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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马又是一声欢嘶,低头饮酒,完颜烈在一旁瞧得呆了。那矮胖子手一扬,当的一声,一块东西掷在柜上,原来是黄澄澄的一锭金子。
矮胖子道:“给开九桌上等的酒菜,八桌荤的,一桌素的。”
掌柜的笑道:“是啦!韩三爷,今儿有松江来的四鳃鲈鱼,下酒再好没有。这金子您韩三爷先收著,慢慢儿再算。”
矮胖子白眼一翻,怪声喝道:“怎么?喝酒不用钱?你当你韩老三是光棍,混混吃白食的么?”掌柜的笑嘻嘻的也不以为忤,大声叫道:“伙计们,用点心儿给韩三爷整治酒菜哪!”
伙计们里里外外一叠连声的答应。完颜烈心想:“这矮胖子衣履不整,但出手这样豪阔,大家对他又如此的奉承,看来是嘉兴府的一霸,要请他做马术教头,只怕是要费点周折了,且看他请些什么客人,再相机行事。”
当下拾级登楼,拣了窗边一个座儿坐下,自有酒保过来招呼。完颜烈要了一斤酒,随意点了几个菜。
这醉仙楼正在南湖之旁,湖面轻烟薄雾,几艘小舟荡漾其间,半湖都是绿油油的菱叶浮在水面,看得他心旷神怡。
这嘉兴是古越名城,因为出的李子甜香有如美酒,所以春秋时这地方称为醉李。当年越王勾践曾在此地大破吴王阖闾,是吴越之间交通的孔道。
当地南湖中又有一种名产,是绿色的没角菱,又嫩又甜,为江南之冠,所以湖中菱叶特多。
完颜烈正在赏玩风景,只听得杯筷声响,回头一看,见楼上已整整齐齐的开了九席台面,但说也奇怪,一桌只摆了一双筷子,一只酒杯。
完颜烈心中纳罕:“要是只有九个人吃酒,怎么开了九席?要是人多,又怎么只摆九副杯筷?难道这是是南人的风俗么?”他想了一会,不得要领,那矮胖子独据一桌,慢慢先喝起酒来。
完颜烈又转头望湖,只见湖心中一叶渔舟,如飞剑划来。这渔舟船只狭长,一头高高翘起,船旁停了两排捉的鱼水鸟。
完颜烈起初也不在意,但转眼之间,见那渔舟赶过了远在它前头的小船,竟是快得出奇。
他注目一望,这渔舟渐近,见舟中坐了一人,舟尾划浆的穿了一身蓑衣,却是一个女子。
她伸桨入水,轻轻巧巧的一扳,那渔舟就箭也似的向前射出一段路,船身几乎有如离开水面跃起,推算起来,这一扳至少也有二三百斤,一个女子而有如此劲力已是奇怪,而一支桨怎么受得起如此大力?
只见她又是数扳,渔舟已近酒楼,阳光照在桨上,亮晃晃的,原来是一柄铜铸的铜桨。
那渔女把渔舟系在酒楼下石级的木桩上,一跃登岸。坐在船舱里的汉子挑了一担粗柴,也跟著上来,两人迳上酒楼,渔女向那矮胖子叫了声:“三哥!”各自占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矮胖子道:“四弟,七妹,你们来得早!”
完颜烈打量那两人,见那女子大约十七八岁年纪,。正当妙龄,大眼睛,长睫毛,皮肤如雪,正是江南水乡的人物。她左手倒提铜桨,右手拿了蓑笠,露出一头乌黑的秀发。
完颜烈心想:“此人虽不及我那包氏娘子美貌,但另有一种天然风姿。”那挑柴的汉子从头到脚完全是个乡下老的模样,年纪三十岁上下,一身粗布衣,腰里束了一条草绳,脚下一双草鞋,粗手大脚,神情木讷。他放下担子,把扁担往桌旁一靠,叽叽数声,一张八仙桌竟被扁担推动了数寸。
完颜烈一怔,细瞧那段扁担外表并无异状,黑油油的,中间微弯,两头各有一个凸起,意是用以钩住担子以防滑下,这个扁担如此沉重,即使精钢熟铁,也无此份量,不知是何物所制。
那乡下人腰里插了一柄短斧,就如普通樵子砍柴用的一般,斧刃上尚有几个缺口。那两人刚坐定,楼梯上脚步声响,上来两人,那渔女叫道:“好!五哥、六哥,你们一起来啦。”
完颜烈打量两人,只见前面一人身材又高又大,足足总有三百余斤,身上围了一条围裙,全身油腻。他敞开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袖子卷得高高的,手臂上全是寸许长的黑毛,瞧他模样是个杀猪宰牛的屠夫,只是手里少了一柄尖刀。
后面那人五短身材,戴小帽,白净面皮,手里提了一杆秤一个竹篓,似乎是一个小商贩。这两个人也各自据了一张桌子坐下。
完颜烈暗暗称奇:“瞧那头上三人,是身怀绝技的武林人物,怎么后来这两个市井小商人却也与他们兄弟相称?”
就在这时,楼下一声马嘶,接著两人惨叫了起来。
那小贩笑道:“三哥,又有人想偷你的追风黄啦!”矮胖子笑道:“这叫做自作自受。”
完颜烈探头往下一望,只见两个汉子痛得在地上打滚,满口呻吟。醉仙楼的掌柜笑道:“你这两个是那路贼,你不打听打听韩三爷的大名,好呀!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打起他宝马的主意来啦,还不到楼上磕头求饶去。”
酒楼下众人纷纷议论,有的道:“韩三爷这匹马比人还灵,这两腿够这两个小贼受的了。”
有的道:“到嘉兴府来做案子,怹妈的活得不耐烦了。”
完颜烈想:“原来这两人想偷马,反而被马踢了。”
两个马贼挣扎著起来,口里不住“哎唷,哎唷”的哼著,忽听街边传来登登登之声,似是铁物敲击石板,众人回头一望,只见街角上转出一个衣衫褴褛的跛子来。
他左手掌了一柄铁拐杖,在石板上东敲西击,显然他 双目也已盲了,残疾又加上残疾,拐杖不但探路,还作支撑之用。他右肩扛著一柄猎叉,叉尾却悬著一只金钱豹,一跛一拐而来。
完颜烈奇上加奇,心想:“从未听说过又瞎又跛的人能够打猎,而且竟然打了这样厉害的一头金钱大豹。”
那瞎子似早已听到众人的说话,走到酒楼前面,嗄然说道:“马踢在那儿了?”一个马贼道:“左边膝弯里。”那瞎子“哼”了一声,突然伸出拐杖,在那马贼腰里点了一下,那人一声“哎唷”待要躲避,那里还来得及,只感腰里一痛,心中大怒,骂道:“你这贼叫化子,也来消遣老爷!”举手奔过来要打。
他本来痛得伸足不得,这时忽然膝弯里全然不痛了,奔到瞎子面前,呆了一呆,突然醒悟,右手本来高举过顶,于是慢慢垂了下来,作了一个揖道:“多谢您高人相救,小人无知,言语冒犯,求大人担代。”
他转头对另一个马贼道:“兄弟快过来,求这位大爷,也给你治治。”
那马贼哼哼唧唧的蹩过来,苦著面道:“大……大爷爷……这畜生一脚踢在我胸口……”
那瞎子杖交右手,伸出左手在他胸口摸了几摸,忽然在他腋窝里掏了两把,那马贼忍痒不住,吃吃的笑将起来,忽然作呕,吐出几口浓痰,胸口顿时不痛了。当即跪在地下,磕了几个响头,道:“神仙爷爷,真是……”
那瞎子不再理他,拾级登楼。完颜烈暗暗称奇,心想:“我今日真是有幸,无意之间连遇高人。”
只见那瞎子走到楼上,把豹子往地下一摔,叫道:“伙计,拿去好好割了,连骨头熬几碗浓汤。小心别把豹皮剥坏了。”酒保们答应著,三个人过来把大豹抬了下去。
那瞎子向完颜烈一指,对酒保道:“待会切两斤豹肉,请那位爷台也尝尝。”酒保道:“是,是!”完颜烈吃了一惊:“怎么他瞧见我呢?难道他不是瞎子?”这时先前上来的人都站了起来,齐叫:“大哥。”渔女走到东首第一张桌子旁,伸手在椅子上一拍,道:“大哥,你坐位在这里。”那瞎子道:“好,二弟还没来么?”那屠夫模样的人道:“二哥已到了嘉兴,这会儿也该来了。”
那瞎子一面说话,一面走到位子上坐下。完颜烈瞧了渔女刚才的动作,这才知道那人眼睛果然不能视物,只是他耳朵灵敏异常,渔女拍椅作声,他就循声而知椅子的所在。
他知道自己坐在这里,大概自己扭动身子,不知不觉间发出一些微细的响声,因而被听出来了。
完颜烈乘机要与众人结交,站起身来,正想过去道谢惠赐豹肉,忽然楼梯上发出一阵踢跶踢跶拖鞋皮的声响。
完颜烈一怔,只见楼梯口先探上一柄污糟邋遢的油纸扇子,先扇了几扇,接著一个穷酸摇头晃脑的踱了上来,正是刚才在客店中相遇之人。
完颜烈心想:“我的银两必是此人所窃……”心头正自冒火,那人咧嘴向他一笑,装了个鬼脸,转头和众人招呼起来,原来竟是他们的二哥。
完颜烈寻思:“他们个个身怀绝技,和他们动武,自己决讨不了好去,且瞧一下动静再说。”
那穷酸喝了一口酒,摇头晃脑的吟道:“不义之财……放他过……王皇大帝……发脾气!”那穷酸一面从怀里把银子一锭一锭的摸出来放在桌上,摸到十来锭,就没有了。
完颜烈瞧那银子的色泽形状和数目,正是自己所失窃的,当下强抑怒火,只是不语,同时心中暗暗称奇:“他只用扇子在我肩头上一拍,就将这许多银子偷去,这种妙手空空之技,也确是罕见罕闻。”
只听那渔女笑道:“二哥,今儿发财啦!是谁倒霉啊?”那穷酸笑道:“七妹,有一个怪脾气,你是知道的了。”渔女道:“啊!又是金人的了?”穷酸用扇子在银子上不住扇风,说道:“外国人的银子有点儿臭气,不过也真好使。”
众人听了都哄笑起来。完颜烈更是惊奇,心想:“我打扮得与汉人一模一样,他一眼就瞧了出来。”他招招手叫酒保过来,低声道:“楼上各位客官的酒菜,全由我请客。”从怀里掏出了两锭金子,放在桌上,道:“先拿去存在柜上。”
瞎子的耳朵最灵,虽隔得远远地,却已听得清清楚楚,叫道:“兄弟们,有人请客,大家放怀吃喝!”这穷酸向完颜烈横了一眼,笑道:“你拐带的良家妇女呢?”完颜烈打定主意不与他们争吵,转开了头只当没有听见。
他见这七个人分坐七桌,另外两桌却开在另一边,似乎是他们七人作东,邀请两位客人前来饮酒一般,因为主宾未到,七个人只喝点清酒,菜肴并不开上席来。完颜烈心中琢磨:“这七个怪人请客,请的又不知是何等怪客。”
过了一盏茶时分,只听见楼下有人念道:“阿弥陀佛!”这一声又清又亮,显见中气充沛,远远的送上楼来,那瞎子道:“焦木大师到啦!”站起身来,其余六人也都肃立相迎,又听得一声:“阿弥陀佛!”一个形如槁木的枯瘦和尚飘上楼梯,他行路似乎脚不沾尘,轻快已极。
完颜烈见这和尚四十余岁年纪,身穿大红袈裟,内衬黄麻僧衣,手里拿著一段木柴,柴的一头已烧成焦黑,不知有何用处,和尚和七人打过问讯,那穷酸引他到一桌空席前坐下。
和尚欠身道:“那人寻上门来,小僧自忖不是他的敌手,多蒙列位仗义相助,小僧粉身难报大德。”
那瞎子道:“焦木大师不必客气,咱们七兄弟多承大师平日眷顾,那人自恃武功精湛,无缘无故要与大师作对,那里还把江南武林人物放在眼里?就是大师不来通知,咱们兄弟知道了也决不与他罢休……”
他尚未说完,只听见楼梯格格作响,似乎有什么极重之物走上楼来,听声音不是巨象,也许是上千斤的一头大水牛,楼下掌柜的与酒保们一叠连声惊叫起来:“喂!这笨重家伙不能拿到楼上!楼板要被你压穿了。快,快,拦住他,叫他下来。”
但格格之声,更加响了,只听见喀喇一声,断了一块楼板,接著又听见喀喀两声巨响,楼梯又断了两级。
完颜烈眼前一花,只见一个道人手中托了一口铜缸,跃上楼来。完颜烈定睛一看,吓得一颗心突突乱跳,原来这道人非别,正是长春子丘处机。
完颜烈这次奉父皇之命出使宋廷,他是野心勃勃的人,蓄意勾结宋朝大官,以备日后入侵时作为内应。
陪他从燕京南来的宋朝使臣王道干贪图重贿,早已一心投靠金国,到临安后替他拉拢奔走,连丞相韩侂胄也与完颜烈倾心结纳。
完颜烈见大事可成,心中大喜,那知王道干突然被一个武功奇高的道人杀死,连心肝首级都不知去向。
完颜烈和韩侂胄大惊,只怕密谋泄露。韩侂胄说,现下主张抗金最力的是辛弃疾,此人虽然并无实权,但人心所系,天下都把恢复中原之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最好先派人予以除去。
完颜烈却主张首先拿到刺客详加烤问,查明主使之人,再行下手。他知宋朝官兵大都庸懦无用,当下选了六七名亲随,由临安府的捕快兵役领路,亲自追拿刺客。
追到牛家村时与丘处机遭遇,不料这道人武功高极,完颜烈尚未出手,就被他一枝甩箭打中肩头,所带来的兵役随从,被他杀得干干净净。
完颜烈如不是在混战中先行避开,又得包惜弱相救那么堂堂一个金国王子是葬身在这小村之中了。他逃得性命,回到临安丞相府中养伤,日夜神魂颠倒,就是想念著包惜弱的声音容貌。
他贵为王子,美貌女子不知见过多少,但对这个乡村女子,竟是颠倒得不能自己。伤愈之后,派人查到了他的底细,暗自定计,一面请韩侂胄去捉拿杨铁心和郭啸天,自己再假装好人,在她危难时冲出来打救。
包惜弱一番好心,那里料想得到此人见色起意,竟尔以怨报德,出此毒计相害。他貌状诚恳,一派正人君子模样,包惜弱还道他是报她昔日救命之恩,丝毫不加怀疑,终于堕入他的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