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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千尺逼紧嗓子,冷笑道:“我和你谊属至亲,你还假装不认得我么?”她说这两句话之时,气运丹田,虽然声音不响,但远远传了出去,这水仙幽谷四周皆山,过不多时,四下里回声响应,只听得“不认得我么?不认得我么?”的声音纷至沓来。
金轮法王、潇湘子、尹克西等均在一旁观礼,听了裘千尺的话声,知是一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无不群情耸动,一齐注目。
公孙止见他身披葛衫、手摇蒲扇,正与前妻所说妻舅裘千仞的形貌相似,但说是裘千仞到来,此事绝不可能,瞧此人来意不善,暗自戒备,冷冷的道:“我与尊驾素不相识,说什么谊属至亲,岂不可笑?”厅上诸人中以尹克西最是熟悉武林旧事,见了裘千尺的葛衫蒲扇,心念一动,说道:“阁下莫非是铁掌水上飘裘千仞裘老前辈么?”裘千尺哈哈一笑,将蒲扇摇了几摇,说道:“我只道世上识得老杇之人都死光了,原来还剩着一位。”
公孙止不动声色,道:“尊驾当真是裘千仞么?只怕是冒名顶替之徒。”裘千尺吃了一惊,心道:“这贼杀才恁地机灵,须知我不是?”想不透他从何处看出破绽,当下微微冷笑,却不回答。
杨过不再理会他夫妻俩如何捣鬼,抢到小龙女身边,右手握着绝情丹,左手揭去罩在脸上的红巾,叫道:“姑姑,张开嘴来。”小龙女乍见杨过,心中怦的一跳,惊喜交集道:“你果然好了。”她此时已知公孙止心肠歹毒,行止戾狠,所以答允与他成婚,全是为了要救杨过一命,见他突然到来,还道公孙止言而有信,已治好了他身上之毒,杨过手一伸,将绝情丹送在她的口内,叫道:“快吞下!”小龙女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依言吞入肚内,但觉一股凉意,直透丹田。绿萼急叫道:“你给她吃了,你自己呢?”小龙女立时会意,惊道:“你还没服解药么?”
这时厅上立时乱成一团,公孙止见杨过又来捣乱,欲待制止,却又忌惮这蒙面怪客,不知是何等厉害的人物,一时不敢发作。杨过将小龙女头上的凤冠霞帔,扯得粉碎,挽着她的手臂,退在一旁,说道:“姑姑,这贼谷主有苦头吃了,咱们瞧热闹吧。”小龙女心中一片混乱,偎倚在杨过身上,不知说什么好。那浑人马光祖见杨过突然到来,心中说不出的喜欢,那理会他与小龙女在一起,实不喜旁人前来打扰,却上前问长问短,啰唆不清。
尹克西素闻裘千仞二十年前威震大江南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又听他一笑一喝,山谷鸣响,内功极是深厚,有心与他结交,于是上前一揖,笑道:“今日是公孙谷主大喜之期,裘老前辈也赶来喝一杯喜酒么?”裘千尺指着公孙止道:“你可知他是我什么人?”
尹克西道:“这倒不知,却要请教。”裘千尺道:“你要他自己说。”
公孙止又问一句道:“尊驾当真是铁掌水上飘?”双手一拍,向一名绿衫弟子道:“去书房将东边架上的拜盒取来。”绿萼六神无主,顺手端过一张椅子,让母亲坐下。公孙止暗暗奇怪:“怎地她与那姓杨的小子摔入鳄鱼潭中,居然不死?”片刻之间,那弟子将拜盒呈上,公孙止打了开来,取出一信,冷冷的道:“数年前,我曾接到裘千仞的一通书信,倘若尊驾真是裘千仞,那么这封信便是假的了。”裘千尺吃了一惊,心想:“二哥和我反目以来,从来不通音问,怎地有书信到来?却不知这信中说些什么来?”大声道:“我几时写过什么书信给你?当真是胡说八道。”
公孙止听了她说话的腔调,忽地记起一个人来,猛吃一惊,背心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但随即想道:“不对,不对,她死在那地底石窟之中,连骨头也早化成了灰。但人这究竟是谁?”当下打开书信,朗声诵读道:“止弟尺妹均鉴:自大哥于铁掌峰上丧身于郭靖黄蓉之手……”裘千尺听了这第一句话,心中不禁又悲又痛,喝道:“什么?谁说我大哥死了?”她生平与裘千里兄妹之情最笃,忽地听到他的死讯,全身发颤,声音也变了。她本来气发丹田,话声之中难分男女,此时深情流露,“谁说我大哥死了”这句话之中,显出了女子声气。
公孙止为人极是机警,一听眼前之人竟是一个女子,虽然内心深处惊恐更甚,但更加断定她绝非裘千仞,当下继续读信道:“……愚兄深愧过去数十年中,极亏友于之道,以至兄妹失和,罪皆在愚兄也。中夜自思,恶行种种,又岂仅获罪于大哥贤妹而已?比者华山二次论剑,愚兄得蒙一灯大师点化,今已放下屠刀,皈依三宝矣。修持日浅,俗缘难断,青灯古佛之旁,亦常忆及兄妹昔日之欢也。临风怀想,维愿多福,衲子悔生合什。”
他一路读,裘千尺一路暗暗饮泣,等到那信读完,他忍不住放声大哭,叫道:“大哥,二哥,你们可知我身受的苦楚啊。”倏地揭下面具,叫道:“公孙止,你还认得我么?”这一句厉声而喝,大厅上又有七八枝烛火熄灭,余下的也是摇晃不定。烛光黯淡之中,众人眼前突地出现一张满脸惨厉之色的老妇面容,无不大为震惊,谁也不敢开口,厅上眼前突地出现一张满脸惨厉之色的老妇面容,无不大为震惊,谁也不敢开口,厅上寂静无声,各人心中怦怦跳动。
突然之间,站在屋角里侍候的一个老仆奔上前来,叫道:“主母,主母,你可没有死啊。”裘千尺点点头道:“张二叔,亏你还记得我。”那老仆极是忠心,见主母无恙,喜不自胜,连连磕头,叫道:“主母,这才是真正的大喜了。”厅上的贺客之中,除了金轮法王等少数几个外人,其余都是谷中邻里,凡是三四十岁以上的,大半认得裘千尺,一时七张八嘴,拥上前来问长问短。
公孙止大声喝道:“都给我退开!”众人愕然回首,只见他对裘千尺戟指喝道:“贱人,你怎地又回来了?居然还有面目来见我?”
绿萼一心盼望父亲认错,与母亲重归于好,那知听他竟说出这等话来,激动之下,奔到父亲跟前,跪在地下,叫道:“爹,妈没有死,没有死啊。你快陪罪,请她原恕了吧!”
公孙止冷笑道:“请她原恕?我有什么不对了?”绿萼道:“你将妈妈手足筋络挑断,幽闭在地底石窟之中。让她死不死活不活的苦渡十多年时光,爹爹,你怎对得住她啊。”公孙止冷然道:“是她先下手害我,你可知道么?她将我推在情花丛中,叫我身受千针万刺之苦,你知道么?她将解药浸在砒霜液中,叫我服了也死,不服也死,你可知道么?
她还逼我手刃……手刃一个我心爱之人,你可知道么?”绿萼哭道:“女儿都知道,那是柔儿。”公孙止已有十余年没听人提起这个名字,这时不禁脸色大变,抬头向天,喃喃的道:“不错,是柔儿,是柔儿,是这个狠心毒辣的贱人,逼得我杀了她的。”只见他脸色越来越是凄厉,轻轻的叫着:“柔儿……柔儿……”
杨过心想这对冤孽夫妻谁都不是好人,自己中毒已深,在这世上已活不了几日,这几天之中只盼与小龙女找个人迹不到之所,安安静静的渡过,那里还有心思去分辨公孙止夫妇的谁是谁非,轻轻拉了小龙女的衣袖,低声道:“咱们去吧。”
小龙女道:“这女人真的是他妻子么?他真的这么关了十多年?”她心地诚纯洁,实难相信世上有如此恶毒之人。杨过道:“他夫妻二人是互相报复。”小龙女偏着头沉沉半晌,低声道:“这个我就不懂啦。难道这女人也是和我一般,被逼和他成亲?”在她心中想来,二人若非被逼成婚,定然你怜我爱,岂能有这种极可怖的相互残害?杨过摇头道:
“世上好人少,恶人多,这种人的心思,原朼教旁人难以猜测……”正说到此处,忽听公孙止大喝一声:“滚开!”右腿一抬,绿萼身子飞起,向外撞将出来,金是给父亲踢了一脚。
她身子飞去的方向,正是对准了裘千尺的胸膛。裘千尺手足用不得力,只得低头一避,但绿萼来势太快,砰的一响,她身子与母亲肩头相碰,裘千尺仰天一交,连人带椅的向后摔去,光秃秃的脑门正好撞在石柱之上,登时鲜血溅柱,爬不起身。绿萼给父亲踢了这一脚,也是俯伏在地,昏了过去。
杨过本欲置身于这场是非之外,眼见公孙止如此凶暴,忍不住的怒气勃发,正要上前与他理论,小龙女身形一晃,已抢上前去,将裘千尺扶起,在她脑门后“玉枕穴”上推拿了几下,抑住流血,然后撕下衣襟,给她包扎伤处,向着公孙止喝道:“公孙先生,她是你元配夫人,为何你待她如此?你既有夫人,何以又想娶我?便算我嫁了你,你日后对我,岂不也如对她一般?”这三句问话问得痛快淋漓,公孙止张口结舌,无言以对。马光祖忍不住大声喝采,潇湘子冷冷的道:“这位姑娘说得不错。”
公孙止对她实怀一片痴恋,虽给她问得语塞,心中却并不动怒,低声下气的道:“柳儿,你怎能与这恶泼妇相比?我是爱你唯恐不及,我对你若有丝毫坏心眼儿,管教我天诛地灭。”小龙女淡淡的道:“天下我只要他一个人爱我,你就是再喜欢我一百倍,我也半点不希罕。”说着过去拉住了杨过的手。杨过愤激异常,心道:“姑姑这般倾心待我,偏生我已活不了几日,这都是你这狗贼害的。”指着他喝道:“你说对我姑姑没半点坏心眼儿,哼,你将我陷身死地之中,却来骗她成婚,这是好心眼儿么?她身中情花之毒,你明知无药可救,却不向她说破,这是好心眼儿么?”小龙女吃了一惊,颤声道:“当真么?”杨过道:“不要紧,这药你已服下了。”说着微微一笑,这微笑中又是凄凉,又是愉快,心想:“我把药给你服了,我是甘心情愿的为你而死啊。”
公孙止望望裘千尺,又望望小龙女和杨过,眼光在三人脸上扫了一转,心中妒恨、情欲、失望、羞愧,各种激情纠结在一起,平素虽是极有涵养,此时却已陷入半疯之境,突然一俯身,从新婚交拜的红毡之下取出阴阳双刀,当的一声互击,喝道:“好,好!今日咱们一齐同归于尽吧!”众人万料不到他在吉具之下竟藏着凶器,不禁同声“噫”了一下。
小龙女冷笑道:“过儿,这等恶人,原也不必跟他客气。”呛啷一响,也从新娘的大红喜服之下取出一对剑来,正是那君子剑与淑女剑。杨过大喜,叫道:“啊,你只是为了救我,这才假意和他成婚。”要知小龙女虽然不通世务,但对付心中恨恶之人,下手时却半点也不留情,当时为孙婆婆报仇,即曾杀得重阳宫中全真诸道心惊胆战,广宁子郝大通几乎性命不保。此日公孙止害得她与杨过不能团圆,她早已有了以死相拼之念,是以喜服下暗藏双剑,只待他救了杨过,立时俟栈相刺,若是不胜,那便自刎以殉,决不将贞洁丧在这水仙幽谷之中。
众贺客见一对新婚夫妇原来各藏刀剑,都是惊愕无已,只有金轮法王等少数有识之士,早料到这场喜事必无美满结果,但见裘千尺一击即倒,与她先前所显示的深厚内功殊不相称,却是大感诧异。
杨过从小龙女手中接过君子剑来,说道:“姑姑,咱们今日杀了这匹夫,给我报仇。”小龙女将淑女剑一震,奇道:“给你报仇?”杨过暗自难过,但想此事不能跟她说穿,只说:“这贼杀才害的人不少。”长剑抖处,径刺公孙止左胁。他知今日之斗,实是极为凶险,小龙女身上情花之毒虽解,自己却中毒极深,若是双剑合璧,施展“玉女素心剑法”,一动真情,立时剧痛难当,于是目不斜视的望着敌人,使开“全真剑法”,一招一式,法度谨严无比。这一路剑法若是由马钰、丘处机等老道出手,自是端稳凝持,深具厚重古朴之致,在杨过使来,却不免显得少年老成,微见涩滞。
公孙止知他二人双剑联手的厉害,一上手即使开阴阳倒乱刀法,右手黑剑,左手金刀,招数凌厉无前。但杨过的全真剑法乃当年王重阳所创,虽不如敌手凶悍,却是变化精微,杨过谨守不攻,连接了他三招。小龙女一声呼叱,挺着淑女剑攻击公孙止后心。公孙止恚恨难当,心道:“这个花朵一般的少女原是我新婚夫人,此时却与旁人联剑攻我。”又想:“裘千尺突然出现,揭破前事,自己威信扫地,颜面无存,非但再难逼迫小龙女成婚,连这水仙幽谷的基业也已不保。但他仗着武功精湛,数十年来所谋无不顺遂,今日虽遇棘手难题,还是要拼武力一逞,只要将杨过打败,便挟着小龙女远走高飞,纵然她只活得三十六日,这三十六日之中也要叫她成为自己妻室。”他心思越想越邪,这倒乱刀法却越来越是猛恶。
小龙女使着玉女剑法,待要和杨过心意相通,发扬“素心剑”的威力,那知他目光始终不和她相遇,只是自顾自的挥剑拒战。小龙女好生奇怪,道:“过儿,你怎么不瞧我?”她心中柔情渐动,剑光忽长。杨过听了她的语声,心中一震,登时胸口剧痛,剑招稍缓,嗤的一下,衣袖已被黑剑划破,小龙女大惊,刷刷刷连攻三剑,阻住公孙止进击。杨过道:“我不能瞧你,也不能听你说话。”小龙女软语温存:“为什么?”杨过只怕再遇危险,粗声答道:“你要我死,那就跟我说话。”她怒气一生,疼痛登止,将公孙止黑剑的招数尽行接了过来。
小龙女好生歉然,道:“你别生气,我不说啦。”突然心念一动:“啊,我剧毒已解,难道他并未服药?”想到此处,又是感激,又是怜香,当真是柔丝万缕,深情无限,这一下劲随心生,玉女素心剑法威力大盛,招数递将出去,竟然将杨过全身要害,尽行护住。本来她既守护杨过,杨过就该代她防御敌招,但他不敢斜目旁视,变得她全身一无守备,处处能受敌招。
公孙止的目光何等敏锐,数招之间,早已瞧出破绽,但他不欲伤害小龙女半分,一刀一剑,均是向杨过猛烈砍刺,但见攻的果是如惊涛冲岸,守的却也似坚岩屹立,数十招中公孙止竟是半点也奈何不得敌手。
这时绿萼已经醒转,站在母亲之旁观斗,她见小龙女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尽力守护杨过,不禁自问:“若是换作了我,当此生死之际,也能不顾自身而护他么?”想到此处,轻轻叹了口气,心道:“我定能如这位姑娘这般待他,只是他却万万不肯如此待我。”正自胡思乱想,忽听裘千尺叫道:“假刀非刀,假剑非剑!”杨过与小龙女听了,同时一怔。
二人尚未明白她这两句话的用意,裘千尺又叫道:“刀即是刀,剑即是剑。”
杨过与公孙止斗了两次,一直在潜心思索他这阴阳倒乱刀法的秘奥所在,但觉他将轻飘飘的黑剑硬砍硬拆,一柄沉厚重实的锯齿金刀却是灵动飞翔,走的全是单剑的路子,招数极是奇特。但若以刀作剑,以剑作刀,那也罢了,偏生倏忽之间,他剑法中又显示刀法,而刀招中也隐隐含着剑招的杀着,端的是变化无方,捉摸不定,此时忽听得裘千尺叫了那十六个字,灵机一动,心道:“难道他刀上的剑招、剑上的刀招全是花假?”眼见那黑剑横肩砍了过来,明明是大刀的招数,心中只当他是一柄长剑,君子剑一挺,双剑相交,铮的一声,但若对方武功稍差,不能适当应付,那刀招却也能够伤人。
杨过一试成功,心中大喜。当下凝神找他刀剑中的破绽,心想他招术错乱,虽然奇妙,但路子定然不纯,拆了数招,忽听裘千尺道:“攻他右腿,攻他右腿。”杨过见他金刀晃动,下盘实是无隙可乘,但想裘千尺手足劲力虽失,胸中所藏的武学却丝毫未减,公孙止的武功既是她所传授,想来定知他的虚实,当下依然攻击对方右腿。公孙止横刀架开,右腿处无隙可乘,但这么一横刀,左肩与左胁却同时暴露。杨过不等裘千尺指点,长剑闪处,已将他腋底的衣衫划破。公孙止咒骂了一声,向后跃开,怒目向裘千尺喝道:“老乞婆,瞧我放不放过你?”说着又挺刀向杨过攻了过去。
杨过举剑一挡,裘千尺又道:“踢他后心!”此时二人正面相对,要跟他后心决无可能,但此时杨过对裘千尺已颇具信心,相信她这话中必有深意,不管如何,径往敌人后心抢去。公孙止回刀后削,裘千尺叫道:“刺他眉心。”杨过心道:“我刚转到他背后,你又要我刺他眉心。”但势在紧迫,不及多想,立时又转到敌人身前,正欲挺剑刺他眉,裘千尺又叫道:“削他屁股!”
绿萼在旁瞧得两掌心中都是汗水,皱起了眉来,心道:“妈这般乱喊乱叫,那不是在反助爹爹么?”她口中不言,马光祖却已忍不住大声说道:“杨兄弟别上了这老太婆的当,她要累死你。”杨过前后转了几次,已隐约体会到裘千尺的用意,听她呼前便即趋前,听她喝后立时抢后,果然数转之后,公孙止右胁下露出破绽,他长剑一抖,嗤的一声,衣衫刺破,剑尖入肉寸余,公孙止胁下登时鲜血迸流。
众人“噫”的一声,一齐站了起来。法王等均已明白,原来裘千尺并不是指点杨过如何取胜,却是教他如何从不可胜之中,寻求可胜之机,不是指出公孙止招数中的破绽,而是要杨过在敌人绝无破绽的招数之中,逼他露出破绽,她一连指点了几次,杨过聪明之极,已领会了这上乘武学的精义,心中佩服无已,暗想:“敌人若是高手,招数中焉有破绽可寻?这位裘老前辈的指点,当真令人受用不尽。”
但要迫得公孙止露出破绽,非但武功必须胜过,尚得熟他的招数,方能于十余招之前,对他所有的后着应变料得清清楚楚,而逐步引导他走上失误之途,此一点唯裘千尺所能,杨过却是只明其理,无力自行,当下听着她的指点,剑光霍霍,向公孙止前后左右一阵急攻,二十余招后,公孙止腿上又中了一剑。
这一剑着肉虽然不深,但拉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几有五六寸长。公孙止心想:“这男女二人并力守护,急切间伤不得姓杨的小子,再斗下去,我须丧身在这小贼的剑下。”当年他为了自己活命,曾将心爱的情人刺死,此时事在危急,也已顾不得小龙女,当下黑剑晃动,刷的一刀,向小龙女肩头砍了下去。杨过一惊,挺剑代她守护,猛听得裘千尺叫道:“刺他腰下。”杨过一怔,心想:“姑姑此时受攻,我如何不救?但裘老前辈每次指点均有深意,想来这是一招围魏救赵的妙着。”心念甫动,长剑已圈转刺他腰下。
忽听得小龙女“啊”的一声叫,臂上已受重创,呛啷一声,淑女剑掉在地下,公孙止黑剑斜掠,挡开了杨过一招。杨过大惊,急叫:“你快退开,我一个人对付他。”他这一动情关注,胸口又是一阵疼痛。小龙女受伤不轻,只得退了下来,撕衣襟裹扎伤口。杨过奋力恶斗,对裘千尺的指点失误甚是恼怒,向她怒目横了一眼,裘千尺自是明白他的用意,冷笑道:“你怪我什么?我只助你杀敌,谁来管你救人?哼哼,这姑娘的死活,与我有甚相干?”杨过怒道:“你两夫妻真是一对儿,谁都没有心肠!”
这一句话骂得甚是厉害,裘千尺只是冷笑一声,也不动怒,脸上神色自若,静观二人酣斗。杨过斜眼瞧了小龙女一眼,见她靠在一张椅上,缓缓包扎伤口,料想并无大碍,精神一振,剑招一变,自全真剑法变为玉女剑法。公孙止见他的剑法本来稳重端严,突然间轻灵跳脱,丰姿绰约,登时如换了一个人一般,心下微感奇异,暗想:“此人诡计多端,别在捣什么鬼?”但接招之下,只觉他剑法吞吐激扬,宛然名家风范,与小龙女的剑法正是一路,心中疑心尽去,当下金刀黑剑,同时攻了上去。
十余招后,杨过又渐渐落了下风,给他逼得不住倒退,裘千尺累次出言指点,但杨过恼她有意损伤小龙女,对她的呼叫宛似不闻,暗道:“谁要你来啰唆?”刷刷刷刷四剑,长吟道:“良马既闲,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口中长吟,剑招配合着这四言诗句,挥舞得潇洒有致。
公孙止一呆,道:“什么?”杨过又吟道:“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盼生姿。”那诗句是四字一句,剑招也是四招一组,吟到“风驰电逝”时剑去奇速,而“凌厉中原,顾盼生姿”这句上却是迅猛之余,继以飘逸。公孙止从没见过这路剑法,听他吟得好听,攻势登缓,凝神捉摸他诗中之意,心知他剑招与诗意相合,只要领会了诗中含义,便能破他剑法。但听他又吟道:“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这几句诗吟来甚是淡然自得,剑法却是大开大阖,峻洁雄秀,尤其最后两句,似乎心有二用,令人难以捉摸。
小龙女此时已裹好创口,见杨过的剑法使得好看,但从未听他说起过,不禁问道:“过儿,这是什么剑法,谁教你的?”杨过笑道:“我自己琢磨的,姑姑你说好么?那朱子柳在英雄宴上以书法化入武功,我想以诗句初化入武功,也必能够。”小龙女道:“很好啊……”忽听得金轮法王赞道:“杨兄弟,你这份聪明智能,真叫老衲佩服得紧。下面几句自然是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荃……”公孙止心一念动:“这大和尚是在出言指点我了。”当下也不及细想这和尚是何用意,但想“俯仰自得”必是上一剑之后紧接下一剑,当即挥黑剑先守上盘继守下盘,金刀从中盘疾攻了过去。
原来金轮法王文武全才,虽然僻居西藏,对于汉人经史百家之事,无所不窥,他听杨过口中吟诗,早知他的下句,是以先说了出来,想借公孙止之手,将他除去。这一次公孙止果然抢了先着,杨过剑招未出,已被他将去路尽数封住,锯齿金刀却从中路要害处递了过来。好在杨过听到法王吟诗,也早防有此着,收住自创的四言诗剑法,长剑横守中盘,左手食指铮的一震,在敌人金刀背上一弹。
公孙止只感手臂一震,虎口微微发麻,心中暗自吃惊:“这小子的古怪武功真多。”
要知裘千尺适才这一弹,使的正是黄药师所传的弹指神通功夫,只因他功力未够,不能克敌制胜,这一招若是让黄药师弹上了,公孙止的金刀非脱手不可。但也就只这么一指,杨过已于瞬息之间从下风抢回上风,长剑飞舞,使的也是黄药师所授的“玉箫剑法”,这玉箫剑与弹指功夫,都是以攻击敌人穴道为主,剑指相配,饶是杨过功夫未纯,但一阵急攻,也使公孙止招架不易。此时裘千尺又在旁呼喝:“他剑刺右腰,刀劈项颈!”“他剑削右肩,刀守左胁。”竟将公孙止每一招每一路招数都先行喝了出来。
如此一来,杨过自是有胜无败。当法王抢吟诗句之时,杨过自可立即变招,公孙止的武功却是裘千尺所授,他虽另有家传武学,但这些武功的招数裘千尺也是无一不知,因此不论他如何腾挪变化,总是给裘千尺先行喝了出来。只听得她叫道:“他刀剑齐攻你上盘!”这一句呼喝,时分拿捏得极是阴毒,恰好公孙止刀剑已出,无法中途改变,而杨过却有余裕抵挡。杨过头一低,向前疾趋,横剑护背,左指已截到了他脐下一寸五分的“气海穴”。他大喜之下,心想敌人必受重创,不料公孙止飞过一腿,竟向他下颚踢到。
杨过一惊之下,向旁急窜数尺,这才想起此人身上穴道极是奇特,先前小龙女用金铃索打他穴道,也是明明打中而不受伤害,如此说来,要伤他可是千难万难了。正自彷徨无计,公孙止刀剑又已攻上,但听裘千尺叫道:“他刀剑交叉,右剑攻左,左刀砍右。”杨过不遑多想,当即竭力抵御。
依二人功力而论,杨过小龙女早已不敌,全赖裘千尺抢先提示,点破了公孙止所有的厉害家数。此时二人翻翻滚滚,已拆了七八百招,谷中诸子弟固然瞧得心惊胆战,而潇湘子等众高手也是目眩神驰,猜不透这场激战到底谁胜谁败,眼看双方每一招都是极其凶险,均能致敌死命,但在危急关头,总能化解闪避。
刀光剑影之中,只见公孙止张口喘气,杨过汗透重衣,二人进退趋避之际均已不如先前灵动。公孙绿萼心想再斗下去,二人必有一伤,她固不愿杨过斗败,却也不忍眼见父亲身受损伤,低声向裘千尺道:“妈,你叫他们别打啦,大家来评评理,说个谁是谁非。”
裘千尺“哼”了一声,道:“斟两碗茶过来。”绿萼心中烦乱,但依言斟了两碗茶。抢到母亲面前。裘千尺一伸手,取下了包在头顶的那块血布。
她脑门撞柱流血,是小龙女撕下衣襟替她包扎,此时取下包布,头顶又有鲜血流出。
绿萼惊道:“妈!”裘千尺道:“别作声。”将布上的血液挤了少许在茶碗之中,一抬头见绿萼脸上大有惊疑之色,于是在另一碗茶中也挤了一些血液。她将两碗轻轻晃动,鲜血混入茶中,片刻间不见痕迹,这才又将那块破布按在头顶伤口之上,提气叫道:“都斗得累了,喝一碗茶再打!”对绿萼道:“送茶去给他们解渴,一人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