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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蓉头一低,又钻入了海中,急往旋涡中游去。她水性极高,旋涡力道虽强,却卷不动她。她来往回游,找寻郭靖的所在,但四周打了十多个圈,不但郭靖不见踪影,连欧阳锋也不知到了何处,看来两人是被沉船带到了海底深处了。
再游一阵,黄蓉已是筋疲力尽,但仍不死心,在大海中乱游乱闯,只盼天可怜见,竟能撞到郭靖,又游了大半个时辰,实在支持不住了,心想只好上船休息片刻,再下海找寻,当下游近舢舨,欧阳公子伸手拉她上去。他见叔父失踪,心中也是十分惶急,连问:见到我叔叔么?见到我叔叔么?黄蓉心力交瘁,突感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缓缓回复了知觉,但觉身子虚浮,似在云端上下飘荡,耳畔风卷浪涛,澎湃作响。她定一定神,坐起身来,只见小舢舨顺著海流,正向前疾走。欧阳公子不会掌舵驾船,在这茫茫大海之中,也已不辨方向,只好任它飘流。这地方离沉船之处已不知多远,看来与郭靖是终生再无相见之日。她心中一阵伤痛,又是晕了过去。欧阳公子双手牢牢抓住船舷,只怕舢舨起伏之际将自己抛了出去,在船中那敢移动一步。
又过了一顿饭时分,黄蓉重又醒转,心想靖哥哥既已葬身海底,自己活著有何意味,眼前见到欧阳公子那一副害怕神态,大感厌憎,心想:“我岂能与这畜生死在一起?”站起身来,喝道:“快给我跳下海去!”欧阳公子惊道:“什么?”黄蓉道:“你不跳么?好,我把舢舨弄翻了再说。”纵身往右舷一跳,那舢舨登时侧了过去,她接住又往右舷一跳,船只向左侧得更是厉害。
只听欧阳公子吓得高声大叫,黄蓉甚是得意,又往右舷跃去。欧阳公子虽因不识水性,在大海之上没做手脚处,但究是武功高强之人,知道只要再被她东跳西跃的来回几次,小舢舨非翻不可,一见她跃向右舷,急忙纵身跃向左舷,身子落下的时刻拿得恰到好处,两人同时落下,舢舨只向下一沉,却不倾侧。黄蓉连试几次,都被他用这法子挡住。
黄蓉叫道:“好,我在船底凿几个洞,瞧你有什么法子。”拔出钢刺,跃向船心,一瞥眼,只见洪七公俯伏在船底,因他一动不动,初时没加留心。
黄蓉一惊,忙俯身一探他的鼻息,缓缓尚有呼吸。她心中略慰,扶起他的身子,见他双眼紧闭,脸如白纸,再抚摸他的心口,虽在跳动,却是极为微弱。黄蓉救师心切,不再去理会欧阳公子,解开洪七公的上衣,察看他的伤势。
突然舢舨猛烈一震,欧阳公子欢声大叫:“靠岸啦,靠岸啦!”黄蓉一抬头,只见远处郁郁葱葱,尽是树木,舢舨却已不动,原来是在一堆沙上搁了浅。
这处所离岸尚远,但水清见底,其深不过到胸腹之间。欧阳公子一跃下水,跨出几步,回头一望黄蓉,重又回来。
黄蓉见洪七公背上右胛骨处有一黑色的掌印,深深陷入肌肤之中,似乎是用烙铁烙出来一般,掌印周围犹有焦痕,不禁骇然,心想:“那西毒一掌之力,怎会如此厉害?”又见他右边背上与颈各有两个极细的小孔,若非用心检视,几乎瞧不来,伸手到小孔边上轻轻一按,却是触手生疼,灸热异常,急忙缩手,问道:“师父,您怎么?”
洪七公“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黄蓉向欧阳公子道:“喂,拿解药出来。”欧阳公子双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说道:“解药都在我叔叔那里。”黄蓉道:“我不信。”欧阳公子道:“你搜便是。”解开衣带,将身上各物尽数抖了出来。黄蓉望了一眼,道:“帮我扶师父上岸!”
两人各自将洪七公的一臂放在肩上,黄蓉伸出右手,握住欧阳公子的左手,让洪七公坐在两人的手臂之上,走向岸去。黄蓉感到师父身子微微颤抖,心中甚是焦急。欧阳公子却大为快慰,只觉一只柔腻温软的小手拉著自已的手,正是近日来梦寐以求的奇遇,只可惜走了一阵,就到了岸上。
黄蓉蹲下身来,将洪七公放在地下,道:“快去将舢舨拉上岸来,莫被潮水冲走。”欧阳公子将左手放在唇边,兀自出神,听黄蓉一叫,怔了一怔,却没听清她说些什么,幸好黄蓉不知他心中正在想这种种坏事,只横了他一眼,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欧阳公子将舢舨拖上岸来,见黄蓉将洪七公的身子翻转了放在地下一些软草之上,正在替他治伤,心想:“这里不知是何处所。”当下奔向一个小山峰的顶上,四下一望,不禁惊喜交集,只见东南西北,尽是茫茫海水,自身所处的原来是一个小岛。岛上树木茂密,却不知有无人烟。他惊的是:这若是个荒岛,一无衣食,二无住所,如何活命?喜的是:天绿巧合,竟与这位天仙化身的美女同到了此处,那老叫化眼见难以痊可,自己心愿岂有不偿之理?他想:“得与佳人同住于斯,荒岛即是天堂乐土,纵然旦夕之间就要丧命,也是心所甘愿的了。”想到得意之处,不禁手为之舞,足为之蹈,突然右臂一阵剧痛,这才想起臂骨已被郭靖折断,于是左手折下两树枝,撕下衣襟,将右臂牢牢的与树枝绑在一起,挂在颈中。
黄蓉替师父背上毒蛇所咬之处挤出许多毒液,不知如何再行施救,只好将他移到两块大石之下,让他躺著休息,高声对欧阳公子道:“你去瞧瞧这是什么所在,邻近可有人家客店。”欧阳公子笑道:“这是个海岛,客店是准定没有的,有人没有,那得瞧咱们运气。”
黄蓉微微一惊,道:“你瞧瞧去。”欧阳公子受他差遣,极是乐意,展开轻功,向东奔去,只见遍地都是野树荆棘,绝无人迹曾到的景象。他折而向北,兜了一个大圈子回来,路上用石子打死了两头野兔,对黄蓉道:“这是一个荒岛。”黄蓉见他嘴角间含著笑意,心中有气,喝道:“荒岛?那有什么好笑?”欧阳公子伸伸舌头,不敢多话,将野兔剥了皮递给她。黄蓉探手入怀,取出火折,幸好那火折用油纸包住,未曾浸湿,当下生起火来,将两只野兔烤了,掷了一只给欧阳公子,撕了一块后腿肉喂给师父吃。
洪七公受伤极重,但他是天生的馋人。虽已神智迷胡,一闻到肉香,精神斗然一振,兔肉放到嘴边,立时张口大嚼,吃了一只兔腿,示意还要,黄蓉大喜,又撕了一只腿喂他,洪七公吃到一半,渐感不支,咬著一块肉沉沉睡去。
黄蓉见天色渐黑,找了一个岩洞,将师父扶进洞去,欧阳公子过来相助,帮著除秽铺草,抱著洪七公轻轻卧下,又用干草排铺了两人的睡卧之处。黄蓉冷眼旁观,只是不理,见他整理就绪,伸了个懒腰,贼忒嘻嘻的要待睡倒,霍地拔出钢刺,喝道:“滚出去!”欧阳公子笑道:“我睡在这又不碍你事,干么这样凶?”黄蓉秀眉一竖,叫道:“你滚不滚?”欧阳公子笑道:“我安安静静的睡著就是,你放心。”黄蓉拿起一根燃著的树枝,过去将他铺著的干草点燃了,火头冒起,将他的床烧成一片灰烬。
欧阳公子苦笑一声,只得走出洞去,他怕岛上有毒虫猛兽,跃上一株高树安身。这一晚,他上树下树,不知有数十次,但见岩洞口烧著一堆柴火,隐约见到黄蓉睡得甚是安稳,数十次想闯进洞去,总是下不了这个心。他不住咒骂自己胆小无用,自忖一生之中,偷香窃玉之事不知做了多少,何以对这小小女子却如此忌惮。他虽伤臂折骨,然单凭一手之力,对付她尚可裕如,洪七公命在垂危,更可不加理会,但每次走到火堆之前,总是悚然回头。
这一晚上黄蓉却也不敢睡熟,既怕欧阳公子来犯,又耽心洪七公的伤势有何变化,直到次日清晨,才安心睡了一个时辰,睡梦中听洪七公呻吟了数声,一各碌翻身坐起,问道:“师父,怎样?”洪七公指指口,牙齿动了几动,黄蓉一笑,把昨晚未吃完的兔肉撕了几块喂他。洪七公肉一下肚,元气大增,坐起身来调匀呼吸。黄蓉不敢多言,注视他的脸色,只见他脸上一阵红潮涌上,但随即退去,又成灰白,这样红变白,白变红的转了数次,突然间头顶冒出热气,额上汗如雨水,全身颤抖不已。
忽然洞口人影一闪,欧阳公子探头探脑的要想进来。黄蓉知道师父这时正以上乘内功疗伤,那是生死悬于一线之际,若被他闯进洞来一阵啰皂,必然无可挽救,于是低声喝道:“滚出去!”欧阳公子笑道:“咱们商量商量,在这荒岛之上如何渡日。”一面说一面踱进洞来。洪七公眼睛睁开一线,问道:“这是个荒岛?”黄蓉道:“师父您用功吧,别理他。”转头向欧阳公子道:“跟我来,咱们外面说去。”
欧阳公子大喜。随她走出岩洞。这一日天色晴朗,黄蓉极目望去,但见蓝天与海水相接,远处闲闲的挂著几朵白云,四下里确无陆地的影子。她走到昨日上陆的地方,忽然一惊,问道:“那舢舨呢?”欧阳公子道:“咦,那里去了?一定是被潮水冲走啦!”黄蓉瞧他脸色,知道定是他在半夜之中将舢舨推下海去,好教自己不得泛海而去,其居心之卑鄙龌龊,不问可知。自己本已不存生还之想,大海中风浪险恶,这一艘小舢舨原亦不足以载人远涉波涛,但这样一来,师父只怕永远不能回归中土了。
黄蓉向欧阳公子凝视了一眼,自己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心中却在打量如何杀他而相救师父。欧阳公子被她瞧得低下头去,不敢正视,黄蓉纵身跃上海边一块大岩,抱膝远望。欧阳公子心想:“此时不乘机亲近,更待何时?”双足一登,也跃上岩来,挨著黄蓉坐下,过了片刻,见黄蓉既不恼怒,也不移开身子,于是又挨近一些,低声说道:“妹子,你我两人终老于此,过神仙一般的日子。我前生不知是如何修得!”黄蓉格格一笑,说道:“这岛上连师父也只三人,那岂不寂寞?”欧阳公子见她语意和顺,心中大喜,道:“有我陪著你,有什么寂寞?再说,将来生下孩儿,那更不寂寞了。”黄蓉笑道:“谁生孩儿啊?我可不会。”欧阳公子笑道:“我会教你。”说著伸出左臂去搂她。
只觉左掌上一暖,原来黄蓉已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欧阳公子一颗心突突乱跳,神不守舍。黄蓉将身子倚在他的怀里,左手缓缓上移,按在他手腕上的脉门之处,低声问道:“有人说,穆念慈穆姊姊的贞节被你毁了,可有这回事?”欧阳公子哈哈一笑,道:“那姓穆的女子不识好歹,不肯从我。我欧阳公子是何等样人,岂能强人所难?”黄蓉叹道:“这样说,旁人是冤屈她啦。”欧阳公子笑道:“这孩子空自担了虚名儿,可惜可惜!”黄蓉忽向海中一指道:“咦,那是什么?”
欧阳公子顺她手指往海心望去,并未见到有何异状,正要相询,突觉左腕一紧,脉门被她紧紧扣住,半身酸软,登时动弹不得。黄蓉右手握住钢刺,反手向后,金刃带风,疾往他小腹刺去。两人相距极近,欧阳公子又正是神魂颠倒之际,兼之右臂折骨未愈,如何招架得了?
总算他得过高人传授,白驼山二十余载寒暑的苦练没有白费,在这千钧一发之间,突然长身往前一扑,胸口在黄蓉背心上猛力一撞。黄蓉身子一晃,跌下岩去,那一刺却刺中了他的右腿,划了一条半寸多深、尺来长的口子。欧阳公子一跃下岩,只见黄蓉倒握蛾眉钢刺,笑吟吟的站著,但觉满胸疼痛,知道适才这一撞虽然逃得性命,但她软猬甲上千百条尖刺已刺入了自己胸口。
黄蓉嗔道:“咱们正好好的说话儿,你怎么平白地撞我一下?我不理你啦。”说著转身便走。欧阳公子心中又爱又恨,又惊又喜,真是说不出的滋味,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黄蓉回向岩洞,一路暗恨自己学艺不精,得遇如此良机仍是被他逃脱。走进洞内,见洪七公已经睡倒,地下吐了一滩黑血。不禁吃了一惊,忙俯身问道:“师父,怎样?觉得好些么?”洪七公微微喘息,道:“我要喝酒。”黄蓉大感为难,心想在这荒岛之上那里找酒去,口中只得答应,安慰他道:“我这就想法子去。师父,你的伤不碍事么?”说著流下眼泪来。
她身遭大变,一直没有哭泣,这时泪水一流下,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洪七公的怀里,放声大哭。洪七公一手抚摸著她的秀发,一手轻轻拍著她的背心,柔声安慰。老叫化纵横江湖,数十年来做的只是风高放火、月黑杀人的勾当,从来没和妇人孩子打过交道,这时被她一哭,登时慌了手脚,只是翻来覆去的道:“好孩子别哭,师父疼你。乖孩子不哭。师父不要喝酒啦。”
黄蓉哭了一阵,心情大感舒畅,抬起头来,见洪七公胸口衣襟上被自己泪水湿了一大块,嫣然一笑,掠了掠头发,说道:“刚才一刺没刺死那恶贼,真是可惜!”于是把岩上反手出刺之事说了一遍。
洪七公低头不语,过了半晌才道:“师父是不中用的了。这恶贼武功远胜于你,只好跟他斗智不斗力。”黄蓉急道:“师父,等您休息几天,养好了伤,一掌送他的终,不就完了?”洪七公惨然道:“我被毒蛇咬中两口,又中了西毒蛤蟆功的掌力,我拚著全身功力,将毒气逼出,纵然可以茍延数年之命,但数十年的武功已废于一旦,你师父只是个衰败老人,再也没半点功夫了。”
黄蓉急道:“不,不,师父,您不会的,不会的。”洪七公笑道:“老叫化心肠虽热,事到临头,不达观也不成了。”他顿了一顿,脸色忽然转郑重,说道:“孩子,师父不得已要恳求你做一件极艰难、大违你本性之事,你能不能担当?”黄蓉忙道:“能,能!师父您说吧。”
洪七公叹了口气道:“你我师徒一场,只可惜日子太浅,没能传你什么功夫,现下又是强人所难,要将一副千斤重担给你挑上,做师父的心中实不自安。”黄蓉见洪七公平素豪迈自若,这时说话却如此迟疑,心知托付给自己的事必然极其重大艰巨,忙接口道:“师父,您快请说,您今日身受重伤,都是为了弟子的事赴桃花岛而起,弟子粉身碎骨,也难报师父大恩。就只怕弟子年幼,有负师父的嘱咐。”洪七公脸现喜色,问道:“那么你是答允了?”黄蓉道:“请师父吩咐便是。”
洪七公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只手交胸,北向躬身,说道:“祖师爷,您手创丐帮,传到弟子手里,弟子无德无能,不能光大我帮。今日事急,弟子不得不卸重担。祖师爷在天之灵,要庇佑这孩子逢凶化吉,履险如夷,为普天下我帮受苦受难的众兄弟造福。”说罢又躬身行礼。
黄蓉初时怔怔的听著,听到后来,不由得呆了。洪七公道:“孩子,你跪下。”黄蓉依言跪下,洪七公拿过身边的绿竹杖,高举过顶,拱了一拱,交在她的手中。黄蓉惊疑不已,问道:“师父,您叫我做丐帮的……丐帮的……”洪七公道:“正是,我是丐帮的第十八代帮主,传到你手里,你是第十九代帮主。现下咱们谢过祖师爷。”黄蓉心神不定,只得学著洪七公的模样,交手于胸,向北躬身。
洪七公舒了一口长气,脸现疲色,但神情甚是喜欢。黄蓉扶著他躺下,洪七公道:“现下你是帮主,我成了帮中的长老。长老虽受帮主崇敬,但若是遇到大事,须得听帮主号令,这是祖师爷传下的规矩,万万违拗不得。只要绿竹杖在手,传下令来,普天下的乞丐须得凛遵。”黄蓉又愁又急,心想:“在这荒岛之上,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回归中土。况且靖哥哥既死,我也不想活了,师父忽然叫我做什么帮主,统率天下的乞丐,这真是从何说起?”
但眼见师父伤重,不能更增他的烦忧,他嘱咐什么,只好答应什么。洪七公又道:“今年七月十五,天下各路群丐首领,大会洞庭湖畔的岳阳楼城,原本是来听我指定帮主的继承人,现下你持绿竹杖去,诸兄弟自知道了我的意思。帮内一切事务,自有四大长老襄助于你,我也不必多嘱。只是无端端把你好好一个女娃娃送入叫化群里,却是委屈了你。”说著哈哈大笑。
那知这一笑带动了身上创伤,不住大咳起来。黄蓉在他背上轻轻按摩,过了好一阵子方才止咳。洪七公叹道:“老叫化真的是不中用了,也不知何时何刻归位,得赶紧把打狗棒法传你。”黄蓉曾跟洪七公学过数十种功夫,却从未听见过打狗棒法的名称,心想这名字怎地这般难听?
又想恁他多凶猛的狗子,也必是一掌击毙,何必学什么打狗棒法,但见师父说得郑重,只得唯唯答应。洪七公微笑道:“你虽做了帮主,也不必变换本性,你爱顽皮胡闹,仍是只管顽皮胡闹便是。咱们做叫化,就贪图个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若是这个也不成,那个也不行,干么不去做官做财主?你心中瞧不起打狗棒法,爽爽快快说出来啊!”
黄蓉微微一笑,道:“弟子心想那狗子有多大能耐,何必另创一套棒法?”洪七公道:“现下你做了叫化儿的头子,就得像叫化一般想事。你衣服光鲜,一副富家小姐的模样,那狗子朝著你摇头摆尾还来不及,那里用得著你去打它?那穷叫化撞著狗子可就惨啦,自古道:穷人无棒被犬欺。你没做过穷人,不知道穷人的苦处。”黄蓉拍手笑道:“这一次师父您可说错啦!”
洪七公愕然道:“怎么不对?”黄蓉道:“今年三月间我逃出桃花岛到北方去玩,就扮个小叫化儿。一路上那恶狗要来咬我,被我兜屁股一脚,就夹著尾巴逃啦。”洪七公道:“是啊,要是狗子太凶,踢它不得,那就须得用棒来打。”黄蓉寻思:“有什么狗子这样凶?”突然领悟,叫道:“啊,是了,坏人也是恶狗。”洪七公微笑道:“你真是聪明。若是……”他本想说郭靖必然不懂,但心中一酸,住口不语了。
黄蓉何等乖觉,只作不知,心中却甚是伤痛。洪七公道:“这三十六路打狗棒法是我帮祖师爷所创,历来是帮主传授帮主,决不传给第二个人。相传丐帮第十一代帮主在北固山力战群雄,以一棒双掌击毙洛阳五霸,就是用的这打狗棒法。”黄蓉不禁神往,轻轻叹了口气,问道:“师父,您在船上与那西毒比武,干么不用出来?”洪七公道:“用这棒法是我帮的大事,况且即使不用,西毒也未必能胜得了我。谁料得他如此卑鄙无耻,我救他性命,他却反在背后伤我。”
黄蓉见师父神色黯然,要分他之心,忙道:“师父,你将棒法教会蓉儿,蓉儿去杀了西毒,给您报仇。”洪七公淡淡一笑,检起地下一根枯柴,口中传诀,手上比划,他身子躺在地下,却将三十六路棒法一路路的都授了她。他知黄蓉聪敏异常,又怕自己命不久长,所以一口气的传授完毕。
那打狗棒法名字虽是陋俗,但变化精微、招术玄奥,若非如此,焉能作为丐帮帮主历代相传的镇帮之宝?黄蓉纵然绝顶聪明,也只能记个大要,其中神妙之处,一时之间,那能领会得完。等到传毕,洪七公叹了一口气,汗水涔涔而下,说道:“我教得太过简略,到底不好,可是我再也不能了。”“啊哟”了一声,往后便倒。黄蓉大惊,连叫“师父”,抢上去扶时,只觉他手足冰冷,气若游丝,眼看是不中用的了。
黄蓉在数日之间迭遭变故,伏在师父胸口一时却哭不出来,耳听得他一颗心还在微微跳动,忙在他两胁用力一掀一放,助他呼吸,忽听得背后轻轻一响,一只手伸过来拿她手腕。
她全神灌注于相救师父,欧阳公子何时进来,竟是全不知晓,这时她忘了身后站著的是一头豺狼,却回头道:“师父不成啦,快想法子救他。”欧阳公子见她回眸求恳,一双大眼中含著眼泪,神情楚楚可怜,心肠为之一软,俯身看洪七公时,见他脸如白纸,两眼上翻,心中大喜。他与黄蓉相距不到半尺,只感到她吹气如兰,闻到的尽是她肌肤的香气,几缕柔发在她脸上掠过,心中痒痒的不由得又惊又喜,伸左臂就去搂她纤腰。
黄蓉一惊,沉肘反手,呼的一掌,乘他转头闪避,已自跃起身来。欧阳公子原本忌惮洪七公了得,不敢对黄蓉用强,这时见他神危力尽,十成中倒已死了九成,再无顾忌,身子一晃,拦在洞口,笑道:“好妹子,我对旁人决不动蛮,但你如此美貌,我实在熬不得了,你让我亲一亲。”说著张开左臂,一步步的逼了过来。
黄蓉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想:“今日之险,远过赵王府十倍,只是我不手刃此獠,自求了断,却是总不甘心。”一翻手,将钢刺与钢针都拿在手中。欧阳公子微微一笑,脱下长衣当作兵器,又逼近了两步。黄蓉站著不动,待他又跨出一步,足底尚未著地之际,身子倏地向左一横。欧阳公子跟著过来,黄蓉左手一扬,见他挥起长衣,抵挡自己的钢针,身子已是如箭离弦,急向洞外奔去。
那知她身法快,欧阳公子更快。黄蓉只感身后风声劲急,敌人掌力已递到自己背心。她心下一喜,一来身穿猬甲,不怕敌人伤害,二来早存必死之心,但求伤敌,不救自身,当下不挡不架,反手一刺,直插他的胸膛。欧阳公子本就不欲伤她,这一掌原是虚招,存心要戏弄她一番,累她个筋疲力尽,见她钢刺戮来,手臂在她腕上一格,已将她这一刺化解了,同时身随步转,抢在外门,又将黄蓉逼在洞内。这岩洞甚是狭隘,退身不开,黄蓉的出手又是招招狠辣的舍命之著,她只攻不守,武功犹如强了一倍,欧阳公子功夫虽然高出她甚多,只因存了个舍不得伤害之心,动上手就感处处掣肘。
转眼间两人拆了五六十招,酣斗中黄蓉向前一扑,一把钢针掷出,欧阳公子挥衣一挡,黄蓉猛然窜上,疾刺他的右肩。欧阳公子右臂折断,用不出力,左臂穿上待要招架,黄蓉的钢刺在手中亮光闪闪的转了一个圈,方向忽变,噗的一声,已插进他的伤臂。
就在这一瞬之间,黄蓉忽感手腕一麻,当啷一声,一柄钢刺掉在地下,原来腕上穴道已被点中。欧阳公子出手迅捷之极,见她转身要走,俯身向前一探,左臂伸了两伸,已将她左足踝上三寸的“悬钟穴”,右足内踝上七寸的“中都穴”先后点中。黄蓉又跨出两步,俯面摔下。欧阳公子纵身而上,抢先将长衣垫在地下,笑道:“啊哟,别摔痛了。”
要知黄蓉的功夫得自父亲的亲传,欧阳公子得自叔父亲传,黄药师与欧阳锋的武功不相伯仲,何以两个传人却大分高下?原来黄蓉还只盈盈十五,欧阳公子却已年过三旬,两人学艺的时日相差几达二十年,功力自然不同。黄蓉后来虽得洪七公指授了数十套功夫,但究竟为日无多,是以欧阳公子虽然身上负伤,却仍然不是他的对手。
黄蓉这一跌下去,心神不乱,左手一把钢针掷出,以防敌人扑来,随即跃起,那知双腿麻木,竟自不听使唤,身只离地尺许,复又跌下。欧阳公子伸手过来相扶,黄蓉只剩了左手还能动弹,随手一拳,她在慌乱之中,这一拳打得软弱无力,欧阳公子一笑,又点中了她左腕的穴道。这一来黄蓉四肢酸麻,就如被绳索绑住了一般,心中自悔:“刚才我不举刺自戕,现下可是求死不得了”。一急之下,只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欧阳公子柔声安慰道:“别怕,别怕!”伸手要去抱她。
忽听得头顶有人冷冷的道:“你要死还是要活?”欧阳公子一惊,猛然抬头,只见洪七公拄杖站在洞口,冷眼斜睨,这一下只吓得他魂飞魄散,叔父从前所说王重阳假死伤人的事,如电光般在脑中一闪,暗叫;“老叫化原来假死,今日我命休矣!”洪七公的本事自己曾领教过,可万万不是他的对手,惊慌之下,双膝跪地,说道:“侄儿跟黄家妹子闹著玩,决无歹意。”
洪七公“哼”了一声,骂道:“臭贼,还不把她穴道解开,难道要老叫化动手么?”欧阳公子连声答应,忙将黄蓉四肢的穴道解开。洪七公沉著嗓子道:“你再踏进洞门一步,休怪我老叫化无情。快给我滚出去?”说著身子一侧,欧阳公子如遇大赦,一溜烟的奔了出去。
黄蓉悠悠醒来,如在梦寐。洪七公再也支持不住,一交直摔下去。黄蓉又惊又喜,也顾不得腿上仍是酸麻,抢上去扶起,只见他满口鲜血,吐出三颗门牙。黄蓉暗自伤神:“师父本来是绝世的武功,这时却摔一交把牙齿也撞落了。”洪七公将三颗牙齿放在掌中,笑著说道:“牙齿啊牙齿,你不负我,给老叫化咬过天下的珍馐美味。看来老叫化天年已尽,你先要离我而去了!”
洪七公这次受伤,实在是沉重之极,背上筋脉被欧阳锋一掌震得支离破碎,幸而他武功深湛,这才不致当场毙命,但全身劲力全失,比之不会武的常人尚且不如。黄蓉的穴道被欧阳公子点中,洪七公其实已是无力给她解开,仗著昔时的威风,才逼著欧阳公子相救。他见黄蓉脸上有哀戚之色,劝慰道:“老叫化余威尚在,那臭贼再也不敢来惹你了。”
黄蓉暗自寻思;“我在洞内,那贼子确是不敢过来,但饮水食物从那儿来?”洪七公劳顿了半日,肚子早已饿极,见黄蓉低头沉吟,问道:“你在想寻食的法门,是不是?”黄蓉点了点头。洪七公道:“你扶我到海滩上去晒晒太阳。”黄蓉千伶百俐,立时顿悟,拍手笑道:“好啊,咱们捉鱼吃。”当下让洪七公伏在的她的肩上,慢慢走到海边。
这日天气晴朗,海面有如一块极大极大的缎子,在清风下微微颤动,阳光在身上照著,洪七公精神为之一爽。欧阳公子站在远处一块岩边,看到两人出来,忙又逃远十余丈,见他们不追,这才站定,目不转瞬的望著两人,洪七公和黄蓉心中都暗自发愁:“这贼子十分乖巧,时刻一欠,必致被他瞧出跛绽。”
但这时也顾不得许多,洪七公倚在一块岩石上坐下,黄蓉折了一根树枝作为钓杆,剥了一长条树皮当钓丝,囊中钢针有的是,弯了一枚作钩,在海滩边检些小虾小蟹作饵,钓了一个多时辰,钓到三尾斤来重的花鱼。黄蓉用烧叫化鸡之法,煮熟了与师父饱餐了一顿。
休息了一阵,洪七公叫黄蓉把打狗棒法一路路的使将出来,自己斜倚在岩旁指点。这棒法的精微变化,攻合之道,黄蓉又领悟了不少。傍晚时分,黄蓉练得熟了,除去外衣,跃到海中去洗了个澡,在碧波中上下来去,忽发痴想;“唐人小说中说道海底有个龙宫,海龙王的女儿甚是漂亮,靖哥哥可是到了这龙宫去么?”
她不住向下潜水,忽然脚上一痛,急忙缩脚,但人在水中,行动大为迟缓,半只脚已被什么东西挟住。黄蓉自幼在海中嬉戏,知道必是大蚌,也不惊慌,弯腰一摸,却吓了一跳,那蚌竟有小圆桌面大小,当下双手伸入蚌壳,运劲两下一分。那大蚌的力道奇强,这一分竟然奈何它不得,蚌壳一紧,脚上反而更加痛了。黄蓉双手压水,想把那蚌带出海面,再作计较,岂知那蚌重达二三百斤,在海底年深月久,蚌壳已与礁石胶结在一起,那里拖它得动?
黄蓉几下挣扎,脚上愈痛,心中一慌,不禁喝了两口碱水,心想:“我本就不想活了,只是让师父孤零零的在这荒岛之上,受那贼子相欺,纵死也不瞑目。”危急中双手捧起一块大石,往那蚌壳上撞去,但一来蚌壳坚厚,二来在水中使力不出,击了数下,那蚌壳竟然纹丝不动。
那蚌受击,肌带更是收得紧了,黄蓉又吃了一口水,双手一放,抛下大石,左手抓起一把海沙,随手投入蚌壳的缝中。这原是她病急乱投医之策,那知海蚌最怕细沙小石,觉有海沙进来,急忙张开甲壳,要把海沙吐出壳去。黄蓉感到脚上一松。立即伸出,手足齐施,升上海面,深深吸了一口气。
洪七公见她潜水后久不上来,焦急异常,知道必已在海底遇险,要待入海援救,苦在自己步履艰难,只慌得连连搓手,突见黄蓉的头从海面钻起,不由得喜极而呼。
黄蓉向师父挥了挥手,又复潜至海底。这次她有了提防,落足在大蚌旁两尺之处,左右摇晃,震松蚌壳与礁石间的胶结,将巨蚌托了上来。她足下踏水,将巨蚌推到海滩浅水之处。蚌身半出海面,失了浮力,重量大增,黄蓉举之不动,上岸来搬了一块大石,将蚌壳打得稀烂,这才出了一口恶气,只见小腿上被蚌挟起了一条深深血痕,想到适才之险,不觉打了一个寒噤。
这晚上师徒二人就以蚌肉为食,滋味却甚鲜美。
次日清晨,洪七公一觉醒来,只觉身上疼痛大为减轻,微微运几口气,胸腹之间甚感受用,不禁“咦”了一声。黄蓉翻身坐起,问道:“师父,怎地?”洪七公奇道:“睡了一晚,我伤势竟是大有起色。”黄蓉大喜,叫道:“必是那大蚌肉吃了能治伤。”一冲出洞,奔到海滩去割昨日剩下的蚌肉。
惊喜交集之中,却忘了提防欧阳公子,她刚割下两大块蚌肉,忽见一个人影投在地下,正自缓缓行近。黄蓉一弯腰,抓起一把蚌壳碎片向后掷出,双足一登,跃出丈余,站在海边。
欧阳公子冷眼旁观了一日,瞧著洪七公的动静,越来越是起疑,料定他必是受伤极重,行走不得,但要闯进洞去,却也无此胆量,这时见黄蓉独自出洞,真是天赐良机,当下逼上前去。黄蓉一掷蚌壳,欧阳公子斜身避过,笑道:“好妹子,别走,我有话跟你说。”黄蓉道:“人家不理你,偏要来缠著人家,也不怕丑。”说著伸手刮脸羞他。
欧阳公子见她一副女儿情态,毫无惧意,心中爱极,走近两步,笑道:“都是你自己不好,谁教你生得这么俊,引得人家非缠著你不可。”黄蓉笑道:“我说不理你就不理,你赞我讨好我也没用。”欧阳公子又走近一步,笑道:“我不信,偏要试试。”
黄蓉脸一沉,说道:“你再走过来一步,我要叫师父来揍你啦。”欧阳公子笑道:“算了吧,老叫化还能走路?我去背他出来,好不好?”黄蓉暗吃一惊,退了两步。欧阳公子笑道:“你爱跳到海里就跳,我只在岸上等著。瞧你在海里浸得多久呢,还是我在岸上待得久。”
黄蓉叫道:“好,你欺侮我,我永远不跟你好。”转身就跑,只奔出三步,忽然左足在一块石子上一拌,“啊哟”叫了一声,摔倒在地。欧阳公子怕她使奸,除下长衣拿在手中,以挡她突放钢针,然后一步步的走近。
黄蓉叫道:“别过来。”挣扎著站起,只走了半步,又摔倒了下去,这一次摔得极重,上半身倒在海中,似乎晕了过去,半晌不动。欧阳公子心道:“你这小ㄚ头诡计多端,我偏不上你当。”站定了观看动静。过了一盏茶功夫,但见她仍是动也不动,自头至胸,全都浸在水中。欧阳公子耽起心来:“她可真是晕倒了,我再不救,这娇滴滴的美人儿要生生溺死啦。”抢上前去伸手拉她的脚。
这一拉,心中吓了一大跳,只感到她全身僵硬,急忙俯身水面,去抱她起来,刚将她身子抱起,黄蓉双手一拢,搂住他的双腿,喝道:“下去!”欧阳公子站立不稳,被她一拖一摔,两人同时跌在海里。
一到水中,欧阳公子武功再高,却也施展不出,心道:“我虽步步提防,还是著了小ㄚ头的道儿,这番我命休矣!”黄蓉计谋得售,心花怒放,只是把欧阳公子往深水处推去,将他的头掀在水中。欧阳公子但觉碱水从口中骨都骨都的直灌进来,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处,伸手乱拉乱抓,要想拉住黄蓉。但她早已留神,尽在他身周游动,那能被他抓住。
慌乱之中,欧阳公子又吃了几口水,身往下沉,双足踏到了海底。他是武功卓绝之人,数逢大变,临危不乱,只因不识水性,身子飘在水中时一筹莫展,一踏到土地,神智顿清,只感飘飘荡荡的又要浮上去,忙弯腰抓住海底岩石,运起内功,闭住呼吸,睁眼找寻回归岛上的方向,但四周碧绿沉沉,不辨东西南北。他前后左右各走数步,心想往高处走总是不错,于于手中捧了一块大石,遇开大步,往高处走去。海底礁石嶙峋,极是难行,但他仗著轻功深湛,一口气向前直奔。
黄蓉见他沉下之后不再上来,忙潜下察看,见他正在海底行走,不觉一惊,悄悄游到他的身后,饿眉钢刺顺著水势刺了过去。欧阳公子身子一偏,回肘一撞,足下却是不停,全速而行。这时他已感气闷异常,再也支持不住,一放手抛去大石,要浮上水面吸一口气再到海底行走,一探头,只见海岸已近在身旁。
黄蓉知道已奈何他不得,叹了一口长气,重又潜入水中。
欧阳公子大难不死,湿淋淋的爬上岸来,耳晕目眩,伏在沙滩之上,把腹中海水吐了个清光,连酸水也呕了出来,只感全身疲软,恍如生了一场大病,喘息良久,正是怒从心起,恶向胆边生,心一横,说道:“我先杀了老叫化,瞧那小ㄚ头从不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