王怒道:
“我可怜甚么?”郭襄道:“你打不过我爹爹,打不过我外公黄岛主,打不过一灯大师,打不过老顽童周伯通,打不过我大哥哥杨过,只有本事把我绑在这里。我襄阳城中,便是一个帐前小卒,也不似你这般卑怯可怜。法王,我倒想劝你一句话。”法王咬紧牙齿问道:“你劝我什么?”郭襄道:“像你这种人,活在世上有何意味,不如跳下高台,图个自尽吧!”
郭襄此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她从小伶牙俐齿,说话素不让人,这几句只抢白得法王几乎气炸了胸膛,他大声喝道:“郭靖听着:我从一数到十,你若不归降,我便下令举火烧台。”郭靖道:“你瞧我郭靖是投降之人么?”黄药师接口道:“金轮法王,你料敌不明,是为不智;欺侮弱女,是为不仁;不敢跟咱们真刀真枪决胜,是为不勇。如此不智不仁不勇之人,还说什么英雄好汉?你在绝情谷中给我擒住,向郭襄磕了一十八个响头,哀哀求告,她才放你,你这贪生怕死之徒,还有脸居蒙古第一国师之位么?”
向郭襄磕头求饶,其实并无此事,但黄药师故意在众军之前朗声说了出来,教法王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蒙古自来最尊敬的是勇士,最贱视的是懦夫,众军听了黄药师这几句话,不由得仰视高台,脸有鄙色。
黄药师深谋远虑,早在襄阳城中发兵之前,便要黄蓉将这一番斥责法王的言辞译成了蒙古话,心中暗暗记熟,这时以丹田之气,朗声说了出来,虽在千万人大呼酣战之际,仍是人人听得明白。要知两军交战,气盛者胜,蒙古军将士一听得已方主将如此卑鄙无耻,一股气先自衰了,宋兵人人奋勇,节节争先。
法王在高台上看见情势不对,叫道:“郭靖,你听着,我从一数到十,‘十’字一出口,你的爱女便成焦炭。一……二……三……四……”他每说一个数字,便稍停顿,只盼郭靖终于受不住这煎逼,纵不投降,也当心沮胆落,不敢再与蒙古兵相抗为敌。郭靖、黄药师、一灯、黄蓉、周伯通五路兵马听那法王在台上报数,台下数百名军士高举火把,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即举火焚烧柴草,人人心中都是又急又怒,竭力冲杀,想攻到台前救援郭襄。但蒙古兵射手威震天下,西征异域,灭国数十,当世实无敌手,台前的数千精兵张弓发箭,真是当之者死。万箭攒射下,只见泗水渔隐、梁长老、武修文等都身带箭伤,更有四名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五名丐帮首领中箭身亡。
黄蓉事先命郭芙将软猬甲给外公穿上,盖这一战凶险殊甚,倘若为了相救女儿,以致自己父亲或死或伤,那可是终生抱憾了。黄药师心想这是女儿的一番孝心,不便拒却,但暗中又脱了下来,骗得周伯通穿在身上,因之周伯通虽然箭伤未愈,但在枪林箭雨中纵横来去,竟是绝无损伤。他见弩箭射到自己身上,竟然一一跌落,不由得心中大乐,直抢而前,掌风发处,蒙古射手纷纷辟易。只听得法王高声叫道:“八……九……十!好,举火!”剎时间浓烟升起,台下的柴草焚将起来。那八千黄旗军背上虽各负有土囊,但攻不到台前二百步以内,只有徒呼负负。
但见黑烟中火焰上升,黄蓉心智已乱,脸色惨白,摇摇欲坠。耶律齐伸手扶住道:“岳母,你到阵后稍息,我便是性命不在,也要救襄妹出来。”便在此时,猛听得山崩地裂般的呼喊,阵后数万蒙古兵铁甲锵锵,从两侧抢出,径去攻打襄阳。但听得“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震山撼野,蒙古皇帝蒙哥的九旄大纛高高举起,疾趋襄阳城下,精兵悍将在皇帝亲自率领之下蜂涌攻城。
郭靖左手持盾,右手挺矛,本已抢到离高台不到百步之处,蒙古射手箭如蝗集,却始终伤不着他,眼见可在乱军中窜上高台,忽听得阵后有变,不禁吃了一惊,心道:“啊哟不好,中了鞑子的调虎离山之计。安抚使懦怯惧敌,城中兵马虽众,但乏人统领,只怕大事不妙。”
本来这二十八宿大阵的四万兵马,可敌蒙古军十二万。郭靖与黄药师发兵之际,城中也已严加戒备,以防敌军乘隙偷袭,那知高台前的敌军居然悍勇顽抗,而蒙古皇帝竟不顾高台的两军相持,亲身涉险攻城。郭靖心念一转,想道:“救女小事,守城事大!”大声道:“岳父,咱们别管襄儿,急速回袭敌军后方。”黄药师抬头一望,只见火焰渐渐升高,法王正自从长梯上一级级走下,高台顶上只余郭襄一人,他岂不知这中间的轻重缓急?
郭襄一人,如何能和襄阳城的安危相比,只得长叹一声:“罢了!”命旗手挥动青旗,调兵回南。
郭襄被绑高台,眼见得父母外公都无法上来相救,浓烟烈火,迅速围住台脚,自知顷刻之间,便要遭火焚而死。她初时心中自是极为惶急,但事到临头,心中反而静了下来,举首向北遥望,但见平原绿野,江山如画,心想:“这么好玩的世界,我却便要死了。但不知大哥哥这时在那里,从谷底回上来没有?”
她瞻望远处群山,回思与杨过数日相聚的情景,虽然自今而后,再无重会之期,但单是这三次邂逅,亦已足慰平生。她这时身处至险,心中却是异乎寻常的安静,对高台下的两军剧战,竟尔不再关心,正当如此神驰深谷、追忆往日之际,忽听得远处一声清啸,鼓风而至,剎时间似乎千军万马的厮杀声一齐淹没。郭襄心头一凛,这啸声动人心魄,正与杨过那日震倒群兽的啸声一般无异,当即转头往啸声处望去,只见西北方的蒙古兵翻翻滚滚,不住向两旁散开,留出一条信道,两个人在刀山枪林中急驱而前,犹似大船破浪,冲波疾行。在那两个人之前,却是一头大鸟,双翅展开,激起一阵狂风,将射来的弩箭纷纷拨落。这头大鸟猛鸷悍恶,凌厉无伦,正是杨过的神雕,健翊如铁,弩箭竟然伤牠不得。
郭襄大喜,凝目望那两人时,但见左首一人青冠黄衫,正是杨过,右首那人白衣飘飘,却是一个美貌女子。两人各执长剑,舞起一团白光,随在神雕身后,冲向高台。郭襄失声叫道:“大哥哥,这位是小龙女么?”杨过身旁的女子,便是小龙女,只是隔得远了,郭襄这话杨过却没听见。那神雕当先开路,双翅鼓风,将射过来的弩箭吹得歪歪斜斜,纵然中在身上,也已无力,否则神雕虽是灵禽,终是血肉之躯,如何能刀箭不伤?蒙古兵将中见神雕来得猛恶,跃马挺枪来刺,却给杨过和小龙女长剑刺处,一一落马。两人一雕相互护持,不多时已冲到台前。
杨过叫道:“小妹子莫慌,我来救你。”眼见高台的下半截已裹在烈火之中,他纵身一跃,上弓梯级,向上攀行数丈,猛觉头顶一股掌风压将下来,正是金轮法王发掌袭击。
杨过倒持长剑,回掌相迎,砰的一声响,两股巨力相交,两人身子都是一晃,那木梯摇了几摇,几乎折断。两人心中都是一惊,暗赞对手了得:“一十六年不见,他功力居然精进如斯!”杨过见情势危急,不能再和他在梯上多拚掌力,长剑向上疾刺,或击小腿,或削脚掌。法王身子在上,若出金轮与之相斗,则兵刃既短,俯身弯腰实在大是不便,只得急奔回上高台。杨过向他背心疾刺数剑,招招势若暴风骤雨,但法王并不回首,听风辨器,一一举轮挡开,便如背上长了眼睛一般。杨过喝采道:“贼秃!倒恁地了得。”
法王左脚踏上台顶,回手便是一轮。杨过侧首让过,身随剑起,从半空中扑击而下。
法王举金轮一挡,左手银轮便往他剑上砸了下去。适才两人在梯上较量了这一招,在海潮之中练功,力足以与怒涛相抗,当十六之前,法王已非自己对手,但以今日他一掌击下,自己竟会险些儿招架不住?眼见他双轮砸至,竟不避让,长剑一抖,有心要试一试他的真力。但听到剑轮相触,声若龙吟。若是换作另一个武学高手,杨过长剑这一抖他万万经受不起,但法王的“龙象般若功”已练至第十一层,两股巨力再度相抗,喀的一响,杨过的长剑断成数截,法王的双轮也自拿捏不住,脱手飞出,跌下高台,砸死了三名蒙古射手。
两人交换这一招,各自向后跃开,均觉手臂隐隐酸麻。法王探手入怀,跟着使取出铜轮铁轮,扑击过来。杨过身上却未带刀刃,左手衣袖带风挥出,右手发掌相抗。郭襄叫道:“大和尚,我说你打不过我大哥哥是不是?你自逞武艺高强何以手执兵刃,却和他空手而斗?”法王“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手中双轮的招数却着着加紧。
黄药师、郭靖、黄蓉等正自领兵回救襄阳,突见杨过、小龙女和神雕斜刺杀出,冲上了高台,无不精神大振。黄药师招动令旗,在东南西北中五路兵马中各调兵四千,合成二万,袭击攻城敌军的后方,剩下二万兵马在高台下为杨过声援。宋军人数虽减了一半,但见杨过上了高台,皆是以一当十,竭力死战。只是蒙古兵的射手守得犹如铁桶,当真是寸土必争,宋军冲上了数丈,转眼间却又给逼了回来。
在襄阳城下,攻城战也是激烈展开,安抚使吕文焕不敢临城,全身铁甲披挂,却带同两名心爱的小妾,躲在小堡中不住发抖,颠三倒四的念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保佑我一家老小平安……救苦救难……”两名小妾替他揉搓心口,拭抹口边的白沫。
报事军士流水价来报:“东门又有敌兵万人队增援……北门鞑子的云梯已经竖起……”吕文焕翻着白眼,只问:“郭大侠回来了没有?鞑子还不退兵么?”
这时杨过赤手空拳,单手独臂,已与法王的铜铁双轮拆到四百招以上。两人所练的武功虽截然不同,但均是愈斗力气愈长,轮影掌风,笼盖了高台之顶,台脚下冲上来的黑烟直熏入三人眼中。杨过虽无兵刃,却是始终不落下风。法王激斗中觉那高台微微摇晃,心知是台脚为火焚毁,顷刻间便要倒坍,那时势必和杨过、郭襄同归于尽,又见杨过掌法越变越奇,再过百余招,只怕便将为他所制,情急之下,毒念陡起,猛地里铁轮向杨过右肩砸下,乘他沉肩御避,右手铜轮突然飞出,击向郭襄面门,她被绑在木桩之上,全身动弹不得,如何能避?
杨过大吃一惊,急忙纵起,挥右袖将铜轮击落。但高手厮拚,实是半分相差不得,他只求相救郭襄,全身门户洞开,法王长身探臂,铁轮的利口划向杨过左腿。杨过身在半空,急出右足,踢向敌人手腕。法王铁轮斜翻,这一下杨过也无法避过,嗤的一响,右足小腿中轮,登时血如泉涌,受伤不轻。郭襄“啊”的一声惊叫。法王已掏出钖轮,仍是双轮在手,直上直下,径向郭襄攻来。原来他知杨过虽然受伤,仍非片刻之间能将他制服,当下只是袭击郭襄,使杨过奋力相救,手忙脚乱,处于全然挨打的局面,郭襄叫道:“大哥哥,你别管我,只须杀了这藏僧给我报仇。”但听杨过“啊”的一声,肩头又中一轮,这一下伤得更重,左臂几乎抬不起来。
小龙女和神雕在台下守护,和周伯通合力驱赶蒙古射手,使他们不能向杨过和郭襄放箭。但她全副心神,却始终放在杨过身上,一面挥剑杀敌,时时抬头望一眼高台顶上剧斗的情形,突然间只见杨过满身鲜血,心头突的一跳,险些儿魂飞天外。这时木梯早已烧断,无法上去助战,她心头一片茫然,只是舞剑砍杀,脑海中却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此时到底在做什么。
杨过面临极大险境,数次要想使出神妙无伦的“黯然销魂掌”来摧败强敌,但这路掌法身与心合,她自与小龙女相会之后,喜悦欢乐,那里还有半分“黯然销魂”的心情?虽在危急之中,仍是没有昔日分离时那一份相思之苦,他之一招一式,使出去总是差之厘毫,发挥不出威力。
他在高台上空手搏击、肩腿受伤的情景,郭靖等也都望见了,只是相距过远,如何能插翅飞上相助?黄蓉心念一动,抢过耶律齐手中长剑,拋给郭靖,叫道:“射上去给过儿!”郭靖接过长剑,将剑柄扣在弓弦之上,左手隐隐托定,右手一拉一放,飕的一声响,那长剑白光闪闪,破空飞去。这长剑剑身甚重,形状不同弩箭,若非郭靖神力神射,怎能送得上高台?
那长剑呼呼声响,直向杨过身后射去。杨过右手袖子一卷,裹住了剑身,正好法王一轮砸到,杨过左手接住长剑,从双轮之间刺了出去。那知他左肩受伤之后,展动不灵,这剑既非玄铁重剑,又不是锋锐无伦的青灵宝剑,法王双轮一绞,拍的一响,又已将长剑折断。众人在台下看得清楚,无不大惊失色。
杨过心知今日已然无幸,非但救不了郭襄,连自己这条性命也要赔在台上,凄然向小龙女望了一眼,叫道:“龙儿,别了别了,你自己保重。”便在此时,法王一轮砸向他的脑门。杨过心下万念俱灰,没精打采的挥由一卷,拍出一掌,只听得噗的一声,这一掌正好击在法王肩头。忽听得台下周伯通大声叫道:“好一招‘拖泥带水’啊!”杨过一怔,这才醒觉,原来自己明知要死,失魂落魄,随手一招,恰好使出了“黯然销魂掌”中的“拖泥带水”。须知这套掌法心使臂臂使拳全由心意主宰,那一日在万花谷中,周伯通因无此心情,虽然他天下武学无所不窥,终是领悟不到其中的妙境。杨过自和小龙女重逢,这路掌法已失神效,直到此刻生死关头,心中想到从此便和小龙女永别,哀痛欲绝之际,这“黯然销魂掌”的大威力才不知不觉的发扬了出来。
法王肩头中了他一掌,身子一晃,心下大奇,立即又和身扑上。杨过退步避开,跟着“魂不守舍”、“倒行逆施”、“若有所失”。连出三招,跟着是一招“行尸走肉”,踢出一脚。这一脚发出时恍恍惚惚,隐隐约约,若有若无,若往若还,法王那里避得过了?
砰的一响,正好踢中他胸口“膻中穴”上,法王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直翻下高台。
宋军和蒙古军见了,不约而同的齐声大叫,只不过宋军乃是欢呼,蒙古将士却是惊喊。
这时那高台连连摇晃,格格剧响,杨过知道事急,不及去解郭襄之缚,一掌推出,击断了绑着她的那根木桩,将她连桩抱起,叫道:“雕兄!接咱们一接!”看准了神雕之背,涌身便跳,那神雕双翅一扑,跃起三丈,牠虽然体重不能飞翔,这一跃却也有数人之高,杨过和郭襄稳稳落在牠背上,缓缓着地。便在此时,烟火飞腾,巨响连作,那高台也坍了下来。
法王被杨过踢下高台,虽然身受重伤,还是死里逃生,强忍一口气,一个打滚,正想翻身站起,忽听得背后一人哈哈大笑,将他拦腰抱住,按在地下,跟着只觉千针万箭,一齐刺人体内。原来按住他的,正是老顽童周伯通,他身上穿著桃花岛的至宝软猬甲,这副宝甲不但刀枪不入,而且生满尖刺,犹如刺猬一般,法王本已重伤,再给老顽童这么一抱一按,那里还有命在?高台一倒,周伯通纵身跃开,法王便被压在火柱之下。
黄蓉见爱女终于死里逃生,不禁喜极而泣,心里对杨过的感激,真是难以言宣,便是要自己为他死了,也所甘愿,忙奔到女儿身旁,割断她身上的绑缚。郭靖、黄药师、一灯大师、郭芙等也无不精神大振。高台下的蒙古军见主将一死,登时散乱,再给五路宋兵来回一冲,当下溃不成军。郭靖攘臂大呼:“回救襄阳,去杀了那鞑子皇帝。”宋军应声吶喊,掉头向正在攻城的蒙古军冲去。
小龙女撕下衣襟给杨过裹伤,双手颤抖,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杨过微笑道:“你在台下的耽心受惊,比我在台上恶战还更苦些。”只听得宋军喊声犹如惊天动地,猛向蒙古军冲锋。杨过凝目遥望,但见敌军部伍严整,人数又多过宋军数倍,宋军如潮水般冲了一次又一次,却那里撼动得动敌军分毫?
杨过叫道:“龙儿,巨奸虽毙,敌军未败,咱们再战,你累不累?”这四句话前三句慷慨激昂,最后一句却转成了温柔体贴的调子。小龙女淡淡一笑,说道:“你说上,便上吧!”忽然身旁一个少女声音说道:“大哥哥,你的龙姊姊真是美得像天仙一般。”小龙女转头向郭襄一笑,说道:“小妹子,多谢你替我们祝祷重会。你大哥哥尽说你好,定要带我到襄阳来见你一见。”郭襄叹了口气,道:“也真有你,才配得上他。”小龙女挽住她左手,跟她甚是亲热。小龙女本来不论对谁都是冷冷的不大理睬,但一路上听杨过不停夸赞郭襄,又见她小小年纪,虽身处绝险之境,仍是凛然不惧,对她也便与众不同。
杨过牵过几匹死了主人四下乱窜的战马,说道:“我来开路,一齐冲吧!”一跃上马,当先驰去。小龙女和郭襄各乘一匹,跟在他的身后。三个人奔驰向南,但见数百道云梯竖在襄阳城墙外,蒙古兵如蚂蚁般正向上爬。三人驰上一个小丘,纵目四望,忽见西首千余蒙古精兵,围住了耶律齐率领的二百来人。这些蒙古兵均使弧形长刀,刀光如雪,将耶律齐的部属一个个劈下马来。郭芙领着一队兵欲要冲入相救,却被蒙古两个千人队硬生生拦住,夫妻俩遥遥的相互望见,却是不能相聚。郭芙眼见丈夫身旁的士卒越来越少,一颗心不住的下沉,须知战阵中千军万马相斗,若是落了单被围,武功再高也必无幸。
杨过叫道:“郭大姑娘,你向我磕三个响头,我便去救你丈夫出来。”依着郭芙平素骄纵的性儿,别说磕头,宁可死了,也不肯在咀上向杨过服输,但这时见丈夫命在须臾,更不迟疑,纵马上了小丘,翻身下马,双膝跪倒便要磕头。杨过了吃了一惊,急忙扶起,心下深悔自己出言轻薄,忙道:“是我的不是,你别当真。耶律兄和我一见如故,焉有不救之理?”飞身下丘,在战场上将一匹匹健马牵过,一共牵了八匹,前四匹、后四匹,排成两列,跟着一跃上了马背,单手提着八根缰绳,一声呼哨,向敌军刀阵中冲了进去。
宋时战阵之中,原有连环甲马一法,当年呼延灼攻打水泊梁山,即曾使用连环马阵法取胜。杨过将这八匹马连成二列,宛然是个小小的连环马之阵。只是八匹马杂凑而成,未加训练,一走动便你东我西,不成行列,全仗杨过神力提缰,将八匹马制得服服贴贴,三十二只铁蹄翻飞,击土扬尘疾驰向前。杨过施展轻身功夫,在八匹马背上换身跳跃。蒙古军那里见过这等神奇的骑术?一呆之下,八匹马已冲入阵中。杨过衣袖一卷,抢过一面大旗,左手接过,竖在马鞍之上。
蒙古兵将大声呼喝,上前阻挡,杨过挥旗横扫,将三名将官打下马来,眼见距耶律齐已不过三丈,叫道:“耶律兄,快向上跳!”跟着大旗挥动,耶律齐涌身跃起,杨过运臂一卷,那大旗正好将他身子卷住,两人八马,驰出敌军的重围。
耶律齐喘了一口气,说道:“杨兄弟,多谢你相救,只是我尚有部属被围,义不能独生,我要跟他们死在一起。”杨过心念一动,道:“你也去抢一面大旗来。”跟着取出火折一晃,将旗点燃。耶律齐道:“妙计!”纵马上前,夺了一杆大旗,便在杨过的火旗上引着了。两人纵声大呼,挥动火旗,又攻了进去。这两面火旗一舞动,声势大是惊人,犹似两朵血也似的火云,在半空中飞舞来去,只要带上一点,无不给烧得焦头烂额,蒙古精兵虽然勇悍,却也不能不退。耶律齐的部队这时只剩下五六十人,乘势一冲,出了包围圈子。
耶律齐收集残兵,屯在土丘之上,略事喘息。郭芙走到杨过身前,盈盈下拜,道:“杨大哥,我一生对你不住,但你大仁大义,以德报怨,救了……”说到此处,声音竟自哽咽了。其实杨过曾数次救她,但郭芙对他终存嫌隙,明知他待自己有恩,可是厌恶之心,总是难去,常觉他自恃武功了得,有意示惠逞能,对已未必安着什么好心。直到这次救了她丈夫,郭芙才真正感激,悟到自己以往之非。杨过急忙还礼,说道:“芙妹,咱俩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常闹别扭,其实情若兄妹,只要你从此不再讨厌我、恨我,我便心满意足了。”
郭芙呆了一呆,儿时的往事,剎时之间如电光石火般在心头一闪而过:“我是讨厌他么?是恨他么?武氏兄弟一直设法讨我欢喜,可是他却从来不理我。只要他稍微顺着我一点儿,念着我一点儿,我便是为他死了,也是甘心。我为什么这样没来由的恨他?只因为我暗暗想着他,念着他,但他竟没半点将我在心上。”说也奇怪,二十年来,她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心事,每一念及杨过,总是将他当作了对头,实则在自己内心深处,对杨过的眷念关注,固非言语所能形容。所谓爱之深而恨之切,只因郭芙自幼骄纵,在桃花岛上便如公主一般,武氏兄弟对她百般讨好,她便觉杨过也该如此,可是不但杨过丝毫没明白她的心事,连她自己也不明白。郭靖和黄蓉更觉他二人是天生的冤家,一见面便合不来,直到后来挥剑断臂,几乎闹到不可收拾。
此刻阵在心头的恨恶之意一去,她才突然觉到,原来自己对他的关心,竟是如此深切。“他冲入敌阵去救齐哥时,我到底是更为谁耽心多一些啊?我实在说不上来。我现下当然不再爱他了,可是从前,为什么我要这样恨他呢?”便在这千军万马厮杀相扑的战阵之中,郭芙斗然间明白了自己的心事:“他在襄妹生日那天,送了她这三份大礼,我为什么要恨之入骨?他揭露霍都的阴谋毒计,使齐哥得任丐帮帮主,为什么我反而暗暗生气?郭芙啊郭芙,你是在妒忌自己的亲妹子了!他对襄妹这般温柔体贴,但从没半分如此待我。”想到此处,不由得恚怒又生,愤愤的向杨过和郭襄各瞪一眼,但蓦地惊觉:“啊,为什么我还在乎这些事?我是有夫之妇,齐哥又待我如此恩爱!”不知不觉的,她幽幽叹了一口长气。虽然她这一生什么都不缺少了,但在内心深处,实有一种说不出的遗憾。她从来要什么便有什么,但真正要得最热切的,却无法得到。因此她这一生之中,常常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脾气这般暴躁?为什么人人都很高兴的时候,她会没来由地生气着恼?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着自己奇异的心事,但杨过、小龙女、耶律齐、郭襄等人却在遥望襄阳城前的剧战。眼见蒙古军已蚁附登城,郭靖黄药师等所率领的兵马虽在后攻击牵制,只是人数太少,动摇不了蒙古攻城大军的阵伍。蒙古皇帝的九旄大纛渐渐迫近城垣,城内守军似乎军心已乱,无力将登城的敌军反击下来。郭襄急道:“大哥哥,怎么是好?怎么是好?”
杨过心想:“此生得与龙儿重会,老天爷实在待我至厚,今日便是死了,也已无憾。
男儿汉大丈夫为国战死沙场,正是最好的归宿。”言念及此,精神大振,叫道:“耶律兄,咱俩再去冲杀一阵。”耶律齐道:“再好没有。”小龙女和郭襄齐声道:“大伙儿一齐去!”杨过道:“好!我当先锋,你们多检长矛,跟随在我身后。”耶律齐当下传令部属,在战场上检拾长矛,每人手中都抱了三五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