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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冠英抢步走到榻前,问道:“爹,您没事吧?”陆庄主一笑道:“这厮好拳脚。”
两个头领拿了绳索,将完颜康手足缚住。张寨主道:“在那兵马指挥使段大人的行囊中,搜出了几副精钢的脚镣手铐,正好用来铐这小子,瞧他还挣不挣得断。”众人连声叫好,有人飞步去取了来,将完颜康手脚都上了双重钢铐。陆庄主笑道:“他们置备了用来欺压百姓,现在正好叫自己尝尝滋味。朱熹朱夫子言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是一点儿也不错的。”
完颜康额上黄豆大的汗珠不住冒出来,但强行忍住,并不呻吟一下。陆庄主道:“拉他过来。”两名头领执住完颜康的手臂,将他拉到榻前,陆庄主伸手在他尾脊骨与左胸穴道各点了一点。完颜康身上疼痛渐止,心里又是愤怒,又是惊奇:“此人出手和师父很像,难道他们有什么渊源?”还未开言,陆冠英已命人将他押下监禁,众寨主都退了出去。
黄蓉与郭靖缓缓转过身来,陆庄主笑道:“与孩子们好勇斗狠,倒教两位笑话了。”黄蓉见他刚才的掌法与点穴功夫全是自己所学的一路,不禁疑心更盛,但脸上不动声色,笑问:“那是什么人?他是不是偷了宝庄的东西,累得庄主生气?”陆庄主呵呵大笑,道:“不错,他们确是抢了咱们大伙儿不少财物。来来来,咱们再看书画,别让这小厮扫了清兴。”陆冠英退出书房,三人又再观画。郭靖全然不懂,陆庄主与黄蓉一幅幅的向他解释,画中山水怎样,人物怎样,翎毛与草虫又是怎样。等看到书法,郭靖兴致突然大振,觉得书法中的银钩铁划,笔锋劲力,有些地方竟然和剑法暗合,不过他与黄蓉并未显露会武,所以心中虽然想到,却也不便谈论。
中饭过后,陆庄主命两名庄丁陪同他们去游览张公、善卷二洞,那是天下胜景,洞中奇幻莫名,两人游到天色全黑,这才尽兴而返。晚上临睡时,郭靖道:“蓉儿,怎么办?救不救他?”黄蓉道:“咱们在这儿且再住几天,我还摸不准陆庄主的底子。”郭靖道:“他的武功与你门户很近啊。”黄蓉沉吟道:“奇就奇在这里,莫非他识得梅超风?”两人猜测不透,只怕隔墙有耳,不敢多谈,当即熄灯而睡。
睡到中夜,只听得瓦面上轻轻一响,接著地上擦的一声,两人都是和衣而卧,睡得又极为警醒,一听见异声,立即同时从床上跃起,推窗一望,果见一个黑影躲在一丛玫瑰之后。那人四下一望,向东走去,瞧他全神提防的模样,似是闯进庄来的外人。黄蓉本来只道归云庄只是太湖群雄的总舵,但一见陆庄主出手,心知其中必然另有隐秘,决意要探个水落石出,当下一拉郭靖的手,翻出窗子,悄悄跟在那人身后。
只跟得几步,星光下已看清那黑影是个女子,而且武功并非极高,黄蓉大了胆子,慢慢走近那女子脸孔微一侧,原来却是穆念慈。黄蓉心中暗笑:好啊,你来救意中人啦。倒要瞧瞧你用什么手段。只见穆念慈在园中东转西走,不多时已迷失了方向。
黄蓉对庄中布置了若指掌,知道依这庄园的方位建置,关人的所在必在西南角上,不是“明夷”就是“旡妄”,这是易经中八卦方位之学,她父亲黄药师精研其理,闲时常与她口讲指授的。这庄园构筑虽奇,其实尚未得易理精要,明眼人一看便知,那里及得上桃花岛中一阳复始、乾坤倒置的奥妙。黄蓉心想:“照你这样走去,一百年也找不到他。”当下俯身在地下抓了一把散泥,见穆念慈正走到歧路,踌躇不决,拈起一粒泥块,向左边路上一掷,低沉了声音道:“向这边走。”身子一闪,躲在旁边花丛之中。
穆念慈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不见人影。她又惊又疑,提剑在手,纵身过来。黄蓉与郭靖的轻身功夫高她甚远,早已躲起,那能让她找到?穆念慈正感彷徨,心想:“这人不知存的是好心坏心,反正我找不到路,姑且照他的指点试试。”当下依著向左走去,每到一次歧路,总有小粒泥块掷明方向,曲曲折折的走了好一阵子,忽听得嗤的一声一粒泥块远远飞去,撞在一间小屋的窗上,眼前一花,两个黑影从身边闪过,倏忽不见去向。
穆念慈心念一动,奔向那间小屋,只见屋前两名大汉倒在地下,眼睁睁的望著她,手中各执兵刃,却就是动弹不得,显是已被人点中了穴道。穆念慈心知暗中有高人相助,轻轻推门进去,侧耳静听,室中果有呼吸之声。她低声叫道:“康哥,是你么?”完颜康早已在看守人跌倒时惊醒,一听是穆念慈的声音,又惊又喜,忙道:“是我。”
穆念慈大喜,黑暗中辨声走近,说道:“不知有那位前辈高人在暗中相助,咱们走吧。”完颜康道:“你可带有宝刀宝剑么?”穆念慈道:“怎么?”完颜康轻轻一动,手镣脚铐上发出了一些金铁碰撞之声。穆念慈上去一摸,心中大悔,恨恨的道:“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我不该给了黄家妹子。”黄蓉与郭靖躲在屋外窃听两人说话,她心中暗笑:“等你著急一会,我再把匕首给你。”
穆念慈十分焦急,道:“我去盗铁铐的钥匙。”完颜康道:“妹子,你别去,庄内敌人厉害,你去犯险必然失手,无济于事。”穆念慈道:“那么我背你出去。”完颜康道:“他们用铁炼将我锁在柱上,背不走的。”穆念慈急得流下泪来,呜咽道:“那怎么办?”完颜康笑道:“你亲亲我吧。”穆念慈跺脚道:“人家急得要命,你还闹著玩。”
完颜康悄声笑道:“谁闹著玩了?这是正经大事啊。”穆念慈并不理他,苦思救他之计。完颜康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穆念慈道:“我一路跟著你啊。”完颜康很是感动,道:“妹子,你靠在我身上,我跟你说。”穆念慈坐在地下的席上,偎倚在他怀中。完颜康道:“我是大金国钦使,谅他们不敢随便伤我。只是我被羁留在这里,却要误了父王嘱咐的军国大事,这便如何是好?妹子,你替我做一件事。”穆念慈道:“什么?”完颜康道:“你把我项颈里那颗金印解下来。”
穆念慈伸手到他颈中,摸著了印,将系印的丝带解开。完颜康道:“这是钦使之印,你拿了赶快到临安府去,求见宋朝的史弥远史丞相。”穆念慈微微一惊,道:“我一个普通女子,史丞相怎肯见我?”完颜康笑道:“他见了这金印,迎接你都还来不及呢。你对他说,我被太湖盗贼劫在这里,不能亲去见他,要他记住一件事:如有蒙古使者到临安来,决不能见,拿住了立即斩首。”穆念慈道:“那为什么?”完颜康道:“这些军国大事,说了你也不懂。你把我这句话去对丞相说了,那就是替我办了一件大事。要是蒙古的使者先到了临安,和宋朝君臣一见面,那可对咱们大金国大大不利。”
穆念慈愠道:“什么咱们大金国?我可是好好的大宋百姓。你不说清楚,我不能给你办这件事。”完颜康微笑道:“难道你将来不是大金国的王妃?”穆念慈霍地站起,说道:“我义父是你亲生爹爹,你是好好的汉人。难道你是真心的要做王爷?我只道,只道你……”完颜康道:“怎样?”穆念慈道:“我一直当你是个智勇双全的好男儿,当你假意在金国做小王爷,俟个良机,要给大宋出一口气。你,你真的竟然会认贼作父么?”完颜康听她语气大变,喉头哽住,显是又气又急,当下默然不语。穆念慈又道:“大宋的锦绣江山给胡虏占了一大半去,咱们汉人给金人掳掠残杀,欺压拷打,难道你一点也不在意么?你…你…”她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把金印往地下一掷,掩面就走。
完颜康颤声叫道:“妹子,我错啦,你回来。”穆念慈停步,回过头道:“怎样?”完颜康道:“等我脱难之后,我不再做什么劳什子的钦使,也不回到金国去啦。我跟你隐居归农,总好过成日心中难受。”穆念慈叹了一口气,呆呆不语。
原来她自与完颜康比武之后,一往情深,竟将他当作是天下最了不起的大英雄大豪杰。完颜康不肯认父,她只道他另有深意;他出任金国钦使,她又代他著想,认定他要身居有为之地,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替大宋扬眉吐气。岂知这一切全是女儿家的痴情呆想,这人那里是甚么英雄豪杰,直是个贪图富贵的无耻之徒。
穆念慈想到伤心之处,只感万念俱灰。完颜康低声道:“妹子,怎么了?”穆念慈不答。完颜康道:“我妈说你义父是我的亲生父亲。我还没能问个清楚,他们两人就双双去世,我一直心头胡涂。”穆念慈稍稍回心,暗想:“要是他真的还未明白自己的身世,那也不能太怪他。”当下说道:“拿你金印去见史丞相之事,再也休提。我去找黄家妹子,取了匕首来救你。”
黄蓉本拟将七首还她,但适才在窗外听了完颜康一番话,气他为金国谋干军国大事,心道:“我爹爹最恨金人,让他在这里关几天再说。”
完颜康却问:“这庄里的道路极为古怪,你怎么认得出?”穆念慈道:“有一位高人在暗中给我指点,却不知是谁。他始终不肯露面。”完颜康沉吟了一下,道:“妹子,下次你再来,只怕被庄中高手发觉。你如真肯救我,你去替我找一个人。”穆念慈愠道:“我可不去找什么死丞相活丞相。”完颜康道:“不是丞相,是找我师父。”穆念慈“啊”了一声。
完颜康道:“你拿我身边这条腰带去,在腰带的金环上用刀尖刻‘完颜康有难,在太湖西畔归云山庄’十三个字,到苏州之北三十里的一座荒山之中,找到有九个死人骷髅,叠在一起,叠成样子是上一中三下五,你把这腰带放在第一个骷髅之下。”穆念慈愈听愈奇,问道:“干什么啊?”完颜康道:“我师父双眼已盲,她摸到金环上刻的字,就会前来救我。你放了腰带之后,不可停留,必须立刻离开。我师父脾气古怪,如发觉骷髅之旁有人,说不定会伤你性命。她神通广大,必能救我脱难,你在苏州玄妙观前等我便了。”穆念慈道:“你得立个誓,决不能再认贼为父,卖国害民。”完颜康怫然不悦,道:“我把事情弄明白之后,自然照我良心行事。你这时逼我立誓,又有什么用?”穆念慈道:“好!我去给你报信。”从他身上解下腰带。
完颜康道:“妹子,你要走了?过来让我亲亲。”穆念慈道:“不!”站起来走向门口。完颜康道:“只怕不等师父来救,他们先将我杀了,那我可永远见不到你啦。”穆念慈心中一软,叹了一口长气,走近身去,偎在他怀中,让他在脸上亲了几下,忽然斩钉截铁的道:“将来要是你不做好人,我就死在你的面前。”完颜康软玉在怀,正想和她温存,万料不到她会在这时候说出这种话来,只呆得一呆,穆念慈已一跃而起,走出门去。
出来时黄蓉如前给她指路,穆念慈奔到围墙之下,轻轻叫道:“前辈既不肯露面,小女子只得望空叩谢大德。”说罢跪在地下,磕了三个头,只听得一声娇笑,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啊哟,这可不敢当。”抬起头来,繁星在天,花影遍地,那里有半个人影。
穆念慈好生奇怪,听声音依稀似是黄蓉,但想她怎会在这庄子之中,又怎识得庄中这些希奇古怪的道路?一面走路,一面思索,始终不得其解,走出离庄十余里,在一颗大树下打个盹儿,等到天明,乘了船过得太湖,来到苏州。
那苏州是东南繁华之地,虽然比不得京城杭州,却也是锦绣盈城,花光满目,要知南宋君臣把东南财赋调集在苏杭二州,供其淫乐,苟安于半壁江山,早忘了北地百姓呻吟于金人铁蹄践踏下之苦。因此上道路间哀鸿遍野,朱门中笙歌沸耳。
穆念慈心中有事,无心赏玩山川形胜,在一家面馆中匆匆吃了些面点,眼见太阳偏西,当即赶向北郊,依著完颜康所说路径去找寻他的师父。愈走道路愈是荒凉,眼见太阳没入山后,远处传来一声怪鸟鸣叫,心中不禁惴惴,她离开大道,向山后墺谷中找寻,直到天将全黑,那里有骷髅的踪影。
她心下琢磨,且看附近有什么人家,权且借宿一宵,明天早晨再找。当下奔上一个山丘,四下一望,见西边山旁有一所屋宇,心中一喜,立即向西奔去。走到临近,却是一座破庙,门楣上一块破匾,写著「药王庙”三字,在门上轻轻一推,那门砰的一声,向后便倒,地下灰土飞扬,原来那庙久无人居。穆念慈走入进殿去,只见佛像东倒西歪,身上满是蛛网尘垢。她按住供桌用力一掀,那桌子尚喜完好,于是找些草来拭抹干净,再将破门竖起,吃了一些干粮,把背上包裹当作枕头,就在供桌上睡倒。心里一静,立时想起完颜康的为人,又是伤心,又是惭愧,不禁流下泪来,但念到他的柔情蜜意,心头又不禁为之一荡,这样胡思乱想,柔肠百转,直到天交二更,方才睡著。
睡到半夜,蒙眬中忽听得庙外有一阵飕飕的异声,既不似狂风扫叶,也不像流水激石,一凛之下,坐起来一听,那声音更加响了。她跃到门口向外一张,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皓月之下,几千几万条青蛇蜿蜒东去,阵阵腥味从门缝之中传了进来。过了良久,青蛇才渐稀少,忽听脚步声响,三个白衣男子手持长杆,押在蛇阵后面。穆念慈缩在门后,不敢再看,只怕被他们发觉,耳听得脚步声过去,再在门缝中张望,此时蛇群过尽,荒郊寂静无声,穆念慈如在梦寐,真难相信适才自己亲眼所见的情景。
她媛缓推开破门,向四下一望,朝著群蛇去路走了几步,见已瞧不到那几个白衣男子的背影,才稍宽心,正待回庙,忽见远处一块岩石之上,月光照射之处,有一堆灰白色的东西,模样甚是诡异。穆念慈走近一看,低低惊呼一声,正是一堆骷髅。她数了一数,上一中三下五,不多不少,恰是九颗白骨骷髅。
她整日就在找寻这九个骷髅,然而深夜之中蓦地见到,形状又如此可怖,却也不禁脸上变色。她慢慢走近,从怀中取出完颜康的腰带,伸右手去拿最上面的那颗骷髅,手臂微微发抖,刚一摸到,自己五个手指恰恰陷入了骷髅顶上五个小孔之中,这一下全然出乎她意料之外,就像骷髅张口咬住了她五指一般,伸手一甩,却将骷髅带了起来。她大叫一声,转身想逃,走了两步,才想到全是自己吓自己,不禁失笑,当下将腰带放在三颗骷髅之上,再将顶端的那颗压在上面,心想:“他的师父真是古怪,却不知模样是怎样可怕?”那日梅超风在赵王府中与众人恶斗之时,穆念慈已随了义父母逃出王府,所以并未见到。
她放好之后,心中默祝:“但愿师父您老人家拿到腰带,立刻去将他救出,命他改归正途。”心中正想到那身上套著铐镣的完颜康时,突觉肩头被人轻轻一拍。穆念慈这一惊非同小可,当下不敢回头,双足一点,已跃过了骷髅堆,双掌护胸,这才转身,那知敌人如影随形,早已跟在她的身后,她刚转身,那人又在她后面肩头轻轻一拍。穆念慈连回五六次转身,始终不见到背后的人影,真不知是人是鬼,是妖是魔。穆念慈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动,颤著声音叫道:“你是谁?”后面那人俯头过来在她头上一嗅,笑道:“好香!”
穆念慈急转身子,只见一人儒生打扮,手挥折扇,神态甚是潇洒,正是在北京逼死她义父义母的凶手之一的欧阳公子。穆念慈又惊又怒,料知不敌,回身就奔出十余步,欧阳公子却已转在她的面前,张开双臂,笑吟吟的等著,她只要再冲几步,正好撞入他的怀里。穆念慈急收脚步,向左狂奔,只逃出数丈,那人又等在前面。她连换了几个方向,始终离不开他的掌握。
欧阳公子见她又惊又怕,芳容失色,心中更是高兴,明知一伸手就可将她拿到,却偏要将她戏弄一番,犹如恶猫捉住老鼠,故意擒之又纵、纵之又擒的以资玩乐一般。穆念慈知道危急,飕地从腰间拔出柳叶刀,刷刷两刀,向他迎头砍去。欧阳公子笑道:“啊哟,不要动粗!”身子一侧,右手将她只臂带在外档,左手倏地穿出,已经搂住她的纤腰。
穆念慈用力一挣,只感手腕上一痛,那刀已被他夺去掷下,自己身子刚刚挣脱,立时又被他双手抱著。这一下就如黄蓉在完颜康的钦使行辕外抱住她一般,双手恰好扣住自己脉门,只感全身酸软,再也动弹不得。欧阳公子笑得甚是轻薄,说道:“你拜为师,我马上放你。”穆念慈被他搂紧不放,他右手又在自己脸蛋上轻轻抚摸,知他必然不怀好意,心中一急,不觉一阵昏迷,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方才悠悠醒转,只感全身酸软,有一个人紧紧搂住自己,迷糊之中,还道又已归于完颜康的怀抱,不自禁的心头一喜,待得睁开眼睛,却见抱著自己的竟是那个欧阳公子。穆念慈又羞又急,一挣想要跃起,身子竟自不能移动,张口想喊,才知嘴巴被他用手帕缚住。只见他盘膝坐在地下,脸上却是一副焦虑紧张的神色,他左右各坐著八名穿白衣的美貌女子,每人手中均执兵器,人人凝视著岩石上那堆白骨骷髅,默不作声。
穆念慈好生奇怪,不知他们在捣什么鬼,回头一望,更是吓得魂飞天外,只见欧阳公子身后几千万条青蛇伏在那里,身子不动,口中舌头却不住摇晃,月光之下,数万分叉的红舌波荡起伏,化成一片舌海,煞是惊人。群蛇之中,站著三名白衣男子,手持长杆指挥,看每人神情,似乎均有所待。穆念慈回过头来,再看那九个骷髅和微微闪光的金环腰带,突然惊悟;“啊,他们是在等他的师父来临。瞧这神情,显然是布好了阵势向他寻仇,要是他师父孤身到此,怎能抵敌?何况这里尚有这许多毒蛇?”
她心下十分焦急,只盼完颜康的师父不来。等了大约半个时辰,月亮渐渐升高,穆念慈见那欧阳公子时时抬头望月,心道:“莫非他师父是要等月至中天,方才出现么?”眼见月亮升过松树梢头,晴空万里,一碧如洗,四野虫声唧唧,偶然远处传来几声枭鸣,再无别种声息。
欧阳公子一望月亮,将穆念慈放在身旁一个女子怀里,取出折扇,拿在右手,眼睛盯住了山边的转角。穆念慈知道他们等候的人就要过来,心情也随之紧张。静寂之中,忽听得远处隐隐传过来一声尖锐惨厉的啸声,瞬时之间,这啸声已到近头,眼前一晃,一个头披长发的女人从山崖间转了出来,她一过山崖,立时放慢了脚步,似乎已经惊觉左近有人。穆念慈只道完颜康的师父是怎样厉害的人物,那知来的却是如此神情怪异的一个女子。
原来梅超风自在赵王府中得到郭靖传了几句修习内功的秘诀之后,潜心研练,只一个月功夫,两腿已能行走如常。她知江南六怪已回江南,决意追去报仇,乘著小王爷出任钦使,当下随伴南下。她每天子夜要修练九阴真经中的秘法,乘船诸多不便,所以自行每晚陆行,约好在苏州会齐,岂知完颜康已落入太湖群雄手中,更不知欧阳公子为了要报复杀姬裂衣之辱,大集群蛇,探到了她夜中必到之地,悄悄的在此等候。
她耳朵灵敏异常,一过山崖,立即听到有数人呼吸之声,立即停步细听,更听出在数人之后,尚有一种极为诡奇的异声。欧阳公子见她惊觉,暗骂;“好厉害的瞎婆!”折扇一挥,身子站起,就要扑上前去。刚是力透足尖,劲道尚未发出,忽见山崖后面又转出一人,欧阳公子立时收势,瞧那人时,见他身材高瘦,穿一件青色直缀,头戴方巾,是个文士模样,面貌却看不清楚。
最奇的是那人走路绝无半点声息,像梅超风那样高的武功,行路尚不免有沙沙微声,而此人毫不著意的缓缓走来,身形飘忽,有如鬼魅,竟似腾云驾雾,足不沾地般无声无息,那人向欧阳公子等横扫了一眼,站在梅超风身后。欧阳公子细看他的脸相,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只见此人容貌怪异之极,除了两颗眼珠微微转动之外,一张脸孔竟似与死人无异,完全木然不动,说他丑怪也并不丑怪,只是冷到了极处,呆到了极处,令人一见之下,不寒而栗。
欧阳公子定了定神,见梅超风一步步的走近,知她出手就凶辣无伦,心想不如先发制人,左手一挥,三名驱蛇的男子吹起哨子,驱赶群蛇涌了出来。那些白衣女子端坐不动,想是身上均携有伏蛇药物,所以群蛇绕过她们身子而行。
梅超风听见群蛇奔腾窜跃之声,知道厉害,一提气,已跃出数丈之外。赶蛇的男子长杆连挥,成千万条青蛇漫山遍野的散了开去,只要被任何一条咬中一口,那就送了性命。穆念慈凝目望去,见梅超风脸现惊惶之色,不禁代她著急,只见她一个转身,抽出烂银似的长鞭,舞了开来,护住全身,只过了一盏茶功夫,后前左右均已被蛇群围住。有几条蛇被哨子声逼得急了,窜攻上去,被她鞭风带到,立时弹了出来。
欧阳公子纵声叫道:“姓梅的妖婆子,我也不要你的性命,你把九阴真经交出来,公子爷就放你走路。”梅超风毫不理会,把银鞭舞得更加急了,月色溶溶之下,闪起千条银光。欧阳公子叫道:“你有能耐就再舞一个时辰,我等到天明,瞧你给是不给?”梅超风暗暗著急,苦思脱身之计,但侧耳听去,四下都是蛇声,她这时已不敢迈步,只怕一动就踏上毒蛇,被它昂头一口,那是空有一身武功,也是无能为力的了。
欧阳公子坐下地来,过了一会,洋洋自得的道:“姓梅的,你这部经本来就是偷来的,二十年来,想来也已琢磨透啦,死抱著这烂本子还有什么用?你借给我瞧瞧,咱们化敌为友,既往不咎,岂不美哉?”梅超风道:“那么你把蛇阵撤开。”欧阳公子笑道:“你先把经本子抛出来。”这九阴真经虽只半部,梅超风却看得比她性命还重,那肯交出,心中打定了主意:“只要我被毒蛇咬中,立时将经撕成碎片。”
穆念慈张口想叫:“快上树,快上树!”苦在嘴巴被手帕缚住,叫喊不出。梅超风眼睛不能视物,不知左近就有几棵极大松树,她又自负武功卓绝,不肯逃走,当下伸手在怀中一掏,叫道:“好,你姑奶奶认栽啦,你来拿吧。”欧阳公子道:“你抛出来。”梅超风叫道:“接著!”手一扬,欧阳公子往后便倒。
穆念慈只听得嗤嗤嗤几声细微的声响,身旁两名白衣女子倒了下去。欧阳公子危急中著地一滚,避开了她的阴毒暗器,听声音又有两名姬人丧生于她的手下,自己仗著武功高强,未遭她的毒手,但也已吓出了一身冷汗,不觉又惊又怒,退后数步,叫道:“好妖婆,我要叫你死不成,活不得。”
梅超风刚才发射三枚“无形钉”,去如电闪,对方竟能避开,一面暗佩他武功了得,一面更是著急。欧阳公子双目盯住她的双手,只要她银鞭劲势稍一松懈,立即驱蛇上前。这时梅超风身旁已有数十条青蛇尸横于地,但蛇群成千成万,那里能够突围?欧阳公子害怕她的银鞭暗器,却也不敢十分逼近。
这样又僵持了一个多时辰,月亮偏西,梅超风心情渐感烦躁,长鞭舞动时已不如先前遒劲。须知她功力虽深,但时间一长,这样耳朵听声,手上舞鞭,究竟也感吃力,当下将鞭圈渐渐缩小,欧阳公子暗喜,挥蛇向前,步步进逼,心中却也怕她拚死不屈,临死时毁去经书,当下全神贯注,要在那紧要关头上前去厮抢。眼见蛇圈越围越紧,梅超风伸手到怀里摸住经文,脸上神色惨变,低低咒骂道:“我大仇未复,想不到今日毕命于此。”
正在这一个不怀求生之想,一个不存宽放之念的时候,突然半空中如凤鸣,如击玉,发了几声,接著悠悠扬扬,飘下一阵柔和之极的洞箫声来。众人战斗方酣,都不觉吃了一惊。欧阳公子招头一望,只见先前那个青衣怪人坐在一株最高的松树之巅,手按玉箫,正在吹奏。
欧阳公子暗暗惊奇,自己目光向来极为锐敏,在这月光如昼之际,他何时爬上树巅,竟是全然没有察觉,又看那松树的顶梢在风中来回晃动,这人坐在上面却是平稳无比,自己虽然从小就在叔父教导之下苦练轻功,但要像他那样端坐在树巅,却自知没有言个能耐,难道世上真有鬼魅不成?
这时箫声连绵不断,欧阳公子心头一荡,脸上不自禁的露出微笑,只感全身热血沸腾,就只想手舞足蹈的乱动一番,方才舒服。他刚伸手踢足,立时惊觉,竭力镇摄心神,只见群蛇争先恐后的涌到那株松树之下,昂起了头,随著箫声摇头晃脑的舞蹈。这时驱蛇的三个男子和欧阳公子的十多名女弟子也都围在松树之下,乱转狂舞,舞到后来,各人自撕衣服,抓搔头脸,脸上呆笑,个个如痴如狂,那里还知疼痛。欧阳公子大惊,知道今晚遇上了强敌,从囊里摸出六枚喂毒银梭,奋起全力,往那人头、胸、腹三路打去。他这暗器向来百不失一,眼见射到那人身边,却被他轻描淡写的用箫尾逐一拨落,他用箫击开暗器时口唇未离箫边,音乐竟未有片刻停滞。只听得萧声滚转,欧阳公子再也忍耐不住,扇子一张,就要翩翩起舞。
总算他功力神湛,心知只要伸手一舞,除非对方停了箫声,否则要舞到至死方休,心头尚有一念清明,硬生生把伸出去挥扇舞蹈的手缩了回来。他心念一转:“快撕下衣襟,塞住耳朵,不听他的洞箫。”但箫声实在美妙之极,虽然撕下了衣襟,却是不舍得塞到耳朵之中。他又惊又怕,吓了一身冷汗,只见梅超风盘膝坐在地下,低头用功,想是以极大定力抵御箫声的引诱。他女弟子中已有几个功力较差的跌倒在地,把身上衣服撕成碎片,身子却仍在地上乱滚乱转。穆念慈因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虽然听到箫声后心神荡漾,情欲激动,好在手足不能自主,反而是安安静静的卧在地下,只是内心惊疑烦躁之极。
欧阳公子双颊飞红,心头滚热,喉干舌燥,内心深处知道再不见机立断,今晚性命难保,一狠心,伸舌在齿间猛力一咬,乘著剧痛之际心神一分,箫声的诱力稍减,抢起穆念慈向前急奔,足不停步的逃出数里之外,不再听到箫声,这才稍稍宽心,但这时已经筋疲力尽,全身大汗淋漓,恍若生了一场大病。他不敢久停,解开穆念慈的穴道,迫她跟随自己同往苏州城内。
且说黄蓉与郭靖送走穆念慈后,自回房中安睡,次日日间在太湖之畔游山玩水,晚上与陆庄主观画谈文,倒也过得甚是闲适。郭靖知道穆念慈这一去,梅超风日内必到,她下手狠辣,归云庄上无人能敌,势必伤人甚众。他在无人处与黄蓉商议道:“咱们不如把梅超风的事告知陆庄主,请他将完颜康放了,免得庄上有人遭她毒手。”黄蓉摇手道:“不妥。先前我还当那完颜康是好人,听穆家姊姊这么一说,心中甚是气他不过,让他多吃几天苦头,瞧著到底改是不改。要真不改,咱们一刀将他杀了。”郭靖道:“梅超风来了怎么办?”黄蓉笑道:“洪七公教咱们的本事,正好在她身上试试。”要知黄药师号称“东邪”,黄蓉是他女儿,自小受父薰陶,性格行事,自然多多少少也有些怪异之处,郭靖早知她的脾气,明白争也无益,也就一笑置之,心想陆庄主对咱们甚是礼敬,他庄上遭到危难时,咱俩必当全力护持。
当下过了两日,两人不说要走,陆庄主也是礼遇有加,只盼他们多住一时。到得第三天早晨,陆庄主正与郭黄二人在书房中谈论陆游的诗句,陆冠英匆匆进来,脸上神色有异。他身后随著一名庄丁,那人手里托著一只盘子,盘中隆起了一块东西,上用青布罩住。陆冠英道:“爹,刚才有人送了这个东西来。”揭开青布,赫然是一个白骨骷髅,头骨上五个指孔,正是梅超风的标记。
郭靖与黄蓉知她早晚必来,看了并不在意,陆庄主却是面色大变,颤声问道:“这……这是谁拿来的?”说著用手撑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