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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七公笑道:“老毒物,这不干你的事,你别来横里啰唆,你打叠好肚肠喝喜酒吧。”欧阳锋奇道:“喝喜酒?”洪七公道:“不错,正是喝喜酒。”右手一指郭靖与黄蓉道:“这两个是我徒儿,我答允过他们,要向药兄恳求,让他们成亲。现在药兄已经答应了。”
他此言一出,郭靖与黄蓉真是又惊又喜,对望了一眼,欧阳锋叔侄与黄药师却都吃了一惊。
欧阳锋道:“七兄,你此言差矣!药兄的千金早已许配舍侄,今日兄弟就是到桃花岛来下定的。”洪七公道:“药兄,有这等事么?”黄药师道:“是啊,七兄别开小弟的玩笑。”洪七公脸一沉道:“谁跟你们开玩笑。现在你一女许配两家,父母之命是大家都有了。”
他转头向欧阳锋道:“我是郭家的大媒,你的媒妁之言在那里?”欧阳锋料不到他有此一问,一时倒答不出来,愕然说道:“药兄答允了,我也答允了,那么要什么媒妁之言?”洪七公道:“你可知道还有一人不答允?”欧阳锋道:“谁啊!”洪七公道:“哈哈不敢,就是老叫化!”欧阳锋知道今日不免和他一斗,但他为人阴沉,脸上神色不露,心中暗暗盘算。
洪七公笑道:“你这侄儿人品不端,那里配得上药兄花朵般的闺女?就算你们二老硬逼他们成亲,他们两人不和,天天动刀动枪,又有什么味儿?”
黄药师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望了女儿一眼,见她含情脉脉的凝神郭靖,一望之下,心中对这楞小子却是说不出的厌憎。
原来黄药师是绝顶聪明之人,文事武略,琴棋书画,无一不晓,无一不精,从小交游的师友不是才子,就是雅士,他的夫人与女儿也都智慧过人,想到要将独生爱女许配给郭靖这傻头傻脑的浑小子,无论如何是难以答允,瞧他站在欧阳公子身旁,两人一比,欧阳公子之俊雅风流,无不胜他百倍,于是许婚欧阳之心,更是坚决,只是洪七公面上须不好看,当下想到一策,说道:“锋兄,令侄受了点微伤,你先给他治了,咱们从长计议。”
欧阳锋巴不得有他这句话,向侄儿一招手,两人走入竹林之中,过了一顿饭时分,叔侄二人回到亭中,欧阳锋已替侄儿吸出金针,接了折断的肋骨。
黄药师道:“小女蒲柳弱质,性又顽劣,原难侍奉君子,不意七兄与锋兄瞧得起兄弟,各来求亲,兄弟至感荣宠。小女原已先许配了欧阳氏,但七兄之命,实也难却,兄弟有个计较在此,请两兄瞧著是否可行?”
洪七公道:“快说,快说。老叫化不爱听你文诌诌的闹虚文。”黄药师微微一笑,说道:“兄弟这个女儿,甚么德容言工,那是一点儿也说不上的,但兄弟总是盼她嫁个好郎君,欧阳世兄是锋兄的贤阮,郭世兄是七兄的高徒,人品都是没得说的,一取一舍之间,倒教兄弟好生为难,只好出三个题目,考两位世兄一考,那一位高才捷学,小女就许配于他,兄弟决不偏袒,两位老友瞧著好也不好?”
欧阳锋拍掌叫道:“妙极妙极!只是舍侄身上有伤,若要比试武功,只好等他伤好之后。”洪七公心想:“你这黄老邪好坏,若是出些诗词歌赋的题目,我这傻徒弟那里比得过他?口中说不偏袒,明明却是偏袒。这样考较,我的傻徒儿必输。直娘贼,先和老毒物打一架再说。”
当下仰天哈哈一笑,说道:“咱们都是学武之人,不比武难道还比吃饭拉屎?你侄儿受了伤,你可不伤,来来来,咱两代他们上考场吧。”不等欧阳锋回答,一掌向他肩头拍去。
欧阳锋沉肩回臂,身子倒退数尺,洪七公将竹杖在身旁竹几上一放,喝道:“还招吧。”语音甫毕,双手已发了七招,端的是快速无伦。欧阳锋左挡右闪,把这七招全部让了开去,右手往地下一插,一根蛇杖插入亭中方砖,直挺挺的竖立,在这一瞬之间,左手也已还了七招。
黄药师喝一声采,并不劝阻,有心要瞧瞧这两位与他齐名的武林高手,二十年来的功夫进境到如何地步。洪七公与欧阳锋都是一派宗主,武功在二十年前就均已登峰造极,华山论剑之后,更是潜心苦思,功夫愈益精纯,这次在桃花岛上重逢比武,与在华山论剑时又自大不相同。
两人先是各发快招,未曾点到,即已收势,互相试探对方虚实,但见拳势掌影,在竹叶之间飞来舞去。郭靖在旁看得出神,只见两人或攻或守,无一招不是出人意表的极妙之作。那九阴真经所载,原是天下武学的总纲,不论内家外家,拳法剑术,最根基的法门诀窍,都包含在真经的上半部之内。
郭靖背熟之后,功夫虽未练就,但不知不觉间,识见却已大大不同,这时见到两人各以上乘武功相斗,每一次攻合,都是与经中法门暗合,又都是自己做梦也未曾想到过的奇法巧招,只看得他眉飞色舞,心痒难搔。
转眼之间,两人已拆了三百余招,洪七公与欧阳锋都不觉暗暗心惊,钦服对方了得。
黄药师旁观之下,叹了一口长气,心道:“我在桃花岛勤修苦练,只道王重阳一死,我的武功已是天下第一,那知老叫化、老毒物各走别径,练就了这样可敬可畏的功夫!”欧阳公子和黄蓉各有关心,只盼两人中的一人快些得胜,但对二人拳招中的精妙之处,却是不能领会。
黄蓉一斜眼,忽见自己身旁地下有一个黑影在手舞足蹈的乱动,抬头一看,正是郭靖,只见他脸色怪异,似乎是陷入狂喜极乐之境,心中吃了一惊,低低的叫了一声:“靖哥哥!”郭靖并未听见,仍在拳打足踢。黄蓉大异,仔细一瞧,才知他是在模拟他们的拳招。
这时相斗的两人拳路已变,一招一式,全是缓缓发出。有时一人凝思片刻,打出一掌,对手避过之后,坐下地来休息一阵,再站起来还了一拳。
这那里像是比武斗拳,比师徒授武还要迂缓松懈得多,但看两人模样,却比适才快斗更是郑重。
黄蓉侧头去看父亲,见他望著二人呆呆出神,脸上神情也很奇特,只有欧阳公子却不住的向她眉目传情,手中折扇轻挥,十分的风流潇洒。
郭靖看得忘形,大声的喝采叫好。欧阳公子怒道:“你这浑小子又不懂,乱叫乱吵什么?”黄蓉道:“你自己不懂,怎知道旁人也不懂?”欧阳公子笑道:“他是在装腔作势发傻,谅他小小年纪,怎识得我叔父神妙的功夫。”黄蓉道:“你不是他,怎知他不识得?”两人在一旁斗口,黄药师与郭靖却充耳不闻,只是凝神观战。
这时洪七公与欧阳锋手脚愈加缓了,一个以左手中指轻弹自己脑门,另一个捧住双耳,都蹲在地下苦苦思索,突然间发出一声喊,同时跃起来交换了一拳一脚,郭靖大叫:“妙极!妙极!”两人又是分开再想,须知两人功夫到了这个境界,各家各派的武术无一不通,世间已有的招数都已不必使用,知道不论如何厉害的杀手,对方都能轻易化解,必得另创神奇新招,方能克敌制胜。
两人二十年前论剑之后,一处中原,一在西域,久久不通音问,互相不知对方武功的路子,这时一交手,竟然仍与二十年前一样,各有所长,各有所忌,谁也克制不了谁。眼见月光隐去,红日东升,两人已拆近千余招,兀自不分上下。
洪七公和欧阳锋各自穷智竭思,想出了无数新招,拳法掌力,极尽千变万化之致,但功力悉敌,始终不分上下。这其间却便宜了郭靖,他目睹当世武功最强的二人拚斗,奇招巧法,端的是层出不穷。
每当欧阳锋发出一招时,他必先代洪七公设想破解之法,但洪七公一阵思索之后,所还的招术往往比他所想的高明十倍;而在赞赏了这招之后,又必推拟欧阳锋应付的法门,一看之下,亦是得益非浅。
黄蓉见他如此,暗暗惊奇,想到:“十余日不见,难道他忽然得了神授天传,武功大进?我看得莫明其妙,怎么他能如此的惊喜赞叹?”转念一想:“莫非我这傻哥哥想我想得疯了?”上前想拉住他的手。
这时郭靖正在模仿欧阳锋反身推出的一掌,这一掌看来平平无奇,内中却是暗藏极大潜力,黄蓉伸手一捏他的手掌,却料不到他的掌中劲力忽发,只感一股强力把自己身子一带,身不由主的向半空飞去。
郭靖一掌推出,这才知觉,叫了一声:“啊哟!”纵身上去待接,黄蓉纤腰一扭,已站在竹亭顶上。郭靖跃起身来,左手在亭角的飞檐上一按,借势上了亭顶,两人并肩坐在竹亭顶上,居高临下的观战。
此时场上相斗的情势,又自一变,只见欧阳锋蹲在地下,双手弯与肩齐,宛似一只大青蛙般作势相扑,口中时歇时作,发出老牛嘶鸣般的咕咕之声。
黄蓉见他形状滑稽,低声笑道:“靖哥哥,他在干什么?”郭靖刚说得一句:“我也不知道啊!”忽然想起周伯通所说王重阳以“一阳指”破欧阳锋“蛤蟆功”的事,点了点头道:“这是他一种极厉害的功夫,叫做蛤蟆功。”黄蓉拍手笑道:“真像一只癞蛤蟆!”欧阳公子见两人偎倚在一起,指指点点的又说又笑,不觉醋心大起,待要跃上去与郭靖一拚,却感觉胸伤仍痛,用不出气力,隐隐听得黄蓉说:“……一只癞蛤蟆,”还道两人讥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怒火中烧,右手扣了三枚飞燕银梭,悄悄绕到竹亭后面,乘著众人全神观战,手一扬,三枚银梭齐往郭靖背心脑后飞去。
这时洪七公前一掌,后一掌,正绕著欧阳锋四周转动,以降龙十八掌和他的蛤蟆功拚斗。
这都是两人生平最得意最精纯的功夫,打到此处,已不是适才那股慢吞吞的斗智炫巧、争势赌狠,而是各以数十年功力相拚,到了生死决于俄顷之际。郭靖的武功,原以降龙十八掌学得最精,见师父把这路掌法使将开来,神威凛凛,妙用无穷,只看得他心神俱醉,那里料得到背后有人倏施暗算。
黄蓉不知北丐与西毒这两位当世最强的高手,已打到了最紧切的关头,尚在笑吟吟的指指点点,忽见竹亭外少了一人。她是个千伶百俐之人,立时想到那欧阳公子怕要弄鬼,正待查察,只听得背后风声劲急,有歹毒暗器射向郭靖后心,斜眼见他兀自未觉,斗然间纵起身子,伏在郭靖背上,噗噗噗三声,三枚飞燕银梭都打在她的背心。
她穿著软猬甲,银梭只打得她一阵疼痛,却是伤她不得,反手一勾,把三枚银梭都抄在手里,笑道:“你给我背上搔痒是不是?谢谢你啦,还给你吧。”欧阳公子防他还掷过来,待了片刻,却见她把银梭托在手里,并不掷去,伸出了手等他来接。
欧阳公子左足一点,跃上竹亭,他有意卖弄轻功,轻飘飘的在亭角上一立,白衣在风中微微摆动,果然丰神嶲美,宛如神仙。黄蓉喝一声采,叫道:“你的轻功真好!”走上一步,伸手把银梭还给他。
欧阳公子看到她皎白如雪的手腕,心中一阵迷糊,正想在接银梭时顺便在她手腕上一摸,突然间眼前金光闪动,他吃过两次苦头,一个筋斗,翻下竹亭,长袖舞处,把金针纷纷打落。
黄蓉格格一笑,三枚银梭向蹲在地下的欧阳锋顶门掷下去。郭靖惊叫;“使不得!”拦腰一把将她抱起,跃下地来,双足尚未著地,只听喀喇喇一声巨响,黄药师急叫:“锋兄留情!”郭靖只感一股极大力量,排山倒海般往自己胸口推来。他只怕伤了黄蓉,急运劲力,以降龙十八掌中一招“见龙在田”平推出去,砰的一声巨响,当下被欧阳锋的蛤蟆功震得倒退了七八步。
他把黄蓉往地下一放,待要再行抵挡欧阳锋攻来的招术,只见洪七公与黄药师已双双挡在他的面前。欧阳锋长身直立,叫道:“惭愧,惭愧,一个收势不及,没伤了姑娘么?”
黄蓉本已吓得花容失色,听他这么说,强自笑道:“我爹爹在这里,你怎么伤得了我?”黄药师甚是担心,拉著她的手,悄声问道:“身上觉得有什么异样?快呼吸几口。”黄蓉依言缓吸急吐,觉得无甚不适,笑著摇了摇头,黄药师这才放了心,斥道:“两位伯伯在这里练武,要你这ㄚ头来多手多脚。欧阳伯伯的蛤蟆功非同小可,若不是他手下留情,你这小命还在么?你瞧瞧那竹亭!”
黄蓉瞧那竹亭时,只见竹亭已塌去了半边,那亭子的柱子原是天然的巨竹,根生在土中,这时只见几枝巨竹都是连根拔起,被他掌力震得或折或碎,不觉心中骇然,伸了伸舌头。
原来欧阳锋这蛤蟆功纯系以静制动,他全身涵劲蓄势,蕴力不吐,只要敌人一施攻击,立时以极凶极猛之势反击,他正以全力与洪七公周旋,犹如一张弓拉得满满地,张机待发,黄蓉贸然碰了上去,岂非自趋绝地?
待得欧阳锋知觉向他递招的竟是黄蓉,自己劲力早已发出,不由得大吃一惊,心想这一下闯了大祸,这个如花般的小姑娘活生生的要毙于自己掌上,耳听得黄药师叫道:“锋兄留情!”
急收掌力,那里还来得及,眼见竹亭打塌,掌力仍是猛递出去,突然间一股强力与自己的掌力一抵,他乘势一收,看清楚救了黄蓉的竟是郭靖,心中对洪七公更是暗暗钦佩:“老叫化果然了得,连徒弟也调教得如此功夫!”
黄药师在归云庄上见过郭靖的武艺,心想:“你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出手抵挡欧阳锋的生平绝技蛤蟆功,若是他瞧在我脸上手下留情,你早被打得骨断筋折了。”
他不知郭靖功力与在归云庄时已自不同,适才这一下确是他救了黄蓉的性命,但见这楞头楞脑的傻小子为了自己女儿奋不顾身,心中对他的恶感登时消了七八分,心想:“这小子性格诚笃,我女儿虽是不能许他,我却要好好赏他一点什么。”心中正在自沉吟,洪七公却又叫了起来:“老毒物,真有你的,咱俩胜败未分,再来打啊!”
欧阳锋叫道:“好,我是舍命陪君子?”洪七公笑道:“我不是君子,你舍命陪叫化吧!”身子一晃,又已跃到了场中。欧阳锋正要跟出,黄药师伸出左手一拦,朗声说道:“且慢:七兄锋兄,你们两位拆了千余招,兀自不分高下。今日两位都是桃花岛的嘉宾,不如多饮几杯兄弟自酿的美酒。华山论剑之期,转眼即届,那时不但二位要决高低,兄弟与段皇爷也要出手。今天的较量,就到此为止如可?”
欧阳锋笑道:“好啊,再比下去,我是甘拜下风的了。”洪七公转身回来,笑道:“西域老毒物口是心非,天下闻名。你说甘拜下风,那就是必占上风。老叫化倒不大相信。”欧阳锋道:“那我再领教七兄的高招。”洪七公袖子一挥道:“那是再好也没有。”黄药师见两人又要动手,笑道:“两位今日驾临桃花岛,原来是显功夫来了。”洪七公哈哈笑道:“药兄责备得是,咱们是来求亲,不是来打架。”黄药师道:“兄弟原说出三个题目,考较考较两位世兄的才学。中选的,兄弟就认他为女婿,不中的,兄弟也不让他失意而回。”洪七公道:“怎么?你还有一个女儿?”黄药师笑道:“现在还没有,就是赶著娶妻生女,那也来不及啦。兄弟九流三教、医卜星相的本事,都还粗识一些,那一位不中选的世兄,若是不嫌鄙陋,愿意学的,任选一种功夫,兄弟必当好好传他。”洪七公素知黄药师之能,心想若不能为他之婿,得他传授一种功夫,那也是终身受用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