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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忽喇喇、轰隆隆的霹雳般的声音,竟是一阵响似一阵,便如海潮狂涌之际,一个大浪头跟着一个大浪头扑来。郭襄好似人在旷野,一个个焦雷在她身畔追打,心头说不出的惶恐惊惧,只盼杨过的啸声赶快止歇,但焦雷阵阵,响个不停,突然间雷声中夹着风声,郭襄唤道:“大哥哥,你别叫了,我受不住了啦!”但她虽出力叫喊,那喊声全被杨过的呼啸掩没,连自己也听不到半点,只觉得魂飞魄散,似乎全身骨骼都要被啸声震松。便在此时,一灯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掌。郭襄定了定神,觉得有一股暖气从一灯的手掌中传了过来,知是一灯以内力助已镇定,于是闭目垂首,暗暗用功,耳边啸声虽然仍如千军万马般奔腾汹涌,却已不如适才那般令人心惊肉跳。
杨过纵声长啸,过了一顿饭时分,非但没丝毫衰竭之象,反而气势愈来愈壮,一灯听得也不禁暗自佩服,虽觉他啸声过于霸道,用的不是纯阳正气,但自己当日盛年之时,却也无这等充沛的内力,此时年老力衰,更是有所不及。要知杨过随着神雕在海潮狂涛之中练功,内力之刚猛强韧,实非当世任何高手所能及。
再过半柱香时分,迎面一个黑影,从黑龙潭中冉冉而来。杨过衣袖一拂,啸声登止。
郭襄嘘了一口长气,脸上血色兀自未复,只听得那人影尖声说道:“段皇爷,你这么强凶霸道,定要逼我出来相见,到底为了何事?”一灯道:“是这位杨世兄作啸相邀。”说话之际,那人影已奔到身前,正是瑛姑。她听了一灯之言,脸上惊疑不定,心想:“世间除了段皇爷之外,居然尚有人有这等功夫。眼前此人虽然面目难辨,但头发乌黑,最多也不过三十余岁年纪,内功竟练到这等田地,实是可敬可畏。”适才杨过的啸声震得她心魂不定,自知若不出潭相见,对方内力一催,她势非失却神智、大受内伤不可,虽然不愿,但受了对方挟制,不得不出,只是脸色仍是十分勉强。
她定了定神,向杨过冷然道:“灵狐便给你,老婆子算是服了你,快快给我走吧。”
说着抓住灵狐头颈,便要向杨过掷来。杨过道:“且慢,灵狐乃是小事,一灯大师有事相求,且听他一言。”瑛姑冷冷的望着一灯,道:“便听皇爷下旨吧!”一灯喟然道:“前尘如梦,昔日的称谓,还提它作甚?瑛姑,你可认得他么?”说着向横卧在地的慈恩一指。这时的慈恩非但已改作僧装,而且面目比之三十余年前华山绝顶上相会之时亦已不大相同,瑛姑瞧了他一眼,道:“我怎认得这和尚?”一灯道:“当日用重手法伤你孩儿的是谁?”瑛姑全身一震,脸色袖白转红,立时又从红转白,颤声道:“裘千仞那恶贼,他便是尸骨灰,我也认得他出。”
一灯叹道:“事隔数十年,你还是如此怨毒难忘,这人正是裘千仞!你连他相貌也不认得了,可是还牢牢记着旧恨。”瑛姑缩身上去,十指如钩,作势便要往慈恩胸口插落,细细瞧他的脸色,果然依稀有几分裘千仞的模样,但凝目瞪视一阵,又似不像,只见他双颊深陷,躺在地下一动不动,人已死去了大半,于是厉声道:“这人当真是裘千仞?他来见我作甚?”一灯道:“他确是裘千仞。他自知罪孽甚深,已皈依我佛,投在我门下出家为僧,法名慈恩。”瑛姑“哼”了一声道:“作下罪孽,出家便可化解,怪不得一下和尚道士这般众多。”一灯道:“罪孽终是罪孽,岂是出家便解?慈恩身受重伤,命在旦夕之间,念着昔年伤你孩儿,深自不安,死不瞑目,因此强忍一口气不死,千里跋涉,来到此处,求你宽恕他的罪过。”
瑛姑双目瞪视慈恩,良久良久,竟是一瞬也不瞬,脸上神色之间,充满着憎恨怨怒,便似毕生的痛苦不幸,都要在这顷刻间发泄出来。郭襄见他脸色如此可怖,不禁暗自生惧,只见她双手提起,运劲便欲下击。郭襄虽然害怕,但她天生一股侠义之心,喝道:“且慢!她已伤成这个样子,你再打他,是何道理。”瑛姑冷然说道:“他杀我儿子,我苦候了数十年,今日才得亲自取他性命,为时已经太迟,你还问我是何道理!”郭襄道:“他既已知道悔悟,旧事何必斤斤计较?”瑛姑仰天大笑,说道:“小娃儿,你说得好轻描淡写,倘若他杀的是你身子,你便如何?”郭襄道:“我……我……我那里来的儿子?”瑛姑“哼”了一声,道:“倘若他杀的是你丈夫,是你情人,是你这个大哥哥呢?”郭襄脸上一红,道:“你胡说八道,我那里来的丈夫情人?”
瑛姑恼怒愈增,那愿更与她东扯西缠,凝目望着慈恩,双掌便要拍落,突见慈恩叹了一口气,嘴角边浮过一丝笑意,低声道:“多谢瑛姑成全。”
瑛姑一楞,手掌便不拍落,喝道:“什么成全?”一转念,已明白了他的心意,原来他自知必死,却盼自己加上一掌,以便死自己的手下,一掌还一掌,以了冤孽。她冷笑数声,说道:“那有这样的便宜事。我不来杀你,可是我也不饶你!”这三句话说得阴气恻恻,令人背上感到一阵寒意。
杨过知道一灯生性慈和,决不会跟他强硬,郭襄则是小孩儿家,说出话来瑛姑也不会重视,自己再不干预,此事终无了局,于是冷然道:“瑛姑前辈,你们相互间的恩恩怨怨,我亦不大了然,只是前辈说话行事未免太绝,杨过不才,此事却要管上一管。”瑛姑愕然回顾,她和杨过对过三掌,又听过他的啸声,知道此人武功之高,自己实难望其项背,想不到在这当口,此人竟会出来恃强相逼,前思后想,不由悲从中来,往地下一坐,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兽不但杨过和郭襄莫名其妙,连一灯也是大出意料外,只听她哭道:“你们要和我相见,软求不成,便出之硬逼。可是那人不肯见我,你们便不理会了。”郭襄忙道:“老前辈,是谁不肯见你啊?咱们也帮你这个忙。”瑛姑道:“你们只能来欺侮我女流之辈,遇到真正厉害的人物,你们岂敢轻易惹他?”郭襄道:“我这小丫头自是无用,但眼前有一灯大师和我大哥哥在此,却又怕谁来?”瑛姑微一沉吟,霍地站起,说道:“你们只要去找了他来见我,跟我好好说一会子话,那么要灵狐也好,要我跟裘千仞和解也好,我全依得。”郭襄转向杨过道:“大哥哥,你说这交易能做么?”郭襄见脸上似乎隐隐浮过一层红晕,心中大奇:“这么老了,居然还会害羞?”
一灯见杨过和郭襄一齐望着自己,当下缓缓说道:“他说的是老顽童周伯通周师兄。”杨过喜道:“是老顽童么?他和我也很说得来,我去找他来见你便是。”瑛姑道:“我的名字叫作瑛姑,你须得先跟他说明白了,是来见我。否则他一见到我便走,那可再也找他不着。若他肯来,一切唯君所命。”
杨过见一灯缓缓摇头,心知周伯通和瑛姑必有重大过节,因而无论如何不肯见面,但想周伯通童心甚盛,说不定能用个什么古怪计策,将他骗来,于是说道:“那老顽童在什么地方?我尽力设法邀他前来便是。”瑛姑道:“此去向北二百余里,有个山谷,叫作百花谷,他便隐居其间,养蜂为乐。”
杨过听到“养蜂为乐”四字,立时想起小龙女,想起周伯通当年自小龙女处习得指引玉蜂之法,不由得眼眶一红,说道:“好!晚辈这便去见他,请各位在此稍候。”说着向瑛姑问明了百花谷的所在,转身便行。郭襄跟随在后。杨过俯首低声道:“那位一灯大师武学深湛,人又慈和,你留在此处,向他讨教一些功夫,只要他稍加指点,你便终身受用不尽。”郭襄道:“不,我要跟你去见那个老顽童。”杨过皱眉道:“这是十分难逢的良机,你怎地白白错过了?”郭襄道:“找到老顽童后,你要走了,我也得回家去,还是让我和你同去吧!”这几句话中,大有相处之时无几,多得一刻便好一刻之意。杨过见她对自己颇为依恋,心想:“我若真有这么一个小妹妹为伴,浪荡江湖,却也减少几分寂寞。”于是微微一笑,道:“你一晚没睡,难道不倦吗?”郭襄道:“倦是有此倦的,不过我要同你去。”杨过道:“好吧!”拉着她手掌,展开轻功,向前飞行。
郭襄给他这么一拉,身子登时轻了大半,步履间毫不费力,笑道:“若是你不拉着,我也能够跑得这么快,那才好呢。”杨过道:“你的轻功根底已很不错,再练下去,终有一天会这样。”突然仰起头来,一声忽哨。郭襄吓了一跳,伸左手按住耳朵,杨过却不再啸,只见那神雕从右侧树丛中大踏步出来。杨过道:“雕兄,咱们北去有事,你也去吧。”神雕昂首啼鸣数声,也不知牠懂是懂,便与杨过、郭襄并肩而行。
行出里许,神雕越奔越快,郭襄虽有杨过提携,仍是渐渐追赶不上。神雕不耐烦了,双膝一弯,矮了身子。杨过笑道:“雕兄愿意负你一阵,你谢谢牠吧!”郭襄不敢对神雕无礼,先向牠裣衽施礼,这才坐到牠的背上。那神雕跨开大步,郭襄但觉风生耳际,两旁树木不住的倒退,虽然未如她家中双雕飞行之速,却是胜过快马。杨过大袖飘飘,足不点地般随在神雕之旁,间或和郭襄指点江山,议论风物,说几句笑话。郭襄大乐,但觉生平际遇之奇,从未有胜过今日的,只盼神雕行得慢些,那百花谷愈是迟到愈好。
日未过午,一人一雕已奔出二百余里,杨过依着瑛姑所指的路径,转过两个山坳,突然间眼前一亮,竟是青青翠谷,点缀着或红或紫、或黄或白的鲜花。两人一路行来,遍地不是积雪,便是泥泞,到了此处,竟是换了一个世界。郭襄拍手大喜,从神雕背上跳了起来,叫道:“老顽童好识享福,竟选了如此奇妙的所在。大哥哥,你说怎么此处会这生好法?”杨过道:“此处山谷向南,高山阻住了北风,想来地下又有硫磺、煤炭等类矿藏,地气特暖,因之阳春早临,百花先放。”两人说着话,慢慢走进山谷,又转了几个弯,迎面两边山壁夹峙,三株大松树冲天而起,挡在山壁之间,成为两道天然的门户。耳听得嗡嗡之声不绝,无数玉蜂在松树间穿进穿出。
杨过知道周伯通便在其内,朗声说道:“老顽童,小兄弟杨过,携同小友来找你玩儿啦!”他其实与周伯通辈份相差三辈,叫他祖师爷也还不够,只是知道周伯通年纪虽老,却是滑稽贪玩,愈是跟他不分尊卑,他越喜欢。果然叫声甫歇,松树中钻出一个人来,杨过一见,不由得吓了一跳。原来十余年前他与周伯通初见之时,周伯通已是须眉如银,那知此时面貌丝毫无改,而头发、胡子、眉毛反而半黑半白,竟然比前显得更年轻了。只听他哈哈大笑,说道:“杨兄弟,怎地到今日才来找我?啊哈,你戴这鬼脸儿吓谁啊?”说着伸手便来抓杨过脸上的人皮面具。
周伯通这一抓是向左方抓去,杨过右肩略缩,脑袋反而向左稍偏,周伯通登时一抓落空。他五指箕张,停在杨过颈侧,微微一怔,不禁仰天大笑,说道:“杨兄弟,好功夫,好功夫!只怕已经胜过老顽童当年年轻之时。”原来两人这么一抓一让,各已显示了极深湛的武功。按说周伯通这么一抓,手指的劲力笼罩了百许方圆之内,杨过别说偏得拆解。
但杨过右肩略缩,后着便是要以铁袖功袭向周伯通前胸,老顽童凝神待架,左侧的劲力登弱,杨过将头轻轻一侧,对方硬抓的刚劲尽数卸去。
郭襄丝毫不知其中道理,只是听周伯通称赞杨过,心中得意,说道:“周老爷子,你现下的功夫强,还是年轻时强?”周伯信道:“我年轻时白头发,现下黑头发,自然是今胜于昔。”郭襄道:“现下你都胜不过我大哥哥,从前自然更加不及他了。”周伯通并不生气,呵呵笑道:“小姑娘胡说八道!”突然伸出双手,抓住她的背脊和后腰,高举半空打了三个圈子,轻轻向上一拋,又接住了轻轻放在地下。
那神雕与郭襄同来,知她是杨过之伴,突见周伯通将她戏弄,心中生气,刷的一下,一翅向周伯通扫去。周伯通但觉一股疾风扑到,心想:“我倒试试你这只扁毛畜生有多大能耐!”双掌运力,还击出去。那神雕乃是天生神物,一只巨翅展开来足足有一丈来长,虽虎豹巨象,亦无其威,只听得蓬的一响,双力相交。周伯通凝立不动,雕翅的扫力从他身旁掠了过去。神雕待要追击,杨过喝道:“雕兄请勿无礼!眼前这位乃是前辈高人!”
神雕收翅昂立,神色极是倨傲,周伯通笑道:“好畜生!力气倒真是不小,怪不得摆这么大架子。”杨过道:“这位雕兄不知已大几百岁,牠年纪可比你老得多呢!喂,老顽童,你怎返老还童,雪白的头发反而变黑了?”周伯通笑道:“这头发胡子,不由人作主,从前它高兴由黑变白,只得由它变,现下又由白变黑,我也拿它没有法子。”郭襄道:“将来你越变越小,人人见了你拍拍你头,叫你一声小弟弟,那才教好玩呢。”
周伯通一听,不由得当真有些耽忧,呆呆出神,不再言语。其实世间岂真有返老还童之事,只因他生性朴实,一生无忧无虑,内功又深,兼之在山中采食首乌、伏苓、玉蜂蜜浆等大补之物,须发竟至转色。即是不谙内功之人,老齿落后重生,节骨愈老愈健之事,亦所在多有,周伯通虽非道士,但深得道家冲虚养生的要旨,因此年近百龄,仍是精神矍铄,这一大半可说是天性使然,旁人要学不来的。
杨过见他听了郭襄一言,蓦地里担了无谓的心事,不禁暗自好笑,说道:“周兄,只要你去见了一人,我保你不会越变越小。”周伯信道:“去见谁啊?”杨过道:“我说出此人的名字来,你可不许拂袖便走。”周伯通只是直性子,人却不傻,否则如何能练到如此的深湛的武功?他听了杨过这两句话,隐隐已猜到他的来意,说道:“世间我有两人不见。一是段皇爷,一是他的贵妃瑛姑。除这二人之外,谁都见得。”杨过心想:“看来只有使个激将之计。”于是说道:“原来你曾输在他们手里,武功不及,因此见了她们害怕。”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老顽童行事卑鄙下流,对不起他二人,因此无颜和他们相见。”
杨过一呆,万想不到周伯通不肯和瑛姑见面,竟是为此,他转念极快,说道:“难道二人大祸临头,命在旦夕,你也不肯伸手相救么?”
周伯通一楞,他心中对一灯和瑛姑负疚极深,两人若有难,他便舍了自己性命相救,也决无半分踌躇,但一瞥眼见郭襄脸上笑吟吟的绝无丝毫耽忧的神色,大笑道:“你想骗我吗?段皇爷的功夫出神入化,怎么会有大祸临头?倘若真有厉害的对头,他打不过,我也打不过。”杨过道:“老实跟你说了吧!瑛姑思念你得紧,无论如何要请你去跟她一会。”周伯通倏然变色,双手乱摇,厉声道:“杨兄弟,你再提一句,便请立即出我百花谷去,休怪老顽童翻来不认人。”
杨过经了这十多年的历练,狂性稍敛,豪气不减,大袖一挥,说道:“周老兄,你想逐我出这百花谷,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周伯通笑道:“嘿嘿,难道你想跟我动手不成?”杨过道:“正要领教!若我输了,立时便出百花谷去,永世不再上门,若你输了,可得随我去见瑛姑。”周伯信道:“不对不对!第一,我怎么会输给你这小娃娃?第二,便算是我输了,我也决不去见刘贵妃。”杨过怒道:“不见便是不见,有什么好说的。快快动手吧。”杨过心想软骗不成,只有用强,若是当真动手比武,可也实无胜算,说不得,只有走到那里是那里了。
周伯通生性好武,虽在百花谷中隐居,每日仍是练功不掇,但以他这样的功力,普天下那里去找对手去?这时见杨过愿意比武,自是心痒难搔,跃跃欲试,心想若再多言,只怕他忽而又不愿动手了,岂不是错过良机?当下左掌一提,喝道:“看拳!”右手一拳打了出来,使的是七十二招“空明拳法”。
杨过左掌提起,还了一掌,猛地觉得对方的拳力若有若无,自己的掌力使实了固然不对,使虚了也是极其危险,不禁暗暗吃惊,知道今日所遇,实是生平第一劲敌,当下展开十余年来狂涛怒潮中所苦练的掌法,威猛无俦的还击出去。但听得呼呼呼连劈三掌,掌力激荡,身周花树上的花瓣纷纷下墬,红黄紫白,便如下了一阵花雨,好看煞人,再劈三掌时,四下里喀喇、喀喇之声不绝,竟是枝干断折。杨过初时尚担心周伯通年老力衰,抵受不住自己这一股越催越猛的掌力,因此出掌时均留了一发即收的后招,但六招一过,立知对方内力拳法,处处均在自己之上,只要稍一不慎,登时便会毁在老头儿的拳下,这才全力施为,再不留半分余力。周伯通打得高兴,大叫:“好功夫,好掌法!这一架打得可真有趣。”
两人拳力和掌力所及的圈子渐渐扩大,郭襄一步步的向后退开,那神雕却左翅护胸,右翅微展,站在当地给杨过掠阵。牠显已知道杨过今日所遇的敌手极是厉害,生怕杨过失利,牠便要抢入助战。
老顽童那七十二路空明拳堪堪打完,他虽在招数上占了便宜,但以功力而论,却远不及杨过在海潮中练出来的凶涌奔胜之势。郭襄站在一旁,但见群花飞舞之中,一个苍髯老翁、一个独臂汉子各展生平绝学,互逞雄长。她虽知两人并非性命相扑,谁也没有伤害对方之意,但高手比武,一打到如此兴发,只要一方稍有失闪,立时便有性命之忧,不禁暗自为杨过担心,两双手掌中都是捏了一把冷汗。
周伯通见自己练了数十年的“空明拳”奈何不了杨过,心中暗赞:“好小子,了不起!”不等空明拳使完,突然招式一变,左拳右掌,双手同时进击,用的正是他独创一格的双手两用之术。这么一来,等于是老顽童摇身一变,化身为二,左右夹击杨过。
杨过以单掌对他双手,本就吃亏,这时以一敌二,更感支绌。当年小龙女受周伯通之教,学会了双手同使“玉女素心剑法”,因而大败金轮法王,其后杨龙二人会面,杨过一臂已失,小龙女怕他难过,只是约略一提,并没详细解说如何双手分使两种不同招数,这时周伯通乍然使了出来,杨过暗暗心惊,只得左掌加劲,右侧衣袖也接了对方一小半的攻势。
郭襄虽然无法领会两人招数中的精微奥妙之处,但两人自旗鼓相当而转为杨过处于劣势却也瞧得出来。她越看越惊,猛地想起父亲教自己练武之时,曾用双手以两种不同武功,同时自己及兄弟破虏拆招,看来周伯通此时所用,正是父亲这种功夫。她不知父亲这本事便是周伯通所授,还道这老儿不知如何从父亲那里偷学了武功去,忍不住大声叫道:“老顽童住手,不公平,不公平!大哥哥不用跟他打了。”
周伯通一怔,跳开两步,喝道:“什么不公平?”郭襄道:“你这种怪招,是我在爹爹那里去偷去的,用来跟我大哥哥打右架,不害羞么?”周伯通听她口口声声叫杨过为“大哥哥”,只道她真是杨过的妹子,一时想不起杨过的父亲是谁,笑道:“小姑娘又来胡说,这功夫是我自己在山洞中想出来的,怎说偷自你爹爹?”郭襄道:“好吧!便算你不是偷来的,你有两只手,我大哥哥只一条臂膀,打了这么久,还比什么?倘若我大哥哥跟你一样,也有两只手,你早输了!”周伯通一呆,道:“这句话却有点道理,可是他便有两只手,却不能双手同使两样拳啊!”说着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郭襄道:“你明明欺我大哥哥断臂不能复生,便来说这种风凉话。你倘若真是英雄好汉,比武过招时便不要占人便宜,大家公公平平的打一架,那才分得出来谁强谁弱。”周伯信道:“好!我双手同使一种拳招便是。”郭襄小嘴一扁,道:“嘿嘿,亏你不害羞,这还算公平呢!”周伯信道:“难道我学他一样,也去教女人砍一条臂膀下来?”郭襄怔了一怔,向杨过望了一眼,寻思:“原来他这手臂是给女人砍断的。不知那恶女人是谁?
怎地如此狠心?”随即说道:“那倒不用。你只须将一只手缚在腰带之中,大家独臂对独臂,不就公不平了?”周伯通一来觉得这种比武方法倒是好玩,二来自恃单手使用一种武功自己习练有素,未必便不及双手,于是右臂往腰带中一插,向杨过道:“这要教你败而无怨。”
当郭襄和周伯通说话之际,杨过在旁听着始终不插一言。他自断臂以后,虽不忌讳旁说及“独臂”两字,但一直自负已虽独臂决不输于天下任何肢体完好之人,待见周伯通自缚右臂,显是对自己有轻视之意,凛然说道:“老顽童,你这么做作,岂不是小看了杨过?我的独臂倘若打不过你的双手,我便自……自……”依他本性,便要说“自刎于这百花谷”但突然间想起小龙女相会之期已在不远,岂可自轻?一时语塞,竟然说不下去。郭襄大悔,她当初原是以小儿女的心情,极力回护杨过,这时想到他是当代大侠,名满天下,纵然败辱,也决不能与自缚手臂之人相斗。她奔到杨过身边,说道:“大哥哥,都是我不好……”突然走过去将周伯通的右臂从腰带中拉了出来,跟着双手一拉,扯断了他的腰带,说道:“我大哥哥便是一只手,也敌得过你双手齐使,不信你便试试。”
杨过不待周伯通再说什么,身形微抖,单掌便劈了过去。周伯通左手还了一拳,他右臂虽无腰带绑缚,但自忖不能占他便宜,是以右臂垂在腰侧,竟不举起出招。
周伯通虽以单臂应战,然招数神妙无方,杨过仍感应付不易。瞬息间二十余招已过了,杨过暗想我虽只一臂,但方当盛年,与这年近百岁的老翁拆到一百余招仍是胜他不得,我这十多年的功夫练到那里去了?但觉周伯通发来的掌力之中,阳刚之气渐盛,与“空明拳”的一味阴柔颇不相同,心念一动,猛地想起了终南山古墓派石壁上所见的“九阴真经”,此刻周伯通所使招数,正是经中所载的一路大伏魔拳法,拳力笼罩之下,当真是群邪辟易,威不可当。杨过大喝一声:“大伏魔拳法何足道哉?你双手齐使,接一下我的‘黯然销魂掌’!”
周伯通听他叫出自己所使拳法的名称,已是一怔,又听他说要用什么“黯然销魂掌”
,更是一呆。他自幼好武,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无所不窥,但“黯然销魂掌”这名目,今日却是第一次听到,只见杨过单臂负后,凝目远眺,脚下虚浮,胸前门户洞开,全身姿式,与武学家所言的各项大忌,无不吻合。他踏进一步,左手成掌虚按一招,意存试探。
杨过浑如不觉,理也不理。周伯通说道:“小心了!”一拳往他小腹击去。他生怕伤了对方,这一拳只用了三成力,那知拳端刚要触到杨过身上,突觉他小腹肌肉颤动,同时胸口向内一吸,倏地弹出。周伯通微微一惊,忙向左跃开,心想内家高手吸胸凹腹以避敌招,原属寻常,但这等以胸肌伤人,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下好奇之心大起,喝道:“你这是什么武功?”杨过道:“这是‘黯然销魂掌’中的第十三招,叫作‘心惊肉跳’!”周伯通喃喃的道:“没听见过,没听见过!”杨过道:“此乃我自创的一十七路掌法,你自然没听见过。”
原来杨过自和小龙女在绝情谷断肠崖前分手之后,不久便由神雕带着在海潮之中练功,数年之后,除了内功循序渐进之外,无可再练,心中却整日价思想小龙女,渐渐的形销骨立,了无生趣。一日在海滨施掌,百无聊赖之中随意拳打脚踢,也是他内功火候已到,一出手竟具极大威力,轻轻一掌,将海滩上一只大海龟的背壳打得粉碎。他由此深思,创出了一大套完整的掌法,出手与寻常武功大异,厉害之处,全在内力,一共是一十七招,要知杨过生平受过不少当代武学大师的指点,自全真教学得玄门正宗内功的口诀,自小龙女学得玉女真经,在古墓中习得九阴真经,欧阳锋授以蛤蟆功和逆转经脉,洪七公授以打狗棒法,黄药师授以弹指神通和玉箫剑法,除了一阳指之外,几乎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的武学无所不窥,此时融会贯通,已是卓然成家。只因他单剩一臂,是以不在招数变化取胜,反而故意与武学通理相反。他将这套掌法定名为“黯然销魂掌”,取的是江淹“别赋”中那一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之意。自掌法练成以来,从未用过,直至此时,方始遇到周伯通这等真正的强敌。
周伯通听说这是他自创的武功,兴致更高,说道:“正要见识见识。”挥手而上,仍是只用左臂,杨过抬头向天,对他浑若不见,呼的一掌向自己头顶空空拍出,那掌力则成弧形,斜散落下。周伯通知道这一掌力似穹庐,圆转广被,实是无可躲闪,当下举掌相迎,拍的一下,双掌相交,不由得身子一晃,都只为他过于托大,殊不知他武功虽然决不弱于杨过,但一掌对一掌,却远不及杨过掌力的厚不可穷。若在功夫稍差之人,单是这一掌已要教他立时闷毙。周伯通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喝采道:“好!这是什么名目?”杨过道:“这叫做‘杞人忧天’小心了,下一招乃是‘无中生有’!”
(第二十四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