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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眉僧望着彭长老,目不转睛的瞧了一会,他目光甚是柔和,充满了悲天悯人之意,但便只这么一瞧,彭长老那动人心魄的“摄魂大法”竟尔便消于无形。黑衣僧突然叫了出来:“你……你是丐帮的长老,我记起了!”彭长老一团和气,笑咪咪的神色剎那之间现出原形,眉目间洋溢着乖戾之气,说道:“你是铁掌帮的裘帮主啊,怎么做了和尚?”
原来这黑衣僧正是铁掌帮的帮主裘千仞,当日华山绝顶比武,他顿悟前非,皈依一灯大师座下!出家为僧。这位白眉老僧,便是与王重阳、黄药师、欧阳锋及洪七公齐名的一灯大师。裘千仞受剃度后,法名慈恩,勇猛精进,努力修为,只是他往日作孽太多,心中恶根难以尽除,遇到外诱极强之际,不免出手伤人,因此上自己铸了两副铁铐,每当心中烦燥,便自铐手足,以制恶行。这一日。一灯大师在湖广南路隐居之处,接到弟子朱子柳求救的书信,于是带同慈恩前往绝情谷去。那知在这深山中遇到彭长老,慈恩和尚无意中又杀了一人。
他出家以来,十余年中虽有违犯戒律,但杀人性命却是第一次。一时之间心中迷惘无依,似乎过去十余年中的修为,尽数付诸汪洋大海。他缓缓的转过头来,狠狠瞪者彭长老,眼中如要喷出烈火。一灯大师知道此时已到万分紧急的关头,加以武功硬制住他不许动手,他心中恶念越积越重,终有一日会如堤防溃决,一发不可收拾,只有盼他善念滋长,恶念潜消,方能入于证道之境。他站在慈恩身旁,轻轻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一直念到七八十声,慈恩的目光才离开彭长老身上,回身坐在地下又喘起气来。彭长老早知裘千仞武功卓绝,却不认得一灯大师,但见他白眉白须,不过是个行将就木的衰僧,料想无甚作为,只要用“摄魂大法”制住裘千仞,便可为所欲为,那知道一灯的目光到处,自己心头便如遇重压,再也施展不出法术。要知“摄魂大法”原如今日催眠术之类的精神感应,以暗示之力指令对方,但若对方之心力强于自己,那便全然无效。一灯大师多年修为,心灵澄澈,胜于明镜,如何能受彭长老之制?这时彭长老也已知道自己处境危殆,但想这老和尚一味劝人为善,只盼裘千仞能听他说话,倘若自己冒着大雪逃走,这裘千仞当年号称“铁掌水上飘”,轻功异常了得,雪地中足迹清楚,自己是决计逃不了的。
他缩在屋角,心中惴惴不安,目光一瞬也不敢离开裘千仞身上。杨过听了一灯讲了那三只鹿儿的故事,想起人之乐生恶死,那瘦丐虽然行止邪恶,死有余辜,但突然间惨遭不测,却也颇为怃然,又见慈恩双掌威力大得异乎寻常,竟和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欧阳锋的蛤蟆功、金轮法王的掌力并驾齐驱,暗想草泽之中,尽多英雄豪杰,这和尚不知是谁,竟有如此高强的武功?
但听得慈恩的喘气声又是渐促渐响,大声说道:“师父,我生来是个恶人,上天不容我悔过。我虽无意杀人,终究免不了伤人性命,我不做和尚啦!”一灯道:“罪过,罪过!我再说段佛经给你听。”慈恩粗声道:“还听什么佛经?你骗了我十多年,我再也不信啦。”格喇、喀喇两声,手上和足上的铁铐同时崩裂。一灯柔声道:“慈恩,已作莫忧,勿须烦恼。”慈恩站起身来,向一灯摇了摇头,蓦地里一转身,呼呼两响,双掌推出,砰的一声巨响,彭长老在板壁上撞了一个大洞,飞了出去。在他这铁掌挥击之下,自是筋折骨断,便有十条性命,也是活不成了。
杨过和小龙女听得巨响,吓了一跳,从内室出来,只见慈恩和尚双臂高举,目露凶光,向着杨龙二人高声喝道:“你们瞧什么?今日一不做,二不休,老子索性要大开杀戒了。”说着运劲于臂,便要使铁掌功拍出。一灯大师缓步走到门口,挡到杨龙二人身前,盘膝往地下一坐,口宣佛号,脸上宝相庄严,说道:“迷途未远,犹可知返。慈恩,慈恩,你当真要沉沦于万劫不复之境么?”慈恩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心中混乱已极,善念恶念,不住交战,此日他在雪地里行走之时,已是胸间万分烦躁,待得给“摄魂大法”一扰,加上连杀两人,再也难以自制。他眼中望将出来,一灯大师一时是救助自己恩师,一时却成为专与自己作对的大仇人。
如此僵立片刻,他心中恶念越来越来是旺盛,突然间呼的一声,出掌向一灯大师劈去。一灯举手在胸口斜立,身子微晃,挡了这一掌。慈恩怒道:“好,你定要和我过不去的了。”左手跟着又是一掌,一灯大师又伸手招架,仍不回招。慈恩骂道:“你假惺惺作甚?回手啊,干么不回手?你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有什么了不起?未必便能及得上我这铁掌水上飘裘大帮主。你还手啊,你不还手,自己枉送性命,可别冤我?”
慈恩虽然神智混乱,这几句话却说得不错,他的铁掌功夫和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可说各擅胜场,当年本在武林齐名。一灯的佛学修为虽做他的师父而有余,但说到武功,如果全力与之周旋,或可略胜一筹,这般只挨打而不还手,时候稍久,纵不送命,也必重伤。然一灯抱着舍身度人的大愿大勇,宁可惨受铁掌撞击之祸,也是决不还手,盼他终于悔悟。
因此这时已并非武功和内力的比并,却是善念和恶念之争。
杨过和小龙女眼见慈恩的铁掌便如开山大斧一般,一掌掌向一灯劈去,到得第十四掌时,一灯“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慈恩怔了一怔,喝道:“你尚不还手么?”
一灯笑咪咪的望着他,柔声道:“我何必要还手?我打胜你有什么用?你打胜我有什么用,要胜过自己,克制自己,那才难啊。”慈恩一楞,喃喃的道:“要胜过自己,克制自己?”
一灯大师这几句话,便如雷震一般,轰到了杨过心里,暗想:“要胜过自己的任性,要克制自己的妄念,那确比胜过强敌还难得多。这位高僧的话真是至理名言。”眼见慈恩的双掌在空中稍作停留,呼的一声,拍了出去。一灯身子一晃,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白须和僧袍上全染满了。
杨过见他接招的手法和耐力,知他武功其实还在那黑衣僧之上,但这般一味挨打,便是铁石身躯,终于也会消毁。这时他对一灯已是钦佩无已,明知他是舍身点化恶人,但决不能容他如此丧命,心想凭我单掌之力,不能抗御黑衣僧的铁掌,于是提起了玄铁重剑,绕过一灯身侧。当慈恩又是呼的一掌拍到之时,他也是呼的一剑刺出。
玄铁剑激起一股劲风,和慈恩的掌风一撞,两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摇。慈恩“咦”的一声,他万万料想不到,荒山之中的一个年青猎人竟有如此高强武功。一灯大师瞧了杨过一眼,也是十分诧异,慈恩厉声喝道:“阁下是谁?意欲何为?”杨过道:“尊师好言相劝,大师何以执迷不悟?不听金石良言,已是不该,反而以怨报德,竟向尊师猛下毒手。如此为人,岂非禽兽不如?”慈恩大怒,喝道:“你也是丐帮的人?和那个鬼鬼祟祟长老是一路的么?”杨过笑道:“这二人是丐帮败类,大师除恶即是行善,何必自悔?”
慈恩怔了一怔,自言自语:“除恶即是行善……除恶即是行善……”杨过隔着板壁听他师徒二人对答,已隐约明白了他的心事,知他因悔生恨,恶念横起,于是又说道:“那二人是丐帮的叛徒,意图引狼入室,将我锦绣河山出卖于异族,大师杀此二人,实是莫大功德。这二人不死,不知将有多少善男善女弄得家破人亡。我佛虽然慈悲,但遇邪魔外道,不也要显大神通将之驱灭么?”杨过所知的佛学,尽此而已,实在浅薄之至,但在慈恩听来,却是极为入耳。他缓缓放下手掌,一转念间,猛地想起自己昔日也曾受大金之封,也曾相助异族侵夺大宋江山,杨过这几句话,无异是痛斥自己之非,突然提掌向他劈去,喝道:“小畜生,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一掌来得既快且狠,杨过只道已用言语打动了他,那料到他竟会忽地发难,霎时之间,掌风已及胸口,危急中不及运劲相抗,索性顺着他的掌力,一跃向后,砰彭格喇两声响,木屋的板壁撞断了两块,杨过的身子飞到了屋外。一灯大师吃了一惊,暗道:“难道这少年竟也便此丧命?瞧来他武功不错啊!”蓦地里屋中那堆柴火一暗,板壁破洞中一股疾风刮了进来,杨过身随风至,一剑向慈恩刺去,喝道:“好,你我今日较量较量。”原来慈恩掌力击来虽快,杨过却退得更快,他以背心撞破板壁,躲过了对方一记铁掌。这时他玄铁剑向前挺刺,劲力雄猛,势不可当。慈恩一掌斜劈,想以掌力震开他的剑锋。那知杨过这路剑法,实是独孤求败的心传,他二人虽然年代相隔久远,从未见面,但洪水练剑,朱果增力,仗着神雕之助,杨过所习的剑法已与当年剑魔一般无异,慈恩一掌击来,杨过的剑锋只稍偏数寸,剑尖仍是指向他的左臂。慈恩大骇,向右急闪,这才避过了一剑。
两人剑掌交换,均知对方武功极是了得,当下半点不敢轻忽,凝神接战。一灯站在一旁,越看越是惊奇,心想这少年的年纪不过二十有余,但竟能与当年威震天下的裘铁掌打成平手,自己见多识广,却也认不出他的武功是何家数,这一柄剑如此沉重,更是奇妙。
微一回头,见小龙女站在门边,容貌佳丽,神色闲雅,对两人恶斗殊不惊惶,暗想:“这个少女也不是寻常人物。”再一凝眸,却见她眉间与人中隐隐浮出一层黑气,不禁叫了声:“啊哟!”小龙女报以一笑,说道:“你瞧出来了?”
这时杨过和慈恩越打越是激烈,杨过在兵刃上占了便宜,慈恩却是多了一条手臂,两人可说扯了个直,只听得砰的一声,木板飞脱一块,接着格的一响,柱子又断了一条,这小小木屋地方既小,建得又非十分坚牢,实容不下两位高手的剧斗。剑刃和掌风到处,但见木板四下乱飞,终于喀喇一声大响,木柱折断,屋面压了下来。小龙女抱起郭襄,从窗中飞身而出,站在雪地之中。
北风呼呼、大雪不停,杨过和慈恩硬生生将两间木屋拆得稀烂,兀自在大雪中激斗。
慈恩十余年来从未与人如此酣战过,打得兴发,铁掌翻飞,吼叫连连。堪堪拆到百余招外,杨过玄铁剑上的劲力一招重过一招,慈恩年纪衰迈,渐渐招架不住,杨过当胸一剑刺出,慈恩提气贴剑斜走闪避。杨过持剑一扫,一股风卷起地下的无数白雪,扑到了慈恩面上,他双目被雪蒙住,忙伸手去抹,玄铁剑半空一翻,搭上了他有肩。慈恩斗然间身上犹如压上了千钧之重,再也站立不住,翻身跌倒。杨过剑尖直刺其胸,这剑虽不锋利,力道却是奇大,只压得他肋骨向内剧缩,只能呼气出外,却不能吸进半口气来。
便在此刻,慈恩心头如闪电般掠过一个“死”字。他自经前任铁掌帮主授以绝艺之后,纵横江湖,只有他去杀人伤人,极少遇到挫折,便是败在周伯通手下,一直逃到西域,最后还是凭巧计将老顽童吓退,此时去死如是之近,却是生平从未遭逢,一想到“死”,心中不由得大悔,但觉这一生便自此绝,百般过恶,再也无法补救。一灯大师千言万语开导不了的,杨过这一剑却当真是当头棒喝,如是具大神通的狮子吼,登时使他想到:被人杀死如是之惨,然则我过去杀人,被杀者也是一般的悲惨了。
一灯大师见杨过终究将慈恩制服,暗暗佩服,心想:“如此少年英杰,实在难得。”
走上前去,伸手一指,轻轻在剑刃上一点,杨过只觉左臂一热,玄铁剑立时荡了开去。慈恩翻身站起,跟着扑翻在地,叫道:“师父,弟子罪该万死,弟子罪该万死。”一灯微笑,伸手轻抚其背,说道:“大觉大悟,殊不易易。还不谢过这位小居士的教诲?”
杨过本就在疑心这老和尚是一灯大师,经他一指荡开剑刃,心想这一阳指的功夫和黄药师的弹指神通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当世之间,再无第三人的指力能和他们并驾齐驱,当即下拜,说道:“弟子杨过参见大师。”又见慈恩走上前来向自己跪倒,忙即还礼,说道:“前辈行此大礼,可折煞小人了。”他又指着小龙女道:“这是弟子室人龙氏。快来叩见大师。”小龙女抱着郭襄,裣荏行礼。
一灯笑道:“这两间木屋今日该当遭劫,累得咱们无可坐谈之处。”慈恩道:“弟子适才失心疯了,师父的伤势可厉害么?”一灯淡然一笑,问道:“你可好些了么?”慈恩歉仄无已,不知说什么才好,走上前扶正木柱,将木板拼拼凑凑,勉强搭成一间差可容身的破屋。在此之时,杨过已将如何识得武三通、朱子柳及点苍渔隐的经过略述一遍,又说到自己如何在绝情谷中毒,天竺神僧及朱子柳如何为已去求解药被困。一灯道:“咱师徒二人,便是为此而赴绝情谷去,你可知道这位慈恩和尚,那那绝情谷的女谷主有何干系?”
杨过曾听彭长老和慈恩数次提到“裘帮主”三字,心念一动,道:“慈恩大师俗家可是姓裘,可是铁掌帮的裘千仞裘帮主?”眼见慈恩缓缓点头,向他道:“如此说来,绝情谷的女谷主便是令妹了。”慈恩道:“不错。我那妹子她可好么?”杨过颇觉难以回答,那裘千尺四肢被丈夫截断筋脉,成为废人,实在说不上个“好”字。慈恩见他迟疑,道:
“我那妹子大胆任性,若是遭了孽报,那也不足为奇。”杨过道:“令妹便是手足有了残疾,身子倒是挺安健的。”慈恩叹了口气,道:“隔了这许多年,大家都老手。……嗯,她一向只和她二哥说得来……”说到这里,呆呆出神,追忆前尘往事。
一灯大师知他尘缘未断,适才所以悔悟,只因临到生死关头,恶念才突然消失,其实心中的孽根却未除去,将来万一再遇极强的外感,只怕又要发作,自己能否活得到那么长久,到那时再来维护感化,一切全凭缘法了。杨过见一灯瞧着慈恩,眼光中流露出怜悯之情,心中忽想:“一灯大师武功不在他弟子之下,他不肯还手,定是寓有深意。适才我这出手,只怕反而坏了事。”忙道:“大师,弟子愚不解事,是否错了,请大师指点。”一灯道:“人心难知,他便是真的将我打死了,也未必便此能悟,说不定陷溺更深。你救我一命,怎会是错?老衲深感盛德。”他转头望着小龙女,道:“小娘子如何毒入内脏?”
杨过听他一问,似在沉沉黑暗之中突然见到一点亮光,忙道:“她受伤后正在打通关脉治疗,岂知正在此时中了喂有剧毒的暗器。大师可能慈悲救她一命?”说着不由自主的双膝跪地。一灯伸手扶起,道:“她怎地打通关脉?”心中奇怪:“难道世上除了我的一阳指神功,尚有打通关脉疗伤的法门?”杨过道:“她逆运经脉,又有寒玉床及弟子在旁相助。”一灯听了他的解释,已明其理,不由得啧啧称奇,道:“那位欧阳兄当真是天下奇人,他开创逆运经脉之法,从此武学中另辟了一道蹊径。”他伸指搭了搭小龙女双手的腕脉,脸现忧色,半晌不语。
杨过怔怔的瞧着他,只盼他能说出“有救”两个字来。小龙女的眼光却望着杨过,她早便没想到能活至今日,见杨过心情沉重,只为自己担忧,缓缓的道:“生死有命,岂能强求?过儿,忧能伤人,你不要太过关怀了。”一灯自进木屋以来,第一次听到小龙女说话,听她这几句话不但清亮温柔,而且心情平和,达观知命,倒是不禁一怔。他本想这个姑娘小小年纪,定为自己生死忧急万状,那知说出话来,竟是一个功行深厚的修道人口吻。他不知小龙女自幼便受师父教诲,灵台明净,少受物羁,他心想:“这一对少年少妇可说是人间龙凤,男的武功如此了得,女的有此修为,更是不易。我生平所遇之中,只有郭靖、黄蓉夫妇,方能和他们互争雄长,我那些弟子无一能及。唉,只是她中毒之深,我受伤后又使不出一阳指的神功。”于是微一沉吟,说道:“两位年纪虽幼,却是修为深厚,老衲不妨直言……”杨过听到这里,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双手冷冰。
只听一灯续道:“这位小夫人剧毒透入重关,老衲倘若身未受伤,可用一阳指功夫助她毒质暂不发作,然后寻觅灵芝仙草,为她解毒。如今嘛……好在小夫人内力深厚,老衲这里有药一颗,服后保得七日七夜平安。咱们到绝情谷去找到我师弟……”杨过拍腿站起,叫道:“啊,不错,这位天竺神僧治毒的本事出神入化,必有法子解毒。”一灯道:“倘若我师弟也不能救,那是大数使然。世上有的孩子生下来没多久便死了,小夫人成亲嫁人后方始不治,也不为夭。”他说到这里,想起了当年周伯通和刘贵妃所生的那个孩子,只因自己由妒生恨,坚不肯治,终于丧命。
而那个孩子,却是慈恩打死的。
当年他并不知道,直到慈恩皈依佛祖后,拜他为师,将昔年恶行都忏侮了出来。一灯对此事没半句埋怨责备,但他内心不免想到,自己一生不幸,都是因慈恩击死那孩子而起。
杨过睁大了眼睛望着一灯,心想:“此时能否治愈尚在未定之天,你却不能说一句安慰的言语。”小龙女淡淡一笑,道:“大师说得很是。”眼望窗外的大雪,幽幽的道:“这些雪花落下来,多么白,多么好看。过了几天太阳一出,每一片雪花都变得无影无纵。
〉降妹髂甓欤钟行矶嘌┗ǎ徊还丫皇墙衲暾庑┑牧恕!?
一灯点了点头,心想她悟道之深,慈恩实在远远不及,转头望着慈恩,道:“你懂么?”慈恩点了点头,心想日出雪消,冬天下雪,这些粗浅的道理有什么不懂?杨过心中颇感烦扰,他和小龙女本来心心相印,对方即是最隐晦的心意,相互也均洞悉,但此刻她和一灯的说话,自己却是隔了一层。似乎她和一灯相互知心,而自己反而成为外人,这种情境自他与小龙女相爱以来,那是从来没有的,不由得心中大感迷惘。
一灯从怀中取出一个鸡蛋,交给了小龙女,说道:“世上是鸡先有呢,还是蛋先有?”这是个千古无人能解的难题,杨过心想:“当此生死关头,怎地问起这种不打紧的事来?”小龙女接过鸡蛋一看,原来不是寻常的鸡蛋,却是磁器烧成的,但颜色形状无一不像。她微一沉吟,已明其意,道:“蛋破生鸡,鸡大生蛋,既有其生,必有其死。”伸手指在蛋壳上一击,磁壳应手而碎,滚出一颗丸药,金黄浑圆,便如一枚蛋黄。一灯道:“快服下了。”小龙女知道这药必甚贵重,于是放入口中嚼碎咽下。
次晨大雪兀自未止,杨过心想此去绝情谷路程不近,一灯的丸药虽说可续得七日七夜之命,但必须全力赶路,毫不耽搁,方能及时到达,说道:“大师,你的伤势不碍事么?”一灯其实伤得不轻,但想救援师弟、朱子柳和小龙女三人,都是片刻延缓不得的,当下袍袖一拂,说道:“不碍事。”一发足,已在雪地里窜出丈余。杨过等三人随后跟去。小龙女服了丸药后,祇觉丹田和暖,精神健旺,一展开轻功,已赶在一灯大师之前。慈恩吃了一惊,心想这位怯怯的姑娘原来武功竟也这生了得,昨晚单是杨过一人,自己已非对手,如她再出手相助,那更是不必说了。蓦地里好胜心起,腿下发劲,向前直追,一个是轻功天下无双的古墓派传人,一个是号称“铁掌水上飘”的成名英雄,霎时之间赶出数十步,在雪地中成为两个黑点。杨过性怕慈恩忽又恶性发作,加害于小龙女,当即追上相护。
他轻功本来不及二人,但内力既厚,脚下功夫自然而然的不同,初时和二人相距甚远,行到半个时辰后,前面二人的背影越来越是清晰。
忽听得身后一灯笑道:“小居士内力如此深厚,真是难得。师承是谁,能予见告么?”杨过微微一惊,他着力追赶前面二人,并没回头,祇道早将一灯拋得老远,岂知他竟是不声不响的紧跟在自己身后,于是脚步略慢,和他并肩而行,说道:“晚辈的武功是我妻子教的。”一灯奇道:“尊夫人可不及你啊?”杨过道:“近数月来晚辈不知怎的,忽地内力大进,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一灯道:“你可服了什么增长内力的丹药么?或者是成形的人参,千年以上的灵芝?”杨过摇了摇头,忽地想一事,道:“晚辈吃过数十枚鲜红色的果子,吃后力气登时大了许多,不知可有干系?”一灯道:“红色的鲜果?那可是比桃子略小,鲜甜无核的么?”杨过道:“正是无核的。晚辈当时十分奇怪,果子无核,怎能传种。”一灯道:“这果子是那里来的?”杨过道:“是一头大雕衔来给弟子的。”一灯叹道:“这真是旷世难逢的奇缘了,这鲜红色的果子叫做朱果,那比之千年灵芝,成形人参,可还要珍贵得多啊。这种朱果必定生长在危崖峭壁人所难至之处,或十年结一次实,或二十年结一次实,或数百年也不结一次。这头大雕,当真是神雕了。”杨过道:“那确是神雕。”心想:“如能再求雕兄衔几枚朱果给龙儿吃了,于她身子必定大有补益。但这位大师说,这朱果或数百年不结一次,不知将来是否能有此机缘?”
两人一面说话,足下毫不停留,又行数刻,和小龙女及慈恩二人更加近了。一灯和杨过相视一笑。原来他二人的轻功虽不及小龙女和慈恩,但长途奔驰,最后却决于内力而非决于轻功。再看前面两人时,小龙女又落后丈许,原来说到功力深厚,她自是不及慈恩了。疾行间转过一个山坳,杨过忽然指着前面道:“咦,怎地有三个人?”
原来在小龙女身后不远,又有一个人快步走着。杨过一瞥之间,便觉此人轻身功夫实不在小龙女和慈恩之下,只见他背上负着一件极大的东西,似是一双箱子,但仍是步履矫捷,和小龙女始终相隔数丈。一灯也觉奇怪,心想在这荒山之中,不意连遇高人,昨晚遇到的是一对少年英秀的夫妻,今日所见此人,却显然是个老者。
小龙女和慈恩相距渐远,慢慢落后,她听得背后脚声响,只道是杨过跟了上来,说道:“过儿,这位大和尚轻功极好,我比他不过,你追上去试试。”身后一个声音笑道:“你到这箱上来歇一歇,养养力气,不用怕那和尚。”小龙女听得语声有异,回头一望,只见一人白发白须,却是老顽童周伯通。他笑容可掬的指着背上的一口箱子,说道:“来,来,来!”这木箱正是重阳宫藏经阁中之物,想是装着全真教的道藏经书,他才这般巴巴的背负出来。小龙女微微一笑,尚未回答,周伯通突然身形一晃,抢到她的身边,一伸臂便托着她腰间,将她放到了箱顶。这一下身法既快,出手又奇,小龙女竟是不及抗拒,身子已在木箱之上,不禁暗自佩服:“全真派称天下武学正宗,果然有其过人之处,重阳宫的道人们打不过我,只是没学到其师门武功的精髓而已。”
这时杨过和一灯也均已认出是周伯通,只有慈恩生怕小龙女赶上,不停的向前直奔,不知后面已多了一人。周伯通迈开大步跟随其后,低声道:“再奔半个时辰,他脚步便会慢下来。”小龙女笑道:“你怎么知道?”周伯信道:“我跟他斗过脚力,从中原直追到西域,又从西域赶回中原,几万里跑了下来,那能不知?”小龙女坐在木箱之上,只觉平稳安适,远胜于骑马,低声笑问:“老顽童,你为什么帮我?”周伯信道:“你模样儿讨人欢喜,又不像黄蓉那么刁钻古怪。我偷了你的蜜糖,你也不生气。”
这样奔了半个时辰,果如周伯通所料,慈恩脚步渐慢。周伯信道:“去吧!”肩头一耸,小龙女的身子向前一飞数丈。她养足力气,纵身奔跑,片刻之间便从慈恩身旁越过了,侧过头来微微一笑。慈恩一惊,急忙加力。但两人的轻功本在伯仲之间,现下一个休憩已久,一个却是一步没有停过,相距越来越远,再也追赶不上。慈恩生平两大绝技自负天下无对,但一日一夜之间,铁掌输于杨过,轻功输于小龙女,不由得心中大为沮丧,但觉双腿软软的不听使唤,暗自心惊:“难道我大限已到,连一个怯生生的少女竟都追比不过?”他昨晚恶性大发,出手打伤了师父,此后即是怔忡不安,这时用足全力追赶小龙女不上,更是心神恍惚,但觉天下之事,全是不可思议。
杨过在后面看得明白,见周伯通暗助小龙女,终于胜过慈恩,颇觉有趣,当下加快脚步,走到周伯通身边笑道:“周老前辈,多谢你啊。”周伯信道:“这裘千仞好久没见他了,怎地越老越胡闹,剃光了头做起和尚来?”杨过道:“他拜了一灯大师为师,难道你不知道么?”说着向后一指。周伯通大吃一惊,叫道:“段皇爷也来了么?”回头遥遥望见一灯的身形,叫道:“出行不利,溜之大吉!”突然斜刺里窜出,往山谷的树林里一钻。杨过也不知“段皇爷”是什么,但见树分草伏,周伯通霎时间去得无影无踪,暗想:“这位奇人行事之怪,真是天下少有。”
一灯见周伯通躲开,缓步上前,但见慈恩神情委顿,适才的刚勇强悍,竟于突然间不知去向,说道:“你对胜负之数,还是这般勘不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