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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光祖一顿饭无肉不欢,见桌上满列冷冰冰的蔬果,不禁大失所望。
第一个绿衫人道:“咱们谷中摒绝荤腥、不举烟火,须请贵客原谅。”马光祖道:“怎么不举烟火?先前你们石屋,岂不是烟火烧得好大?”第二绿衫人道:“这是谷主的刑罚。”第三绿衫人道:“请用饭吧。”说着拿出一个瓷瓶,在各人面前的碗中倒了一碗清水。
马光祖心想:“既无肉吃,多喝几碗酒也是好的。”举碗骨都,骨都喝了两口,只觉淡而无味,却是清水。他是个直性子的粗人,嚷道:“这主人家忒煞小气,连酒也没一口。”
第一绿衫人道:“谷中不许动用酒浆,这是数百年来的祖训,须请贵客原谅。”那绿衫女郎道:“咱们也是在书本子上,见到美酒两字,到底美酒是怎么的样儿,毕生也没见过。
书上说:酒能乱性,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尹克西、杨过等都是放荡江湖的豪杰,眼见这四个绿衫男女年纪并不很大,行止却如此迂腐拘谨,而且自与他们说话以来,从未见四人之中有那一个脸上露过一丝笑容,虽然说不上面目可僧,可实是言语无味。当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各人不再说话,低头用饭。那饭是用生米磨碎,调以生水,入口一股糠枇气息,殊难下咽,杨过等只是拣几个水果吃了,聊以充饥而已。只有马光祖身高体壮,食量宏,一顿饭不吃到八九碗以上,那里能饱?他一面大扒生米饭,一面破口讥弹。
但说也奇怪,那四个绿衫人听了却也毫不介意,初时说了两句“请贵客原谅”之后绝口不提,似乎以生饭清水为食,乃是人生的天经地义一般。
用饭既毕,马光祖嚷着要乘夜归去。但其余五人眼见谷中处处透着诧异,好奇心起,均盼查明个究竟,尹克西劝道:“没酒没肉,那也罢了,连饭也不让吃,这不是存心折磨人么?”潇湘子板着脸道:“大伙儿说不去,你一个人吵些什么?”马光祖见他殭尸一般的相貌,一直暗自害怕,听他这么一说,不敢再作声了。
当晚六人就在石屋中安睡,地上冷冰冰的就是一块石板,别说被褥,连草席蒲团之类也没半件。各人只觉这谷中一切,全是十分的不近人情,尼摩星道:“金轮老兄,你是咱们六人的头脑,你说这谷主是什么路道?是好人还是歹人?明儿咱们给他客气客气呢,还是打他个落花流水?”法王笑道:“这谷主的路数,我和诸位一般,也是难以捉摸,明日见机行事便了。”尹克西低声道:“这四个绿衫弟子的武功已是如此,谷中自然更有高手,明日大家可务须小心在意,只要稍有疏忽,六人一齐陷身此处,那就不妙之极了。”他平日嘻嘻哈哈,其实极工心计,一切想得甚是周到。马光祖还在唠唠叼叼的诉说饭菜难以下咽,就没将他一句话听在心中。杨过道:“你明日不小心行事,给他们抓住关一辈子,整日价喂你清水生米……”马光祖大吃一惊,忙道:“好兄弟,我听,我听。”
这一晚众身处险地,都是睡得不大安稳,只有马光祖却鼾声如雷,惊天动地。杨过一早醒来,走出石屋,四下一望,昨晚是夜中没看得清楚,原来四周青翠欲滴,繁花似锦,实是个生平极为罕见的美景之地。他贪玩风景,信步而行,只见路旁仙鹤三二、白鹿成群,松鼠小兔,尽是见人不惊,他转了两个弯,见那绿衫少女正在道旁摘花,见他过去,招呼道:“你醒得好早,请用早餐吧。”说着在树上摘下两朵花,递给了他。
杨过顺手接过花来,心中却在嘀咕:“难道花儿也吃得的?”只见那绿衫女郎将花瓣一瓣瓣的摘下送入口中,杨过学着她也这样吃了几瓣,只觉花瓣有点淡淡的甜味,但嚼了几下,却有一股苦涩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觉不舍,说是吞入肚内,又有点难以下咽。他细看那株花树,见枝叶上生满小刺,花瓣的颜色却是娇艳无比,似玫瑰而更香,如茉莉而增艳,他不识其名,问道:“这是什么花?我从未见过。”那女郎道:“这叫做情花,世上原不多见。你说好吃么?”杨过道:“上口很甜,后来却苦了。”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又去摘花。他眼见枝上有刺,落手很是小心,岂知花朵背后,又隐藏着小刺,还是将他手指刺出了几滴血。说也奇怪,那花树树干就似棉纸一般,鲜血滴在树身,立即吸得影踪不见。
那绿衫女郎道:“我听爹爹说道,这情花最爱的就是人血,你这几滴血吸进了体内,保管它的花儿开得加倍娇艳芬芳。这谷叫做‘绝情谷’,偏偏长着这许多情花,你说奇怪么?”杨过首次听到“绝情谷”三字,道:“为什么叫绝情谷?这名字确是……确是脱俗不凡。”那女郎摇头道:“我也不知是什么意思。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名字,爹爹或者知晓其中道理。”
二人一面说话,一面并肩而行。杨过鼻中闻到一阵阵幽香,又见道旁纯白的小鹿来来去去,极为可爱,说不出的心旷神怡,猛地想到:“倘若身旁陪我同行的是我姑姑,我真愿终老是乡,永世不出谷去了。”刚想到此处,手指上被刺之处突然剧痛,这几下苦楚来得极是厉害,宛如胸口蓦地里给人用大铁锤猛击几下,他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将手指放在口中吮吸。
那女郎淡淡的道:“想到你意中人了,是不是?”杨过给她猜中心事脸上一红,奇道:“咦,你怎知道?”女郎道:“身上若给情花的小刺刺痛了,三天三晚之内不能动相思之念,否则苦楚难当。”杨过大奇,道:“天下那有这等怪事?”女郎道:“我爹爹说道,情之一字,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涩,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万分,也不免为其所伤。大概这花儿有这几株特色,人们才给它这个名儿了。”杨过道:“那干么三日三晚之内不能……不能……相思爱慕?”他究属年轻脸嫩,说到“相思爱慕”四字,脸上又是一红。
那绿衫女郎却是全不在意,神色自若的道:“爹爹说道,情花的刺上有毒。大凡一个人动了情欲之念,不但血行加速,而且血中生出一种不知什么的物事来。情花刺上之毒平时于人无害,但一遇上血中这种物事,立时使人痛不可当。”杨过听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将信将疑,两人缓步走到山阳,此处阳光照耀,地气和暖,情花开放得早,这时已结了果实,但见那果子或青或红,有的青红相杂,还生着茸茸细毛,就如毛虫一般。杨过道:“那情花何等美丽。结的果实却这么难看。”女郎道:“情花的果实是吃不得的,有的酸,有的辣,有的更加臭气难闻,中人欲呕。”杨过一笑,道:“难道就没甜如蜜糖的么?”
那女郎向他望了一眼,说道:“有是有的,只是从果子的外皮上却瞧不出来,有的长得极丑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难看的又未必一定甜。”
杨过听了这番话,心想:“也说的虽是情花,但每一句都是指男女之情,难道相思的情味初时虽甜,到后来必定苦涩么?难道一对男女倾心相爱,到头来定是丑多美少吗?难道我这般苦苦的念着姑姑,将来……”
他心中一想到小龙女,突然手指上又是几下剧痛,右臂抖了几下,这才知那绿衫女郎所说果然不虚,那女郎见了他这等模样,嘴角微微一动,似乎要笑,却又忍住。这时朝阳斜射在她脸上,只见她眉目清雅,肤色白里泛红,甚是娇美,杨过笑道:“古时周幽王峰火戏诸侯,送掉了大好江山,为的是求一位绝代佳人之一笑,可见一笑之难得,原是古今相同的。”那女郎年轻天真,给杨过这么一逗,再也忍耐不住,格格一声,终于笑了出来。
杨过见她一直冷冰冰的,心中总是存着三分忌惮,此时这么一笑,二人之间的生分隔阂,登时去了一大半。杨过又道:“唉,世人皆知美人一笑的难得,说什么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其实美人另有一样,比笑更是难得。”那女郎睁大了眼睛,问道:“那是什么?”杨过道:“那便是美人的名字了。见上美人一面已是极大的缘份,要见她嫣然一笑,那便须祖宗积德,自己还得修行三世……”他话未说完,那女郎又已格格笑了起来,杨过仍是一本正经的续道:“至于要美人亲口吐露芳名,那真须祖宗十八代广积阴功了。”
那女郎道:“我不是什么美人,这谷中从来没一人说过我美,你又何必取笑?”杨过长叹一声,道:“唉,怪不得这山谷叫绝情谷。但依我之见,还是改一个名字的好。”那女郎道:“改什么名字?”杨过道:“应该称作盲人谷。”女郎奇道:“为什么?”杨过掉一句文道:“不知西施之美者,无目者也。你这样美丽,他们不称赞你,这谷中所居的不都是瞎子么?”
那女郎又是格格娇笑,其实她容貌虽也算得上等,但与小龙女比固然远为不及,较之程英之柔、陆无双之俏,似亦微见逊色,只是她清秀脱俗,不食烟火,自有一般清灵之气。她一生之中确是无人赞过她的美貌,因她门中所习的功夫极重克己节欲,近乎禅门,各人相见都是冷冰冰的不动声色,旁人心中纵然觉她甚美,决无那一个敢宣之于口。今日忽遇杨过,此人生性跳脱。越是见她端严自恃,越是要逗她除却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无情神态。那女郎听了杨过之言,心中自是十分喜欢,笑道:“只怕你自己才是瞎子,将一个丑八怪看作了美人。”
杨过板着脸道:“我是看错了也说不定,不过要使这山谷之中太平无事,你原是笑不得的。”那女郎又感奇怪,问道:“为什么?”杨过道:“古人说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其实是写了一个别字。这国字非国土之国,该当是山谷之谷。”那女郎微微弯腰,笑道:“多谢你,别再逗我了,好不好?”杨过见她腰肢袅娜,上身微颤,心中不禁一动。
想一个少年男子站在一个美貌少女身旁,见她神态娇柔,偶尔心动,也是人情之常,岂知这一动心不打紧,手指尖上却又一阵剧痛。
那女郎见他连连挥动手指,心中微感不快,嗔道:“我跟你说话,你却去思念你的意中人。”杨过道:“冤枉啊冤枉,我为你痛手,你却来怪我。”那女郎满脸飞红,突然向前急奔。
杨过一言出口,心中已是懊悔:“我既一心一意向着姑姑,但不规不矩的坏脾气何以始终不改?杨过啊杨过,你这小坏蛋可别再胡说八道了。”要知郭靖当年痴恋黄蓉,对别个女子再不丝萦怀,这是他天性淳厚使然。杨过身上却带了三分父亲的轻薄无赖,虽说并无恶意,然和每一个美貌少女调笑几句,招惹一下,害得人家意乱情迷却是他心之所喜。
那女郎奔出十余丈,忽地停住,站在一株情花树下面,呆呆出神,过了一会,回过头来笑道:“若是一个丑八怪把名字跟你说了,那定是你祖宗十八代十恶不赦,贻祸子孙了。”杨过一笑,走近身去,笑道:“既然我心中当作美的,你说成是丑的,那么你说我祖宗积恶,实是我上代好事做得太多。且看积善之家,是否真的必有余庆。”他这几句话还是在赞女郎之美,她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说便跟你说了,你可不许跟第二个说,更不许在旁人面前叫我。”杨过伸了伸舌头道:“唐突美人,我不怕绝子绝孙么?”
这女郎又是嫣然一笑,道:“我爹爹复姓公孙……”她总是不肯直说已名,要绕个弯儿,杨过插嘴道:“但不知姑娘姓什么?”那女郎抿嘴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啦,我爹爹曾给她的独生女儿取个名字,叫作绿萼。”杨过赞道:“果然名如其人,洵美且异。”
公孙绿萼将姓名跟杨过说了,跟他又亲密了几分,道:“待会爹爹要请你相见,你可不许跟我笑。”杨过道:“笑了便怎地?”绿萼叹道:“唉,若是他知道我对你笑过,又知道我将名字跟你说了,真不知会怎样对我呢?”杨过道:“也没听见过这样严厉的父亲,连对人笑一下也不行。昨晚他罚你们在石屋中烤火,这般如花似玉的女儿,难道他就不爱惜么?”
公孙绿萼听他如此说,不禁眼眶一红,道:“从前爹爹是很爱惜我的,但自我十岁那年妈妈死后,爹爹就对我越来越严厉了。娶了我新妈妈之后,不知还会对我怎样?”说着流下了两滴泪水。杨过安慰她道:“你爹爹婚后心中高兴,一定是待你更加好些。”绿萼摇头道:“我宁可他待我更凶些,也不要娶新妈妈。”
杨过父母早死,对这种心情不大了然,有意要逗她开心,道:“你新妈妈一定没你一半美。”绿萼忙道:“你刚说错了,我这新妈妈才真是美人儿呢。她武功又好,昨儿咱们把周伯通捉了来,若不是爹爹和新妈妈正在比武,分不开身,这老顽童也决于会逃走。”
杨过道:“你爹爹和你新妈妈武功谁强些?”绿萼道:“那当然是我爹爹强啦,否则新妈妈也不会答应嫁他。”她停了一会,道:“后天便是他们成亲的日子,我爹爹多半会请你们多住两天,喝了喜酒再走。唉,我真是远远的走了倒好。”
二人说了一阵子,朝阳渐升渐高,绿萼蓦地惊觉,道:“你快回去吧,别让师兄们撞见,禀告我爹爹。”杨过对她处境心中油然生相怜之意,伸出左手握住了她的手,右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意示安慰,快步回到所居的石屋。
他尚未进门,就听马光祖在大叫大嚷,埋怨清水清菜怎能裹腹,又说这些苦不苦,甜不甜的花瓣也叫人吃,那不是谋财害命么?尹克西笑道:“马兄,你身上有什么宝贝,当真得好好收起,我瞧这谷主哪,有点儿不怀好意。”马光祖不知他是取笑,连连点头称是。杨过走进屋去,只见石桌上堆了几盘情花的花瓣,人人都吃得愁眉苦脸,想起连金轮法王这大和尚也受情花之累,不禁暗暗好笑。
他拿起水杯来喝了两口,只听门外脚步响,走进一个绿衫人来,双手一拱,道:“谷主请六位贵客相见。”
法王、尼摩星等人均是一派宗师,不论到什么处所,主人总是亲自远迎,连当今皇帝忽必烈,对他们也是礼敬有加,却不道来到这深山幽谷之中,主人却如此大刺刺的无礼相待,各人都是心中有气,当下一齐站起,均想:“待会见到这厮鸟谷主,可要他知道我的厉害。”
六人随着那绿衫人向山后走去,突见迎面绿油油的好大一片竹林,北方竹子极少,这样大的一片竹林,更是罕见。七人在绿竹篁中穿过,闻到一阵阵淡淡花香,登觉烦俗尽消。穿过竹林,眼前无边无际,全是水仙花。原来地下是浅浅的一片水塘,深于逾尺,种满了水仙。这花也是南方之物,不知何以竟会在关洛之间的山顶出现?法王心想:“必是这山峰下生有温泉之类,地气奇暖之故了。”
那水塘中每隔七八尺便是一个木桩,引路的绿衫人身形微晃,便一个个的踏步而过。
六人依样而为,只有马光祖身躯笨重,轻功又差,跨步虽大,却不能一跨便七八尺,踏倒了几根木桩之后,索性涉水而过。
水仙塘一过,遥遥望见山阴处有一座极大的石屋,七人走近,只见两名绿衫童儿手执拂尘,站在门前,望见七人后,一个童儿进去禀报,另一个便开门迎客。杨过心道:“不知谷主是否山门迎接?”思念未定,突觉眼前绿光一闪,多了一个穿绿袍长须老者。这长者身裁极矮,不过三尺,但见他五岳朝天,相貌清奇,最奇的是一丛胡子一直垂到了地下,比他身子还长,穿一袭墨绿色的粗布袍子,腰门束一根绿色草绳,形貌极是古怪,杨过道:“他女儿如此美貌,这谷主却是这等古怪。”他向六人深深打躬,说道:“贵客光临,幸如何之,请入内奉茶。”
马光祖听到这个“茶”字,眉头深皱,大声道:“喝茶么?何处不喝到了,何必定要到这里来?”这长须老者不明其意,向他望了一眼,躬身让客。尼摩星心想:“我是矮子,原来这里的谷主也是矮子,且瞧是你这矮子强,还是我这矮子厉害。”他抢行在头,伸出手去,笑道:“幸会,幸会。”拉住了老头的手,随即手上使劲,余人一见两人伸手相握,各自让开几步,知道两大高手较劲,乃是非同小可之事。
尼摩星手上先使三分劲,只觉对方既不还击,亦不抗拒,心下微感奇怪,又加了三分劲,但觉手中似乎握着一段硬木。尼摩星再加三分劲,那老者脸上微微闪过一丝绿气,那只手仍似木头一般僵直。尼摩星大感诧异,最后一分劲不敢再使将出来,生怕全力施为之际,对方突然反击,自己再无后备劲力,不免要受内伤,当下哈哈一笑,放脱了他的手,这一下比武,竟是没分出上下。也不知是这长须老者故意退让呢,还是比了个势均力敌。
本来高手一拉手,就能知晓对方内力深浅,但尼摩星适才这一下空费力气,对方武功高低,半点也推详不出。
金轮法王走在第二,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心想尼摩星既然没试出,自己也就不必再试,双手合什,大大方方的走了进去。潇湘子、尹克西二人鱼贯而入,其次是马光祖,他见那老者长须垂地,十分奇特,他一早未吃什么东西,饥火与怒火交迸,进门时假作不见,突然伸出大脚,往那老者的长须上踏去,一脚将他的须尖踏在足底。那老者不动声色,道:“贵客小心了。”马光祖另一只脚也踏到了他须上,道:“怎么?”那老者微一摇头,马光祖站立不稳,猛地里仰天一交摔倒,这样一个巨人摔将下来,实是一件大事。杨过走在最后,急忙抢上一步,伸掌在他屁股上一托,掌上发劲,将他一个庞大的身躯弹了进去,马光祖站桩立稳,摸着自己屁股发楞。
那老者晃若未见,请六人在大厅上主位坐下,朗声说道:“贵客已至,请谷主见客。”杨过都是一惊:“原来这矮子并非谷主。”只见后堂中高高矮矮,转出十来个绿衫男女,在左边一字站开,又隔片刻屏风后转出一人,向六人一揖,随随便便的坐下了。
只见那谷主约摸四十五六岁年纪,面目英俊,想见二十余年之前,定是位丰采动人的美少年,只是面皮腊黄,容颜枯槁,实瞧不出他身负绝顶武功。他一坐下,几个绿衣童子就献上茶来。这大厅内一切装设均尚绿色,只有那谷主身上一件袍子却是宝蓝色,在万绿之中,显得极为抢眼。
谷主袍袖一拂,端起茶碗,道:“贵客请用茶。”马光祖见一碗茶冷冰冰的,水上漂着两三片茶叶,想见其淡无比,发作道:“主人哪,你肉不舍得吃,茶也不舍得喝,无怪满脸病容了。”那谷主皮肉不动,喝了一口茶,道:“这谷中数百年来一直茹素,戒绝烟火。”马光祖道:“请问那有什么好处?可是能长命百岁么?”谷主道:“自敝祖上于唐玄宗时迁来谷中隐居,茹素寒食之戒,子孙从不敢破。”
金轮法王拱手道:“原来尊府自天宝年间已迁来此处,真是世泽绵长了。”谷主拱手道:“不敢。”潇湘子突然怪声怪气的说道:“那你祖宗见过杨贵妃么?”他这声音异常奇特,尼摩星、尹克西等听惯了他说话的话声,此时觉得有,一齐向他脸上瞧去。一看之下,更是吓了一跳,只觉他脸容忽地全然改变,他本来生就一张殭尸脸,这时显得更加诡异。尼摩星等心下暗感忌惮,均想:“原来他这寿木长生功使将出来,竟有如此厉害,连容貌也全变了。他暗自运功,是要立时发难,对那谷主显一显颜色么?”各人想到此处,各自戒备。
只听谷主答道:“敝姓始迁祖当年确是在唐玄宗朝上为官,后见杨国忠混乱朝政,这才愤而隐居。”潇湘子咕咕一笑,道:“那你祖宗一定喝过杨贵妃的洗脚水了。”此言一出,大厅上人人变色。这句话自是向谷主下了战书,立时就要动手,法王等暗暗奇怪:“这潇湘子本来极为阴险,诸事都推旁人去挡头阵,今日怎地如此奋勇当先?”那谷主并不理他,向站在身后的长须老头一拂手。那老头大声道:“谷主敬你们是客,以礼相待,如何恁地胡说?”潇湘子又是咕咕一夭。怪声怪气的道:“这老祖宗非喝过贵妃的洗脚水不可,倘若没喝过,我把头割下来给你。”马光祖大感奇怪,问道:“潇湘兄,你怎知道,难道你当日一起喝了?”潇湘子哈哈大笑,声音又是一变,说道:“如果不是喝洗脚水喝反了胃,怎么不吃荤腥?”
法王等眉头微皱,均觉潇湘子此言未免过火,想各人饮食自有习惯,如何拿来取笑?
何况六人深入谷中,眼见对头决非善类,就算动手较量,也该留下余地为是。那长须老头再也忍耐不住,走到厅心,说道:“潇湘先生,咱们谷中可没得罪你啊。阁下既然定要伸手较量,就请下场。”潇湘子道:“好!”只见他连人带着椅子,跃过身前的桌子,坐在厅心,叫道:“长胡子老头,你叫什么名字?你知道我名字,我可不知道你的,动起手来太不公平。”这番话似通非通,那长须人更增怒气,只是他见潇湘子连椅飞跃这手功夫,飘逸灵动,非同凡俗,戒心却又深了一层。那谷主道:“你跟他说吧,不打紧。”
长须老人道:“好,我姓樊,名叫一翁,请站起来赐招。”潇湘子道:“你使什么兵器,先取出来给我瞧瞧。”樊一翁道:“你要比兵刃?那也好。”突然伸足在地下一顿,叫道:“取来!”两个绿衣童奔入内堂,出来时肩头抗了一根长约一丈一尺的龙头钢杖,杨过等心中一惊:“如此长的兵刃,这矮子如何使用?”只见潇湘子理也不理,却从长袍底下取出一把极大的剪刀,说道:“你可知道这剪刀何用?”
众人见了这把大剪刀,不过觉得奇怪,杨过却是大吃一惊,他也不用伸手到衣囊中去摸,背脊微微一挺,已发觉囊中的大剪刀已然失去,心想:“这大剪是凭铁匠替我所打,原本是要用以剪断李莫愁的拂尘,怎么这殭尸竟在夜偷偷摸了去,让我半点也没知觉?”
樊一翁伸手在钢杖中间一举,随即倒过杖头,轻轻在地下一顿。这石屋的大厅极是开阔,这钢杖一顿之下,震出嗡嗡之声,加上四壁回音,实是声势非凡。潇湘子右手拿起剪刀,手指尽力撑持,方能使剪刀开合,叫道:“喂,矮须子,你不知我这宝剪的名字,可要我教你?”樊一翁怒道:“你这种旁门左道的兵刃,能有什么高雅名字了。”潇湘子哈哈大笑,道:“不错,名字确是不雅,它叫做狗毛剪。”杨过心下不快:“我好一柄剪刀,谁要你给取这样一个难听名字。”只听潇湘子又道:“我知道这里有个长胡子怪物,所以去定造这柄狗毛剪,用来剪你的胡子啊。”
马光祖与尼摩星纵声大笑,尹克西与杨过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有金轮法王端严自恃,和那谷主壁座相对,两人竟似没有听见。
樊一翁端起钢杖,微微一摆,激起一股风声,说道:“我的胡子原嫌太长,你爱做剃头的待诏,都是再好也没有,请罢!”潇湘子眼望厅上墙壁,呆呆出神,似乎完全没听到他的说话,猛地里右臂闪电向前一伸,喀的一响,往他胡子上剪去,樊一翁万料不到他坐在椅上竟斗然发动,危急中不及闪避,手臂用劲在钢杖上一撑,身子向上跃起,一个斛斗,翻高丈余,那钢杖却还是支在地下。潇湘子这一下发动极快,但樊一翁也闪得甚迅捷,这一剪一避,在一霎之间,两位高手都露了骇人的武功,但樊一翁终于吃亏在给敌人攻了个措手不及,虽然让开了这一剪,还是有三茎胡子给剪刀尖头剪断了。潇湘子甚是得意,左手提起胡子,张口一吹,三茎胡子向桌上自己那碗茶飞去,乓啷一声,那茶碗落在地下打得粉碎。杨过等皆知这是潇湘子故弄玄虚,推落茶碗的全是他所吹的那一口气,但马光祖不明其中道理,只道三根胡子被他这么一吹,竟会产生恁大力量,大声叫道:“潇湘子,你的胡子好厉害啊!”潇湘子哈哈一笑,剪刀一挟一挟,叫道:“老胡子,你过来。”
众人见他虽然纵声长笑,脸上却是皮肉不动,越来越是惊异,心想:“内功练到上乘境界,原可喜怒不形于色,甚至无嗔无喜,但如他这般笑得极为喜欢,脸上却是阴森可怖,实是从所未见。”
樊一翁连遭戏弄,怒火大炽,向谷主躬身说道:“师父,弟子今日不能再以敬客之礼待人了。”杨过其是奇怪:“这矮子年纪比谷主老得多,怎样称他师父?”只见谷主微微点头,将手一挥。樊一翁挥动钢杖,呼的一声,恁潇湘子坐椅上击去,他身子虽矮,却是神力惊人,这重逾百斤的钢杖一挥之下,那椅子若是给碰上了,定是一杖击得粉碎。
杨过等虽与潇湘子等同来,但他真正功夫到底如何,却也不甚了然,当上凝神观看二人拼斗,眼见那钢杖离椅脚不到半尺,潇湘子左臂垂下,竟然伸手去抓那杖头,同时剪刀一张,又去剪他长须。樊一翁怒极,心想:“你竟如此小觑于我!”脑袋一侧,长须飘开,那钢杖却仍往他手上击去,这一下正好击中他的手掌,众人“噫”的一声,齐站了起来。樊一翁只感钢杖犹如击在水中,柔若无物,心知不妙,急忙收杖,那知潇湘子手腕一翻,已将杖头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