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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过坐在树上,只听得郭芙幽幽的一声长叹,心道:“你还叹什么气?你断我一臂,我便也断你一臂,只是好男不与女斗,此刻我下去伤你,虽然易如反掌,却不是大丈夫行径。”略一沉吟,已有计较:“好,让我大声呼嚷,将郭伯伯叫来。他是当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我先将他打败,再处置他女儿,男儿汉光明磊落,再也无人能笑话我一句。”但转念又想:“郭伯伯武功卓绝,我真能胜得了他么?只怕未必能够!那么此仇报是不报?”念及断臂之恨,胸间热血潮涌,将心一横,正要从木笔花树上跳下,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人大踏步过来。
只见他脚步沉凝,身形宁定,正是郭靖。他走到女儿房外,伸指在门上轻轻一弹,说道:“芙儿,你睡了么?”郭芙站了起来,道:“爹,是你么?”声音微带颤抖。杨过心中一惊:“莫非郭伯伯知道我来此,特来保护于她?好!我正要先和你动手!”
郭靖“嗯”了一声,郭芙将门打开,抬头向父亲望了一眼,随即低下了头。郭靖将门带上,坐在床前椅上,半晌无言。两个人僵了半天,郭靖道:“这几天你到那里去啦?”
郭芙道:“我……我伤了杨大哥,怕你责罚,因此……因此……”郭靖道:“因此出去躲避几天?”郭芙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郭靖道:“你是等我怒气过了,这才回来?”郭芙又点了点头,突然扑在他的怀里,道:“爹,你还生女儿的气么?”郭靖抚了抚她的头发,低声道:“我没有生气。我从来就没生气,只是为你伤心。”郭芙叫了声:“爹!”伏在他怀里,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郭靖仰头望着屋顶,一声不响,待她哭声稍止,说道:“杨过的祖父铁心公,和你祖父啸天公是异姓骨肉;他爹爹和你爹爹,也是结义兄弟,这你都是知道的。”郭芙“嗯”
的一声。郭靖又道:“杨过这孩子虽然行事任性些,却生就一副侠义心肠,几次三番救过你爹娘的性命,他年纪轻轻,但为国为民,已立下不小的功劳,你也是知道的。”郭芙听父亲的口气渐渐严厉,更是不敢接口。
郭靖站起身来,又道:“还有一件事,你却并不知道,今日也对你说了。过儿的父亲杨康,当年行止不谨,我是他义兄,没能好好的劝他改过迁善,终于惨死在嘉兴王铁枪庙中,虽然不是你母下手所害,他却是因你母而死,我郭家负他杨家实多……”杨过听到“惨死在嘉兴王铁枪庙中”几字,那是第一次听到生父的死处,深藏心底的仇恨,猛地里又翻了上来。只听郭靖又道:“我本想将你许配于他,弥补我这件事毕生之恨,岂知……岂知……唉!”
郭芙抬起头来,道:“爹,他掳我妹子,又说了许多胡言乱语,诽谤女儿,爹,他杨家虽然和我家有这许多瓜葛,难道女儿便这样任他欺侮,不能反抗?”郭靖霍地站起,喝道:“明明是你斩断了他的手臂,他却怎样欺侮你?那柄剑呢?”郭芙不敢再说,从枕头底下取出那紫薇剑来。郭靖接在手里,轻轻一抖,那剑发出一阵嗡嗡之声,凛然说道:“芙儿,人生天地之间,行事须当无愧于心。爹爹平时虽然对你严厉,但爱你之心,和你母亲并无二致。”说到最后几句话,语声转为柔和。郭芙低声道:“女儿知道。”
郭靖道:“好,你伸出右臂来。你断人家一臂,我便也断你一臂。你爹爹一生正直,决不敢庇护女儿,得罪了天下的英雄好汉。”郭芙明知这一次父亲必有重责,但没料想到竟要斩断自己一臂,只吓得脸如土色,大叫:“爹爹!”郭靖铁青着脸,双目凝视女儿。
杨过料想不到郭靖竟会如此重义,瞧了这般情景,心中也是吓得突突乱跳,只见他长剑抖动,一剑削下,剑到半空时微微一顿,跟着便即削落,突然呼的一声,窗中一人跃入,身法快捷无伦,人未至,棒先到,一棒便将郭靖长剑的去势封住,正是手持打狗棒的黄蓉。她一言不发,刷刷刷连进三棒,都是打狗棒法中的绝招。一来她棒法精奥,二来郭靖出其不意,竟被她逼得向后退了两步。黄蓉叫道:“芙儿还不快逃!”郭芙的心思远没母亲的灵敏,遭此大事,竟是吓得呆了,站着不动。黄蓉左手抱着婴孩,右手回棒一挑一带,卷起女身身躯,从窗口直摔了出去,叫道:“快回桃花岛去,请柯公公来向爹爹求情。”跟着快如闪电般转过竹棒,连用打狗棒法中的“缠”“封”两诀,阻住郭靖去路,叫道:“快走,快走!小红马在府门口。”
原来黄蓉素知丈夫为人正直,近于古板,又极重义气,这一次女儿闯下大祸,定是难免重罚,早已命人牵了小红马待在府门外,马鞍上衣服银两,一应俱备,若是劝解得下,让丈夫将女儿责打一顿便此了事,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则只好遣她远走高飞,待日子久了,丈夫怒火渐息,再谋父女团聚。卧室中夫妻争吵一番,见他脸色不善,走向女儿卧房,心知凶多吉少,当即跟来,救了女儿的一条臂膀。若凭她的武功,原不足以阻住丈夫,但郭靖向来对她敬畏三分,又见她怀中抱着婴儿,总不成便施展杀手夺路外闯,只这么略一耽搁,郭芙已奔出花园,到了府门之外。
杨过坐在笔花树上,眼见这个局面,当郭芙从窗中掷出之时,若是神剑下击,她焉能逃脱?但想她一家吵得天翻地覆,都是为我一人而起,这时乘人之危,不由得下不了手。
只见黄蓉连进数招,又将郭靖逼得倒退两步,这时他已靠在床沿之上,无可再退。黄蓉突然叫道:“接着!”将婴儿向丈夫拋去。郭靖一怔,伸左手接住了孩子。黄蓉垂下竹棒,走到丈夫身前,柔声道:“靖哥哥,你便饶了芙儿吧!”郭靖摇头说道:“蓉儿,我心中何尝不爱女儿?但她做下这等事来,若不重处,咱俩于心何安?咱们又怎对得起过儿?唉,过儿断了一臂,无人照料,不知他这时生死如何?”杨过听他言辞真挚,知道这位郭伯伯一直关念自己,不禁心中一酸,眼眶儿红了。
黄蓉道:“咱们连日四下里找寻,都没见到他的踪迹,若是有甚不测,必能发见端倪。过儿武功已不在你我之下,虽受重伤,必定无甚大碍。”郭靖道:“好,我去叫芙儿回来。”黄蓉笑道:“她早骑小红马出城去了,那里还追得着?”郭靖道:“这时四鼓未过,若无吕大人和我的令牌,黑夜中谁敢开城?”黄蓉叹了口气,道:“好吧,由得你便了!”伸手去接抱儿子破虏。郭靖将婴儿递了过去,脸有歉意,说道:“蓉儿,是我对你不住。但这女孩儿受了重创之后,虽然残废,只要她痛改前非,未始非她之福……”黄蓉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双手刚碰到儿子的襁褓,突然一沉,插到了郭靖的胁下,使出家传“兰花拂穴手”绝技,在他臂下“渊液穴”、右臂下“京门穴”同时一拂。这两处穴道都在手臂之下,以郭靖此时武功,黄蓉若非使诈,焉能拂他得着?但当她将儿子交与丈夫之时,已然安排了这后着,郭靖遇到这妻子,当真是缚手缚脚,不由得他不处下风,登时全身酸麻,倒在床上,动弹不得。
黄蓉抱起孩儿,替郭靖除去鞋袜外衣,将他身子好好放在床上,取枕头垫在后脑,让他睡得舒舒服服,然后从他腰间取出令牌,郭靖眼睁睁的瞧着,却是无法抗拒。
黄蓉又将儿子郭破虏放在丈夫身畔,让他爷儿俩并头而卧,然后将棉被盖在二人身上,说道:“靖哥哥,今日便暂且得罪一次,待我送芙儿出城,回来亲自做几个小菜,敬你三杯,向你陪罪。”郭靖听在耳里,只觉这妻子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却是顽皮娇憨不减当年,眼睁睁的瞧着她抿嘴一笑,飘然出门,心想这两处穴道被拂中后,她若不回来解救,自己以内力冲穴,最快也得一个多时辰,才能解开,女儿是无论如何追不上了,这件事当真是哭笑不得。
黄蓉爱惜女儿,心想她孤身一人回桃花岛去,以她这样一个美貌少女,途中难免不遇凶险,于是回到卧室,取了桃花岛的至宝软猬甲用一幅锦缎包了,挟在腋下,这才快步追出府门。她诞育孩子后尚未满月,但因自幼修习上乘内功,这时早已全然康复,一展轻功提纵术,顷刻之间赶到了南门。只见郭芙骑在小红马上,正与把守城门的守将大声吵闹。
那守将说话极是谦敬,郭姑娘前郭姑娘后的不绝口,但总是说若无令牌黑夜开城,那便有杀头之罪。黄蓉心想这草包女儿一生在父母庇荫之下,从未练历过艰险,遇上了为难,不设法出奇制胜,一味发怒呼喝,却济得甚事?于是手持令牌,走上前去,说道:“这是吕大人的令牌,你验过了吧。”要知当时襄阳城的守将是吕文焕,虽然城守之事全由郭靖指点,但他总是客卿,一切号令部署,仍凭吕文焕的名头发布。那守将见郭夫人亲来,又见令牌无误,忙陪笑开城,牵过自己坐骑,说道:“郭夫人若用得着,便乘小将这匹劣马去。”黄蓉道:“好,我便借用一下。”郭芙见母亲到来,喜欢无限,母女俩并骑出城。
二人并肩徐行,黄蓉舍不得就此和女儿分手,竟是越送越远。襄阳以北数百里几无人烟,襄阳以南赖有这重镇屏障,未遭蒙古大军蹂躏,虽然动乱不安,但民居一如其旧。母女俩行出二十余里,天色大明,已到了一个小市镇上,眼见赶早市的店铺已经开门,黄蓉道:“芙儿,咱们同去吃点儿饮食,我便要回城去啦。”郭芙含泪答应,心下好生后悔,实不该因一时之怒,断了杨过手臂,以致今日骨肉分离,冷清清的回桃花岛去,和一个瞎了眼睛的柯公公为伴,这日子只要想一想也就难挨了。
两人走进一家饭铺,叫了些熟牛肉、面饼,但母女分手在即,谁也无心食用。黄蓉将软猬甲交给女儿,叫她晚间到了饭店,便穿在身上,又反复叮嘱,在道上须得留心这些,提防那些,但一时之间,那里说得了许多?眼见女儿口中只是答应,眼眶红红的楚楚可怜,平时爱娇活泼的模样一时尽失,心中更是不忍,一瞥眼见市镇西头一家店中摆着一担苹果,鲜红肥大,心道:“去买几个来让芙儿在道上吃,这便该分手啦。”说道:“芙儿,你多吃几块面饼。便是吃不下,也得勉强吃些,这兵荒马乱之际,前面也不知到那里才有东西吃。我过去买一点物事。”说着站起身来,走过十多家店面,到了那卖苹果的店铺。
她顺手检了十来个,正要付钱,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给秤二十斤白米,一斤盐,都放在这麻袋里。”黄蓉听这说话的声音甚是清脆明亮,侧头斜望,见是一个黄衣道姑,站在一家粮食店前买物。这道姑左手抱着一个婴儿,右手伸到怀中去取银两。
这婴儿身上的襁褓是红色的缎子,上面绣着一只殷红的小马,正是黄蓉亲手所制。她一见到这襁褓,心中大震,手中捧着的苹果尽数又落进篱筐之中,这婴儿若不是她亲生女儿郭襄,却又是谁?只见那道姑侧过半边脸来,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
黄蓉从未和这女魔头会面交手,但见她腰间垂着拂尘,瞎了一目,这般装束相貌,除她之外再无别人。黄蓉生下郭襄后,慌乱之际,只模模糊糊的瞧过几眼,这时忍不住细看女儿,只见她眉目娇美,神姿秀丽,虽是个极幼的婴儿,但已是个美人胎子无疑,又见她小脸儿红红的,长得甚是壮健,她兄弟郭破虏虽吃母乳,还未必有她这般肥白可爱。黄蓉又惊又喜,忍不住要流下泪来。那卖苹果的果贩见她将一大锭银子塞在自己手里,却不拿苹果,惊诧得张大了口,竟尔合不拢来。
李莫愁付了银钱,取过麻袋,一手提了,便即出镇。黄蓉转身待追,那果贩拣了最红最大的苹果,不住往她手中递去,黄蓉顺手往怀中一放,说道:“够啦!”发足便向李莫愁追去,这时事机紧迫,来不及去招呼郭芙,心想:“襄儿既落入她的手中,此人阴毒绝伦,若是强夺,只怕她伤了孩儿性命。”眼见她走出市梢,沿着大路向西直行,于是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又想:“她是过儿的师伯,虽听说他们相互不睦,但芙儿伤了过儿手臂,他们古墓派和我郭家已结了深仇,倘若过儿和龙姑娘都在前面相候,我以一敌三,万难取胜,只有及早出手,方是上策。”眼见李莫愁折而向南,走进一座树林,当下展开轻功,飕的一声,身子如箭离弦般从树林旁绕了过去,赶在李莫愁的前头,突然自旁窜出,迎面拦住。
李莫愁见身前出现一个美貌少妇,微微一惊,当即立定。黄蓉笑道:“这位想必是赤练仙子李道长了,幸会幸会!”李莫愁见她窜出时身法轻盈,实非平常之辈,又见她赤手空拳,腰间插着一根碧绿的竹杖,一转念间,登时满脸堆欢,放下麻袋,裣衽施礼,说道:“小妹久慕郭夫人大名,今日得见仙颜,实慰平生。”
当今武林之中,女子的高手当以黄蓉和李莫愁两人的声名最响。清净散人孙不二成名虽早,武功远不及两人,小龙女则年纪幼小,还没多大威名。只有黄李二人。一个是东邪黄药师嫡女、大侠郭靖之妻、身任丐帮帮主,另一个以拂尘,银针、五毒神掌三绝技名满天下,江湖上闻而丧胆。此时两人狭路相遇,心中均各暗自惊奇:“原来她竟是如此的一个美貌女子!”同时心中严加提防,知道对方既享大名,必有真实本领。
黄蓉笑道:“李道长是我前辈,说话如何这般客气?”李莫愁道:“郭夫人是丐帮帮主,武林中群伦之首,小妹一向万分仰慕。”两人说了好些客套话,黄蓉笑道:“李道长怀抱的这个婴儿,可爱得很啊,却不知是谁家的孩儿?”李莫愁道:“说来惭愧,郭夫人可莫见笑。”黄蓉道:“不敢。”心想眼下说到题目上了,一说翻便得动手,心中筹思方策,如何在动手之前先将女儿抢了过来,却听李莫愁道:“也是我古墓派师门不幸,小妹无德,不能教诲师妹,这孩儿是我龙师妹的私生女儿……”黄蓉大奇:“龙姑娘没有怀孕,怎会有私生女儿了?这明明是我女儿,她当面谎言欺诈,是何用意?”
其实李莫愁却不是有心欺骗,只道这孩子真是杨过和小龙女所生,她心恨师父偏爱小师妹,将古墓派的秘笈“玉女心经”单传于她,这时黄蓉问及,正好乘机败坏师妹的名声。黄蓉道:“龙姑娘看来贞淑端庄,原来有这等事,那倒令人猜想不到了。却不知这孩子的父亲是谁?”李莫愁道:“这孩儿的父亲么?说起来更是气人,却是我师妹的徒儿杨过。”黄蓉虽然善于作伪,这时却也忍不住满脸红晕,心下大怒。
黄蓉心想:“你把我女儿说成是龙姑娘私生,那也罢了,但说她父亲乃是杨过,这岂不是当面辱我?”她是个极工心计之人,这怒色只是在脸上一闪而过,随即平静如常,说道:“胡闹,胡闹,杨过这小子太不成话了。可是这女孩儿却真逗人喜欢,李道长,给我抱抱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苹果来,口中啜啜作声,逗那孩子。
李莫愁自夺得郭襄后,这几日中隐居深山,逗儿为乐,每日挤了豹乳,喂饲婴儿。她虽平素作恶多端,却并不是天性歹毒,只是情场失意之后,愤世嫉俗,性子变为乖僻,更自乖僻变为狠戾。这郭襄娇美可爱,竟打动了她天生的母性,有时中夜自思,即使小龙女用“玉女心经”来换,她也未必肯把郭襄交还。这时见黄蓉喜欢孩子要抱,便如做母亲的听到旁人称赞自己孩儿一般,颇以为乐,笑吟吟的递了过去。
黄蓉双手刚要碰到郭襄的襁褓,脸上忍不住流露出爱怜备至的神色,要知母女天性,谁也勉强不来。她对这幼女日思夜想,只恐她已死于非命,这时得能亲手抱在怀中,如何不大喜若狂?李莫愁也是个绝顶聪明之人,斗见黄蓉神色有异,心中一动:“她如只是喜爱小儿,随手抱她一抱,何必如此心神震荡?此中定然有诈。”猛地里双臂向里一收,双足点动,身子已向后跃出两丈开外,她双足落地,正要喝问,只见黄蓉身法好快,已是如影随形般窜了过来。李莫愁将负在肩头的麻袋一抖,袋中二十斤白米和一斤盐一齐向黄蓉劈面打了过去。
黄蓉见这一抖来势甚劲,成千成万颗白米和盐粒同时扑到,却如何格打得了?当下一纵而起,白米和盐粒尽数从脚底飞过,李莫愁乘此时机,又已纵后数丈,抽了拂尘在手,笑吟吟的道:“郭夫人,你要助杨过抢这孩儿么?”黄蓉心思机灵,在这一纵一跃之间,已然认清了局势,心想对方既已起疑,那便无法智取,只有用力强夺,当下也是笑嘻嘻的道:“我不过见孩儿可爱,想要抱抱,你如此见外,未免太瞧人不起了。”李莫愁道:“郭大侠夫妇威名震于江湖,小妹一直钦佩得紧,今日得见施展身手,果然名不无虚。小妹此刻有事,便此拜别。”她生怕郭靖便在左近,胆先怯了,交代了这几句话,转身便走。
黄蓉一跃上前,身在半空,抽了打狗棒在手,不待身子落地,打狗棒已使缠字诀点到了李莫愁背后。李莫愁心想我和你无怨无仇,今日初次见面,我说话客客气气,有什得罪你处,便算你是丐帮之主,难道便怕你了不成?拂尘向后一挥,挡开她一样,随即还了一招。黄蓉的棒法快速无伦,那“缠”字诀使将开来,六七招一过,李莫愁已感招架为难。
她本身武功比黄蓉原稍逊半畴,何况手中抱了一个孩儿,更是转动不灵。黄蓉挪动身形,绕着她东一转,西一转,竹棒抖动,顷刻之间,李莫愁已处下风。
又拆数招,李莫愁见她竹棒始终离开孩儿远远的,知她有所避忌,心想:“每次与人相斗,倒是抱着孩儿的占了便宜。”笑道:“郭夫人,你要考较小妹的功夫,山高水长,尽有相见之日,何必定要今日过招?任谁一个失手,岂不伤了这可爱的孩儿?”黄蓉瞧出她出手之际,借着孩儿掩护,心想:“不知她真不知这是我的女儿呢,还是作伪?却要试她一试?”说道:“为了这孩儿,我已让了你十多招,你不再将孩儿放下,我可不顾她死活了!”说着一棒向她右腿点去。李莫愁挥拂尘一挡,黄蓉竹棒不待拂尘相交,已然挑起,戳向她的左胸。这一戳又快又妙,棒端所指之处,正是郭襄小小的身体。
这一棒若是戳中了,便是李莫愁自身,也须受伤,如郭襄受了,那是非立时丧命不可。黄蓉在这棒上捏纵自如,棒端一送,已点到了郭襄的襁褓,这一招看来似是险到了极处,但她出手轻重远近,不失分毫,李莫愁那知就里,眼见危急,忙向右闪避,但自身不免露出破绽,拍的一下,左胫骨上已被竹棒扫了一下,险些绊倒,向旁连走两步,这才站定。她挥拂尘护住身前,转过身来,怒道:“郭夫人你枉有侠名,对这幼婴也下辣手,岂不可卑?”
黄蓉见她这番恼怒并非佯装,心下甚,暗想:“你出力保护我的女儿,我偏要棒刺亲女,吓你一跳。”微微一笑,说道:“这孩儿既非善种,留在世上作甚?”说着纵身而前,举棒便攻,数招一过,郭襄又遇危险。她身在李莫愁怀中,颠簸起伏,甚不舒服,突然放声大哭起来。黄蓉暗叫:“乖女莫惊!我要救你,只得如此。”她虽心中怜惜,出手却越来越是厉害,若不是李莫愁奋力抗御,看来招招都能制郭襄的死命。李莫愁心神不定,突举拂尘一架,叫道:“郭夫人,你到底要怎地?”
黄蓉笑道:“江湖上说起女子中英杰,早一辈是玉女神剑林朝英,其后是梅超风和孙不二,当今之世,武林中只称李道长和小妹二人,此刻有缘相逢,何不一分高下?”她这几棒毒打郭襄,已将李莫愁激得怒气勃发,心想:“你丈夫若来,我还忌他三分,凭你也不过是个女子,难道我便真怕了你?”当下“哼”了一声道:“郭夫人有意赐教,正要求之不得。”黄蓉道:“你怀抱婴儿,我胜之不武,还是将她掷下,咱俩凭真功夫过过招玩玩。”李莫愁心想若是怀抱婴儿,决计非她敌手,自己若要施发毒针,也是诸多顾忌,心想:“江湖上多称郭靖夫妇仁义过人,但瞧她今日行径,对一个无知婴儿也如此残忍,可见传闻多数言过其实,她跟我动手,出招也决不稍有容情。”游目四顾,见东首几株大树之间生着一片长草,颇为柔软,于是将郭襄抱去放在草上,转身说道:“请发招吧。”
黄蓉与她拆了这十余招,知她武功与自己实在伯仲之间,若此时将女儿抢在手中,她再上来缠斗,自己就抵敌不住,一个不巧,还要伤了女儿,只有先将她打死打伤,那时再抱回女儿,方是上策。这女子作恶多端,百死不足以蔽其辜,想到此处,心中竟尔动了杀机。李莫悉平素下手狠辣,无所不用其极,以己之心度人,见黄蓉眼角总是向婴儿一望一瞥,心想:“她若打我不过,便会向孩儿突下毒手,分我心神。”是以站在郭襄身前,不容对方走近。当此情势,黄蓉便要下手抢人,却也极不容易。
在这顷刻之间,黄蓉心中已想了七八条计策,每一计均有机可乘可制李莫愁死命,但也均不免危及郭襄。黄蓉心想:“瞧这女魔头的神情,她对我襄儿居然甚为爱惜,襄儿在她手中,纵然一时抢不回来,也无大碍,却不可冒险轻进,反使襄儿遭难。”心念一转,说道:“李道长,咱俩的武功相差不远,非片刻之间可分胜负,相斗之际若有虎狼之类出来,吃了孩儿,岂不令人分心?不如先了结了她,咱俩痛痛快快的打一架。”说着弯腰拾起一块小石子,放在中指上一弹,呼的一声,那石子挟着破空之声,向郭襄飞了过去。这一弹是她家传绝技“弹指神通”的功夫,李莫愁曾见黄药师露过,知道劲力非同小可,急忙举拂尘格开,喝道:“这小孩碍你什么事了?何以几次三番要伤她的性命?”
黄蓉心中暗暗好笑,其实这颗石子弹出去时力道虽急,她手指上使了回力,李莫愁便算不救,那石子一碰到郭襄的身子,立时便会斜飞,决不会损伤到她一丝一毫。
黄蓉见李莫愁出力保护郭襄,笑道:“你对这孩儿如此牵肚挂肠,旁人不知,还道…
…还道是你……哈哈……”李莫愁怒道:“难道是我的孩……”说到这“孩”字,突然住口,脸上一红,道:“是我什么?”黄蓉笑道:“你是道姑,自然不能有孩儿,旁人一定说这孩儿是你的妹子了。”李莫愁“哼”了一声,也不以为意,却不知黄蓉极是狡狯,连口头上也不肯吃半点亏,说郭襄是她妹子,那便是说郭靖和自己是她的父母,以报复她适才说杨过是郭襄之父这一句话。
李莫愁道:“郭夫人这便请上吧!”黄蓉道:“你挂念着孩儿,动手时不能全神贯注,我纵然胜你,也无意味。这样吧,我割些棘藤将她围着,野兽便不能近前,咱俩再痛痛快快的打一架。”说着从腰间取出一柄金柄小佩刀,割了一条条生满棘刺的长藤。这金刀乃是昔年蒙古成吉思汗赐给郭靖的,郭靖“金刀驸马”的称号便因此而得(详见“射雕英雄传”)。后来郭靖与黄蓉成亲,生怕妻子心存芥蒂,便将这柄金刀转送于她,想不到今日竟用着了。
李莫愁初时严密监防,只怕黄蓉突然伤害孩子,只见她拉着棘藤,身子离开郭襄甚远,将藤绕在孩子身周的几株大树之上,这么虎狼野兽固然伤害不了孩子,而郭襄尚未满月,自己不会翻身,自也不会滚到棘刺上去。她心想:“江湖上多称郭夫足智多谋,乃是女中诸葛,当真名不虚传。”只见她将棘藤缠了一道,又是一道,密密层层的越缠越多,又见她脸带诡笑,似乎不怀好意,心中不禁有些发毛,说道:“够了!”
黄蓉道:“好,你说够了便够了!李道长,你见过我爹爹,是么?”李莫愁道:“是啊。”黄蓉道:“我听杨过说,你写过四句话讥嘲我爹爹,是不是?好象是什么‘桃花岛主,弟子众多,以五敌一,贻笑江湖!’”李莫愁心中凛:“啊,我当真胡涂了,早就该想到此事。她今日跟我缠个没了没完,原来是为了这四句话。”于是冷冷的道:“当日他们五个人对付我一个人,原是实情。”黄蓉冷笑道:“今日咱们以一敌一,却瞧是谁贻笑江湖?”李莫愁心头火起,喝道:“你也休忒托大,桃花岛的武功我见得多了,也不过如此而已,没什么了不起。”
黄蓉道:“哼哼!莫说桃花岛的武功,便算不是武功,你也未必对付得了,你有本事,便将那孩儿抱出来瞧瞧!”李莫愁吃了一惊:“难道她已对孩儿施了毒手。”提身一纵,跃过了一道棘藤,向左拐了个弯,见棘藤拦路,于是顺势向右转内,耳听得郭襄正自哇哇啼哭,心中稍觉放心,但向内转了几个弯,不知如何,竟然又转到了棘藤之外。李莫愁大惑不解,明明是向内一路转,何以忽然转到了藤外?当下不及细想,双足点处,又向内跃了进去,只是那些棘藤布置得乱七八糟,五花八门,一个不小心,嗤的一声响,道袍的衣角已被棘刺撕下了一块。这么一来,李莫愁不敢再行莽撞,待要瞧清楚如何落脚,突见黄蓉已站在棘藤之内,俯身抱起了孩儿。
这一着更是使她大惊失色,高声叫道:“放下了孩儿。”这一条条棘藤之间足可容一人通过,于是一纵一跃,跨过棘藤向黄蓉奔去,但这七八棵大树方圆不过数丈,竟是可望而不可即,她这般纵跃奔跑,似左实右,似前实后,几个转身,自己身子又已在棘藤之外。她久经大敌,却从未遇到如此怪异之事,于是定了定神,心想:“难道世间真有邪法不成?这便如何破解?”却见黄蓉放下孩儿,东一转,西一冲,自由自在的走出了藤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