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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蓉笑道:“我这雕儿负不起两人。你们亲兄弟,求求他不就成啦?”一拍雕颈,转身飞开。裘千里见她要走,恶念顿起,叫道:“好姑娘,你瞧我这玩意儿有趣不?”黄蓉好奇心起,牵雕回头,要瞧瞧他有什么玩意。那知裘千里突然和身向前一扑,飞离山峰,向黄蓉背上抱去。原来他见毒蛇涌至,无穷无尽的钻进洞来,只得出洞呼喝,却被铁掌帮诸人见到。他私入禁地,莫说是帮主兄弟,纵是帮主本人,也决不能再活著走下中指峰去,所以不顾一切的要抢上雕背逃走。
那白雕虽然神骏,究竟负不起两人,黄蓉身子被裘千里一抱住,白雕立时向山峰下深谷堕下去。那雕双翅用力扑打,下堕之势虽然稍缓,可是始终支持不住。裘千里一把抓住黄蓉后心,要将她摔下雕背,但她身子用衣带缚在雕上,急切间摔她不下。黄蓉手足被缚,也是难以回手,眼见二人一雕,都要摔在深谷之中,尸骨无存。那雄雕听见雌雕惊叫,急赶来救,却已不及。铁掌帮诸人站在山腰间看得明白,个个骇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
正危急间,一道红光从山峰背后急转过来,犹如电光一闪,那血鸟已将裘千里双眼啄瞎。那老儿斗然之间双目剧痛,眼前漆黑,伸手去抹拭眼睛,就只这么一松手,身子一连串的筋斗翻将下去,一声惨呼从山谷下传将上来,待众人听到声音时,早已跌得粉身碎骨。白雕背上一轻,纵吭欢唳,振翅直上,与雄雕并肩北去。
郭靖在雕背长声呼叫,召唤小红马在地下跟来。转眼之间,双雕已飞出六七十里。郭靖怕黄蓉伤重难支,喝令双雕下降,看黄蓉时,在雕背上竟已昏迷过去。郭靖忙将缚著的衣带解开,替她推宫过血,好一阵子,方才悠悠醒转。这时乌云满天,把月亮星星遮得透不出半点光来。郭靖双手抱著黄蓉,站在旷野之中,只觉天地茫茫,竟无容身之处,不知如何是好。
呆立半晌,只得信步向前走去,举步踏到的尽是矮树长草,那里有路?每走一步,荆棘都钩到小腿,他也不觉疼痛,走了一阵,四周更是漆黑一团,纵然尽力睁大眼睛,也瞧不见任何物件,当下一步一步走得更慢,只怕一个踏空,跌入山沟陷坑之中。这样苦苦走了二里有余,突然左首现出一颗大星,在天边闪闪发光。他凝神一望,想要辨别方向,却看出原来并非天星,而是一盏灯火。
既有灯火,必有人家。郭靖好不欣喜,加快脚步,笔直向那灯火快步赶去,奔出里许,但见黑森森的四下都是树木,原来那灯火是从树林之中发出。可是一入林中,再也无法直行,林中小路东盘西曲,急走一阵,忽然失了灯火所在,忙跃上树去眺望,却见那灯火已在身后。
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郭靖接连赶了几次,弄得头晕眼花,始终走不近灯火之处,三鸟一马也不知到了那里,他知这是林中道路作怪,欲待从树顶上纵跃过去,黑暗中却又看不明白落足之处,又怕树枝擦损了黄蓉。幸好他生性最沉得住气,连遭挫折,并不沮丧,站著调匀一下呼吸,稍歇片刻,打定主意不找著决不罢休。
黄蓉受伤后身子衰弱,头脑仍极清明,被郭靖抱著东转西弯的闹了一阵子,虽然瞧不见周遭情势,却已摸清林中道路,她闭了眼睛道:“靖哥哥,向右前方斜角走。”郭靖喜道:“蓉儿,你还好么?”黄蓉“嗯”了一声,没力气说话。郭靖依言朝右前方斜行,黄蓉默默数著他的脚步,待到十七步,道:“向左走八步。”郭靖依言而行。黄蓉又道:“再向右斜行十三步。”
一个指点,一个遵循,二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之中曲折前行。刚才郭靖这一阵乱闯,黄蓉已知这树林并非天生,乃是由人工布置而成。黄药师五行奇门之术天下无双,倒有一大半传授给了女儿。这林中道路愈是奇幻,她愈能闭了眼睛说得清清楚楚,若是天然路径,她既从未到过,那么在这昏黑之中,纵是一条最平坦无奇的小径,她也辨认不出了。
这样时而向左,时而转右,有时更倒退斜走数步,似乎越行越是迂曲迢遥,但不到一顿饭时光,那灯火已赫然在眼前出现,郭靖大喜,向前直奔。黄蓉急叫:“别莽撞!”郭靖“啊哟”一声,双足已陷入泥中,直没至膝,仗著武功卓绝,提气向后一跃,硬生生把两只脚拔了出来,一股污泥之味,极是刺鼻,借灯火向前一望,眼前茫茫一团白雾,裹著两间茅屋,那灯火就从茅屋中透射出来。
郭靖高声叫道:“我们是过往客人,生了重病。求主人行个方便,借地方歇歇,讨口汤喝。”过了半晌,屋中寂然无声,郭靖再说了一遍,仍是无人回答。说到第三遍后,方听得茅屋中一个女人声音说道:“你们既能走到此处,必有本事进我屋来。难道还得我出来迎接么?”语声冷淡异常,显见是不喜外人打扰。
若是换作平时,郭靖宁可在林中露宿一宵,也不愿故意去惹人之厌,此时却是救伤要紧,只是眼前一片污泥,不知如何过去,当下低声与黄蓉商量。黄蓉睁眼一看,想了片刻,道:“这屋子是造在一个污泥湖沼之中。你瞧瞧清楚,那两间茅屋是否一方一圆。”郭靖睁大眼睛望了一会,喜道:“是啊,蓉儿你什么都知道。”黄蓉道:“你走到圆屋后边,对著灯火直行三步,斜行五步,再直行三步。如此直斜交差,不可弄错。”郭靖依言而行,落脚之处果然打有一根根的木桩。只是那些木桩虚虚晃晃或歪或斜,若非郭靖轻功了得,只走得数步早已摔入泥沼之中。
他凝神提气,直三斜四的走去,走到一百一十九步,已绕到了方屋之前。那屋却无门户。黄蓉低声道:“从此处跳进去,在左首落脚。”郭靖背著黄蓉,一跃而入,依言落在左首,心中微微一惊,暗道:“一切都在蓉儿料算之中。”原来墙里是个院子,那院子分为两半,左一半是实土,右一半却是个水塘。
郭靖跨过院子,走向内堂,堂前是个月洞,仍无门扉。黄蓉悄声道:“进去吧,里面没古怪啦。”郭靖点点头,朗声道:“过往客人冒昧进谒,请主人大度包容。”说毕走进堂去。只见当前一张长桌,上面放著七盏油灯,排成天罡北斗之形。地下蹲著一个头发花白的女子,身披麻衫,凝目望著地下一根根的无数竹片,正自用心思索,虽听见郭靖说话,却不抬头。
郭靖将黄蓉放在一张椅上,灯光下见她脸色憔悴,全无血色,心中甚是怜惜,欲待开口讨碗汤水,但见那老妇全神贯注,却怕打断她的思路。黄蓉坐了片刻,精神稍复,一看地下那些竹片都是长约四寸,阔约二分,知是计数用的算子。再看那些算子排成商、实、法、借算四行,一数算子数目,知她正在计算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的平方根,这时“商”位上已计算到二百三十,但见那老妇搬弄算子,算那第三位数字。黄蓉脱口道:“五!二百三十五!”
那老妇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精光闪闪,向黄蓉怒目而视,随即又低头搬弄算子。这一抬头,郭黄二人见她容色清丽,不过三十六七岁,想是思虑过度,是以鬓边早见华发。那女子搬弄了一会,果然算出是“五”,不禁大惊,抬头又向黄蓉望了一眼,见她是个妙龄少女,心想这必是她凑巧猜中,不足为奇,顺手将“二百三十五”五字记在纸上,又计下一道算题。
这次是求三千四百零一万二千二百二十四的立方根,她刚将算子排为商,实,方法,廉法,隅,下法六行,算到一个“二”,黄蓉轻轻道:“二百二十四。”那女子“哼”了一声,那里肯信?,布算良久,约一盏茶时分,方始算出,果真是二百二十四。
那女子伸腰站起,但见她额头满布皱纹,面颊却如凝脂,一张脸以眼为界,上半老,下半少,却似相差了二十多岁年纪。她双目直瞪黄蓉,忽然向内室一指道:“跟我来。”拿起一盏油灯,走了进去。郭靖扶了黄蓉跟著过去,向内一望,只见那内室墙壁围成圆形,地下满铺细沙,沙上画了许多横直符号和圆圈,又写著许多“太”“天元”,“地元”,“人元”,“物元”等字。郭靖看得不知所云,生怕落足踏坏了沙上符字,站在门口,不敢入内。
黄蓉自幼受父亲教导,精通历数之术,一见地下符字,知道尽是些术数中的难题,那是算经中的“天元之术”,只要一明其法,也无甚难处(按:即今日代数中多元多次方程式,我国古代算经中早记其法,天、地、人、物四字即西方代数中X、Y、Z、W四未知数)。黄蓉从腰中抽出竹棒,倚在郭靖身上,随想随在沙上书写,片刻之间,将那女子苦思数月不得其解的七八道难题尽数解开。
那女子至此惊讶异常,呆了半晌,忽问:“你是人吗?”黄蓉微微一笑,道:“天元四元之术,何足道哉?算经中共有十九元,‘人’之上有仙,明、霄、汉、垒、层、高、上、天、‘人’之下有地、下、低、减、落、逝、泉、暗、鬼。算到十九元,方才有点不易罢啦!”那女子沮丧失色,身子摇了几摇,突然一交坐在细沙之中,双手捧头,苦苦思索,过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来,脸有喜色,道:“你的算法自然精我百倍,可是我问你:将从一至九这九个数字排成三列,不论纵横斜角,每三字相加都是十五,如何排法?”
黄蓉心想:“我爹爹经营桃花岛,五行生克之变,何等精奥。这九宫之法是桃花岛阵图的根基,岂有不知之理?”当下低声诵道:“九宫之义,法以灵龟,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边说边画在沙上画了一个九宫之图。
那女子色如死灰,叹道:“只道这是我独创的秘法,原来早有歌诀传世。”黄蓉笑道:“不但九宫,即然四四图、五五图,以至百子图,亦不足为奇。就说四四图吧,以十六子依次作四行排列,先以外四角对换,一换十六,四换十三,后以内四角对换,六换十一,七换十。这样横直上下斜角相加,皆是三十四。”那女子依法而画,果然丝毫不错。
黄蓉又道:“那九宫每宫又可化为一个八卦,八九七十二数,以从一至七十二之数,环绕九宫成圈,每圈八字,交界之处又有四圈,一共一十三圈,每圈数字相加,均为二百九十二,这洛书之图变化神妙如此,谅你也不知晓。”举手之间,又将七十二数的九宫八卦阵在沙上排了出来。那女子瞧得目瞪口呆,颤巍巍的站起身来,问道:“姑娘是谁?”不等黄蓉回答,忽地捧住心口,脸上现出剧痛之色,急从怀中小瓶内取出一颗绿色丸药,吞入腹中,过了半晌,脸色方见缓和,叹道:“罢啦,罢啦!”眼中流下两道泪水。
郭靖与黄蓉面面相觑,只觉此人举动怪异之极。那女子正待说话,突然远处传来阵阵呐喊之声,正是铁掌帮追兵到了。那女子道:“是朋友,还是仇家?”郭靖道:“是追赶我们的仇家。”那女子道:“铁掌帮?”郭靖道:“是。”那女子侧耳听了一会道:“裘帮主亲自领人追赶,你们究竟是何等样人?”问到这句时,声音极是严厉。
郭靖踏上一步,拦在黄蓉身前,朗声道:“咱俩是九指神丐洪帮主的弟子。我师妹为铁掌帮裘千仞所伤,避难来此,前辈若是与铁掌帮有甚瓜葛,不肯收留,我们就此告辞。”说著一揖到地,转身扶起黄蓉。
那女子淡淡一笑,道:“年纪轻轻,偏生这么倔强。你挨得,你师妹挨不得了。知道么?我道是谁,原来是洪七公的徒弟,怪不得有这等本事。”她倾听铁掌帮的喊声,忽远忽近,时高时低,叹道:“他们找不到路,走不进来,尽管放心。就算来到这里,你们是我客人,神……神……瑛姑岂能容人上门相欺?”原来她本来叫做“神算子”瑛姑,但想到黄蓉的算法精已百倍,只说了个“神”字就不说了。
郭靖作揖相谢。瑛姑解开黄蓉肩头衣服,看了她的伤势,皱眉不语,从怀中小瓶内又取出一颗绿色丸药,化在水里给黄蓉服食。黄蓉接过药碗,心想不知此人是友是敌,如何能服她之药?瑛姑见她迟疑,冷笑道:“你受了裘千仞铁掌之伤,还想好得了么?我就算有害你之心,也不必多此一举。这药是止你疼痛的,不服也就算了。”说著夹手将药碗抢过,泼在地下。
郭靖见她对黄蓉如此无礼,不禁大怒,说道:“我师妹身受重伤,你怎能如此气她?蓉儿,咱们走。”瑛姑冷笑道:“我瑛姑这两间小小茅屋,岂能容你两个小辈说进就进,说出就出?”手中持著两根竹算筹,拦在门口。郭靖心想道:“说不得,只好硬闯。”叫道:“前辈恕我无礼了。”身形一沉,举臂划个圆圈,一招“亢龙有悔”,当门直冲出去。这是他得心应手的厉害招术,只怕瑛姑抵挡不住,劲道仅用了一半,惟有夺路之心,并无伤人之意。
眼见掌风袭到瑛姑身前,郭靖要瞧她如何出手,而定续发掌力或立即回收,那知她身子微侧,左手前臂斜推轻送,竟将郭靖的掌力化在一旁。郭靖料想不到她身手如此高强,被她这一带,竟然立足不住,向前抢了一步,瑛姑也不料郭靖掌力这等沉猛,足下在沙上滑了一滑,随即稳住。两人这一交手,心中均各暗暗称异。瑛姑喝道:“好小子,师父的本领都学全了吧!”语声中将竹筹点了过来,点的是他右臂弯处的“曲泽穴”。
这一招明点穴道,暗藏杀手,郭靖那敢怠慢,立即回臂反击,将那降龙十八掌一掌一招的吏将出来,数招一过,立时体会出瑛姑的武功纯是阴柔一路。她无一招是明攻直击,却是每一招都含有阴毒后著,郭靖好几次都险险著了她的道儿,若非他会得双手分搏之术,危急中能分手相救,早已中招受伤。郭靖愈战愈是心惊,掌力愈是沉厚,但瑛姑的武功另成一家,一拳一脚,打出时都似柔弱无力,但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直教人防不胜防。
再拆数招,郭靖被逼得倒退两步,忽地想起洪七公当日教他抵御黄蓉“落英掌”的法门:不论对方招术如何千变万化,尽可置之不理,只要以降龙十八掌硬攻,那就有胜无败。他本来心想此间显非吉地,这女子也非善良之辈,但与她无冤无仇,但求冲出门去,既不愿与她多所纠缠,更不欲伤她性命,是以掌力之中留了三分,岂知道女子功夫极是了得,稍一疏忽,还得丧在她的手下,当下吸一口气,两肘往上微抬,右拳左掌,直击横推,一快一慢的打了出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第十六掌“双龙抢珠”,乃洪七公当日在宝应刘氏宗祠中所传,一招之中刚柔相济,正反相成,实是妙用无穷。
瑛姑低呼一声;“咦!”急忙闪避,但她躲去了郭靖右拳直击,却让不开他左掌横推,这一掌正好按中她的右肩,郭靖掌到劲发,眼见要将她推得撞向墙上,这草屋的土墙那里经受起这股大力,势不是墙破屋倒,就是她身子穿墙而出,但说也奇怪,手掌刚与她肩头微微一触,只觉那肩上却似涂了一层厚厚的油脂,滑溜异常,连掌带劲,都滑到了一边。只是她身子也是一震,手中两根竹筹撒在地下。
郭靖吃了一惊,急忙收势,但瑛姑身手何等快捷,早已借势欺入,双手五指成锥,分戳郭靖胸口“神封”、“玉书”两穴。郭靖封让不及,身子微侧,这一侧似是闪避来招,其实中间暗藏杀著。瑛姑只觉一股劲力从他右手上臂发出,撞向自己上臂,知道双臂一交,敌在主位,已处奴势,自己胳臂非断不可,当下仍以刚才用过的“泥鳅功”将郭靖的手臂滑了开去。
这几下招招神妙莫测,每一路都大出于对方意料之外,两人心惊胆寒,不约而同的跃开数步,各自守住门户。郭靖心想:“这女子的武功好不怪异!她身上不受掌力,那我岂不是只有挨打的份儿?”瑛姑心中讶异更甚:“这少年小小年纪,怎能练到如此功夫?”随即想起:“我在此隐居十余年,勤修苦练,无意中悟得上乘武功的妙谛,自以为将可无敌于天下,不久就要出林报仇救人,岂知算数固然不如那女郎远甚,连武功也未必能胜过这样一个乳臭少年,那我十余载的苦熬,岂非付于流水?复仇救人,再也休提?”想到此处,眼红鼻酸,不自禁的又要流下泪来。
郭靖心地仁厚,只道自己掌力已将她打痛,忙道:“晚辈无礼得罪,实非有心,请前辈恕罪,放咱们走吧。”瑛姑见他一面说,一面不住瞧著黄蓉,关切之情,见于颜色,想起自己一生不幸,爱侣远隔,至今日团聚之念更绝,不自禁的起了妒恨之心,冷冷的道:“这女孩子中了裘千仞五毒神掌,脸上已现黑气,最多只能再活三日,你还苦苦护著她干么?”郭靖大惊,细看黄蓉脸色,果然眉间隐隐现出一层淡墨般的黑晕。
郭靖胸口一凉,随即感到一股热血涌上,抢上去扶著黄蓉上身,颤声道:“蓉儿,你觉得怎样?”黄蓉胸腹有如火焚,四肢却是冰凉,知道那女子所说的话不假,叹了口气道:“靖哥哥,这三天之中,你不要离开我一步,成么?”郭靖道:“我……我半步也不离开你。”
瑛姑冷笑道:“就算半步不离开,也只厮守得三十六个时辰。”郭靖抬头望她,眼中充满泪水,一脸哀恳之色,似在求她别再说刻薄言语,刺伤黄蓉之心。
瑛姑自伤薄命,十余年来性子变为极为乖戾,对这对爱侣横遭惨变,竟大感幸灾乐祸,正想再说几句厉害言语来讥刺两人,见到郭靖呆呆发呆的神气,脑海中忽如电光一闪,想到一事:“啊,啊,老天送这两人到此,却原来是叫我报仇雪恨,得偿心愿。”抬起了头,喃喃自语:“天啊,天啊!”
只听得林外呼叫之声,又渐渐响起,看来铁掌帮四下找寻之后,料到靖蓉二人必在林中,只是无法觅路进入,过了半晌,林外远远送来了裘千仞的声音,叫道:“神算子瑛姑哪,裘铁掌求见。”他这两句话逆风而呼,但竟然也传了过来,足见内功深湛。
瑛姑走到窗口,气聚丹田,长叫道:“我素来不见外人,到我黑沼来的有死无生,你不知道么?”只听裘千仞叫道:“有一男一女走进你黑沼来啦,请你交给我吧。”瑛姑叫道:“谁走得进我的黑沼?三更半夜的,别再啰唆扰人清梦。”裘千仞叫道:“好吧,您别见怪吧!”语意之中,似乎对瑛姑不敢轻易得罪。只听铁掌帮徒的呼叫之声,渐渐远去。
瑛姑转过身来,对郭靖道:“你想不想救你师妹?”郭靖一呆,猛地双膝点地,叫道:“老前辈若肯赐救……”瑛姑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道:“老前辈!我老了么?”郭靖忙道:“不,不,也不算很老。”瑛姑双目缓缓从郭靖脸上移开,望向窗外,自言自语的道:“不算很老,嗯,那毕竟是老了!”
郭靖又喜又急,听她语气之中,似乎黄蓉有救,可是自己一句话又得罪了她,不知她还肯不肯施救,欲待辩解,却又不知说什么话好。瑛姑回过头来,见她满头大汗,狼狈之极,心中一酸:“我那人对我只要有这傻小子十分之一的情意,唉,我这生也不算白白虚度了。”轻轻吟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郭靖听她念了这首短词,心中一凛,暗道:“这词好熟,我曾听见过。”可是曾听何人念过,一时却想不起来,似乎不是二师父朱聪,也不是黄蓉,于是低声问道:“蓉儿,她念的词是谁作的,说些什么?”黄蓉摇头道:“我是第一次听到,不知道是谁作的。嗯,可怜未老头先白,真是好词!”
有宋一代,词学极盛,文人学士固然人人会填词谱歌,就是普通百姓,也都会唱得几首,哼得几句,有谁作得一首好词来,不多时全国皆闻。像柳永所作之词,竟称天下凡有井水之处,都有流传。郭靖心想:“蓉儿家学渊源,凡是出名的诗词,决无不知之理。那么是谁吟过这词呢?当然不会是她,不会是她爹爹,也不会是归云庄的陆庄主。然而我确实听见过的。”
瑛姑此时也在回忆往事,脸上一阵喜一阵悲,顷刻之间,心中经历了数十年的恩恩怨怨,猛然抬起头来,道:“你师妹被裘铁掌击中,不知什么东西从中挡了一挡,总算没有当时毙命,但无论如何,挨不过三天……嗯,她的伤天下只有一人救得!”郭靖怔怔的听著,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心中怦的一跳,真是喜从天降,在地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叫道:“请老……不,不,请你施救,感恩不尽。”
瑛姑冷冷的道:“哼!我那里有救人的本事?倘若我有此神通,怎么还会在这阴湿寒苦之地受罪?”郭靖不敢接口,过了一会,瑛姑才道:“也算你们造化不浅,遇上我知道此人的所在,又幸好此去路程非遥,三天之内可至。只是那人肯不肯救,却是难说。”郭靖喜道:“我苦苦求他决不至见危不救。”瑛姑道:“什么见危不救?见死不救,也是人情之常。你给他什么好处了?他为什么要救你?”语意之中,实是含著极大怨愤。
郭靖不敢接口,也不敢起来,只见她走到外面方室,伏在案头,提笔书写什么,写了好一阵,将那张纸用一块布包好,再取出针线,在布包折缝之处密密缝住,这样连缝了三个布囊,才回到圆室,说道:“出林之后,避过铁掌帮的追兵,直向东北到了桃源县内,开拆这白色布囊,下一步该当如何,里面写得明白。时地未至,千万不可先拆。”郭靖大喜,连声答应,伸手欲接布囊。
瑛姑缩手道:“慢著!若是那人不肯相救,那也算了。倘若救活她的性命,我却有一件事相求。”郭靖道:“活命之恩,自当有报,请前辈吩咐便了。”瑛姑冷冷的道:“假若你师妹不死,她须在一月之内,重回此处,和我相聚一年。”郭靖奇道:“那干什么啊?”瑛姑厉声道:“干什么跟你有何相干?我只问她肯也不肯?”黄蓉接口道:“你要我授你奇门术数。这有何难?我答允便是。”
瑛姑向郭靖白了一眼道:“枉为男子汉,还不及你师妹十分中一分聪明。”当下将三个布囊递给了他。郭靖接在手中,见一个白色,另两个一红一黄,当即稳稳放在怀中,重行叩谢。瑛姑一闪身,不受他的大礼,说道:“你不必谢我,我也不受你的谢。你们与我无亲无故,我干么要救她?就算沾亲有故,也犯不著费这么大的神呢!咱们话说在先,我救她性命是为了我自己。哼,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番话在郭靖听来,极不入耳,但他素来拙于言辞,不善与人辩驳,此时为了黄蓉,更加不敢多说,只是恭恭敬敬的听著。瑛姑白眼一翻,道:“你们累了一夜,也必饿了,且吃些粥吧。”
当下黄蓉躺在榻上,半醒半睡的养神,郭靖守在旁边,心中思潮起伏。过不多时,瑛姑用木盘托出两大碗热腾腾的香梗米粥来,还有一大碗山鸡片、一碟腊鱼,郭靖肚子早就饿了,先前挂念著黄蓉伤势,并未觉得,此时略为宽怀,见到鸡鱼白粥,先吞了一口唾涎,轻轻拍拍黄蓉的手背,道:“蓉儿,起来吃粥。”
黄蓉眼睁一线,微微摇头道:“我胸口疼痛得紧,不要吃。”瑛姑冷笑道:“有药给你止痛,却又疑神疑鬼。”黄蓉不去理她,只道:“靖哥哥,你拿一粒九花玉露丸给我服。”那些丸药是陆乘风当日在归云庄上所赠,黄蓉一直放在怀内,洪七公与郭靖被欧阳锋所伤后,都曾服过几颗,虽无疗伤起死之功,却有止疼宁神之效。郭靖应了,解开她的衣囊,取了一粒出来。
当黄蓉提到“九花玉露丸”之时,瑛姑突然身子微微一震,后来见到那朱红色的药丸,厉声道:“这是九花玉露丸么?给我瞧瞧!”郭靖听她语气甚是怪异,不禁抬头望了她一眼,却见她眼中微露凶光,心中更奇,当下将一囊药丸尽数递给了她。瑛姑接了过来,但觉芳香扑鼻,闻到气息已是遍体清凉,双目凝视郭靖道:“这是桃花岛的丹药啊,你们从何处得来?快说,快说!”说到后来,声音已极是惨厉。
黄蓉心中一动:“这女子研习奇门五行,难道与桃花岛那一个弟子有什么干系?”只听郭靖道:“她就是桃花岛主的女儿。”瑛姑一跃而起,喝道:“黄老邪的女儿?”双眼闪闪生光,两臂一伸一缩,作势就要扑上。黄蓉道:“靖哥哥,将那三只布囊还她!她既是我爹爹仇人,咱们也不用领她的情。”郭靖将布囊取了出来,却迟迟疑疑的不肯递过去。黄蓉道:“靖哥哥,放下!也未必当真就死。死又怎样?”郭靖从来不违黄蓉之意,只得将布囊放在桌上。
却见瑛姑望著窗外,又喃喃的叫道:“天啊,天啊!”突然走到隔室之中,背转身子,不知做些什么。黄蓉道:“咱们走吧,我见了这女子厌烦得紧。”郭靖未答,瑛姑已走了回来,说道:“我研习术数,为的是要进入桃花岛。黄老邪的女儿已然如此,我再研习一百年也是无用。命该如此,夫复何言?你们走吧,把布囊拿去。”说著将一袋九花玉露丸和三只布囊都塞在郭靖手中,对黄蓉道:“这九花玉露丸对你伤势有害无益,不可再服。伤愈之后,一年之约不要忘记。你爹爹毁了我的一生,这里的饮食宁可喂狗,也不给你们吃。”说著将白粥鸡鱼,都从窗口泼了出去。
黄蓉气极,正欲反唇相稽,一转念,扶著郭靖站起身来,用竹杖在地下细沙上写了三道算题:第一道是包括日、月、水、火、木、金、土、罗喉、计都的“七曜九执天竺笔算”;第二道是“立方招兵支银给米题”(按即西洋数学中的级数论);第三道是一道“鬼谷算题”:“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按:这属于高等数学中的数论,我国宋代学者对这类题目已研究得颇为深刻。)写下三道题目,扶著郭靖手臂,缓缓走了出去。郭靖步出大门,一回头,只见瑛姑手执算筹,凝目望地,呆呆出神。
两人走入林中,郭靖将黄蓉背起,仍由她指点路径,一步步的向外走去。郭靖只怕数错脚步,不敢说话,直到出林,才问:“蓉儿,你在沙上画了些什么?”黄蓉笑道:“我出三道题目给她。哼,半年之内,她必计算不出,教她花白头发全变白了。谁教她这等无礼?”郭靖道:“她跟你爹爹结下了什么仇啊。”黄蓉道:“我没听爹爹说过。”过了半晌,道:“她年轻时候,必是个美人儿,靖哥哥你说是么?”她心里隐隐猜疑:“莫非爹爹昔日与她有甚么情爱纠缠之事?”只是并无佐证,口中也就不说。郭靖道:“管她美不美呢。她想著你的题目,就算忽然反悔,也不会再追出来把布囊要回去啦。”黄蓉道:“不知布囊中写些什么,只怕她未必安著好心,咱们拆开来瞧瞧。”郭靖忙道:“不,不!依著她的话,到了桃源再拆。”黄蓉甚是好奇,忍不住的要先看,但郭靖坚持不允,只得罢了。
闹了一夜,天已大明,郭靖跃上树顶四下一望,不见铁掌帮徒众的踪迹,先放了一大半心,数声呼啸,先将小红马与血鸟招来,不久双雕也连翩而至。两人甫上马背,忽听林边喊声大振,数十名帮众蜂涌赶来。原来他们在树林四周守了半夜,听到郭靖呼啸,急忙追至。郭靖大声的说:“好啊,失陪了!”腿上微一用劲,小红马犹如腾空而起,但觉耳旁风生,片刻时分已将帮众抛得无影无踪。
那小红马说快真快,到次日午间已奔出数百里之遥,两人在路旁一家小饭铺中打尖,黄蓉伤势渐重,只能喝半碗米汤。郭靖一问,知道当地已属桃源县管辖,忙取出那白布小囊,拉断缝线,原来里面是一张地图,图旁注著两行字道:“依图中所示路径而行,路尽处系一大瀑布。旁有茅舍。到达时拆红色布囊。”
郭靖更不耽搁,上马而行,奔出七八十里,道路愈来愈窄,再行八九里,道路两旁山峰壁立,中间留出一条羊肠小径,仅容一人勉强过去,小红马却已前行不得。郭靖只得负起黄蓉,留红马在山边啃食野草,迈开大步迳行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