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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七公奇道:“有了主儿?莫非你毒兄练成了举世无双的绝招?”欧阳锋微微一笑,说道:“想我欧阳锋何德何能,岂敢觊腧这‘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我说的是传授过这位郭世兄功夫的那人。”
洪七公笑道:“你说老叫化?这个嘛,兄弟想是想的,但药兄的功夫日益精进,你毒兄又是越活越命长,那位段皇爷的武功只怕也没搁下,这就挨不到老叫化啦。”欧阳锋道:“传授过郭世兄功夫的人之中,未必就数七兄武功最精。”洪七公刚说了句:“什么?”黄药师已接口道:“嗯,你说老顽童周伯通?”
欧阳锋道:“是啊!老顽童既然熟习九阴真经,咱们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就都远远不是他的敌手了。”黄药师道:“那也未必尽然,经是死的,武功是活的。”
欧阳锋先前见黄药师岔开他的问话,不让郭靖说出周伯通的所在,心知其中必有蹊跷,所以临别之时重提这个话题,见黄药师如此说,正合心意,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全真派的武功非同小可,这个咱们都是领教过的。老顽童再加上九阴真经,就算王重阳复生,也未见得是他师弟的对手,更不必说咱们这些乡下佬了。”
黄药师道:“老头童功夫就算比兄弟好些,可也决及不上锋兄七兄,这一节我是深知的。”欧阳锋道:“药兄不必过谦,你我向来是半斤八两。你既如此说,那是拿得定周伯通的武功准不及你,这个,只怕……”说著不住摇头。
黄药师微笑道:“明岁华山论剑之时,锋兄自然知道。”欧阳锋正色道:“药兄,你的功夫做兄弟的向来钦服得紧,但你说能胜过老顽童,兄弟确是疑信参半,你可别小觑了他。”
黄药师被他一激再激,忍耐不住,说道:“那老顽童就在桃花岛上,已被兄弟囚禁了一十五年。”此言一出,欧阳锋与洪七公都吃了一惊。欧阳锋哈哈大笑道:“药兄好会说笑话!”
黄药师不再打话,手一指,当先领路,他足下一加劲,登时如飞般穿入竹林。洪七公一手携著郭靖,一手携著黄蓉,欧阳锋也拉著侄儿手臂,两人各自展开上乘轻功,霎眼间到了周伯通的岩洞之外。
黄药师见洞口拦著的丝线已经根根寸断,低呼一声:“咦!”双足一登,跃到了洞口,洞内静悄悄的那有周伯通的人影?他左足刚一著地,突觉脚下一软,踏到了空处。黄药师的轻功已练到了登峰造极之境,猝遇变故,毫不惊慌,右足在空中虚踢一脚,身子已借势跃起,反向里窜,落下时左足在地下轻轻一点,那知此处仍是一个空洞。好黄药师,此时脚下已无可借力,反手从领巾中拔出玉箫,横里在洞壁上一撑,身子如电般倒射出来。
洪七公与欧阳锋见他身法佳美,齐声喝采,只听得“波”的一声,黄药师双足已陷在洞外地下一个深孔之中。他刚感到脚下湿漉漉、软腻腻,脚已著地,足尖微一用劲,身子跃在半空,见洪七公等都已走到跟前,地下却无异状,这才落在女儿身旁,只闻到一股臭气冲鼻,低头一看,双脚都沾满了大粪。众人暗暗纳罕,心想以黄药师武功之高强,生性之机伶,怎会著了旁人的道儿?
黄药师气恼之极,拆了一根树枝,在地下试探虚实,东敲西打,除了自己陷入过的三个洞孔之外,其余均是实地。显然周伯通料到他奔到洞前之时必会陷入第一孔中,又料到他轻身功夫异常了得,第一孔陷他不得,他定会向里一跃,于是又在洞内挖了第二孔,又料知第二孔仍然奈何他不得,再在退跃出来之处挖了第三孔,并在这孔里撒了几泡尿、痾了一堆粪。
黄药师走进洞内,四下一望,洞内除了几只瓦罐瓦碗之外,再无别物,洞壁之上,依稀写著几行字。欧阳锋先前见黄药师中了机关,心中暗笑,这时见他走近洞壁细看,心想这里一针一线之微,都能跟取得九阴真经与否的大事有关,万万忽略不得,忙也上前,凑近去看,只见洞壁之上用尖利之物刻著字道:“黄老邪,我被你打断双腿,在这里囚了一十五年,本当也打断你的双腿,出口乌气,后来仔细想想,饶你算了。奉上大粪成堆,臭尿数罐,请啊请啊……”在这请啊请啊四字之下,黏著一张树叶,把下面的字盖没了。
黄药师伸手将树叶一揭,却见叶上连著一根细线,头顶忽喇一响,立时醒悟,忙向左跃开,欧阳锋见机也快,一见黄药师身形晃动,立时跃向右边,那知乒乒乓乓一阵响喨,头顶掷下几只瓦罐,两人满头满脑,都淋满了臭尿。
洪七公大叫:“好香,好香!”哈哈大笑。黄药师气极,破口大骂,欧阳锋喜怒不形于色,却只笑了笑。黄蓉飞奔回去,取了衣履来给父亲换过,又将父亲的一件直缀给欧阳锋换了。
黄药师重入岩洞,上下左右仔细检视,再无机关,到那先前树叶遮没之处,见写著两行极细之字:“树叶决不可扯,上有臭尿淋下,千万千万,莫谓言之不预也。”
黄药师又好气又好笑,猛然间想起,适才臭尿淋头之时,那尿尚有微温,当下返身出洞,说道:“老顽童离去不久,咱们追他去。”郭靖心想:“两一碰面,必有一番恶斗。”待要出言劝阻,黄药师早已向东而去。众人知道岛上道路古怪,不敢落后,紧紧跟在他的身后,追不多时,果见周伯通在前缓缓而行。
黄药师足下一加劲,身子如箭离弦,倏忽追到他的身后,一把往他颈中抓下,周伯通向左一让,转过身来,叫道:“香喷喷的黄老邪啊!”黄药师这一抓,是他数十年勤修苦练之功,端的快捷异常,威猛无伦,那知周伯通一侧身就避了开去。
黄药师心中一凛,不再进击,定神一瞧,只见他左手与右手用绳索缚在胸前,脸含微笑,神情得意之极。郭靖抢上一步,道:“大哥,黄岛主成了我的岳父啦,大家是一家人。”周伯通叹了一口气道:“你怎么不听我的劝?黄老邪刁钻古怪,他女儿会是好相与的么?你这一生一世之中,苦头是有得吃的了。”
黄蓉走上前来,笑道:“周大哥,你后面是谁来了?”周伯通回头一看,并不见人,黄蓉手一扬,已将她父亲身上换下来的一包臭衣向他后心掷去。周伯通听到风声,向旁一让,拍的一声,那包衣服落在地下,散了开来,臭气直往上冲。
周伯通笑得前仰后合,说道:“黄老邪,你关了我一十五年,折磨了我一十五年,我只叫你踩两脚屎,淋一头尿,两下就此罢休,总算对得起你罢?”
黄药师道:“你绷断了洞口的丝线,怎么又把双手缚在一起?”周伯通笑道:“这个我自有道理。”
原来当日周伯通困在洞中,数次忍耐不住,要冲出山洞来与黄药师拚斗,但转念一想,总归不是他的敌手,于是自行用数十条丝线在洞门口拦住,就如蜘蛛结网一般,约束自己万万不可凭一时意气,误了大事。这日得郭靖提醒,自己无意之中已练就了分心合击的绝顶武功,黄药师武功再高,也打不过两个周伯通,一直不住盘算,要如何报复这一十五年中苦受折磨之仇。郭靖走后,他盘膝坐在洞中,过去数十年的恩恩怨怨,情爱嫌憎,一幕一幕的在心中涌现,忽然远远听到玉箫、铁筝、长啸三种声音互斗,一时间心猿意马,又是按勒不住,正自烦燥,斗然想起:“我那把弟功夫远不及我,何以黄老邪的箫声引不动他?”
当日他想不通其中原由,现下与郭靖相处日子长了,知道了他的性情,这时再想,立即恍然:“是了,是了!他天性纯朴,正所谓无欲则刚,是不失赤子之心的人。我这么一大把年纪,怎么还在苦思报仇?如此心地狭窄,想想也真好笑!”他虽然不是全真道士,但自来深受全真教清静无为、淡泊玄默的教旨的陶冶,这时豁然贯通,一声长笑,站起身来,只见洞外晴空万里,白云在天,心中一片空明,黄药师对他十五年的折磨,登时成为鸡虫之争般的小事。
只是他天性顽皮,心道:“我这一番振衣而去,桃花岛是永远不来的了,若不留一点东西给黄老邪,何以供他来日之思?”于是兴致勃勃的挖孔痾屎、吊罐撒尿,忙了一番之后,这才离洞而去。他走出数步,忽又想起:“这桃花岛道路古怪,若是黄老邪发觉得早,我必被他追上,哈哈,黄老邪,若要打架,你可打我不过啦!”
他想到得意之处,顺手一挥,喀喇一声,打折了路旁一株小树,心中蓦地惊觉:“怎么我功力精进如此?这可与双手互搏的功夫无关。”手扶住花树,呆呆想了一阵,两手连挥,喀喀喀喀,一连打断了七八株树,身子一震,吃了一惊:“这可是九阴真经中的功夫啊,我几时练过了?”
他牢牢记住师兄王重阳的遗训,决不敢修习经中所载的武功,但为了教导郭靖,不知不觉已把经文深印于脑中,睡梦之间,竟然意与神会,这时把拳脚施展出来,却是与经中所载的拳理法门一一暗合。
周伯通大叫:“糟了,糟了,这叫做惹鬼上身,挥之不去了。”他剥下几条树皮,搓成绳索,靠著口中牙齿之助,将左右双手缚在一起,口里喃喃念道:“从今而后,若是我不能把经中武功忘记得一干二净,只好终生不与人动武了。纵然黄老邪追到,我也决不出手,以免违了师兄遗训。”
黄药师那里知道他心中如此打算,只道又是一种顽皮怪想,说道:“老顽童,这位欧阳兄你是见过的,这位……”他说未说完,周伯通已绕著各人转了一个圈,在每人身上嗅了一下,笑道:“这位必是老叫化洪七公,我猜也猜得出。正是天网恢恢,臭尿就只淋了东邪西毒两人,欧阳锋,当年你打我一掌,今日我还你一泡尿,大家扯直,两不吃亏。”
欧阳锋微笑不答,在黄药师耳边低声道:“药兄,此人身法快极,功夫却已在你我之上,还是不要惹他为是。”黄药师心道:“你我二十年不见,你怎知我功夫就不如他?”当下向周伯通道:“伯通,我早说过,但教你把九阴真经留下,我烧了祭一祭先室,马上放你走路现下你要到那里去?”
周伯通道:“这岛上我住得腻了,要到外面逛逛去。”黄药师伸手道:“那么经呢?”周伯通道:“我早给了你啦!”黄药师道:“别瞎说八道,几时给过我?”周伯通笑道:“郭靖是你女婿不是?他的就是你的不是?我把九阴真经从头至尾传给了他,不就是传给了你?”
郭靖大吃一惊,叫道:“大哥,这当真是九阴真经?”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难道还是假的么?”黄药师道:“上卷经文原在你处,下卷经文你却从何处得来?”周伯通笑道:“还不是你那位贤婿亲手交与我的。”黄药师怒极,心道:“郭靖你这小子竟敢对我弄鬼,那瞎子梅超风这时还在拚命的找寻呢。”怒目向郭靖横了一眼,转头对周伯通道:“我要真经的原书。”
周伯通道:“兄弟,你把我怀里那本书摸出来。”郭靖走上前,探手到他怀中,拿出一本厚约半寸的册子,周伯通伸手接过,对黄药师道:“这是真经的上卷,下卷也夹在其中,你有本事就来拿去。”
黄药师道:“要怎样的本事?”周伯通双手挟住经书,侧过了头道:“待我想一想。”过了半晌,笑道:“裱糊匠的本事。”黄药师道:“什么?”周伯通双手高举过顶,往上一送,但见千千万万片碎纸,有如成群蝴蝶,随著海风四下飞舞,霎时之间,东飘西散,不知去向。
黄药师又惊又怒,想不到他内功如此深湛,在这片刻之间,把一部经书用掌力压成了碎片。喝道:“好顽童,你戏弄于我,今日休想出得岛去!”飞步上前,扑面就是一掌。周伯通身子微晃,接著左右摇摆,只听得风声飕飕,黄药师的掌影在他身旁飞舞,却始终扫不到他半点。
黄药师见他并不还手,蓦地惊觉:“我黄药师岂能与双手缚住之人过招。”斗然间跃后三步,叫道:“老顽童,你腿伤是好了,我可又要对你不起啦。快把手上的绳子绷断了,待我见识见识你九阴真经的功夫。”周伯通道:“不瞒你说,我是有苦难言,这手上的绳子,无论如何是不能绷断的。”
黄药师道:“我给你弄断了吧。”上前拿他手腕。周伯通大叫:“啊哟,救命,救命!”一翻身,在地下连滚几转。郭靖吃了一惊,叫道:“岳父!”上前待要劝阻,洪七公一拉他的手臂,低声道:“别傻!”郭靖停步仔细一看,只见周伯通在地下滚来滚去,身法灵便之极,黄药师手拿足踢,那里碰得到他的身子。
洪七公低声道:“留神瞧他的身法。”郭靖这时已悟到周伯通这一路功夫,正与真经上所说的蛇行狸翻之术相同,当下凝神观看,心中默默暗记,看到精妙之处,又是情不自禁的叫了声:好!
黄药师愈益恼怒,拳锋到处,犹如斧劈刀削一般,只见周伯通的衣袖袍角,一块块的裂下,再斗片刻,他的长须长发,也一丛丛的被黄药师掌力震断。周伯通身上虽未受伤,也知再斗下去,必然无幸,只要受了他一招半式,不死也得重伤,眼见他左掌横扫过来,右掌同时斜劈,每一掌中都暗藏三招后继毒招,自己身法再快,也难躲闪,只得双膀运劲,蓬的一声,绳索绷断,左手架开了他袭来的攻势,右手却伸到自己背上去捉一双虱子,放在口中毕剥一咬,说道:“啊哟,痒得我受不了啦。”
黄药师见他在剧斗之际,居然还能好整以暇的捉虱子咬虱子,心中暗惊,猛发三招,都是生平绝学。周伯通道:“我一只手可招架不了,得双手齐上。”右手运力抵挡,左手却去抢黄药师的帽子。
他本身功夫,原本不及黄药师精纯,右手一架,被黄药师使劲一送,一个踉跄,向后跌出数步,但左手却也已把他头上的帽子抢了过来。黄药师飞身下扑,双掌起处,已把周伯通罩在掌力之下,叫道:“双手齐上!一只手你挡不住。”周伯通道:“不行,我还是一只手。”黄药师怒道:“好,那你就试试。”双掌与他单掌一交,劲力一送,腾的一响,周伯通一交坐在地下,闭上了双目。黄药师不再进击,只见周伯通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脸色登时惨白如纸。
众人心中都感奇怪,他如好好与黄药师对敌,就算不胜,也决不致落败,何以坚决不肯双手齐用?周伯通慢慢站起身来,说道:“我无意中学了九阴真经,已违背了师兄遗训,若是双手齐上,黄老邪,你是打我不过的。”
黄药师知他所言非虚,默然不语,心想自己无缘无故将他在岛上囚了一十五年,现下又将他打伤,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从怀里拿出一只玉匣,取出三颗猩红如血的丹药,交给周伯通道:“伯通,天下伤药,无出我桃花岛小还丹之右。每隔七天服一颗,你的伤可以无碍。现下我送你出岛。”周伯通点了点头,接过丹药,服下了一颗,自行调气护伤。
郭靖蹲下地来,背起周伯通,跟著黄药师走到海边,只见一个港湾之中,大大小小,停泊著六七艘船只。欧阳锋道:“药兄,你不必另派船只送周大哥出岛,请他乘坐小弟的船去便了。”黄药师道:“那么费锋兄的心了。”向船旁哑仆打了几个手势,那哑仆从一艘大船中托出一盘金元宝来。
黄药师道:“伯通,这点儿金子,你拿去顽皮胡用吧。你武功确比黄老邪强,我佩服得很。”周伯通眼睛一霎,脸上做了个顽皮的鬼脸。他向欧阳锋那艘大船一瞧,见船头扯起一面白旗,旗上绣著一条两头蛇,心中甚是不喜。
欧阳锋双手一击,取出一管木笛嚧溜溜的吹了几声,过不多时,林中异声大作,桃花岛上的两名哑仆,领了那些白衣男子,驱赶蛇群出来,顺著几条狭长的跳板,一排排的游入大船底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