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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靖不便再说,把药方揣在怀里,放开脚步,向城外奔去。出得城来,飞雪愈大,雪花点点扑面,放眼只见白茫茫的一片,野外人踪绝迹,行了将近十里,前面果然水光晃动,正是一个湖泊。此时天气倒不甚寒,所以湖中并未结冻,雪花落在湖面,慢慢都溶在水里,湖边树上却都堆满了冰雪,犹如满树开遍了冰花雪蕊。
郭靖四下一看,不见人影,心中急道:“莫非他等我不来,先回去了?”放声叫道:“黄贤弟,黄贤弟。”只听得忽喇喇一声响,湖边飞起两只水鸟。郭靖好生失望,又叫了两声,又想:“或许他还未到达,我在这里等他便了。”当下在湖边欣赏雪景,等了一顿饭功夫,湖中忽然轻轻一笑,款乃声中,一叶扁舟从树丛中摇了出来。
只见船尾一个女子,长发披背,一身白衣,头发上束了一条金带,被白雪一映,更是灿然生光。郭靖见这女子一身装束犹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呆了,那船慢慢摇近,只见那女子方当妙龄,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肤白胜雪,娇美无匹,容色绝丽,不可逼视。
郭靖只觉耀眼生花,不敢再看,转开了头,缓缓退开几步。那少女把船摇到岸边,叫道:“郭哥哥,上船来吧!”郭靖猛吃一惊,转过头来,只见那少女笑靥生春,衣襟在风中轻轻飘动,郭靖如痴似梦,双手揉了眼睛。那少女笑道:“怎么?不认识我啦?”郭靖听她声音,依稀似黄蓉模样,但一个肮脏褴褛的男叫化,怎么会忽然变成一个仙女,真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少女笑道:“我是你的黄贤弟啊,你不认识我了么?”郭靖再定神一看,果见她眉目口唇和黄蓉一样,说道:“你…你…”只说了两个“你”字,再也接不下去了。黄蓉嫣然一笑道:“我本是女子,谁要你黄贤弟、黄贤弟的叫我?快上船来吧。”郭靖恍如在梦中,双足一点,跃上船去。
黄蓉把小舟荡到湖心,取出酒菜来,笑道:“咱们在这里喝酒赏雪,那不好么?”郭靖心神渐定,笑道:“我真胡涂,一直当你是男子,以后不能再叫你黄贤弟啦!”黄蓉笑道:“你也不要叫我黄贤妹,叫我作蓉儿吧。我爸爸一向这样叫的。”郭靖忽然想起,说道:“我给你带了点心来。”从怀里掏出完颜康送来的细点,那知他在赵王府中观看各人逞示武功,忘形之下,早已把点心压得扁扁的不成模样。黄蓉看了点心的样子,轻轻一笑。郭靖红了脸,道:“吃不得了!”拿起来要抛入湖中,黄蓉突然伸手接过,道:“我爱吃。”
郭靖一怔,黄蓉已把一块点心放在口里吃起来。郭靖见她吃了几口,眼圈渐红,眼眶中慢慢充了泪水,心中更是不解。黄蓉道:“我生下就没了妈,从没有谁这样记著我过……”说著几颗泪水流了下来。她取出一块洁白的手帕,郭靖以为她要擦拭泪水,那知她把几块压扁的点心郑重其事的包在手帕之中,放在怀里,回眸一笑,道:“我慢慢的吃。”
郭靖丝毫不懂这种女儿情怀,只觉这个“黄贤弟”一举一动很是特别,当下问她道:“你说有要事相商,是什么事啊?”黄蓉微笑道:“我叫你来对你说,我不是什么黄贤弟,是蓉儿,这不是要事么?”郭靖也是微微一笑,又问:“你这样多好看,干么先时扮成个小叫化?”黄蓉侧过了头,道:“你说我好看么?”郭靖叹道:“好看极啦,真像咱们雪山顶上的仙女一样。”黄蓉笑道:“你见过仙女了?”郭靖道:“我没见过,见了还有命活?”黄蓉奇道:“怎么?”郭靖道:“我听老人家说,谁见了仙女,永远不想回到草原上来啦,整天就在雪山发痴,没几天就冻死了。”
黄蓉笑道:“那么你见了我发不发痴啊?”郭靖脸一红,急道:“咱们是好朋友,那不同的。”黄蓉点点头,正正经经的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和我好,不管我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好看还是丑八怪。”她隔了片刻,说道:“我穿这样的衣服,谁都会和我好,那有什么希罕?我做叫化时你对我好,那才是真好。”她这时心情极好,笑道:“我唱个曲儿姶你听,好么?”郭靖道:“明儿再唱好不好?咱们要先给王道长买药。”当下把王府中诸人显技、王处一受伤、买不到伤药的情形大略的说了一遍。
黄蓉笑道:“我本来奇怪,你满头大汗的在药铺里奔进奔出,不知道干什么,原来是为了这个。”郭靖这才想起,他去买药时黄蓉已掇在他的身后,否则也不会知道他们住在那家小客店里了,当下说道:“黄贤弟,我骑你的小红马去买药好么?”
黄蓉郑重其事的道:“第一,我不是黄贤弟。第二,那小红马是你的,难道我真要你的么?我是试试你的心。第三,到附近市镇去,也未必能买到药。”郭靖听她所料的与王处一不谋而合,不禁十分惶急。
黄蓉嫣然一笑道:“现在我唱曲儿了,你听著。”只见她启朱唇,发皓齿,一缕清声自舌底婉转而出:“雁霜透寒幙。正护月云轻,嫩冰犹薄。溪奁照梳掠。想含香弄粉,靓妆难学。玉肌瘦弱,更重重笼绡衬著。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
“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园林,水边楼阁。瑶池旧约,麟鸿更仗谁托?粉蝶儿只解寻花觅柳,开遍南枝未觉。但伤心,冷淡黄昏,数声画角。”
郭靖一个字一个字的听著,虽然词义不甚了了,但也不自禁的心摇神驰,意酣魂醉,这一番缠温存的光景,竟是他出世以来从未经历过的。
黄蓉一曲既终,低声道:“这是辛大人的‘瑞鹤仙’,你说做得好么?”郭靖道:“我不大懂,听来是很好听的。辛大人是谁啊?”黄蓉道:“辛大人就是辛弃疾。我爹爹说他是个爱国爱民的好官。北方沦陷在金人手中,岳爷爷他们都被奸臣害了,现在只有辛大人还在力图恢复失地。”郭靖虽常听母亲说起金人的残暴,怎样虐杀中国百姓,但终究自小生长在蒙古人之中,家国之痛在他并不十分深切,说道:“我从未来过中原,这些事将来你慢慢说给我听,现在咱们想法儿救王道长要紧。”
黄蓉道:“你听我话,咱们在这儿多玩一阵,不用急。”郭靖道:“他说十二个时辰之内不服药,伤势就好不了啊!”黄蓉道:“我包你有药就是。”郭靖听她说得真切,再者自己也无别法,心想:“她计谋武功都远胜于我,听她的话一定错不了。”于是放宽胸怀,和黄蓉在湖中饮酒谈心。黄蓉说起怎样把黄河四鬼吊在树上,怎样把侯通海气得暴跳如雷,两人拊掌大笑。
眼见暮色四合,渐渐的白雪湖水都笼罩在黑暗之中,黄蓉慢慢伸过手来,握住了郭靖的手,低声道:“现在我什么都不怕啦。”郭靖道:“怎么?”黄蓉道:“就算爸爸不要我,你也会要我跟著你的,是不是?”郭靖道:“那当然,我从来没像今天这样高兴过。”黄蓉把身子轻轻靠在他的胸前,郭靖只觉一股清如幽兰般的甜香围住了他的身体,围住了湖水,围了整个天地,两人手握著手不再说话。
过了良久良久,黄蓉叹了口气道:“这里真好,可惜咱们要走啦。”郭靖道:“为什么?”黄蓉道:“咱们不是要去拿药救王道长么?”郭靖喜道:“啊,到那里去拿?”黄蓉道:“药铺子里的那几味药,都到那里去啦?”郭靖道:“一定都给赵王府里的人搜去了。”黄蓉道:“不错,咱们就到那边拿去。”郭靖吓了一跳,道:“赵王府?”黄蓉道:“正是!”郭靖道:“那去不得。咱俩去只有送命的份儿。”
黄蓉道:“难道你就忍心让王道长终身残废?说不定伤势厉害,还要送命呢!”郭靖热血上冲,道:“好,我去,但你不要去。”黄蓉道:“为什么?”郭靖迟疑了一下,却说不出个道理来。黄蓉低声道:“好哥哥,你再体惜我,我可要受不了啦。要是你遇上了危难,难道我独个儿能活著么?”郭靖心中一震,不觉感激、爱惜、狂喜,自怜,各种激情同时涌向心头,突然间勇气百倍,顿觉沙通天、彭连虎等人殊不足畏,天下再无难事,昂然道:“好,咱俩去拿药。”两人把小舟摇近岸边,上岸回城,向王府而去。
两人来到赵王府后院,越墙而进。黄蓉柔声道:“靖哥,你的轻身功夫好得很啊!”郭靖伏在墙脚边,察看院内动静,听她称赞,只觉一阵说不出的温馨甜美。
过了片刻,忽听得脚步声响,两个人边谈边笑而来,走到相近,只听一个人道:“小王爷把这女子关在这里,你猜想是为了什么?”另一个笑道:“那还用猜?这样美貌的娘儿,你出娘胎之后见过半个么?”先一人道:“瞧你这副色迷迷的样儿,小心小王爷砍掉你的脑袋。”郭靖心想:原来那完颜康已有意中人,所以不肯娶那穆小姐了,这也难怪。但他为什么把人家关起来?难道是人家不肯,他要用强逼迫么?
这时那两人走得更近了,一个手里提了一盏风灯,另一个提著一只食盒,都是青衣小帽,仆役的打扮。那提食盒的笑道:“又要关人家,又怕人家饿坏了,这么晚啦,还巴巴的送菜去。”另一个道:“不是又风流又体贴,怎能嬴得美人儿的芳心?”两人一面谈笑,一面走得远了。
黄蓉好奇心起,低声道:“咱们瞧瞧去,到底是怎么样的美人胎子。”郭靖道:“还是盗药要紧。”黄蓉笑道:“我偏要先看美人!”郭靖心想:女人有什么好看?真是古怪。他那里知道,凡是女子,听说那一个女人美貌,不亲眼见一见,那比什么都难过,如果自己是美丽女人,那是更加非去看一看,比一比不可。郭靖只道她孩子气厉害,也就跟在后面。
那赵王府好大的园林,跟著那两个仆役曲曲折折的走了好一阵子,才来到黑沉沉的一座大屋跟前。黄蓉和郭靖闪在一边,只听得两仆和看守的亲兵说了几句话,亲兵打开门放他们进去。黄蓉捡起一颗石子,噗的一声,把风灯打灭,拉著郭靖的手,纵身挤进门去,反而抢在两仆的前面。两仆和亲兵们全未知觉,只道是屋顶上偶然跌下了石子,大家一面说笑咒骂,一面取出火绒火石来又打火点亮了灯。
两仆开了里面的一扇小门,走了进去,黄蓉和郭靖悄悄跟在后面,只见里面是一条条极粗钢条编成的栅栏,就如监禁猛兽的大铁笼一般,栅栏后面坐著两人,依稀可辨是一男一女。
一个仆人点燃了一根红烛,伸手进栅,放在桌上。烛光把两人的面目照得十分清楚,郭靖一看,不禁大奇,原来那男子须发苍然,满脸怒容,正是日间在广场上比武招亲的穆易,一个妙龄少女垂首坐在他的身旁,不是他女儿穆念慈是谁?郭靖满腹疑团,大惑不解:“那完颜康却是什么心思?到底是爱这位姑娘不爱?”
只见两仆把消夜的点心酒菜从食盒中取出,一盆盆的送进栅去,穆易提起一盆点心,劈面掷将出来,骂道:“我落了你们圈套,要杀快杀,谁要你们假惺惺讨好?”喝骂声中,只听得外面众亲兵一齐请安:“小王爷您好!”
黄蓉和郭靖互望一眼,急忙在门后一躲,只见完颜康快步入内,大声呵斥道:“谁惹怒穆老英雄啦?回头瞧我打不打断你们的狗腿子。”两个仆人各各跪下一腿,俯身说道:“小的不敢!”完颜康道:“快滚出去。”两仆忙道:“是,是。”站起来转身出去,走到门边时,相对伸了伸舌头。
完颜康等他们反带上了门,和颜悦色的对穆易父女俩道:“我请两位到这里,另有下情相告,两位千万不可误会。”穆易怒道:“你把我们当犯人般的关在这里,这是‘请’么?”完颜康道:“是是,请两位暂且委曲一下,我心中很是过意不去。”穆易怒骂;“你这些话骗三岁孩子去,做官做府的吃人不吐骨头,难道我还知道得少了?”完颜康几次要说话,都被穆易一阵怒骂挡了回去。那完颜康居然涵养甚好,笑嘻嘻的并不生气。
穆念慈听了一阵,低声道:“爹,你且听他说些什么?”穆易“哼”了一声,这才不骂。完颜康道:“令爱这样品貌,难道我有不喜爱的。”穆念慈一阵红晕,罩上双颊,把头俯得更低了。只听完颜康又道:“只是我是王爵的世子,家教又严,要是被人知道,说我和一位江湖英雄、草莽豪杰结了亲家,不但父王怪罪,说不定圣上陛下还要严旨切责父王呢?”穆易听他说得倒也有三分在理,道:“依你说怎样?”完颜康道:“我是想请两位在舍下休息几日,养好了伤,然后回到家乡去。过得一年半载,待这事冷了一冷之后,或者是我到府上来迎亲,或者是请老前辈送令爱来完姻,那岂不是两全其美?”穆易沉吟不语,心中却想起另一件事。完颜康笑道:“这事牵动到父王在内。他为了我顽皮闯祸,已受过当今圣上的几次责备。如再知道我有这等事,婚事决不能谐。所以务恳老前辈要严守秘密。”穆易怒道:“依你说来,小女将来即使跟了你,也是一辈子的偷偷摸摸,不是光明正大的夫妻了。”完颜康道:“这个我自然另有安排,将来邀出朝里几位大臣来做媒,总要风风光光的娶了令爱才是。”
穆易脸色忽变,道:“你去请你母亲来,咱们当面说个清楚。”完颜康微微一笑,道:“我母亲怎能见你?”穆易斩钉截铁的道:“不跟你母亲见面,任你如何花言巧语,我永不理睬。”说著掀起酒壶,从铁栅中掷了出来。
穆念慈和完颜康相斗之后,一颗芳心早已倾注在他的身上,这时听他说得合情合理,正自窃喜,忽见父亲突然无故动怒,不禁又是惊讶又是伤心。完颜康袍袖一翻,卷住了酒壶,伸手放回桌上,笑道:“不陪啦!”飘然转身而出。郭靖一路听著完颜康的话,觉得他确有苦衷,所说的办法也很周到,那料穆易却反而翻脸,心想:“我不免去劝劝他。”正想长身出来,黄蓉纵过来一扯他的衣袖,拉著他从门里窜了出去。
只听完颜康向一个仆人道:“拿来了么?”那仆人道:“是。”举起手来,手里提著一只兔子。完颜康接过,喀喀两声,把兔子的两条后腿折断了,放在怀中,快步而去。那兔子悲呜一声,晕死过去。郭靖与黄蓉甚是奇怪,不知他玩什么花样,一路远远蹑在他的身后。绕过一条竹篱,忽见三间乌瓦白墙的小屋。这在江南是极普通的平民居屋,不意在这富丽绝伦的王府之中见到,两人觉得极为诧异,完颜康推开小屋的木板门,走了进去。两人轻轻绕到屋后,俯眼在窗缝之上,向里张望,心想完颜康到这诡秘的所在来,必有什么特异的行动,那知却听他叫了一声:“妈!”里面一个女人声音“嗯”的应了一声。
完颜康走进内室,黄蓉与郭靖跟著转到另一扇窗子之外,只见一个中年女子坐在桌边,一手支颐,呆呆的出神,那女子四十岁不到,生得姿容秀美,鬓边带了一朵白花,身上穿的也是一套粗布衣衫。完颜康走到她的身旁,拉住她手道:“妈,你今天不舒服了么?”那女子叹了口气道:“还不是为你耽心。”完颜康靠在她身边,撒娇地道:“儿子不是好好在这里么?又没少了半个脚趾头。”那女子道:“你爹爹知道了倒也没什么,你这样胡闹,要是给你师父听了风声,那可不得了。”
完颜康笑道:“妈,你道今儿来打岔救人的那个道士是谁?”那女人道:“是谁啊?”完颜康道:“是我师父的师弟。”那女子一惊,道:“糟啦,糟啦。我见过你师父发怒的样儿,他杀起人来,真教人害怕。”完颜康道:“你见过师父杀人?在那里?干么杀人啊?”那女人抬头望著烛光,似乎神驰远处,缓缓的道:“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唉,从前的事我差不多都忘啦!”
完颜康不再追问,得意扬扬的道:“那王师叔逼上门来,问我比武招亲的事怎样了结,我一口应承,只要那姓穆的到来,他怎么说就怎么办。”那女子道:“你问过你爹爹么?他肯答允么?”完颜康笑道:“妈你就这么老实。我早就差人去把那穆的父女骗了来,锁在后面钢牢里。王师叔到那里找他去?”
完颜康说得高兴,郭靖在外面愈听愈怒,心想:“我还道他真是好意,那知竟是这么奸恶。”那女子也颇不以为然,愠道:“你戏弄了人家闺女,还把人家关在这里,那成什么话?快快去放了,再多送他们一点银子?好好赔罪,请他们回家乡去。”郭靖听得不住点头,心想:“这还说得过去。”完颜康笑道:“妈你不懂的,这种江湖人物才不希罕银子呢,把他们放了,他们出去一宣扬,师父还有不知的么?”那女子急道:“难道你关他们一世?”完颜康笑道:“我说些好话,把他们骗回家乡,叫他们死心眼的等我一辈子。”说著哈哈大笑。郭靖怒极,一掌往窗格上拍去,张口怒喝。
刚要吐声,突觉一只滑腻的手掌按住了自己嘴唇,同时右手手腕也被人从空捏住,一个柔软异常的声音在耳边轻声道:“别发脾气。”
郭靖登时醒悟,向黄蓉微微一笑,再向里张望,只听完颜康道:“那姓穆的老儿奸滑得紧,一时还不肯上钩,再关他几天,瞧他听不听话。”他母亲道:“我见那个姑娘品貌很好,我倒喜欢她,我对你爹说说,不如索性娶了她,那不是什么事都没了。”完颜康笑道:“妈你又来啦,咱们这样的家世怎么能娶这种江湖女子?爹常说要给我择一门显贵的亲事。就只可惜爹与当今圣上是亲兄弟。”那女子道:“可惜什么?”完颜康道:“否则的话,我准能娶公主,做驸马爷。”那女子叹了口气,不再理他。完颜康笑道:“妈,还有一桩笑话儿呢,那姓穆的说要见你,和你当面说定了他才肯相信。”那女子道:“我才不帮你骗人,做缺德的事。”完颜康笑嘻嘻的在室中走了几个圈子。
黄蓉和郭靖打量室中的布置,只见桌凳之物都是粗木所制,床帐用具无一不是如同江南的农舍,十分的粗糙简陋,壁上悬挂了一根铁枪,一张犁头,屋子的一角放著一架纺纱用的纺车。
两人心里都是暗暗称奇:“这女子贵为王妃,怎么居室竟是如此摆设?”只见完颜康在胸前按了两下,衣内什么东西吱吱的叫了两声。那女子问道:“什么呀?”完颜康道:“啊,我险些儿忘了。我回来时路上见到一只兔子受了伤,检了回来,妈,你给它治治。”说著忙从怀里掏出那只小白兔来,放在桌上,那兔儿后腿跛了,行动不得。那女子道:“好孩子!”忙拿出刀圭伤药,给兔子治伤。郭靖看得怒火上冲,心想这人必是明知母亲心慈,把好好一只兔子折断腿骨,要她医治,好教她无心理会自己干的坏事,对亲生母亲尚且玩弄权谋,心地真是不问可知了。
黄蓉靠在郭靖的身旁,忽觉他全身颤抖,知他怒极,怕他发作出来被完颜康惊觉,忙牵著他的手轻轻走远,说道:“不理他们,咱们找药去。”郭靖道:“你知道药在那里么?”黄蓉摇摇头道:“不知道。这就去找。”郭靖心想,这样大的王府到那里找去?要是惊动了沙通天他们,那更是大祸临头,正要开言和她商量,突然前面灯光一闪,一人手提灯笼,口里哼著淫猥的小曲:“我的小亲亲哟,你不疼我疼谁个?还是疼著我……”一阵急一阵缓的走近。
郭靖待要闪入树后,黄蓉却迎了上去,那人一怔,还未开口,黄蓉腕底一翻,一柄明晃晃的分水蛾眉刺已抵在也的喉头,喝道:“你是谁?”那人吓得魂不附体,隔了好一阵,才结结巴巴的道:“我…我是府里的简管事。”黄蓉道:“你是管事,那更好办啦。今日小王爷差你们去买来的那些药放在那里?”简管事道:“都是小王爷自己收著,我…我不知道啊!”
黄蓉左手在他手腕上一捏,右手微微向前一送,蛾眉钢刺嵌入了他咽喉几分。那简管家只觉手腕上奇痛彻骨,可是又不敢叫出声来,黄蓉低声喝道:“你说是不说?”简管家道:“我真的不知道。”黄蓉左手一挥一扭,喀喇一声,登时将他臂骨扭断,同时右手将他帽子扯下来往他口上一塞。那简管家大叫一声,立时昏晕,他嘴巴被帽子塞住,这一声叫喊惨厉之中夹著窒闷,更其显得可怖。
郭靖万料不到这位艳如海棠、美胜白玉的小姑娘下手竟会如是毒辣,不觉惊得呆了,做声不得。黄蓉左手在简管家胁下戮了两下,那人苏醒了过来,她把帽子顺手在他头顶一堆,喝道:“要不要将左臂也扭断了?”简管家痛得眼泪直流,扑的往下一跪,道:“子的真是不知道,姑娘杀了小的也没用。”黄蓉这才相信他不是装假,低声道:“你到小王爷那里,说你摔一交跌断了骨头,大夫说要用血竭、牛七、态胆、没药等等医治,北京城里买不到,你求小王爷赏赐一点。”
那管家见了黄蓉犹如看到毒蛇猛虎一般,她说一句应一句,不敢有丝毫迟疑。黄蓉又道:“小王爷在王妃那里,快去快去!我跟著你。要是你装得不像,露出半点痕迹,我扭断你的脖子,挖出你的眼珠子。”简管家打个寒噤,爬起身来,咬紧牙齿,忍痛奔往王妃居室。
完颜康还在和母亲东拉西扯的谈论,忽见简管家满头满脸的汗水、眼泪、鼻涕,奔进来把黄蓉教的话说了一遍。那赵王妃最是面慈心软,见他痛得脸如白纸,不待完颜康答覆,自己一叠连声的催他给药。完颜康眉头一皱道:“那些药梁老先生要去啦,你自己拿去。”简管家哭丧著脸道:“求小王爷赏一张字条!”说著请了一个安。赵王妃忙拿出文房四宝,完颜康写了几个字,命他向梁子翁取药。简管家磕头谢赏,赵王妃道:“快去吧,治好了再来磕头不迟。”
简管家退了出来,刚走得几步,一柄冰寒澈骨的蛾眉刺已架在后颈,只听黄蓉道:“到梁老先生那里去。”简管家走了几十步,实在支持不住了,一个踉跄,就要跌倒。黄蓉道:“不拿到药,你左边的臂膀休想保全。”简管家一惊,冷汗直冒,不知从那里突然来了一股力气,急往前走。路上遇见七八个仆役侍从,大家见郭靖黄蓉与他在一起,也无人查问。
来到梁子翁所住的馆舍,简管家过去一瞧,馆门反锁,出来再问,一个仆役说王爷在华翠阁宴客。郭靖见简管家实在可怜,伸手托在他的胁下,三人并肩往华翠阁而去。
离阁门有数十步远,两个青衣汉子迎了上来,手中一个拿刀一个提鞭,喝道:“停步,是谁?”简管家取出小王爷的字条,一人火折子一晃,看了字条,放他过去,又来询问郭黄二人,简管家刚说道:“是自己人!”火光下看得明白,那两人正是黄河四鬼中的沈青刚和马青雄。
这两人虽吃过黄蓉不少苦头,但她这时换回少女装束,那里还认她得出?两人见了郭靖却不觉一怔,各挺刀鞭,正要上前,只觉胁下一阵酸麻,早已动弹不得,原来已被黄蓉用神不知鬼不觉的快速手法点中了穴道。郭靖虽然站在她的身边,但竟没看清楚她如何挪动身体,如何出手。他惊佩之中,猛地想起:“那日在张家口酒楼之中,那些女子要来抢我宝马,突然被人点中穴道,躺在地下动弹不得,必是蓉弟的手段了。”黄蓉见他出神,低笑道:“想什么?”把沈、马两人提在花木后面,牵了郭靖的手,随著简管家走到华翠阁前。她在简管家身后轻轻一推,与郭靖纵身而上,攀住檐头,从窗缝中向里观看。
只见阁里灯烛辉煌,摆著一桌筵席,郭靖一看桌边所坐的诸人,心中不禁突突乱跳,原来日间同席过的白驼山主欧阳公子、鬼门龙王沙通天、三头蛟侯通海、参仙老怪梁子翁、千手人屠彭连虎都围坐在桌边,在下首主位相陪的正是大金国六皇子赵王完颜烈。桌旁放著一张太师椅,垫了厚厚的毡毯,大手印灵智上人坐在椅中,双目微张,脸如金纸,受伤竟自不轻。郭靖心中暗喜:“你暗算王道长,教你自己也受一下好的。”
只见简管家推门而进,向梁子翁行了个礼,将完颜康所写的字条递给他。梁子翁一看,望了简管家一眼,把字条递给完颜烈道:“王爷,这是小王爷的亲笔吧?”完颜烈接过来看了,道:“是的,梁公瞧著办吧。”梁子翁问身后一名青衣童子道:“今儿小王爷送来的四味药材,你去各拿了一两给这位管家。”
那童子应了,随著简管家出来。黄蓉在郭靖耳边道:“快走吧,那些人个个厉害得紧。”黄蓉笑了笑,摇摇头。郭靖只觉她一缕柔发在自己脸上轻轻擦过,从脸上到心里,都有点痒痒的,当下不再和她争辩,涌身往下一跳。黄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身子向前一扑,双足钩住屋檐,缓缓的将他放在地下。郭靖暗叫:“好险!里面这许多高手,我这往下一跳,他们岂有不发觉之理?”自愧初涉江湖,处处易出毛病。
简管家和那小童出来,郭靖跟在后面,走出十余丈,回头一看,只见黄蓉一个“倒卷珠帘势”,正在向里张望。清风中她全身白衣微微飘动,犹如一朵百合花正在黑夜之中盛开。
黄蓉向阁里看了一眼,见各人并未发觉,回头目送郭靖的身形正在黑暗之中消失,这才再向阁中窥探,突然间彭连虎一转头,一双如两道闪电般的目光在窗上扫了一个圈子。黄蓉不敢再看,侧头俯耳倾听,只听得一个嗓子沙哑的人道:“那王处一今日横加插手,各位瞧是无意中碰著呢,还是有所作为而来?”一个声音极响的人道:“不管他是有意无意,总之受了灵智上人这一掌,不死也落个残废。”黄蓉向内一看,说话的是那身材矮小、目光如电的彭连虎。
又听得一个声音清朗的人笑道:“我在西域也曾听说过全真七子的名头,果然厉害得紧,若不是灵智上人在他临走时送了他一个大手印,咱们今日算全折在他手里啦。”一个粗厚低沉的声音道:“欧阳公子别往老衲脸上贴金啦,咱们大家吃了亏,谁也没嬴。”那欧阳公子道:“总之他不送命就得落个残疾,上人却只须静养些时日。”
这时各人不再谈论这事,听声音是主人在向众人敬酒,隔了一会,只听一人道:“各位远道而来,小王实感荣幸,能邀到各位大驾,实在是大金国之福。”黄蓉心想,说这话的必是赵王完颜烈了。众人谦逊了几句,完颜烈又道:“灵智上人是西藏的得道高僧,梁老先生是关外一派的宗师,欧阳公子一向在西域潇洒自在的享福,都是向来不履中土的。彭寨主威震中原,沙帮主独霸黄河。五位中只要有一位肯拔刀相助,大金国的大事就能成功,何况五位一齐出马,哈哈,哈哈。”言下显然是得意之极。
梁子翁笑道:“王爷有事差遣,咱们当得效劳,只怕老夫功夫荒疏,有负王爷重托,那就老脸无光了,哈哈!”他们这几个人数十年来都是各霸一方,自尊自大惯了的,所以语气之中,都是俨然和完颜烈分庭抗礼。
完颜烈又向众人敬了一杯酒道:“小王既请各位到来,当然是推心置腹,天大的事也不能相瞒。各位知晓之后,当然也决不会和旁人提及,以免对方有了防备,这也是小王相信得过的。”各人会意,完颜烈话虽说得婉转,其实是要他们担保严守秘密的意思,都道:“王爷放心,这里说的话决不能泄露半句。”
各人受完颜烈重聘而来,均知若非为了重大之极的图谋,决不致化了这样大的力气来相请自己,但他一直不说,也不便相询,这时知他马上就要揭开一件重大的机密,个个又是好奇,又是紧张。
完颜烈道:“大金太宗天会三年,那就是赵官儿徽宗的宣和七年了,我金兵由粘没喝、斡离不两位元帅率领征伐宋朝,俘虏了宋朝徽宗、钦宗两个皇帝,自古以来,兵威从无如此之盛的。那时我大金兵精将广,本可统一天下,但到今日将近百年,赵官儿还在杭州做他的皇帝,各位可知道是什么原因?”众人听他谈起国家大事,都微微感到惊奇,梁子翁道:“这要请王爷示下。”
完颜烈叹了口气道:“咱大金接连败在岳飞手里,那是天下皆知的事,也不必讳言。我大金的元帅兀术善会用兵,可是遇到岳飞,总是连吃败仗。后来岳飞虽被我大金授命秦桧害死,但金兵元气大伤,此后再也无力大举南征。然而小王却雄心勃勃,不自量力,想为我大金圣上立一件大功,这事非众位相助不可。”各人面面相觑,不明他的意思,心道:“冲锋陷阵,攻城掠地,实非吾辈所长,难道他是要咱们渡江南征?”
完颜烈十分得意,语声中微微发颤,说道:“几个月前小王无意间在宫中看到一封前朝留下来的文书,那是岳飞写的,辞句十分奇特。我揣摸了几个月之后,终于详出了其中的意思。原来岳飞被关在狱中之时,知道自己无活命之望,他这人精忠报国,倒真是名不虚传,竟把生平所学行军出阵,练兵攻伐的秘要,详详细细的写了一部书,只盼得到传人,那人就可用以抗御金兵。岂知秦桧这人好生厉害,怕他与外面暗通消息,防备得周密之极,狱中官吏丁卒,个个是他的心腹,岳飞这部书一直到他死也没能交到外面。”众人聚精会神的听著,个个忘了喝酒。黄蓉悬身阁外,也如听著一个奇异的故事。
完颜烈道:“岳飞无法可施,只得把那部书贴身藏了,写了一封遗书,那遗书写得疯疯癫癫,文理不通。秦桧虽是状元宰相之才,看了之后,却也不明其中意思,差人送到大金国来。数十年来,这通遗书放在大金宫里的秘档之中,无人领会他的含义,人人都道岳飞临死气愤,所以写得语无伦次,那知其中藏著一个极大的哑谜。”众人同声惊叹,称誉完颜烈的才智。
完颜烈道:“想那岳飞算无遗策,用兵如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要是咱们得了这部武穆遗书,大金国一统天下岂不是易如反掌么?”众人恍然大悟,心想:“赵王请咱们来,原来是要咱们当一下盗墓贼了。”
完颜烈道:“小王本来想,这部遗书必是他带到坟墓中去了。”他顿了一顿道:“各位是大英雄大豪杰,难道请各位去盗墓么?再说,那岳武穆虽是咱们仇寇,但他精忠神武,天下人人相钦,咱们怎能动他坟墓?小王为了这事,曾苦思良久,翻检历来南朝密探送来的禀报,终于另外得到了线索。原来岳飞当日在风波亭被害之后,葬在附近的众安桥边,后来宋孝宗将他遗体迁至西湖边上隆重安葬,建造祠庙,他的衣冠遗物,却被人放在另外一处。这地方也是宋朝的京都临安,要找这部书却是大大不易,小王心想南方奇材异能之士极多,要是咱们不是一举成功,露出了风声,反被宋人先行得去,这才是弄巧成拙。这件事有关两国的气运,小王特别郑重将事,非请到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相助,决计不敢贸然著手。”众人听得连连点头。
完颜烈道:“小王曾想:既有人搬动过岳飞的衣冠遗物,只怕已把这部书取了出来。但仔细一琢磨,那决计不会。须知宋人对他敬若神明,若不知他的遗意,决不敢动他的遗物,咱们到了那个地方,必能手到拿来。这件事说它难吗,也可说难到极处,但在有大本领的人看来,却又容易之极。原来他的遗物是藏在……”
他正说到这里,突然大门开处,一人冲了进来,面目青肿,奔到梁子翁面前,叫道:“师父”众人一看,原来是梁子翁派他去取药的那个青衣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