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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过一路纵跃前行,到了一处树林茂密之地,离所居茅舍已远,说道:“傻姑,我跟你睹一个玩意儿,好不好?”傻姑最爱与人戏耍,但这些年来跟随黄药师东奔西走,有谁陪她玩儿?听杨过这么说,真是喜出望外,连连拍手,登时将惧怕他的心思丢到了九霄云外,说道:“好极,好极,好兄弟,你说赌什么?”她称杨过之父为兄弟,称他也是兄弟。
杨过取出一块手帕,将她双目蒙住,道:“你来捉我。若是捉着了,你问我什么,我就答什么,不可隐瞒半句。倘若捉不着,我就问你,你也得一一回答。”傻姑说:“好极,好极。”杨过道:“我在这里,你来捉啊。”傻姑张开双手,循声追去,杨过学的是古墓派武功,妙极当时,别说傻姑眼被蒙住,就算目能视物,也未必追他得着。来来去去追了一阵,倒在树干上撞得额头起了老大几个肿块,不由得连声呼痛,杨过怕她扫兴,罢手不玩,又想起“将欲取之,必先予之”那句话,故意放慢脚步,咳嗽一声。傻姑一纵而前,抓住他的背心,大叫:“捉着啦,捉着啦。”
她取下蒙在眼上的帕子,满脸喜色。杨过道:“好,我输啦,你问我吧。”这一来,倒是给出了一个难题,她怔怔的望着杨过,心中茫然一片,不知该问些什么才是,隔了良久,问道:“兄弟,你吃过饭了么?”杨过见她思索半天,却问这么一句不打紧的说话,险些笑了出来,但不动声色,一本正经的答道:“我吃过了。”傻姑点点头,不再言语。
杨过道:“你还问什么?”傻姑摇摇头,说道:“不问啦,咱们再玩吧。”杨过道:“好,你快来捉我。”傻姑摸着额头上的肿块,道:“这次轮到你捉我。”她突然不傻,却出于杨过意料之外,但也不便拒却,于是拿起帕子蒙在眼上。
傻姑虽然痴呆,轻功甚了得,杨过身处暗中那里捉她得着?他纵跃几次,偷偷伸手在帕子上撕裂一缝,眼见她躲在右边大树之后,故意向左摸索,说道:“你在那里?你在那里?”猛地里一个翻身,抓住了她手腕,左手随即取下帕子放入怀内,防她瞧出破绽,笑道:“这次要我问你了。”傻姑好生佩服,便道:“我吃饭啦。”杨过笑道:“我不问你这个。我问你,你识得我爹爹,是不是?”说到这里,脸色显得甚是严重,傻姑道:“你爹爹?”杨过道:“是啊,有一个人生得相貌和我一模一样,那是谁?”傻姑道:“啊,那是杨兄弟。”杨过道:“你见到那杨兄弟给人害死,是不是?”傻姑答道:“是啊,半夜里那庙里,有好多乌鸦叫着,啊,啊,啊!”她学起乌鸦的嘶叫,树林中枝叶蔽日,本就阴沉,她这么一叫,更是寒意森森。杨过身子颤动,问道:“杨兄弟怎么死的?”傻姑道:“姑姑要我说,杨兄弟不许我说,他就打了姑姑一掌,他就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她竭力模仿杨康当年临死时的笑声,笑得自己也害怕起来。杨过听得莫名其妙,问道:
“谁是姑姑?”傻姑道:“姑姑就是姑姑。”
杨过知道生父被害之谜,转眼便揭破,胸口热血上涌,正要再问,忽听身后一人说道:“你两个在这儿玩什么?”却是黄药师的声音,傻姑道:“杨兄弟在跟我捉迷藏呢。”
黄药师微微一笑,向杨过望了一眼,神色之间颇含深意,似已瞧破了他的心事。杨过心中怦然而动。待要说几句掩饰,忽听林外脚步声响,程英已携着陆无双的手奔来,向黄药师道:“你老人家所料不错,他果然还在那边。”说着向西面山后一指。杨过问道:“谁啊?”程英道:“李莫愁!”
杨过听说李莫愁竟还在山后,大是诧异,心想她怎地如此大胆?望着黄药师,盼他解说。黄药师笑了笑,却道:“咱们过去瞧瞧。”大家和他在一起,自是毫不惧怕,于是向西边山后行去。程英知杨过心中疑团未释,低声向他道:“师父说,李莫愁知他是大宗师的身份,既在茅舍中存心想制她死命而未能成功,一击不中,就耻于二次再行出手。”杨过恍然大悟,惊道:“因此她有恃无恐,要俟机取咱们三人性命。若非岛主有见及此,咱们定然当她早已远远逃走,疏于防备,那就不免遭了她的毒手。”程英温柔地一笑点了点头。陆无双插口道:“自负聪明过人,与岛主相比,又相差太远了。”杨过笑道:“我是傻蛋,你才聪明过人呢。”
说话之间,五人已转到山后,只见一株大树旁有一间小小芧舍,却已破旧不堪,柴扉紧闭,门上钉着一张白纸,纸上写着四行十六个大字:“桃花岛主,弟子最多,以五敌一,贻笑江湖!”黄药师哈哈一笑,随手从地下拾起两粒石子,放在拇指与中指间一弹,呼的一声两粒石子分左右急飞而出,相隔十余步打在门上,两扇板门竟被两粒小的石子撞开,桃花岛主弹指神通的功夫果然是天下独步。杨过在桃花岛上之时,也曾听郭芙说起过外祖父这手出神入化的本领,今日亲见,尤胜闻名,不由得佩服无已。
但见板门开处,李莫愁端坐在一个蒲团之上,手捉拂尘,低眉闭目打坐,妙相极庄严,神光内敛,实是个有道之士,若不知她平素作为,那想到此人竟是个杀人不眨眼、作恶多端的大魔头。
陆无双想起父母之仇,这几年来委曲忍辱的苦处,刷地拔出长剑,叫道:“表姊,傻蛋,不用岛主出手,咱们三个给她拼了。”傻姑摩拳擦掌道:“还有我呢。”李莫愁睁开眼来,在五人脸上一扫,脸有鄙夷之色,随即又闭了眼睛,竟似丝毫没将身前五个强敌放在心上。
程英眼望师父,听他示下。黄药师叹道:“黄老邪果然徒弟众多,若是我陈梅曲陆四大弟子有一人在此,焉能让你多嘴?”说着将手一挥,道:“走吧!”四人不明他的心意,跟着他回到茅舍,只见他忽忽不乐,晚饭也不吃,竟自睡了。
程英虽然拜他为师,但对他当年驱逐弟子之事并不知情,只道李莫愁用那十六个字将师父气了,自忖本领低微,不能为师父出气,甚感内疚。其实黄药师是惋惜陈玄风,梅超风、曲灵风三人已死,陆乘风残废,否则以陈梅这等厉害的武功,那里会给她说一句“弟子众多,贻笑江湖”?想起当年行为乖戾,今日自作自受,不由得黯然神伤。
杨过睡在他的卧榻之旁,回想日间与傻姑的一番说话,又琢磨李莫愁的神情,心想:
“她笑我们以五敌一,眼下我伤势已愈,以我一人之力,也未必敌她不过,不如我悄悄去跟她恶斗一土场,一来雪她辱我姑姑之耻,二来也好教岛主出了这口乌气。”心意已决,当下轻轻穿好衣服。他虽然任性,行事却又谨慎,知道李莫愁实是强敌,稍一不慎,就会将性命送在她的手里,于是盘膝坐在榻上练气调息,要养足精神,便去决一死战。
坐了约摸半个更次,突然间眼前似见一片光明,四肢百骸,处处是气,口中不自禁发出一片呼声,这声音有犹如龙吟大泽,虎啸深谷,远远传送了出去。黄药师当他起身穿衣,早已知觉,听他所发奇声,不料他内功竟然进境到如此地步,不由得惊喜交集。
原来一人内功练到上乘境界,自会不知不觉发异声。后来明朝时王阳明夜中在兵营练气,突然纵声长啸,一军皆惊,这是历史上有明文记载之事。此时杨过中气充沛,难以抑制,声闻数里,程英、陆无双等固然甚是讶异,连山后李莫愁听到,也是暗自惊骇,但她料想这定是黄药师吞吐罡气,反正他不会出手,却也不去理他。那料到杨过既受寒玉床之益,又学得玉女心经与九阴真经的秘要,竟会在短短数年中功夫突飞猛进。
这片啸声约莫持续了半个更次,方渐渐沉寂,黄药师心中大奇:“我要到三十五岁之后,方能达到这步田地,这少年竟有如此良玉美质,实是罕见罕闻,却不知他曾遇到何等特异遭际?”待杨过吐气起身,说道:“杨过,你说李莫愁最厉害的功夫是什么?”杨过中夜长啸,并不自觉,听了此问,已知自己行径给他瞧破,于是答道:“那是五毒神掌和拂尘功夫。”黄药师道:“不错,你的内功既有如此根底,要破她看家本领,那也丝毫不难。”杨过大嘉,不自禁的拜倒在地,他本来其是自傲,虽认黄药师为前辈,亦知他武功深湛,玄学通神,却不肯向他低头,此时听说李莫愁横行天下的功夫竟然垂手可破,怎能不服?
当年黄药师教他“弹指神通”的功夫,那可用以克制五毒神掌,再学一路玉箫中化出来的剑法,就可破她拂尘。杨过听了他指点的窍要,曲指一算,纵有小成,也是在一年之后,若要拿稳取胜,至少更须三年,说道:“黄岛主,要立时胜她,那是无法可想的了。”黄药师叹道:“三年之期转霎即过,你以二十一二岁的年纪即练成这种武功,还嫌不足么?”杨过道:“我……我不是为我自己……”黄药师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三年之后为我杀了她,已极承你情。我当年自毁贤徒,难道今日不该受一点报应么?”杨过跪下地来,拜了八拜,叫了声:“师父!”
原来二个都是绝顶聪明的人物,互知对方心意。杨过知他传授武功,是要自己代雪李莫愁揭帖上十六字之辱,那就非有师徒名分不可。黄药师却知他与古墓派情谊极深,决不肯另投明师,伸手扶了他起来,说道:“你与那魔头动手之际,是我弟子,除此之外,却是我朋友。杨过兄,你明白么?”杨过笑道:“药师兄,得交你这位朋友,真是得益不浅。”黄药师笑道:“我和你相遇,也是三生有幸。”二人拊掌大笑,声动四壁。当下黄药师又将“弹指神通”与“玉箫剑法”中的秘奥窍要,毫不遗漏的解释一通。杨过听他说得如此详尽,知他就要离去,黯然道:“药师兄,你我相识不久,却就要分手,此次相见,却不知又在何日?”黄药师笑道:“你我肝胆相照,纵各天涯,亦若比邻。将来我若得知有人阻你婚事,虽然在万里之外,亦必赶到助你。”杨过得他拍胸承担,心下大骇,笑道:“只怕第一个出头干挠之人,就是令爱。”黄药师道:“她自己嫁得如意郎君,就不念别人相思之苦?”微一沉吟,黑暗中铺开纸来提笔疾书,牢牢封固,交给杨过道:“我女儿若再阻挠,你拿此书给她一瞧便知。”说着哈哈大笑,振衣出门,倏忽之间,笑声已在数十丈外,当真是去若神龙,矫若莫知甚踪。
杨过呆了半晌坐着默想适才所学功夫的窍要,不久天色已明,只见桌上放着程英的针线篮,随手拿起她的剪刀,一夹一夹的把玩。忽见板门推开,程英走了进来,手中托着一件青布长袍,微微一笑,说道:“你试穿著瞧瞧合不合身。”杨过好生感激,接过时双手微微发抖。
他与程英目光一接,只见她眼中脉脉含情,温柔无限,于是走到床边将新袍换上,但觉袍身腰袖,无不适体,谢道:“我……我……真是多谢你。”程英又是嫣然一笑,但眼中随即露出凄然之色,叹道:“师父他老人家一走,又不知何日方得会面。”正想坐下说话,忽见门外紫衫一闪,随即隐没,知道是表妹在外,心想:“这妮子心眼儿甚多,对他又是情有所钟。”于是站起身来,垂手出门。
杨过细看新袍,但见针脚绵密,不由得怦然心动:“她对我如此,那媳妇儿又是待我这般,但我心早有所属,义无旁顾,若不早走,徒惹各人烦恼。”这一日怔怔的想了一天,又怕自己走了之后李莫愁忽然来袭,独自到山后她所居的茅舍去窥伺端倪,只见地下一滩焦土,那茅舍化成一堆灰烬,原来李莫愁放火烧屋,竟已走了。
当下心念已决,晚间在灯下留书作别,提笔之际,想起程英和陆无双二人的情意,不禁黯然,这一晚翻来覆去,睡得并不安稳。睡梦之中,忽听陆无双在外拍门,叫道:“傻蛋,快起来看。”声中颇带惊慌。杨过起床披衣,开门出去,只觉晓风习习,微有寒意,天色尚未大明。陆无双脸有惶色,指着柴扉,杨过顺着她手指瞧去,不禁一惊,原来板上印着四个殷红鲜艳的血手印,显是李莫愁昨晚曾来查探,知悉黄药师已去,于是在杀人名单中将傻姑也加了进去。
两人怔了半晌,不久,程英也闻声过来,问道:“你是几时瞧见的?”陆无双道:“天没亮我就见到了。”她此言一出,登时满脸通红,原来她思念杨过,在他门外排徊,因之一早见到手印。程英故作不知,道:“侥幸没遇上她。现下朝阳升起,这魔头今日是不会来的了,咱们慢慢筹思对策不迟。”三人走进杨过臷内商议。陆无双道:“那日她领教了傻姑的火叉功夫,怎么又不怕了?”程英道:“傻姑的火叉招法来来去去只是这么一下,她回去后细加思索,定是想到了破解之法。”陆无双道:“可是这傻蛋伤势痊可,他两傻合璧,岂非威力无穷?”杨过大笑,说道:“傻蛋加傻姑,一塌里胡涂,何威力之有?”
三人说了一阵,也无什么妙策,但想四人联手,纵然不能取胜,也足自保,明日跟她斗便是。杨过道:“我们俩傻合璧,正面跟她对战,你表姊妹左右夹攻。咱们去寻傻姑来,先行演习一番。”要知李莫愁出手狠辣无比,稍一不慎,便有性命之忧,三人谁也不敢大意。
那知一叫傻姑,并无应声,竟已不知去向,三人大惊,山前山后分头寻找。程英找了一阵,突在一堆乱石中见傻姑躺在地下,已是若游丝,解开她衣服一看,但见背心上隐隐一个血色手掌,果然是中了李莫愁的五毒神掌,忙招呼杨陆二人过来,同时取出师门妙药九花玉露丸给她服下。杨过记得“五毒奇书”上所载治疗此毒掌之法,急运内劲给她推拿穴道,傻姑嘻嘻傻笑,道:“是道姑,背后,偷袭,傻姑,反手,给她一下。”原来傻姑的反手掌是黄药师所授的三招之一,李莫愁虽然偷袭得手,腕骨上却也给她拂中,剧痛之余,不敢继续进招取她性命。
三人将傻姑救回后,相对愁坐,四人中损了一个高手,明日更难抵敌。杨过看看程英,望望陆无双,顺手拿起针线篮中一条丝线,拿剪刀剪成一段一段,心中在想:“这丝线可以剪断,那情丝那是剪不断,理还乱,须得猛挥慧剑,方能斩断。”虽是大敌当前,他却不自禁的想着儿女之情,傻姑躺在榻上,突然大声叫道:“剪断,臭道姑拂尘!剪断!”
杨过心中一动:“那魔头的拂尘乃柔软之物,她又使得出神入化,任是宝剑利剑都伤它不得,若真有一柄大剪刀作为武器,给她喀喇一下剪断,那就妙了。”想到此处,左手丝线一抖,就以拂尘击来一般,右手剪刀伸出,将丝线一剪两截。他设想拂尘的来势,持着剪刀追击,创拟招术。程英与陆无双看了一会,已明他的用意,程英道:“西去七八里,有一家打铁铺子……”陆无双插口道:“好啊,咱们去叫他打一把大剪刀。”杨过心想:“仓卒之间,这兵刃难以练成,但也不妨一试。”他本想一人去铁匠铺定造,但怕李莫愁忽尔来袭,若将傻姑留下,更是危险,此时四人是片刻分离不得。于是程陆二人在马背上垫了被褥,扶傻姑横卧了,同去铁匠铺。
那铺子甚是简陋,入门就是一个大铁砧,满地煤屑腐铁,墙上挂着几张犁头,几把镰刀,屋中寂静无人。三人瞧了这等模样,都想:“这处所那能打什么兵刃?”但既来了,问一问再说,杨过高声叫道:“师傅在家么?”过了半晌,边房中出来一个老者,须发灰白,约摸五十来岁,想是长年弯腰打铁,背脊驼了,双目被烟火熏得又红又细,眼眶旁都是眼泪屎,左足残废,撑着一把拐杖,说道:“客官有何吩咐?”
杨过正要答话,忽听马蹄声响,两骑马冲到店前,马上乘坐的是两个蒙古的什长,当先那满腮胡子的说道:“那一个是姓冯的铁匠?”那老铁匠上前行礼,说道:“小的便是。”那什长道:“长官有令:全县铁匠限三日内在县城到齐,拨归军中效力。你明日就到县城,听见了没有?”冯铁匠道:“我这样老了……”那什长举起马鞭当头一鞭,喝道:
“明日不到,小心你脑袋搬家。”说着双腿一夹,纵马而去。
冯铁匠长叹一声,呆呆出神。程英见他年老可怜,取出二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冯师傅,你这把大年纪,况且行走不便,拨到蒙古军中,岂不枉自送了性命?你拿了这银子逃生去吧。”冯铁匠叹道:“多谢姑娘好心,老铁匠活了这把年纪,死活都不算什么,就可叹江南千万生灵,却要遭逢到大劫了。”三人都是一惊,齐问:“什么事?”冯铁匠道:“蒙古元帅征集铁匠,自是打造兵器。想蒙军中兵器向来足备,既要大事添造,定是南攻宋朝江山了。”三人听他出言不俗,说得甚是有理,待要再问,冯铁匠道:“三位想要打造什么?”
杨过道:“冯师傅有事在先,原来不该搅扰,但为急用,只得费神。”于是将大剪刀的式样和尺寸说了。此物本来极是奇特,那知冯铁匠听了之后,脸上不露诧异之色,点了点头,拉扯风箱生起了炉子,将两块镔铁放入炉中镕炼。杨过道:“不知今晚打造得起么?”冯铁匠道:“小人尽快打造便是。”说着猛力拉动风箱,将炉中煤炭烧成一片血红。
杨过等三人家乡都在江南,虽然从小出门,但听到故家即将遭难,都是戚然有忧。傻姑伏在桌上,半坐半卧,她本就浑浑噩噩,此时更是什么也不理会。杨过等望着炉火,心中都想遭此乱世,人命微贱,到处都是穷愁苦厄,明日虽然有难,但那惊惧之心,却也淡了几分。过了两个多时辰,冯铁匠镕铁已毕,举起一个大铁锤,将铁条放在砧上敲打。他年纪虽老,膂力却强,舞动铁锤,竟似并不费力,但见他将两片铁条弯成一把大剪刀的粗胚,渐渐成形。陆无双喜道:“傻蛋,今儿来得及打起了。”
忽听身一个人冷冷说道:“打造这把大剪刀,用来剪断我的拂尘么?”三人大惊,回过头来,只见李莫愁轻挥拂尘,堵住了门口。
这一来利器未成,强敌奄至。程英与陆无双各拔长剑,杨过看准了一根铁条,只待对头出手,立即抢起应用。李莫愁冷笑道:“用剪刀剪我拂尘,亏你想得出。我就坐在这里等你剪刀打好,再交手不迟。”说着拖过一张板凳坐下,竟是好整以假、视三人有如无物。
杨过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瞧你这拂尘啊,非给剪刀剪断不可。”李莫愁见傻姑伏在桌上,背脊微耸,心想:“这女子中了我一掌,居然还能坐得起,却也好生了得。”冷冷的道:“黄药师呢?”那冯铁匠听到“黄药师”三字,身子一震,抬起头来向她望了一眼,随即低头继续打铁。程英道:“你明知我师父不在此处,还问什么?你若知他老人家未去,你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来。”李莫愁“哼”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张白纸,说道:“黄药师欺世盗名,就靠多收徒弟,恃众为胜,哼,他这些弟子之中,到底有那一个是真正有用的。”说着伸手一扬,将那白纸挥出,跟着手臂一动,一枚银针飞去,把白纸钉在柱上,说道:“留此为证。他日黄老邪回转,好知他这个宝贝徒儿是谁杀的。”
说着转头向冯铁匠喝道:“快些儿打,我可不耐烦多等你。”
冯铁匠瞇着一双红眼瞧那白纸,见上面写着“桃花岛主,弟子众多,以五敌一,贻笑江南”十六个字。抬起头望着屋顶,呆呆思索,李莫愁道:“你还不快干!”冯铁匠低下头来,说道:“是啦,快了,快了。”左手伸出铁钳,连针带纸一齐挟起,投入了熊熊的炉火之中,霎时之间烧成灰烬。
李莫愁大怒,一举拂尘就要向他顶门击去,但她久历江湖,心想:“这容貌猥琐的铁匠,敢如此大胆,难道竟非常人。”她本能已站起,重又缓缓坐下,问道:“阁下是谁?”冯铁匠道:“你不见么?我是个老铁匠。”李莫愁道:“你干么烧了我这张纸?”冯铁匠道:“纸上写的不对,最好就别钉在我这铺子里。”李莫愁厉声喝道:“什么?”冯铁匠道:“桃花岛主有通天彻地之能,他的弟子只要学得他的一艺,就足以横行天下。他的大弟子叫陈玄风,周身铜筋铁骨,刀鎗不入,你听说过么?”他说话之时,仍是一锤一锤的打着,当当巨响,更增他言语的声势。
他一说到陈玄风,黄药师李莫愁固然惊奇,杨过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万想不到穷乡僻壤中的一个老年铁匠,竟知道这些江湖人物。李莫愁道:“听说他是给一个小儿刺死的,那有什么厉害了。”冯铁匠道:“嘿,嗯。桃花岛主的二弟子叫做梅超风,来去如风,出手迅捷无比。”李莫愁道:“是啊,这人出手太快了,所以先给江南七怪打瞎了他眼珠,再给西毒欧阳锋震碎心肺。”冯铁匠呆了半晌,凄然道:“有这等事么?但我却不知。
他三弟子曲灵风武功尤其厉害,劈空掌的掌风凌厉绝伦。”李莫愁道:“江湖上传言,有人偷入白宫大内偷盗宝物,给侍卫打死的,就是这位劈空掌凌厉绝伦的曲灵风。”
冯铁匠低下头,嗤嗤两声,有两滴水珠落在烧红的铁上,化作两道水汽而逝。陆无双坐得和他最近,瞧清楚是他眼中落下的泪水,心中暗暗纳罕。只见他铁锤举得更高,落下时声音也是更响。
过了一会,冯铁匠又道:“桃花岛门下有陈梅曲陆四大弟子。那四弟子陆乘风不但武术精湛,更且有奇门遁甲异术,你若是遇到,定然讨不了好去。”李莫愁冷笑道:“奇门遁甲又有何用?他在太湖边上起造一座归云庄,江湖上好汉说得奥幻无穷,可是给人家一把火烧成了白地,他自己从此也无下落,多半就是这把火给烧死了。”
冯铁匠抬起头来,厉声道:“你这道姑胡说八道,桃花岛主的弟子个个武艺精湛焉能一齐为人所害?你欺我乡下人不知世事么?”李莫愁冷笑道:“你问这三个小娃娃便知端的。”
冯铁匠对程英最好,转头望她,眼中露出询问之意。程英黯然道:“我师门不幸,人才凋零,晚辈入门日浅,功夫低微,不能为师父争一口气,实是惭愧。你老人家可是与家师有旧么?”冯铁匠不答,向她上下打量,神色之间大见怀疑,问道:“桃花岛主晚年又收弟子了么?”程英看到他一腿残废,心中蓦然地一动,问道:“家师年老寂寞,命晚辈随身侍奉。似我辈这等年幼末学,实不敢说是桃花岛弟子,况且迄今晚辈连桃花岛也没缘法踏上一步。”她这么说,等于自承是桃花岛弟子了。
冯铁匠点点头,眼光甚是柔和,显有亲近之情,低头打了几下铁,似在出神思索什么?程英见他铁锤在空中画个半圆,落在砧上时,却是一偏一拖,这手法显与桃花岛门中的落英掌法出手极为相似,心中更又明了三分,说道:“家师空闲时,和我谈论,说他当年驱逐众弟子离岛,陈梅二人是自己作孽,那也罢了。曲陆武冯四位却是无辜受累,尤其那姓冯的冯默风师哥,他年纪最小,身世又甚可怜,师父思念及之,常自耿耿于怀,深自内憾。”其实黄药师为人极是乖僻,心中虽有此想,口里却决不肯说。只是程英温柔婉娈,善解人意,当师父寂寞时与他谈谈说说,黄药师稍露口风,她即已猜到,此时却张大其辞的说了出来。
李莫愁生性狠恶毒辣,但另一面却又极易激动心情,听他二人的对答和词色,已自猜到了八九,但见冯铁匠长叹一声,泪如雨下,落在绕红的铁块上,嗤嗤嗤的都化成水气,不自禁的也为之心酸,但转念之间,这一瞬时的动情又复消于无形,心想:“纵然他们多了一个帮手,这铁匠是残废之人,又济得甚事?”冷笑道:“冯默风,恭喜你师兄妹相会啊。”
那冯铁匠果然正是黄药师的小弟子冯默风,当年陈玄风和梅超风偷盗九阴真经而逃走,黄药师迁怒留下的弟子,将他们大腿打断,逐出桃花岛。曲灵风、陆乘风等都打断双腿,但对最幼的冯默风较为怜爱,只打折了他的左腿。冯默风伤心之余,远来关洛之间,在这乡下打铁为生,虽因性之所好,武功未曾搁下,但与江湖人物却半点不通声气,一住三十余年,始终默默无闻,因此陆乘风等均当他早已逝世。不料今日又得闻师门讯息。他的性命是黄药师从仇人手里抢救出来,师恩深重,不论师父待他如何,圴无怨怼之心,此刻听了程英之言,不禁百感交集,悲从中来。
杨过与陆无双听说冯铁匠竟是程英的师兄,均是大为惊喜,心想黄药师的弟子,武功决计差不了。李莫愁却冷冷的道:“你师父既将你逐出门墙你还依恋不舍,岂非无聊之极?今日我要杀这三个小娃娃,你站在一旁瞧热闹吧。”冯默风缓缓说道:“我虽学过武艺,一生之中从未与人动过手,况且腿也断了,打架是打不来的。”李莫愁道:“是啊,那最好也没有了,你也犯不着赔上一条性命。”冯默风摇头道:“我可不许你碰我师妹一根毫毛,这几位既然是我师妹朋友,你也别逞凶横。”
李莫愁杀气斗起,笑道:“那你们四个人一起上,也妙得紧啊。”说着站起身来,冯铁匠似是不动声色,依着打铁声音,好似唱戏的角儿顺着锣点子,打一下,说几个字,一扳一眼的道:“我离师门已三十余年,武功早拋生疏了,得好好想想,在心中理一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