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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中尸首却已影踪全无,尸身旁的石灰、纸筋、棉垫等亦已凌乱不堪。
陆立鼎定了定神,只见两具棺木的盖上留着一个个五指深陷的爪痕,显是那盗尸恶贼硬生生用指力撬开棺盖。这两具棺材都用上好的楠木所造,既用笋头,又有铁钉,坚牢之极,他竟能以空手撬开,那人武功之强,实已到了骇人听闻之境。陆立鼎百感交集,既悲且愤,又惊又疑,刚才没听完女儿之言,不知这恶贼与父母有何深仇大怨,在他们既死之后尚来毁尸泄愤?
他在墓前呆立半晌,立即提刀就追,但只奔出数步,心想:“这恶贼逃往何处去了?”低头在坟旁四下查看,竟无丝毫踪迹,心下更是奇怪,寻思:“他一人挟着我父母的遗体而行,轻功再好。也必留下痕迹,怎么连足印也没一个?”他平时为人谨重,但遭此大变,方寸已乱,顾不得详查细察,沿大路追了下去。那三条大汉怕他有失,随后跟去。
陆立鼎展开轻功,跑得疾逾奔马,那三人如何跟随得上?片刻之间,已失了他的踪影。陆立鼎四下兜了几个圈子,天色早已全黑,他回到坟边,见三客站在坟旁相候。陆立鼎扑在坟前,抱着母亲的棺木放声大哭。
那三客待他哭了一阵,劝道:“陆爷,请稍释孝思。此事的端倪,咱们许能知道一些。”陆立鼎双目圆睁,叫道:“那盗尸恶贼是谁?他在那里?快说。”三客中一人说道:
“这件事说来话长,陆爷此时急也无用,咱们且到尊府,共商对策。”陆立鼎心想此言合理,抱拳道:“小可情急之下,多有失礼。”三客道:“陆爷说那里话来。”
当下四人一齐回到陆立鼎庄中,分宾主坐下。陆立鼎向客人敬了一杯茶,不及请问姓名,当即进入内堂告知夫人。那知夫人已听女儿说起,仗剑出去追贼未归。陆立鼎又平添一番心事,只得回到厅上,与三客叙话。
那三客自通姓名,原来都是山东济南府安远镖局的镖客,一个姓龙,一个姓苏,另一个姓朱。陆立鼎听说他们是镖局子的镖客,心中不快,神色登时冷淡,冷冷的道:“在下向来不与镖局的朋友们交往,三位见访,不知有何贵干?”三人互相望了一眼,突然站起身来,一齐跪下,叫道:“请陆爷救命。”
陆立鼎心中已琢磨到几分,淡然道:“三位请起来好说话。不知朱爷怎生中了赤练神掌?”龙镖头与苏镖头齐道:“咱哥儿俩也都中了。”一面站起身来,一面捋起衣袖,只见四只手臂都是殷红如血,十分怕人。
陆立鼎吃了一惊,沉吟道:“三个人一齐中?下手的人是谁?你们又怎知先父能救?”
龙镖头道:“七天之前,咱们三个保了一趟镖从山东到福建,经过扬州,道上行得热了,镖车在一座凉亭中歇一会儿。咱三个都说且喜路上平靖无事,也没听到甚么消息,瞧来这趟镖能够平安到达。”说话之间忽然大道上一匹花驴快步跑来,驴上骑的是一个穿杏黄衫的中年道姑。她下驴走进凉亭,到施茶桶去搯茶喝。也是朱贤弟少年好事,见她生得白净,向她笑笑,做个眼色。那道姑也回报一笑。朱贤弟道她有心,走上前去摸摸她的衣衫,笑道:‘独个儿走道,不怕强盗掳了你去做押寨夫人么?’那道姑笑道:‘我不怕强盗,就怕镖客。’说着回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朱贤弟突如电震,不由得全身发抖,牙齿相撞,格格作响。“陆立鼎向朱镖头横了一眼,心道:“这叫做咎由自取,这女魔头也冒犯得的。”那龙镖头又道:“我和苏贤弟一见,都是大吃一惊。我抢上去扶住朱贤弟,苏贤弟却伸手揪那道姑,喝道:‘你使甚么邪法?’那道姑微微一笑,在我和苏贤弟的肩头都拍了一掌。我登时全身有如烈火焚烧,炙热难当,但立即有如跌进了冰窖,忍不住的发抖。
“镖行的趟子手,伙计们个个惊得呆了,那敢上前?那道姑笑道:‘这样的功夫,也插起镖旗到江湖上丢人现眼,可算得大胆。若不是瞧你们这三张厚脸皮的份上,再要拍上几掌。’“我想一掌已抵不起,再拍上几掌,那里还有命在?那道姑笑道:“你们服了我么?还敢在道上耀武扬威么?”我连说:“服了!不敢了!”那道姑倒转拂尘,用那拂尘之柄在我后颈击了一下,我不再发冷,虽然身上仍是又酸又痒,可比先前好过得多了。我忙抱拳道:“咱们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仙姑。但求仙姑不计小人之过,也饶了我这两个不成人的兄弟。”
“那道姑笑道:‘我师父当年只教了我打人的法儿,可没教救人的本事。适才你们中了我这一掌,若是你们身子硬朗,许能挺得十天十晚。待得红气透到指头胸膛,那就回姥姥家去吧!’说着低头一笑,用拂尘拂了拂身上的尘土,出凉亭便去牵那花驴。我这一惊非同小可,旁人听着或许不信,可是我身受她一掌之苦,那敢怠慢?当下顾不得甚么镖头身份,甚么惹人耻笑,奔上去跪在她的面前,叫道:‘务请仙姑高抬贵手,相救则个。’
“陆立鼎听到这里,眉头微微一皱。龙镖头知他嫌自己过于脓包,道:“陆爷,咱们是来求你相救,当时怎么便怎么说,不敢丝毫隐瞒。”陆立鼎道:“是了,请说下去。”龙镖头道:“那道姑只是微笑,过了半晌才道:‘好吧,我指点你一条路子,他肯不肯救,瞧你的造化。你们赶到湖州府菱湖镇,去求陆展元陆老英雄。当世之间,只有他一人能治此伤。你跟他说,我日内就去找他!’“陆立鼎心头一惊,脱口叫道:“难道先严先慈遗体被盗,竟与此人有关不成?这……这可难了。”龙镖头道:“在下也这么想。当时听了她话后,我还想恳求,她道:‘此去湖州路程不近,你还要延挨时刻么?’说完这话,也不见她提足跨腿,不知如何,身子一起,已跨在花驴背上。那花驴后腿一登,笃笃笃,脚步细碎,箭也似的去了。我呆了一阵,眼见苏朱两位贤弟还在发抖,只得扶他们上了镖车。
“一到镇上,我即刻去请教当地的名医,可是那医生如何治得?解衣一看,咱三个肩头都留下一个殷红如血的掌印。到第二天早晨,两个兄弟发抖是止往了,可是那掌印却渐渐大了起来,我想起那道姑之言,待得红气透到指尖胸膛,三条命儿就算完事,当下也不理会镖车,连日连晚赶来,那知陆老英雄竟不幸仙逝了。也是在下十分胡涂,只记着那道姑‘当世只陆老英雄一人能治’的话,没想到陆爷家学渊源,竟成了咱们哥儿三个救命恩人。”
他阅历丰富,口齿利便,陆立鼎还没答应救治,已称他为“救命恩人”,好教他无推辞余地。陆立鼎微微一笑道:“在下自幼秉承庭训,不敢涉足江湖。三位不知贱名,那也难怪。”他言语谦虚,其实心中极是自负,说着缓缓抬起头来,斗然一惊,叫道:“甚么?”烛光下只见对面白墙上清清楚楚列着九个血手印。
四人望着那九个血手印,宛如着邪中魔,半晌说不出话来。安远镖局的三个镖头并不知血手印的来历,但见陆立鼎神色大变,不由自主的感到这血手印必定关系不浅。那九个手印排列在靠近屋顶的白墙之上,最上两个并列,中间两个并列,下面又是两个并列,最下面稍稍远离,再并列着三个。即是最下三个,离地也有一丈来高,若非乘梯上去,绝难印得如此整齐清晰。
陆立鼎喃喃自语:“这魔头,这魔头她找上我干甚么?”那朱镖头人最性急,问道:
“陆爷,这九个手印是甚么意思?”陆立鼎心中有事,又记挂着妻子,不去理他,径行走出大门,祇见妻子陆大娘一手携着程英,一手携着陆无双,急步回来,见到丈夫,摇了摇头。
陆立鼎怕妻子担心,不说墙上血印之事,陪着她从旁廊回到内房,将三个镖头中了赤练神掌前来求救之事说了。陆大娘道:“立鼎,咱们今晚别在这住,好不好?”陆立鼎问道:“为甚么?”陆大娘叫程英与陆无双出房,关上了房门,低声道:“今日之事,甚是蹊跷,咱们庄上已是鸡犬不留。”陆立鼎吓了一跳,忙道:“甚么?”陆大娘道:“庄上三条看门狗,四只猫儿,后槽的七口猪,十几只鸭子,二十几只鸡,尽数死了。”
她这番话还没说完,陆立鼎急步奔向后院,只见男仆根生拉长了脸,叫声道:“少爷!”险险哭了出来。陆立鼎见地下猫狗鸡鸭排了一列,只只肚腹朝天,直僵僵的动也不动,问道:“怎么死的?”根生急得话也说不清楚,结结巴巴的道:“少爷和少奶奶刚才出去,我在后院劈柴,劈了一阵,总觉得静悄悄的鸡犬无声,有些儿不对,可又说不上是甚么。过了一会儿,天黑下来啦,公鸡母鸡该要回窝,我回到院子里一看,嘿,全都死啦。
我急得很,奔到后槽去拿鸡瘟药,那知道大大小小七口猪也全瘟死啦…还有…”
他还待再说下去,陆立鼎挥挥手叫他住口,俯身瞧了瞧爱犬阿花,只见牠头骨碎裂,那里是发瘟?只是牠头骨碎成极细的一片片,既不是用掌力震碎,亦非由棍棒之类硬物所击,倒像是用细棒挨次慢慢打碎一般,可天下又焉有此理?陆立鼎微一沉吟,猛然想起龙镖头所说,那道姑手中拿着一柄拂尘,这些鸡犬猪猫,定是毙于她拂尘之下了。但拂尘柔软之物,她一挥立毙猪狗,只只头骨被击得如此细碎,此人内力强,真算得是深不可测。
他喃喃自语:“鸡犬不留,鸡犬不留!”心想:“我自来不闯江湖,怎能与她结下仇怨?此人忽然下这毒手,定是冲着我爹娘来了。”当下走到厅上,向三个镖客说道:“非是兄弟不肯款留三位,实因舍下眼前就是一场大祸,只得请三位兄台急速离去。”三人本道他已答允救命,斗然听他出言逐客,不禁焦急万分,一齐站起身来,道:“陆爷…陆爷…你…”三个人心中焦急,把言语都挤上住了,竟然说不明白。
陆立鼎眉头一皱,奔进书房,取出二十七枚金针,每枚均长九寸九分,回到厅上,隔着衣衫就把二十七枚尽数插在三人身上,每人身上插了九枚,体外只露出寸许长的一截。
他手法迅捷之极,一刺一针,直没入体内要穴,三个镖客还未明白,二十七枚金针早已插完。说也奇怪,虽然每枚金针都没入体内七八寸深,但因这些穴道中均无知觉,是以丝毫不觉疼痛。
陆立鼎道:“三位且到隐僻之处找个农家住下,三日之后再来舍间。那时若是兄弟命儿还在,再替三位医治。”
三个镖头闻言不禁大惊,道:“陆爷有甚么大祸?”陆立鼎不耐烦跟他们多言,道:
“三位身中赤练神掌,原是十天毒发而亡。现下我替三位刺了金针,能将毒性阻住,一时之间红气不致蔓延。三日后我再设法施救,尚不为迟。”朱镖头道:“若是三天之后陆爷有甚不测,那便怎地?”陆立鼎双眼一翻,冷然道:“当世除我之外,无人能治神掌之毒。我若死了,三位也就陪陪兄弟吧。”龙苏两人欲待善言相恳,求他即日施救,但还未开言,陆立鼎已道:“你们还待怎地?找上我的不是旁人,就是那个道姑。她眼下就要到这儿了。”
三个镖头一听,吓得魂飞魄散,那敢再有片刻逗留,抱拳为礼,别过陆立鼎去了。
陆立鼎也不送客,坐在椅中,望着墙上的九个血手印呆呆出神,忽然背后脚步细碎,一双柔软的小手幪住了他的双眼,有人说道:“爹爹,你猜我是谁?”这是陆无双自小与父亲玩惯了的玩意,她三岁时伸手幪住父亲双目,说:“爹爹,你猜我是谁?”被父母大笑了一场,自此而后,每当父亲闷闷不乐,她总是使这法儿引他高兴,陆立鼎纵在盛怒之下,被爱女这么一逗,他必怒气尽消,那知这次他却再无心思与女儿戏耍,拂开她的双手,道:“爹爹没空,你到里面玩去!”
陆无双一呆,她自小得父母爱宠,难得见他如此不理睬自己,小嘴一撅,要待撒娇,跟父亲不依,只见男仆阿根匆匆进来,垂手禀道:“少爷,外面来了客人。”依江南规矩,陆立鼎是一家之主,阿根称他“老爷”才是,但老主人陆展元逝世未久,阿根一时改不过口来,仍是照旧时称呼。
陆立鼎挥手道:“你说我不在家。”阿根道:“少爷,那大娘不是要见你,是过路人借宿一晚。”陆立鼎惊道:“甚么?是娘们?”阿根道:“是啊,那大娘还带了两个孩子,长得怪俊的。”陆立鼎听说那女客带着孩子,稍稍放心,道:“她不是道姑?”阿根摇头道:“不是。穿得干干净净的,瞧上去倒是好人家的大娘。”陆立鼎道:“好吧,你招呼她到客房安息,饭菜相待就是。”阿根答应着去了。陆无双道:“我也瞧去。”随后奔出。
陆立鼎站起身来,正要入内与娘子商议如何应敌,陆大娘已走到厅上,皱眉道:“两个孩子送到那里去躲避?”陆立鼎指着墙上血印道:“两个孩子也在数内,这魔头既按下了血手印,天涯海角也躲避不了。”陆大娘望着白墙,似乎那九个手印越来越大,越来越红,竟要从墙上扑将下来,击她一下,不禁“啊”的叫了一声,抓住椅背,道:“为甚么九个手印。咱们家里可只有七口。”
她两句话出口,手足酸软,怔怔的望着丈夫,竟要流下泪来。陆立鼎伸手扶住她臂膀,道:“娘子,事到临头,咱们也不必害怕。上面这两个手印,是要取爹爹和娘的性命,下面两个自然是打在你我身上了。第三排的两个,是对付无双和小英。最后三个,打的是阿根和两名婢女,嘿嘿,这才叫做血溅满门,鸡犬不留啊。”陆大娘打个寒噤,道:“爹爹和娘?”陆立鼎道:“我也不知道这魔头跟爹爹和娘有甚么大仇,咱爹娘死了,她仍要派人从坟中掘出他们遗体,每人打上一掌,方算报了怨仇。”陆大娘道:“你说那疯子是她派来的?”陆立鼎道:“这个自然。”夫妇俩说到此处,阿根突然怒气冲冲的走进厅来,说道:“这种玩笑也开得的?那还成甚么话?少爷,少奶奶,咱们大门给人在外边顶住啦,说甚么也推不开。”陆氏夫妇脸上登时变色,双双抢出大厅。
两人并肩向外,奔向大门,只见两扇黑漆厚门紧紧闭着。陆立鼎双手齐出,抓住门环向内一拉,但听格支格支两声响亮,大门晃了一晃,竟然拉之不动,陆夫人作个手势,但听格支格支两声响亮,大门晃了一晃,竟然拉之不动。陆夫人作个手势,一跃上了墙头,却见门外静悄悄的并无人影。她挥剑护身,跃到门外,不禁柳眉竖起,骂道:“这也未免欺人太甚!”原来大门上被人横着钉了两个铁条,竟然将门封了。铁条悬了一块丧家用的麻布,布上斑斑点点,尽是血迹,看来不禁惊心动魄。
这时陆立鼎也已翻墙出外,见了铁条麻布,心知敌人越逼越紧,不出两个时辰,那魔头就要到来大施杀手。他呆立片刻,愤怒渐减,说道:“娘子,陆家满门今日若是难逃一死,也让咱们死得不堕了爹娘的威名。”陆大娘心中一酸,道:“大哥说得是。”
二人越墙回厅,走到后院,忽听得东边壁上喀的一响,高处有人。陆立鼎抢上一步,挡在妻子身前,抬头看时,却见墙头上坐着一个男孩,头上扎着两根小辫儿,伸手去摘一朵凌霄花。又听墙脚边有人叫道:“小心啦,莫掉下来。”原来程英,陆无双和另一个男孩守在墙边花丛之后。陆立鼎心道:“这两个孩儿想是来借宿的了,怎么如此顽皮?”
墙头那男孩摘了一朵花儿,陆无双叫道:“给我,给我!”那男孩一笑,却向程英掷去,程英伸手接住,递给表妹,陆无双心头恼了,拿过花儿丢在地下,踏了几脚,嗔道:
“希罕么?我才不要呢?”
陆氏夫妇见四个孩儿玩得起劲,全不知一场血腥大祸已笼罩在本宅之上,叹了口气,走进房中。
程英见陆无双踏坏花朵,道:“表妹,你又生甚么气啦?”陆无双小咀一撅,道:“我不要他的,我自己采。”说着右足一点,身子跃起,已抓住一根爬在墙上的长春藤,这么一借力,左手在墙上一按,又跃高数尺,径往一株银桂树的枝干上窜去。墙头那男孩拍手喝采,叫道:“到这里来!”陆无双双手拉着桂花树枝,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突然身子凌空,往墙头扑了过去。
以她的轻功造诣而言,这一扑实是大为行险侥幸,只是她气恼那男孩把花朵拋给表姊,不给自己,也是女孩儿家好胜心切,竟不顾危险的从空中飞跃过去。那男孩吃了一惊,叫道:“留神!”伸手相接。他若不伸出手去,陆无双原可攀到墙头,但在半空中见到男孩要来相拉,叱道:“让开!”身子一侧,要避开他双手。想那空中转身之技是极上乘的轻功,她虽曾见父母使过,自己可从宋习练,这一转身,手指已够不上墙头,惊叫一声“啊哟”,身子直堕下来。
墙脚下那男孩见她跌落,飞步过来,伸手抱她。但墙高数丈,陆无双身子虽轻,这一跌下来力道可仍是极为厉害,那男孩一把住了她腰身,两人重重的一齐摔倒。祇听喀格两响,陆无双双左腿腿骨断折,那男孩的额角撞在一块尖石之上,登时鲜血喷了出来。
程英与另一个男孩见闯了大祸,急忙上前相扶。只见那男孩慢慢站起身来,按住额上创口,陆无双却已晕了过去。程英抱住表妹,大叫:“姨丈,阿姨,快来!”
陆大娘听得叫声,从房中奔出,猛觉头顶风声劲急,一件重物掷了下来。陆大娘闪身避过,原来掷下来的竟是一个死人。她不及回身取兵刃,一跃上屋,人未站定,又是两具尸体迎面掷到,陆大娘一弯腰,只觉双膝一麻,站立不定,竟从屋瓦上摔下天井。
陆立鼎闻声,也不及绕过桌子,飞起左腿将厅上方桌踢开,见陆大娘正从屋顶掉下,当即横窜出去,这是他苦练数十年的“蜻蜒三抄手”绝技,虽与娘子相距三丈,但横扑而前,如箭般激射过去,手掌搭上娘子背心。陆大娘被他这一托,身子拋高丈许,待得二次跌落,陆立鼎已双足站定,轻轻接住,将她放在地下。
他不及细问娘子伤势,一瞥之下见她尚无大碍,立即纵身上屋,游目四望,但见眉月在天,微风动树,却无半个人影。陆立鼎展开轻身功夫,倏忽之间已在庄前庄后兜了一个圈子,心想:“这魔头既不肯在此时相见,我再找也是枉然。”当下纵身一跃,从天井翻回庭中。
只见一个中年妇人正抱着陆无双与那男孩回到厅中,她不替孩子止血,却先给陆无双接续断了的腿骨。陆立鼎先前还道女儿已遭毒手,见她只折断腿骨,稍微放心,问娘子道:“你不碍事么?”陆大娘摇摇头,撕下衣襟,给那男孩头上包扎。想过去看女儿腿伤,不意只一迈步,腿上一疼,竟自跌倒。
那妇人在陆无双断腿内侧的“白海穴”与膝后“委中穴”各点一指,止住她的疼痛,双手持定断腿两边,待要接骨。陆立鼎见她出手俐落,点穴功夫更是非大名家莫办,心中疑云大起,叫道:“大娘是谁?光临舍下有何指教?”
那妇人全神灌注的要替陆无双接骨,对他的问话不加理会。陆立鼎见她左手拿住女儿小腿,右手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缓缓的点将下去,这正是自己父亲曾说过生平第一大对头的绝技“一阳指”手法,当下更无怀疑,双掌一并,猛往她后心击去。那妇人听到背后风声劲急,右手仍点向陆无双的“白海穴”,左手反掌拍出,与陆立鼎双掌一抵。陆立鼎只觉一股大力推来,胸口一热,倒退两步。
那妇人只因拍出这一掌,没将陆无双小腿拿住,她食指点到陆无双用力一扭,喀的一声,断骨处又自错开,大叫一声,二次昏晕。
就在此时,屋顶上一人哈哈一笑,说道:“但要陆家满门九口性命,余人快快出去。”说话的却是女子口音。陆立鼎抬起头来,只见屋檐上站着一个道姑,月光淡淡的映在她脸上,显得正当妙龄,约摸十八九岁年纪,肤色白润,英气逼人,背上插着双剑,血红的剑条在风中猎猎作响,陆立鼎心想:“那魔头数十年前即已名振江湖,决不能如此年轻。”当下朗声叫道:“在下就是陆立鼎,道友是赤练岛来的么?”
那道姑嘴角一歪,说道:“你知道就好啦!你把你妻子、女儿、婢仆尽数杀了,然后自尽,免得我多费一番手脚。”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不徐不疾,竟是将陆立鼎半点没放在里。他在江湖上虽无名头,究竟是一代大侠之子,那里忍得下这口气去,眼见那道姑两只脚一半踏在屋檐之外,身子摇摇晃晃,似乎被风一吹即要跌下,显然是在露一手“风摆杨柳”的上乘轻功,当下纵身跃上,喝道:“那也先得瞧瞧你的手段。”
那道姑理也不理,待他右足刚要踏上屋檐,身子尚自凌空之际,突然双剑齐出,两道寒光,已将他上半身罩在剑锋之下。这一招迅捷莫伦,陆立鼎武功虽高,究是少了临敌经验,万料不到武术之中竟有这般厉害的杀手,但觉剑刃冷冷,已削到头中,当下无可抵御,只得闭目待死。忽听铮的一声,有人架开了这剑,睁开眼来,但见那妇人手挺长剑,已与那妙龄道姑斗在一起。
那妇人身穿灰衫,那少年道姑穿的是杏黄道袍,月光下只见灰影与黄影盘旋飞舞,夹杂着三道寒光,竟不闻兵刃碰撞之声。陆立鼎究竟家学渊源,武功得自父母的亲传,两人身法虽快捷无伦,但一招一式,他仍是瞧得清清楚楚。只见那道姑左攻右守,右攻左守,守忽转攻,攻倏变守,剑法凌厉无比。那妇人却是凝然应敌,乘隙递出数招。斗然间听得叮的一声,双剑相交,那道姑的左手剑飞向半空。她一跃退后,俏脸生晕,美目含怒,叱道:“我自奉师命来杀陆家满门,干你武家甚事?”
那妇人冷笑道:“你师父若有本事,就该早寻陆展元算帐,现下明知他死了,却来找他小辈的晦气,羞也不羞?”那道姑袖子一挥,三枚银针激射而出,两枚打向妇人,第三枚射向天井中的陆立鼎。这一下去势既快,又是出人意外,那妇人挥剑击开,只听陆立鼎低声怒叱,伸两指钳住了银针。
那道姑微微冷笑,翻身下屋,倏忽间只听远处一声清啸,原来已奔出数十丈外。那妇人见她轻身功夫如此了得,心下也自骇然,当即跃回庭中,见陆立鼎手中拿着银针,忙道:“快快放下!”陆立鼎此时对她已全无敌意,依言掷下。那妇人右手回缩,扯断了一截衣带,将他右手口腕牢牢缚住。
陆立鼎吓了一跳,道:“针上有毒?”那妇人道:“剧毒无比。”立取一粒药丸给他服下。陆立鼎只觉食中两指麻木不仁,随即肿大。那妇人也不及去看陆大娘等的伤势,急忙用剑尖划破他两根手指的指心,但见一滴滴的黑血渗了出来。陆立鼎大骇,心道:“我手指又未破损,只碰了一下银针,就如此厉害,若是给针尖刺破一点,那里还有命在?”
这时那妇人扶起陆大娘,捋高她裙子察看膝上伤势,原来两膝后的“委中穴”各中一针。那针却是陆立鼎平时给人治病用的。陆立鼎见大祸虽未过去,总算家中各人暂时无恙,回首看那庭中三具死尸时,不由得又惊又怒,原来那三人不是旁人,正是安远镖局的龙苏朱三位镖头。他一查三人伤痕,只见自己给他们所刺的金针都已移了部位,原本针针解毒止痛,这时针针刺在死穴之中。单是一针已禁受不起,何况连中九针?只是那龙镖头所中各针都略略偏位,一时未死,目光中露出哀伤之色,似在求陆立鼎救命。
陆立鼎心中不忍,但瞧他伤势,纵有神仙下凡,亦已难以救治,叹道:“龙镖头,你好好去吧。”龙镖头吸了口气,昂起上身,道:“陆……陆爷,我是不行啦,你……你快逃走。那魔头说,天下只许陆展元救我,连他的亲生儿子也不成……你……你快逃,她就来啦……”最后几个字声音微弱,难以听清,接着眼睛上翻,气绝而死。
那妇人怒道:“哼,这魔头,这魔头。”陆立鼎向她施了一礼,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不敢请问大娘高姓。”那妇人道:“我家官人姓武。”陆立鼎道:“在下果然猜得不错。我见了娘子的一阳指功夫,就想到定是云南大理一灯大师的门下。请进厅奉茶。”
当下各人一齐进厅坐下。陆立鼎将女儿抱在怀内,只见她脸色惨白,但强自忍痛,竟不哭泣,不禁心中对她甚是怜惜。那武三娘叹道:“这女魔头的徒弟一去,那魔头立即亲至。陆爷,不是我小看于你,凭你夫妇两人,纵然再加上我,也万万不是那魔头的对手。
我瞧逃也无益,咱们听天由命,在这儿等她驾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