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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芙这一剑叫作“玉漏催银箭”,是乃母所授的家传绝技,剑锋成弧,旁敲侧击,去势似乎不急,但剑尖笼罩地域极广,除非武功高于她的敌手以兵刃硬接硬架,否则绝难闪避。程英眉心一蹙,心道:“这位姑娘怎地尽是这等凶狠招数?我表妹便算言语中得罪了你,终究不是强仇大敌,怎可不分轻重的便下杀手?”好在黄药师也传过她这路剑法,此一招剑锋的去势她了然于胸,当下劲蓄中指,待她剑划成弧、将落未落、臂劲全然成虚之际,快如闪电般一弹,铮的一声轻响,已将长剑弹落于地。
这一弹程英使的虽是“弹指神通”功夫,但所得力的纯在巧劲,倘若她不是事先明白郭芙的剑路,她两人的功夫只在伯仲之间,单凭一指之力,可不能弹去郭芙手中的长剑。
她出指之际,早已盘算好了后者,左足一步跨上,已将长剑踏住,同时玉箫出手,对准了郭芙腰间穴道。弹剑、踏剑、指穴这三下一气呵气,郭芙被她一占机先,处境登时极为尴尬,如俯身抢剑,腰间数处穴道非有一处给点中不可,但若跃后闪避,那长剑是给人家夺定了。她武功虽然不弱,临阵经验却少,一时之间俏脸胀得通红,竟是打不定主意。
耶律齐喝道:“呔,兀那姑娘,你把我的兵刃踏在地下干么?”侧身长臂,来抓玉箫。程英手臂一缩,转身挽了陆无双的手臂便走。郭芙忙抢起长剑,叫道:“慢走,你我好好的比划比划。”陆无双回头笑道:“还比划……”程英手臂一抬,带着她向前连跃三步,二人身子已在数丈之外,陆无双那句话没能说完。耶律齐道:“郭姑娘,她侥幸一招得手,其实你们二人胜败未分。”郭芙恨恨的道:“是啊,我剑划弧形,尚未刺出,她已乘虚出指。看不出她斯斯文文的却这么狡猾。”耶律齐“嗯”了一声,他为人正直,不愿饰词讨好郭芙,说道:“这位姑娘武功大是不弱,下次如再跟她动手,不可轻敌。”郭芙听他称赞程英,心头掠过一阵阴云,忍不住冲口而说:“你说她武功好吗?”耶律齐道:“是。”郭芙怒道:“那你不用理我,去跟她好啊。”说着转过了身子。
耶律齐急道:“我要你不可轻敌,要你留神,那是帮你呢,还是帮她呢?”郭芙一辨他话中的含意,确是回护自己,心中甜甜的一笑,耶律齐说道:“我不是帮你夺剑么?你还怪我吗?”郭芙回过头来,说道:“怪你,怪你,怪你!”但脸上却堆满了笑意。
耶律齐心中一喜,忽听得大厅中传来吼声连连,同时呛啷、呛啷,铁器碰撞,响声不绝,郭芙叫道:“啊哟,咱们瞧瞧去。”她本来听裘千尺啰唆不绝,说的都是数十年前的旧事,她可不知每一句话中都含着危机,越听越是腻烦,便溜了出来,无缘无故的和程陆姊妹打了一架,这时猛听得异声大作。挂念母亲,便即奔回,她一跨步进厅,只见一灯大师盘膝坐在大厅中心,手持念珠,口宣佛号,脸上神色甚是庄严慈祥。慈恩和尚在大厅上绕圈疾行,口中不时发出声音惨厉的虎吼,手上套着一副手铐,可是却已挣断,挥动时相互碰撞,发出声响。裘千尺坐在正中,脸色铁青,她相貌本便难看,这时更是狰狞可怖。
黄蓉、武三通等坐在大厅一角,注视慈恩的动静。
慈恩奔了一阵,额头大汗淋漓,头顶心便如蒸笼一般冒出丝丝白气,那白气越来越浓,慈恩也是越奔越快。一灯突然提气喝道:“慈恩,慈恩,善恶之分,你到今日还是参悟不透么?”慈恩一呆,头上白气忽地消失,他身子一晃,一交摔倒。
裘千尺喝道:“萼儿,快扶舅舅起来。”公孙绿萼上前扶起。慈恩一睁眼,见绿萼的脸庞离他双眼不过尺余,迷迷糊糊望出来,但见她长眉细口,绿鬓玉颜,依稀是当年妹子的容貌,叫道:“三妹,我在那里啊?”绿萼道:“舅舅,我是绿萼。”慈恩喃喃道:“舅舅?谁是你舅舅?你叫谁啊?”裘千尺喝道:“二哥,她是你三妹的女儿。她要你领她去见大舅舅。”慈恩矍然而惊,说道:“我大哥么?你见不到了,他已在铁掌峰下跌得粉身碎骨,尸首无存。”他一见到绿萼,一颗心登时全为昔日的旧事所占,一跃而起,指着黄蓉喝道:“黄蓉,我大哥是你害死的,你……你……偿他的命来!”
郭芙进厅后靠在母亲身边,接过妹子抱在怀里,突见慈恩这般凶神恶煞般指着母亲喝骂,她第一个忍耐不住。走上数步,说道:“和尚,你再无礼,姑娘可容不得你了。”裘千尺冷笑道:“这小女子可算得大胆……”慈恩道:“你是谁?”郭芙道:“我早说过了,你不生耳朵么?郭大侠是我爹爹,黄帮主是我妈妈。”慈恩道:“这女娃娃是谁?”郭芙道:“是我的妹子。”慈恩厉声道:“哼,郭靖黄蓉,居然还生了两个孩子。”黄蓉听他语声有异,喝道:“芙儿,快退开!”郭芙见慈恩疯疯癫癫,说了半天也不动手,料想他害怕母亲了得,心中对他毫不忌惮,反而走上一步,笑道:“你有本事就快报仇,没本事便少开口!”
慈恩喝道:“好一个有本事便快报仇!”这一声呼喝宛如半空中响了个霹雳,只震得几案上的茶碗当当乱响,郭芙绝未料想到一个人竟能发出这般响声,一惊之下,不禁手足无措,但见慈恩左掌拍出,右手成抓,同时袭到,两股强力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她待欲退后逃避,却那里还来得及?
黄蓉、武三通、耶律齐三人不约而同的纵上,三人眼光均甚厉害,知道慈恩右手这一抓虽是凶猛,但远不及左掌那么一触即能制人死命,因此三掌齐出,三股掌力碰的一声和他左掌一撞。慈恩嘿的一声,屹立不动,黄蓉等三人却同时倒退了数步。耶律齐功夫最浅,退得最远,其次则是黄蓉。她未稳身形,先看女儿,只见郭襄已给慈恩抓在手里,郭芙却兀自呆立当地,地惊得慌了,竟是忘了躲闪。黄蓉大吃一惊:“莫非芙儿终究还是为掌力所伤。”右足一点,立即纵上,伸左手将她拉了回来,右手打狗棒护在身前,此棒一出手,只要使出“封”字诀,慈恩掌力再猛,一时也已伤她不得。
郭芙其实丝毫未受损伤,但心中一片混乱,直到靠在母亲身上,方始“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这时武氏兄弟、耶律燕、完颜萍等见慈恩终于动手,各自拔出兵刃。裘千尺手下的众弟子也都纷纷散开,只待谷主一声令下,便即上前围攻。只有一灯大师仍是一动不动的盘膝坐在厅心,对周遭的变故便如不闻不见,口诵佛经,声音虽不响亮,却是极为清澈。
慈恩举起郭襄,大叫:“这是郭靖、黄蓉的女儿,我先杀此女,再杀郭黄!”裘千尺大喜道:“好二哥!这才是英名盖世的铁掌水上飘裘大帮主!”
当此情势,别说大厅上无一人的武功能胜过慈恩,即会有武功远胜于他的,投鼠忌器,也是难以将郭襄从这半疯之人手下救出来。郭芙突然大叫:“杨大哥,杨大哥!你在那儿?快来救我妹妹。”她临到危难之际,忽地想起了杨过。
郭芙数次遭逢大难,都是杨过出其不意的救了她出来,这时眼看人人无法可施,心中自然的盼望杨过来救。但杨过此时,却正和小龙女偷闲相聚,两人携手缓行,正自观赏绝情谷中夕阳下山的晚景,那想到大厅之中,已出现了惊心动魄的场面。
慈恩右手上挺,将郭襄举在头顶,左掌护身,冷笑道:“杨过?杨过是什么人?此时便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一齐来此,也只能伤得我裘千仞性命,却救不了这小小女儿。”一灯缓缓抬起头来,望着她慈恩,但见他双目之中红丝满布,全是杀气,说道:
“你要找人家报仇,人家来找你报仇,却又如何?”慈恩喝道:“谁有胆子,那便过来!”这时天将傍晚,暮色入厅,众人眼中望出来均有朦胧之感,那慈恩的脸色更是显得阴森。
突然之间,猛听得黄蓉哈哈大笑,这笑声忽高忽低,便如疯子发出来一般。众人一听到这笑声,都是毛骨悚然。郭芙叫道:“妈妈!”武三通、耶律齐一齐叫道:“郭夫人!”各人均是心中怦怦而跳,想是她女儿陷入敌手,以致神态失常。但见她将打狗棒往地下一拋,踏上两步,拆散了头发,笑声更加尖细,阴风惨惨,殊无半丝暖意。郭芙叫道:“妈妈!”上前拉她手臂。黄蓉手一甩,将她挥得跌出数步,随即张开双臂,大笑着往慈恩身上抱去。
这一下连裘千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瞪目凝视,惊疑不定。武三通叫道:“郭夫人你别心慌,咱们定当夺回令爱。”黄蓉理也不理,只臂箕张,瞪着慈恩,说道:“你快把这孩子搯死了!要搯她咽喉,不可放松。”慈恩脸无人色,将郭襄抱在怀里,说道:“你…
…你……你是谁?”黄蓉纵声大笑,张臂往前一扑。慈恩的左掌虽然挡在身前,竟是不敢出击,只是向侧滑开两步,闪开她这一扑,又问:“你是谁?”黄蓉阴恻恻的道:“你全忘记了吗?那天晚上在大理皇宫之中,你抓住了一个孩子……对啊,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你弄得他半死不活,终于无法活命……我是这孩子的母亲,你快弄死她啊,快弄死她啊,干么还不下手?”
慈恩听到这里,全身发抖,数十年前的往事,蓦地兜上心来。当年他击伤大理国刘贵妃的孩子,要南帝段皇爷(即今一灯大师,详见“射雕英雄传”)舍却数年功力为他治伤,段皇爷忍心不治,此孩终于毙命。后来刘贵妃瑛姑和慈恩数度相遇,势如疯虎般要抱住他拼个同归于尽,慈恩武功虽高于她,却也不敢抵挡,只有落荒而逃,黄蓉知道这是他一生最大的心病,但见他手中抱着孩子,情况依稀和当年相似,于是孤注一掷,反而出言叫他搯死郭襄。武三通、耶律齐等那知道其理,只道她是疯了,以致出语不伦,其实这却是黄蓉的大智大勇,便是一等一的须眉男子,也未必便有此胆识。瞧准了敌人的最大心病,一击中的,此是大智,竟有胆子出言要他搯死自己女儿,此是大勇。若在旁人,纵然思及此策,但母女情切,“快弄死她啊”这一句话,势必不敢出口,眼看慈恩如此怨气冲天,凶悍可怖,他轻轻一捏,岂不立时便送了郭襄的性命?
慈恩望望黄蓉,又望望一灯,再瞧瞧手中的孩子,倏然间痛悔之念不能自已,道:“死了,死了!好好的一个孩子,给我活生生的搯死了。”缓步走到黄蓉面前,将孩子递出,说道:“孩子是我弄死的,你打死我抵命吧!”黄蓉欢喜无限,伸手欲接,只听得一灯喝道:“冤冤相报,何时方了?手中屠刀,何时方拋?”慈恩一惊,双手一松,郭襄直往地下掉去。
不等郭襄身子落地,黄蓉右脚伸出,一脚向她身上踢去,将她踢得向外飞出,同时狂笑叫道:“孩子给你弄死了,好啊,好啊,妙得紧啊。”其实她这一脚看似用力,碰在郭襄身上时,却是用脚背在婴儿的腰间轻轻一托,再轻轻往外一送。她知道这是相差不得不点的紧急关头,如俯身抱起女儿,说不定慈恩的心神又有变化。郭襄在半空中稳稳飞出,掷向耶律齐。他一伸手臂接住,但见郭襄乌溜溜的一对眼珠不住滚动,张开小嘴正欲大哭,鲜灵活龙,竟没半点损伤。耶律齐一怔,随即会意,黄蓉定是知道郭芙莽撞,才将这幼女掷到自己身前,当即手掌在她口上一按,阻住她哭出声来,大叫:“啊哟,孩子给这和尚弄死了。”
慈恩面如死灰,剎时之间大澈大悟,向一灯行个稽首,说道:“多谢和尚点化!”一灯还了一礼,道:“恭喜和尚终证大道!”两人相对一笑,慈恩扬长而出。裘千尺急叫:
“二哥,二哥,你回来!”慈恩回过头来,说道:“你叫我回来,我却要叫你回来呢!”
说罢大袖一挥,飘然出了大厅。一灯喜容满脸,说道:“好,好,好!”退到厅角,低首垂眉,不再言语。黄蓉挽起头发,从耶律齐手中抱过郭襄。郭芙扑在她的怀里,又惊又喜,说道:“妈,我还道你当真发疯了呢?”黄蓉走到一灯身前,行下礼儿,说道:“大师,小侄女迫于无奈,提及旧事,请大师见谅。”一灯微笑说道:“蓉儿,蓉儿,真乃女中诸葛也!”大厅上诸人之中,只有武三通隐约知悉一些旧事,余人均是相顾茫然,不知一灯和黄蓉葫芦中到底卖些什么药。
裘千尺见事情演变到这步田地,确也是大出自己意料之外,兄长这一去,料想此生再无相见之日,望着慈恩的背影终于在屏门外隐没,胸口不禁一酸,体味他“你叫我回来,我却要叫你回来呢”那句话,似乎是劝自己勒马回头,心中隐隐的感到一阵惆怅一阵悔意。但这悔意一瞬即逝,随即傲然说道:“各位在此稍候,老婆子失陪了。”黄蓉道:“且慢!咱们今日造访,为求绝情丹而来……”裘千尺向身旁之绿衣弟子一点头,众弟子齐声忽哨,每处门口都涌出四名绿衣弟子,高举装着利刃的渔网,拦住去路。四名侍女抬起裘千尺的坐骑,退入了内堂。武三通、耶律齐等见到渔网阵的声势,心下暗暗吃惊,均想:
“这件兵刃好不厉害,不知如何方能破得?”便这么一迟疑,大厅的前门后门一齐轧轧关上,众绿衣弟子缩身退出。武氏兄弟仗剑外冲,砰的一声,大门合拢,两兄弟的双剑挟在门缝之中,登时折断。看来这大门竟是钢铁所铸。黄蓉低声道:“不须惊惶!出这大厅决不难,但咱们得想个法儿,如何破那带刀渔网,如何盗药救人?”
公孙绿萼随着母亲进了内堂,问道:“妈,怎么办?”裘千尺见兄长一去,对方好手云集,也觉此事甚为棘手,但杀兄大仇到了眼前,决不能好言善罢,微一沉吟,道:“你去瞧瞧,杨过和那三个女子在干什么。”此言正合绿萼心意,她点头答应,向“火浣室”
而去。
行到半路,听得前面有说话之声,正是杨过的声音,接着小龙女回答了一句,好象说到“公孙姑娘”四字。这时天色已经全黑,绿萼往道旁柳丛中一闪,心道:“不知她在说我些什么?”放轻脚步,悄悄走近,但见杨过和小龙女并肩站着,听杨过道:“你说此事得多谢公孙姑娘,当真不错,但愿神僧早日醒转,大家释仇解怨,邪毒尽除,岂不是妙?
……啊哟!”这“啊哟”两字,突如其来,绿萼吓了一跳。不知杨过蓦地里遇上了什么怪事。
她心中关切,情不自禁的探头一望,朦胧中只见杨过摔倒在地,小龙女俯身扶着他的左臂。杨过背部抽搐颤动,似在强忍痛楚。小龙女低声道:“是情花之毒发作了吗?”杨过道:“嗯……嗯……”竟是痛得牙关难开,绿萼大是怜惜,心想:“他服了半枚丹药,再服半枚,情花之毒便解,这半枚灵丹,说什么也得去问妈妈要来。”过了片刻,杨过缓缓站起,吁了一口长气。小龙女道:“过儿,你每次发作相距越来越近,更是一次比一次厉害。那神僧尚须一日方能醒转,便算他能配解药也未必……也未必……你这番苦楚也难受得很啊。”她本想说“也未必来得及”,但终于改了口。杨过苦笑说道:“这位公孙老太太性子执拗之极,她的解药又藏得隐秘异常,若非她自愿给我,否则便是谷中老幼尽数杀了,便是将钢刀架在她头颈中,也是决不肯拿出来的。”小龙女道:“我倒有个法子。”杨过早猜到她的心意,说道:“龙儿,你再也休提此言。你我夫妻情深爱笃,若能白头偕好,固是谢天谢地,如有不测,那也是命数使然,咱两人之间,决不容有第三个人拦入。”小龙女呜咽道:“那公孙姑娘……我瞧她人很好啊,你便听了我的话吧。”
绿萼心中大震,知道小龙女是在劝杨过娶了自己,以便求药活命,只听杨过朗声一笑,道:“龙儿,那公孙姑娘自然是好。其实天下好女子岂是少了?那程英姑娘,陆无双陆姑娘,也都是重情笃义之人。只是你我既然两心相爱,怎容另有他念?你再设身处地一想,若有那一个男人能解你体内剧毒,却要你委身以事,你肯不肯啊?”小龙女道:“我是女子,自作别论。”杨过笑道:“旁人重男轻女,我杨过却是重女轻男……”说到此处,忽听得树丛中瑟的一声响。杨过问道:“是谁?”
绿萼知道已被他发觉了踪迹,正要应声,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傻蛋,是我!”
接着只见陆无双和程英从树丛中携手而出,原来公孙绿萼在一旁窃听,程英姊妹也到了邻近。绿萼乘机悄悄退开,心中思潮起伏不定:“别说和龙姑娘相比,便是这程陆二位姑娘,她们的品貌武功,和他的交情,又岂是我所能及?”她自见杨过后,对他一往情深,先前固已知他对小龙女情深爱重,但总盼再能见他一面,是以在绝情谷中苦候,此刻听了这番话,更知自己相思成空,已是定局。她父母都是性情乖戾之人,因此她自幼便郁郁寡欢,今日万念俱灰,决意不再想活了,漫步向西走去。
她神不守舍,信步所之,浑不知身在何处,只是她熟识当地道路,黑夜中才不敢堕入山坑水漥之中,心中只是有一个声音说:“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在山石彼端忽然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绿萼凝神一看,不禁微微一惊,原来神魂颠倒的乱走,竟已到了谷西自来极少人行之处,抬头见一座山峰冲天而起,正是谷中绝险之地的绝情峰,那绝情峰峰腰之中,有一处山崖,不知是若干年代之前,有人在崖上刻了“断肠崖”三字,自此而上数百丈光溜溜的寸草不生,终年云雾环绕,便是飞鸟,也甚难在峰顶停足。那山崖下临深渊,渊口藤牵蔓缠,堆满了枯草败叶,藤蔓之下到底是什么东西,深渊到底有多深,那便谁也不知道的了。正因有此险境和外界隔绝,这水仙幽谷数百年来才得成为世外之地,外人不致进入。
“断肠崖”前后风景清幽,只是地势太险,稍不小心便掉入山路旁的深渊之中,因此谷中居民相戒裹足,便是自负武功的众绿衣弟子,轻易不敢来此,却不知谁在此处说话?
公孙绿萼本来除死之外,已无别念,这时却起了好奇之心,于是隐身在山石之后,侧耳倾听,一听之下,心中怦的一跳,原来说话之人竟是父亲。她父亲虽然对不起母亲,对她也是冷酷情,但母亲以枣核针射瞎了他一目,又将他逐出绝情谷,绿萼念起父女之情,总不免暗有怜意,此刻忽又听到了这熟悉的声音,心想原来父亲并未离开绝情谷,却躲在这人迹罕至之处,只听他说道:“你的眼睛为杨过这小贼所伤,我眼目之伤,也可说因这小贼而起,咱俩倒可说是同病相怜了。”说着笑了起来,但对方却并未回答,绿萼颇感奇怪,暗想父亲是在跟谁说话啊?一时之间,想不起有谁的眼睛为杨过所伤,而听父亲说话的语气之中,微带轻薄之意,难道另一人是个女子么?
只听得公孙止又道:“咱们在这里相会,也可说是有缘,不但是‘同病相怜’,而且还是‘独具只眼’,不不,是‘各具只眼’。”忽听一个女人“呸”的一声,怒道:“你是笑我丑八怪么?”公孙止忙道:“你别生气,我是胡说八道。我见了你,是喜欢得胡涂了。”那女子嗔道:“我全是为情花刺伤,你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尽是拿人家来取笑?”
绿萼心道:“啊,原来是今日闯进谷来的李莫愁。怎地她的眼睛也是给他弄伤的?”
与公孙止说话之人,正是李莫愁。她中了情花之毒,亟于寻觅解药,但绝情谷中道路错综繁复,她乱走乱撞,竟到了这断肠崖前,恰好公孙止也在此处。公孙止是有意来此,好使谷中诸人不易发觉,然后俟机害死裘千尺,以便重夺谷主之位,李莫愁却是无心而至。两人曾交过手。都知对方武功了得,一见面后心中均想:“我正有事于谷中,何不倚他为助?”三言两语,竟尔说得甚是投契。李莫愁年纪已经不少,但自幼习练内功,仍是容颜端丽,公孙止一娶小龙女不成,二劫完颜萍不得,忽与她邂逅相遇,又起了不良之念:
“杀了裘千尺那恶妇后,不如便娶了这姑娘。她容貌武功,无一不是上上之选,虽瞎一眼,却正好和我相配,大家两不嫌弃。”那知李莫愁心地狠毒,用情却是极专,她一生恶孽,便是因“情”之一字而来,这时听公孙止言语越来越不庄重,心下如何不恼?但为求花毒的解药,只得稍假辞色,敷衍对答。
公孙止道:“我是本谷的谷主,这情花解药的配制之法,天下除我之外,再无第二人知晓,只是配制费时,远水救不了近火,好在谷中尚余一枚,在那恶妇手中,咱们只须除灭了她,那便什么都是你的了。他最后一句话意存双关,意思说不但解药给你,连绝情谷的主妇之位,也都属你。天下只有公孙止一人知晓解药的制法,这话原本不假,那情花在谷中生长已久,公孙止上代的祖先损伤了不少人命,才试出解药的配制之方,为了情花有阻拦阻外人入谷之功,因此并不爻除,而解药的方子,也是父子相传,不会落入旁人之手。虽是裘千尺,也只道解药是上代遗存,方子却已失传。但裘千尺那枚解药现下只剩半枚一事,公孙止却不知悉。李莫愁沉吟道:“既是如此,你这话岂不白说?解药在尊夫人手中,而尊夫人又已与你反目成仇,便算杀她不难,解药却如何能够到手?”公孙止踌躇不答,过了半晌,说道:“李师妹,你我一见投缘,为了救你,我纵死亦不足惜。”李莫愁淡淡的说道:“这可多谢你了。”公孙止道:“我有一计,能从恶妇手中夺得灵丹,但盼你答应我一件事。”李莫愁勃然道:“小妹一生闯荡江湖,独来独往,从不受人要胁。那解药你肯给便给,不肯便索罢休。我李莫愁岂是哀怜乞命之辈?”
公孙止武功虽然极强,但他一生僻处幽谷之中,江湖上便是最厉害的人物,也均不识,纵然略有所闻,也是得自数十年前裘千尺的转述。近十年来赤练仙子李莫愁的声名响亮无比,武林中人人皆知她貌如桃李,心若蛇蝎,这公孙止却懵懵懂懂的一无所悉,此刻听她这番话说得甚有气派,只有更喜,忙谢罪道:“你会错我的意思了,我但盼能为你稍尽绵薄,欢喜还来不及,岂有要胁之意?只是要夺那绝情丹,须得伤了我亲生女儿的性命,因之我说得不甚妥善,也是有的。”
公孙绿萼隐身在大石之后,听到“须得伤了我亲生女儿的性命”这句话,不由得全身一震。李莫愁也感诧异,道:“难道解药是在令爱手中么?”公孙止道:“不是的,我跟你实说了罢!那恶妇性情固执暴戾之极,这解药必是收藏在隐秘无比的处所,强迫要她献出,势所不能,只有出之诱取一途。”李莫愁点头道:“确是如此。”公孙止说道:“这恶妇对人人均无情义,心肠恶毒,无所不至,世上唯有对她亲生女儿,才不免有母女之情。咱们瞧准了这点,由我去将女儿绿萼诱来,你出伤她,将她掷在情花丛中。这么一来,那恶妇必要取出绝情丹来救治女儿,咱们俟机劫夺,便能一举成功。便可惜这绝情丹世间唯存一枚,既给了你,我那女儿的小命便保不住了。”李莫愁沉吟道:“咱们不用真的情花花刺伤她,做作得让她中了假毒,那便既可夺丹,又能保全令爱。”公孙止叹道:“那恶妇精明强干,中假毒之事焉能瞒得过她?”说到这里,忽然声音呜咽,流下泪来,似乎动了真情。李莫愁道:“为了救我性命,却须伤害令爱,我心何忍?看来你原也舍她不得,此事便作罢休。”公孙止忙道:“不,不!我虽舍她不得,可更加舍你不得。”李莫愁默然,心想除此之外,确也更无别法。公孙止道:“咱们在此稍待,过了夜半,我便去叫女儿出来,凭她千伶百俐也决想不到她爹爹有此计谋。”
两人如此对答,每一句话绿萼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禁越听越是害怕。那日公孙止将她和杨过驱入鳄鱼潭,她已知父亲绝无半点父女之情,但当时还可说是一时之愤,今日竟然如此处心积虑,要害死亲生女儿来讨好一个初识面的女子,用心之狠毒,真是胜于豺狼虎豹。她本来不想活了,然而听到这二人如此安排下毒计图谋自己,自然而然的想设法逃开,好在四下里阴森森的山石嶙峋,隐蔽之处甚多,于是轻轻向后退出一步,隔了片刻,又退出一步,直到退至数十丈外,才敢加快脚步。
她走了半个时辰,离那绝情峰已经甚远,知道父亲不久便要前来相诱,连卧房也不敢回去。她凄凄凉凉的坐在一块岩石之上,冷月窥人,落叶低语,越听越觉世间实无可恋,喃喃自语:“我本就不想活了,你何必设这毒计来害我?你要害我,尽管害吧。真是奇怪,我又何必要逃?”突然之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射进了心里:“爹爹用心虽毒,此计却是大妙。反正我要自尽,何不用此计向妈妈骗取灵丹,去救了杨大哥的性命?他夫妻团圆,总不免要感激我这一心一意待他的苦命姑娘。”想到此处,又是欣喜,又是伤心,精神却为之一振,于是向四周一看,瞧清了身在何处,举步回向母亲卧房。
她经过情花树丛之时,小心攀折了两大根花枝,用衣带提在手中,以免刺伤肌肤,走到母亲房外,低声叫道:“妈,你睡了么?”裘千尺在房中应道:“萼儿,有什么事?”
绿萼叫道:“妈,妈!我……给情花刺伤了。”说着张臂便往情花枝上用力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