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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黄蓉回到客店安睡,自觉做了一件好事,心中大为得意,一宵睡得十分酣畅,次晨把这事对郭靖说了。郭靖本为这事出过许多力,听了也甚高兴。两人在客店中谈谈讲讲,吃过中饭,穆念慈仍未回来。黄蓉笑道:“不用等她了,咱们去吧。”
两人到市镇去买了一匹健驴代步,绕到那蒋家宅第门前,见门前“大金国钦使”的灯笼等物已自撤去,想是完颜康已经启程。两人胸怀一松,黄蓉换穿了男装,沿途游山玩水,更是起劲,一路沿运河南下,小红马神骏无俦,不必说了,那健驴也是脚力奇快,两人虽不催赶路程,却是自然而然的行走极速,这日已到了宜兴,那是天下闻名的陶都,青山绿水之间掩映著一堆紫砂陶坯,倒是另有一番景致。
更向东行,不久就到了太湖边上。那太湖襟带三州,东南之水皆归于此,周行五百里,古称五湖。郭靖从未见过如此大水,与黄蓉携手立在湖边,只见长天远波,浩焉而来,七十二峰苍翠,挺立于三万六千顷波涛之中,不禁仰天大叫,极感喜乐。
黄蓉道:“咱们到湖里去。”找到湖畔一个渔村,将红马与驴子寄放在一家渔家,借了一条小船,荡桨划入湖中。两人越划离岸越远,四望烟波浩渺,真是莫知天地之在湖海,湖海之在天地。
黄蓉的衣襟头发在风中微微摆动,笑道:“从前范大夫载西施泛于五湖,那真是聪明,老死在这里,岂不强于一辈子忙忙碌碌的做官么?”郭靖不懂范大夫的典故,道:“蓉儿,你把这故事讲给我听。”黄蓉于是将范蠡怎样神机妙算、助越王勾践报仇复国,怎样功成身退,与西施归隐于太湖之中的故事,说了一遍。黄蓉的口才原好,故事本身又极动人,郭靖听得痴痴的发了呆,出了一会神,说道:“范蠡当然聪明,但像伍子婿与文种那样,到死还是为国家尽忠,那是更加不易了。”黄蓉微笑:“不错,这叫做‘国有道,不变塞焉,强者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矫。’”郭靖又问:“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黄蓉道:“国家政局清明,你做了大官,还是不变从前的操守;国家朝政腐败,你宁可杀身成仁,也不肯亏了气节,这才是响当当的好男儿大丈夫。”郭靖连连点头,道:“蓉儿,你怎么想得出这样好的道理出来?”黄蓉笑道:“啊哟,我想得出,那我不变了圣人?这是孔夫子的话。我小时候爹爹逼著我念的。”郭靖叹道:“有许许多多事情我老是想不通,要是读了书,那一定就会明白啦。”黄蓉道:“我却在懊悔呢,要是爹爹不教我读书啦,画画啦,弹琴啦,让我专心学武,那咱们还怕什么梅超风、梁老怪呢。”
两人谈谈说说,不觉已离岸十余里,只见数十丈外有一叶扁舟停在湖中,一个渔人坐在船头垂钓,放眼望去,真如一幅水墨山水。黄蓉与郭靖说了一阵子的话,再回过头来,见那渔人仍是端端正正的坐在船头,钓竿钓丝都是纹丝不动。黄蓉笑道:“这人耐心倒好。”
一阵轻风吹来,水波泊泊打在船头,黄蓉一面荡桨,一面唱起歌来,只听她唱道:“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觉,年华将暮。念伊蒿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如许!”唱到后来,声音渐转凄切,这是一首“水龙吟”词,抒写水上泛舟的情怀。她唱了上半阕,歇得一歇。郭靖见她眼中隐隐似有泪光,正待相询,忽然间湖上飘来一阵苍凉的歌声,曲调和黄蓉所唱的一模一样,正是这首“水龙吟”的下半阕:“回首妖气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扇。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但愁敲桂桌,悲吟梁父,激流如雨。”远远望去,唱歌的正是那个垂钓的渔父。
黄蓉听著歌声,呆呆出神。郭靖问道:“怎么?”黄蓉道:“这是我爹爹平日常唱的曲子,想不到湖上的一个渔翁竟也会唱。他这歌声激昂排宕,十分悲凉,咱们瞧瞧去。”两人划桨过去,那渔人却也收了钓竿,将船划来。
两船相距数丈时,只听那渔人道:“湖上喜遇佳客,请过来共饮一杯如何?”黄蓉听他吐属风雅,更是暗暗称奇,答道:“只怕打扰长者。”那渔人笑道:“嘉宾难遇,太湖之上邂逅相逢,更足畅人胸怀,快请过来。”数桨一扳,两船已经靠近。黄蓉与郭靖跨上船头,将自己船上的绳索系在渔舟的船尾,然后与那渔人作揖见礼。那渔人坐著还礼,说道:“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请两位恕罪。”郭靖与黄蓉齐道:“不必过谦。”打量那渔翁时,见他约摸四十余岁年纪,脸上枯瘦,似乎身患重病,身材极高,坐著几乎比郭靖高出一头。船尾一个小童手中拿著葵扇在煽炉煮酒。
黄蓉看了那渔人与舟中的气派,知他必非普通渔人,说道:“这位哥哥姓郭,在下姓黄,一时兴起,在湖中放肆高歌,有扰长者清兴。”那渔人笑道:“好说,好说。在下姓陆。两位小哥可是今日首次来太湖游览吗?”郭靖道:“正是。”那渔人命小童取出下酒菜肴,斟酒劝客。四碟小菜虽不如黄蓉制的那么精美,但味道也殊不俗,酒杯菜碟,尤其十分精致,宛然是豪门巨富之家的物品。
三人对饮了两杯,那渔人道:“刚才小哥所歌的那首‘水龙吟’情致郁勃,真是不可多得之作。小哥年纪轻轻,居然能领会词中深意,也真难得。”黄蓉听他以老卖老,当下微微一笑,说道:“宋室南渡之后,词人墨客,无一不有家国之悲。”那渔人点头称是。黄蓉道:“张于湖六洲歌头中道:‘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也正是这种意思呢。”那渔人拍几高唱:“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连斟了三杯酒,杯杯饮干。
两人谈得投机,那渔人十分畅快,郭靖不懂诗词,在一旁倾听,心里甚是钦佩。眼见暮霭苍苍,湖上烟雾更浓,那渔人道:“舍下就在湖滨,不揣冒眛,想请两位去盘桓数日。”黄蓉道:“靖哥哥,怎样?”郭靖还未回答,那渔人道:“寒舍附近,尚有一些峰峦之胜,两位反正是游山玩水,务请勿却。”郭靖见他说得诚恳,道:“蓉儿,那么咱们就打扰陆先生了。”那渔人大喜,命僮儿划船回去。
到得湖岸,天已全黑,郭靖道:“咱们先去还了船,还有两匹坐骑,寄放那边。”那渔人微笑道:“这里一带的朋友,都识得在下,这些事回头让他去办就是。”说著向那僮儿一指。郭靖道:“小可的坐骑性子很劣,还是小可亲自去牵的好。”那渔人道:“既是如此,在下在寒舍恭候大驾。”说罢划桨荡水,一叶扁舟消失在垂柳深处。
那僮儿跟著郭靖黄蓉去还船取马,领著他们曲曲折折的行了数里,只见前面楼阁纡连,宛然是一座大庄院,过了一道木桥,来到庄前。郭黄两人对望了一眼,想不到这渔人所居气魄竟如是之大。
两人未到门口,已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带领了四名仆人过来相迎,说道:“家父命小侄在此候迓多时。”郭靖拱手谦谢,只见这少年身穿熟罗长袍,面目与那渔人依稀相似,只是背厚膀宽,躯体十分壮健。郭靖道:“请教陆兄大号。”那少年道:“小侄贱字冠英,请两位直斥名字就是。”黄蓉道:“这那里敢当。”三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进内厅。
郭靖与黄蓉见这庄子内面陈设华美,雕梁画栋,极穷巧思,比诸北方质朴雄大的大庄院,又自不同。过了三进庭院,来到后厅,只听得那渔人的声音叫道:“快请进,快请进。”陆冠英道:“家父腿上不便,现在东书房恭候。”三人转过一座屏风,只见书房门大开,那渔人坐在房内榻上。这时他已不作渔人打扮,穿著儒生衣巾,手里拿著一柄洁白的羽扇,笑吟吟的拱手。
郭黄二人入内坐下,陆冠英却不敢坐,站在一旁。黄蓉见书房琳琅满目,全是诗书典籍,几上桌上摆著许多铜器玉器,看来都是古物,壁上挂著一副对联,黄蓉看了不觉一怔,原来上联是“绮罗堆里埋神剑”,下联是“萧鼓声中老客星”,那正是她父亲黄药师口中时常闲吟的两句诗句。对联下款写著「五湖废人病中涂鸦”,想来“五湖废人”四字,必是那庄主的号了。
陆庄主见黄蓉望著对联呆呆出神,问道:“老弟,这副对联写得怎样,请你品题品题。”黄蓉道:“小可斗胆乱说,庄主可别见怪。”陆庄主道:“老弟但说不妨。”黄蓉道:“庄主写这副联时,似是一腔愤激,满腹委曲,笔力固然雄健之极,但是锋芒四射,与这两句诗中恬然自安、封剑归隐的境界似乎不甚贴切。”那人听了一声长叹,半晌不语。
黄蓉道:“小可年幼无知,胡言乱道,要请庄主恕罪。”陆庄主道:“黄老弟说那里话来,我这番心情,今日才被你看破,老弟真可说得是我生平第一知己。”回头向儿子道:“快命人整治酒席。”郭靖与黄蓉连忙辞谢,道:“不必费神。”陆冠英早出房去了。
陆庄主道:“老弟法眼鉴赏如此之精,想是家学渊源,令尊必是名宿大儒了,不知名讳如何称呼。”黄蓉道:“小可懂得什么,蒙庄主如此相赞。家父在乡村设帐授徒,只是一个白衣士子。”陆庄主叹道:“才人不遇,古今同慨。”他还想考较考较黄蓉的才情,说道:“黄老弟,你我一见如故,我想请你赐一幅法书,好令在下日夕相对,如接清神。”黄蓉微笑道:“啊哟!小可拙笔,岂敢有污庄主令目?”陆庄主听她语气是答应了,心中大喜,忙命书僮在案上铺开一张大宣纸,研墨伺候。
黄蓉略一思索,提笔在纸上画了起来,画的是一个中年书生在月明之夜中庭伫立,仰天长叹,神情十分寂寞。画罢之后,在左上角题了岳飞所作的“小重山”词一首:“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眬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图中那书生手按剑柄,虽然著墨不多。但活画出一位壮志难酬的英侠之士的面目来。陆庄主大喜,连连称谢。黄蓉侧首看了一遍字画,在下款处写了“后学黄生敬作”六字。陆庄主赏玩了半日,爱之不尽。
酒筵过后,回到书房小坐,又谈片刻,陆庄主道:“这里张公、善权二洞,是天下奇景,二位在敝处多盘桓几日,慢慢观赏。天已不早,两位要休息了吧?”郭靖与黄蓉站起身来,两名庄丁提了灯笼在前引路。黄蓉一拱手,正要转出,猛一抬头,忽见书房门楣之上钉著八片铁片,排作八卦形状。黄蓉猛吃一惊,当下不动声色,随著庄丁来到了客房之中。
那客房中陈设甚是精雅,两床相并,枕衾洁美。庄丁送上香茗后请了个安道:“二位爷要什么,一拉床边这绳铃,我们就会过来。二位晚上千万别出去。”说罢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黄蓉低声道:“靖哥哥,你瞧这地方有什么蹊跷?他干么叫咱们晚上千万别出去?”郭靖道:“这庄子好大,庄里的路绕来绕去,许是怕咱们迷了路。”黄蓉道:“嗯。你瞧那陆庄主是何等样人物?”郭靖道:“倒像是位退隐的军官。”黄蓉拍手道:“不错,他必定会武,而且还是高手,你见到了他书房中的铁八卦么?”郭靖道:“铁八卦?那是什么?”黄蓉道:“那是用来练劈空掌的家伙。爹爹教过我这套掌法,我嫌气闷,练了几个月就搁下了,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郭靖道:“那陆庄主对咱们决无歹意,他既不说,咱们只当不知就是。”黄蓉点头一笑,向著烛台虚劈一掌,嗤的一声,烛火应手而灭。
郭靖低赞一声:“好掌法!”又道:“蓉儿,那就是劈空掌么?”黄蓉笑道:“我就只练成这样,闹著玩还可以,要打人可不成。”两人各自睡下。
睡到半夜,忽然远处传来呜呜之声,练武之人,特别容易惊醒,侧耳一听,似是有人在吹海螺,过了一阵,呜呜之声又响了起来,此起彼和,并非一人在吹,而且吹的人相互间距离甚远,显然是在招呼应答。黄蓉低声道:“靖哥哥,咱们瞧瞧去。”郭靖道:“别出去惹事吧。”黄蓉道:“谁说惹事了?我是说瞧瞧去。”
两人轻手轻脚的起来,推开窗缝向外一望,只见庭院中许多人打著灯笼,还有好些人来来来去去,不知忙些什么。黄蓉抬首一望,只见屋顶上黑黝黝的有三四个人蹲在那里,灯笼移动时亮光一闪,那些人手中的兵刃射出光来。等了一阵,只见那些人都向庄外走去,黄蓉好奇心起,定要看个水落石出,拉著郭靖绕到西窗边,一望窗外无人,轻轻跃了出去,两人都是一等一的轻身功夫,屋顶的人竟未惊觉。
黄蓉向郭靖一打手势,反向后奔,庄中道路东转西绕,曲曲折折,尤奇的是转弯处的栏亭榭建造得完全一模一样,几下一转,那里还分辨得出东西南北。黄蓉却如到了自己家里,毫不迟疑疾走,有时眼前明明无路,她在假山里一钻,花丛旁一绕,竟又转到了回廊之中。有时似已到了尽头。那知屏风背面、字画后边却是另有幽境。郭靖愈走愈奇,低声问道:“蓉儿,这庄子的路真古怪,你怎么认得?”黄蓉打个手势,叫他噤声,又转了七八个弯,这才来到后院的围墙。黄蓉一看地势,扳著手指默默算了几遍,在地下踏著脚步数步子,郭靖听她口里低声著:“震一、屯三、颐五、复七、坤……”更不懂是什么意思。黄蓉数到这里微微一笑,说道:“只有这里可出去,另外地方全有机关。”说著一跃上墙,郭靖跟著她跃出墙去。黄蓉才道:“这座庄子依伏羲六十四卦方位造的。这种奇门八卦之术,我爹爹最是拿手。那陆庄主难得到别人,可难不了我。”言下十分得意。
两人攀上庄后小丘,向东一望,只见灯笼火把照成一行,走向湖边。黄蓉一打手势,两人展开轻功提纵术向前追去。奔到临近,伏在一块岩石之后,只见湖滨排列著一排渔船,人众络绎上船,一上船立即熄去灯火,两人待最后一批人上了船,岸上全黑,才悄悄纵出,落在一艘最大的篷船后梢,在拔篙开船声中,跃上篷顶,在竹篷隙中向下一望,船舱内居中而坐的赫然是少庄主陆冠英。
众船摇出里许,湖中海螺之声又呜呜传来,那大篷船上一人走到船首,也吹起海螺。再摇出数里,只见湖面上一排排的全是小船,一眼望去,船若蚁聚,犹如一张大白纸上泼满墨点一般,船只不计其数。
大篷船船首那人海螺长吹三声,大船抛下锚泊在湖心,十余艘小船飞也似的从四方过来。郭靖与黄蓉心中纳罕,不知是否将有一场厮杀,瞧那陆冠英时,却是神定气闲,不似如临大敌的样子。
过不多时,各船靠近,每艘船上先先后后的人过来,或一二人,或三四人不等。各人进入大船舱之后,都向陆冠英行礼后坐下,对他执礼甚为恭敬,而且座位次序似乎早已排定,有的虽先来而坐在后面,有的后至反坐在上首。只一盏茶功夫,诸人均已坐定,这些人大抵神情粗豪,行动骠悍,决非普通渔民。
陆冠英见人已到齐,举手说道:道:“张大哥,你探听得怎样了?”座中一个瘦小的汉子站起来,说道:“金国钦使预定明日一早过湖,段指挥使再过两个时辰就到。这次他以迎接金国钦使为名,一路搜刮,所以来得迟了。”陆冠英道:“他搜括到了多少?”那瘦汉子道:“每一州县都有报效,他麾下兵卒还在乡间自行劫掠,我见他落船时亲随们一箱箱的抬著二十多箱财物,看来都极为沉重。”陆冠英道:“他带了多少兵马?”那汉子道:“马军二千。过湖的都是步军,因船只不够,落船的约摸是一千名左右。”陆冠英向众人道:“各位哥哥,大家说怎样?”诸人齐声道:“愿听少庄主号令。”
陆冠英双手向怀里一抱,说道:“这些民脂民膏,不义之财,打从太湖里过,不取有违天道。咱们尽数取来,一半俵散给湖滨贫民,另一半各寨分了。”众人轰然叫好。郭靖与黄蓉这才明白,原来这群人都是太湖中的盗首,看来这陆冠英还是各寨的总头领呢。
陆冠英道:“事不宜迟,咱们马上动手。张大哥,你带五条小船前去哨探。”那瘦子接令出舱。陆冠英跟著分派,谁打先锋、谁作接应、谁率领水鬼去钻破敌船船底、谁取财物、谁擒拿官长、莫瞧他温文儒雅,竟自指挥得井井有条。郭靖与黄蓉暗暗称奇,适才与他共席时只道他是个文弱的世家子弟,那知竟能领袖群豪。
陆冠英吩咐已毕,各人正要出去分头干事,座中一人站起身来冷冷的道:“咱们做这没本钱买卖的,吃吃富商大贾,也就够啦。这样和官家大动干戈,咱们在湖里还耽得下去么?”郭靖和黄蓉一听这声音好熟,仔细看,原来是沙通天的弟子、黄河田四鬼中的夺魄鞭马青雄,不知如何他竟混在这里。陆冠英脸上变色,尚未回答,群盗中已有三四个同声叱骂。陆冠英道:“马大哥初来,不知这里规矩,既然大家齐心要干,咱们就是闹个全军覆没,那也是死而无悔。”马青雄道:“好啦,你干们的,我可不搅这锅混水。”一转身,就要走出船舱。
两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在舱口一拦,喝道:“马大哥,你斩过鸡头立过誓,大伙儿有祸同享有难同当!”马青雄双手一分,骂道:“滚开!”那两人登时跌在一边。他正要钻出舱门,突觉背后一股掌风袭来,身形一偏,左手已从靴桶里拔出一柄攮子,反手向后戳去。陆冠英右手疾伸,已将他拿著攮子的手臂格在外门,踏步进掌,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他背心之上。马青雄口中鲜血在狂喷,立时毙命。太湖群盗齐声喝采,把马青雄尸身投入湖中。
陆冠英道:“众家哥哥,大伙儿奋勇当先。”群盗轰然答应,各自回船,片刻之间无数小舟千桨齐荡,并肩东行。陆冠英的大船在后压阵。行了一阵,远远望见数十艘大船上灯火照耀,向西驶来,小船上海螺吹起。郭靖与黄蓉注目凝望,只见两边船队渐渐接近,一会儿叫骂声、呼叱声、兵刃相交声、身体落水声,从远处隐隐传来。
又过一会,官船火起,烈焰冲天,映得满湖通红。郭黄知道群盗已经得手,果见几艘小舟急驶而至,驶近大船时高声呼道:“官兵全军覆没,兵马指挥使已经擒到。”陆冠英大喜,走到船头,叫道:“众家哥哥,大伙再辛苦一下,擒拿大金国钦使去也!”报信的小盗欢然答应,飞舟前去传令。只听得各处船上海螺声此起彼和,群船掉过头来,扯起风帆。这时时当盛暑,东风正急,群船风帆饱张,如箭般向西疾驶。
陆冠英所坐的大船原本在后,这时反而领先。郭靖与黄蓉坐在桅杆的横梁之上,阵阵凉风自背吹来,放眼望去,繁星在天,薄雾笼湖,若不是怕人惊觉,真想纵声一歌,只见后面的轻舟快艇一艘艘的抢到大船之前。
舟行约摸一个时辰,湖面上渐亮,两艘快艇如飞而来,艇首一人手中红旗在风中招展,大呼:“己见到了金国的船只!贺寨主领先攻打。”陆冠英站在船首,叫道:“好。”过不多时,又有一艘小艇驶回,报道:“金国的钦使手爪子好硬,贺寨主受伤,彭、董两位寨主正在夹击。”两位小盗扶著受伤晕去的贺寨主上大船来。陆冠英正待察看贺寨主的伤势,数艘小艘又将彭、董两位受伤的寨主送到,并说缥缈峰的郭头领被那金国钦使一枪搠死,跌入湖中。
陆冠英大怒,喝道:“金狗如此猖獗,我亲去杀他。”郭靖与黄蓉一面觉得完颜康为虎作伥,杀伤自己同胞极为不该,一面又耽心他寡不敌众,被太湖群盗杀死,那么穆念慈可要千古遗恨了。黄蓉在郭靖耳朵悄声道:“咱们救他不救?”郭靖微一沉吟,道:“救他性命,但要他悔改。”黄蓉点点头,觉得这样最是妥当。只见陆冠英从亲随手中取过一柄三尖两刃刀,纵身跃入大船旁的小艇之中,喝道:“上去!”黄蓉向郭靖道:“咱们抢他旁边的小艇。”
两人正待纵身向旁边的另一艘小艇之中,突然听见前面群盗齐声高呼,凝目一望,那金国钦使所率的船队一艘艘的都慢慢沉下,想是都被潜水的水鬼凿穿了船底。红旗招展中,两艘快艇赶到报称:“金狗落了水,已抓到啦!”陆冠英大喜,跃回大船。
过不多时,海螺齐鸣,快艇将金国的钦使、卫兵、随从等押上大船来。郭靖与黄蓉见完颜康双手双脚都牢牢被缚住,两腿紧闭,想是喝饱了水。这时天已大明,日光自东射来,水波晃动,犹如万道金蛇在船边飞舞一般。陆冠英传出号令:“各寨主齐赴归云庄,开宴庆功。众头领率部回寨,听候论功领赏。”群盗欢声雷动。只见大大小小的船只向四方分散,渐渐隐入烟雾之中。湖上群鸥来去,白帆点点,谁知不久之前,在这美景之中曾有一场剧战呢。
待得船队回庄,郭黄二人让陆冠英与群盗上岸之后,这才乘人不觉,飞身上岸。群盗大胜之余,个个兴高采烈,那里想得到桅杆之上有两人偷偷躲著。黄蓉相准了地位,仍与郭靖从庄园后围墙跳进,回到卧房。这时服侍他们的庄丁已到房门前来悄悄看了几次,只道他们先一日游玩辛苦,在房里大睡懒觉。
郭靖打开房门,两名庄丁上前请安,送上早点,道:“庄主在书房相候,请两位用过早点,过去坐坐。”两人胡乱吃了些面点汤包,随著庄丁来到书房之中。陆庄主坐在榻上,呵呵笑道:“湖边风大,夜里波涛拍岸,扰人清梦,两位睡得不大好吧?”郭靖不惯作假撒谎,被他一问,登时窘住。黄蓉却道:“夜里只听得呜呜呜的吹海螺,想是和尚道士做法事放焰口。”陆庄主一笑,说道:“在下这里收藏著一些书画,要想两位老弟鉴定鉴定。”黄蓉道:“当得拜观。庄主所藏,想必都是精品。”陆庄主令书僮取出书画,黄蓉一件件的赏玩,正自看得高兴,突然间门外传来一阵吆喝。几个人脚步声响,听声音是一人在逃,后面数人在追,一人喝道:“你进了归云庄,要想逃走,那叫做难如登天!”黄蓉偷看庄主脸色,见他若无其事,犹如未闻,只听他说道:“本朝书法,苏黄米蔡并称,这四大家之中,黄老弟最爱那一家?”黄蓉正要回答,突然书房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一个湿淋淋的人闯了进来,正是完颜康。黄蓉一拉郭靖道:“看书画,别瞧他。”两人背转了身,低头看画。
完颜康不识水性,一落太湖,空有一身武艺,只吃了几口水,人已晕去,等到醒来,手足已被缚住。到得庄上,陆冠英坐在正中,喝令押上来审问,那知他暗运内劲,手指抓住缚他的绳索,大喝一声,以“九阴白骨爪”的厉害功夫,立时将绳索撕断。众人大吃一惊,抢上前来擒拿,被完颜康双手一分,早跌翻了两个。完颜康夺路便走,那知这归云庄中的房屋按著奇门八卦而建,若无本庄之人引路,如不是精通奇门生克之变,休想闯得出去。完颜康慌张中见路便走,无意之中撞进了陆庄主的书房。
陆冠英知他决然逃不出去。虽是挣脱了捆绑,却也并不在意,及见他闯进书房,却怕他伤及父亲,急忙抢前,拦在父亲所坐榻前。后面太湖诸寨的寨主,或执兵刃,或是空手,挡在门口。
完颜康不意逃入了绝地,匆忙之际,那里留心郭靖与黄蓉两人,戟指向陆冠英骂道:“万恶贼盗,你们行诡计凿破船只,也不怕江湖上好汉笑话?”陆冠英哈哈一笑,说道:“你是金国王子,跟我们绿林豪杰提什么“江湖”二字?”完颜康道:“我在北时久闻江南豪客的大名,只道真是光明磊落的小男子,哼哼,今日一见,却原来”陆冠英道:“怎样?”完颜康道:“只不过是倚多为胜的小人!”
那陆冠英领袖太湖群雄,年纪虽轻,却是江南武林中的一霸,那里受得了他的辱骂,当下冷笑一声,说道:“要是单打独斗胜了你,那你才是死而无怨?”完颜康适才这话本是激将之计,正要引他说出这句话来,一听之下,立时接口:“归云庄上只要有人凭真功夫胜得了我,在下束手就缚,再无第二句话。却不知是那一位赐教?”说著眼光向众人一扫。他说时双手负在背后,神态甚是倨傲,一言方毕,早恼了太湖莫厘峰上的铁背金鳌石寨主。此人性如烈火,素不让人,一声怒吼:“老子先来揍你这厮鸟?”双拳“钟鼓齐鸣”,往完颜康两边太阳心打到,完颜康身子一侧,教他双拳击空,右手反手一抓,已抓住他后心衣服,一提一掷,把他肥肥一个身躯向门口人丛中丢了出去。
陆冠英见他出手迅辣,心中暗惊,知道各寨主无人能敌,叫道:“足下果然好俊功夫,不才来讨教几招。咱们到外面厅上去吧。”他知完颜康是个劲敌,只怕剧斗之际,拳风掌力带到父亲与客人身上,这三人不会武功,可莫误伤了他们。
完颜康道:“比武较量处处都是一样,就在这里何妨?寨主请赐招吧!”言下之意,竟是:“不过三招两式,就能将你打倒,何必费事另换地方?”陆冠英心中暗怒,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说道:“好,你是客人,请进招吧。”完颜康左掌一探,右手一把就往陆冠英胸口抓来,他开门见山,一出手就以九阴白骨抓攻敌要害。陆冠英暗骂;“小子无礼,教你知道少庄主的厉害。”胸口微微一缩,竟不退避,右拳直击对方横臂手肘,左手二指疾伸,取敌双目。
完颜康见他来势好快,心头倒也一震,暗道:“不意草莽之中,竟然有此等人物。”疾忙斜退半步,手腕一翻,用擒拿手拿敌手臂。陆冠英身腰左转,两手回兜,虎口相对,正是“怀中抱月”之势。完颜康见他手下甚是了得,那敢再有轻敌之念,当下打叠起精神,一招一式,全用了十分力量。
那陆冠英是临安府光孝寺枯木大师的得意弟子,精通法华宗的外家拳法,这时遇到强敌,也是小心在意,见招拆招,遇势破势。他知完颜康手爪功夫厉害,决不让他手爪碰到自己身体,双手守准门户,一见有隙可乘,立即使脚攻敌。外家技击家曾有言道:“拳打三分,脚打七分。”又道:“手是两扇门,全凭脚踢人。”陆冠英是外家高手,腿上功夫自极厉害。两人斗到酣处,只见书室之中人影飞舞,转眼拆到一百余招,兀自未分胜败。郭靖与黄蓉侧身斜眼观战,见陆冠英如此身手,均是暗暗称赞。
完颜康久斗不下,心中焦躁,暗道:“再耗下去,时光一长,就算胜了他,要是再有人出来邀斗,我那里还有力气对付。”须知完颜康武功原比陆冠英为高,只因在湖水中一浸,喝了一肚水,精神萎顿,力气不加,兼之身陷重围,他第一次遇险,不免胆怯,所以才让陆冠英拆到一百招之外,待得精神一振,手上加紧,陆冠英立感不支,只听得砰的一声,肩头已中了一拳,他一个踉跄,向后倒退,眼见敌人乘势进逼,斗然间飞起左腿,足心朝天,踢向完颜康心胸。这一招叫做“怀心腿”,出腿如电,极为厉害。”
完颜康想不到眼见敌人落败,尚能败中求胜,出此绝招,待得伸手去格,胸口已被踢中。原来“怀心腿”是陆冠英自幼苦练的绝技,练时用绳子缚住足踝,然后将绳绕过屋梁,逐日拉扯悬吊,临敌时一腿飞出,倏忽过顶,令人防不胜防。完颜康胸口一痛,左手飕的一弯,五指已插入陆冠英小腿之中,右掌在他胯上一推,喝道:“去吧!”陆冠英单腿站立,被他一掌,身子直跌出去,眼见要撞到榻上父亲的身子。忽然间陆庄主左手伸出一黏,托住他的背心,将他轻轻放在地下。他见儿子小腿上鲜血淋漓,从他原来站立之地直到榻前,一排鲜血直滴过来,不禁大怒,喝道:“黑风双煞是你什么人?”
他这出手,一喝问,众人俱感惊诧,别说完颜康与众寨主不知他身有武功,连他亲生儿子陆冠英,也是从小只道父亲双腿残废,武功自然不懂,每日寄情于琴书之间,对他所作所为,完全不闻不问,那知刚才救他这一托,出手竟是沉稳之极。黄蓉见过他门楣上的铁八卦,识得这是用来练劈空掌的家伙,她知若非内外功夫俱臻上乘,那劈空掌是决不能练的,她自己幼时就曾因基础不固,练了一下没有练成;郭靖昨晚听她说过,也知陆庄主身负绝技,所以只有他们两人,才不讶异。
完颜康听陆庄主问起黑风双煞,呆了一呆,说道:“黑风双煞是什么东西?”原来梅超风虽然传他武艺,但自己身世固然未曾对他言明,连真实姓名也不对他说,“黑风双煞”的名头,他自然更加不知了。
陆庄主怒道:“装什么蒜?这阴毒的九阴白骨抓是谁传你的?”完颜康道:“小爷没空听你啰唆,失陪啦!”转身走向门口。众寨主齐声怒喝,拿起兵刃,上前拦阻。完颜康双眉一竖,回头向陆冠英道:“你说话算不算数?”陆冠英脸色惨白,摆一摆手道:“咱们太湖群雄说一是一,众位哥哥放他走吧。张大哥劳你驾领他出去。”
众寨主心中都不愿意,但少庄主既然有令,却也不便违抗。那张寨主喝道:“跟我走吧,谅你这小子自己也找不到路出去。”完颜康道:“我的从人卫兵呢?”陆冠英道:“一起放他们走。”完颜康大拇指一竖道:“好,果然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众寨主,咱们后会有期。”说著团团一揖,唱个无礼喏,一脸得意的神色,正要走出房去,陆庄主忽道:“且慢!”
完颜康道:“怎样?”陆庄主道:“老夫不才,要领教领教你的九阴白骨爪。”完颜康笑道:“那好极啦。”陆冠英是个纯孝之人,忙道:“爹,您老人家犯不著跟这小子一般见识。”陆庄主道:“不用发愁,我瞧他九阴白骨爪还没练到家。”双目盯著完颜康缓缓道:“我腿有残疾,不能行走,你过来。”完颜康一笑,却不移步。
陆冠英虽然腿上伤口剧痛,但决不肯让父亲与他动手,纵身一出去,叫道:“这次是代我爹爹再请教几招。”完颜康笑道:“好,咱俩再练练。”
陆庄主喝道:“英儿走开!”右手在榻边一按,凭著手上之力,身子突然跃起,左掌向完颜康顶上猛劈下来。众人惊呼中,完颜康举手相格,只觉腕上一紧,右腕已被对方捏住,眼前掌影闪动,敌人右掌又向肩头击到。完颜康万料不到他擒拿法如此迅捷奇特,一面伸手招架,一面右手力挣,想挣脱他的擒拿。陆庄主足不著地,身子重量全然放在完颜康这手腕之上,身在半空,右掌快如闪电,瞬眼之间,已连施五六下杀手。完颜康奋起平生之力,向外一抖一甩,那里甩得脱他?飞起左腿,却又踢之不著。
众人又惊又喜,望著两人相斗,只见陆庄主又是一掌劈下,完颜康伸出五指,要戳他手掌,陆庄主手肘突然一沉,一个肘锤,正打在他的“肩井穴”上。完颜康半身酸麻,慢得一慢,左手手腕也已被拿住,只听得喀喀两声,双手腕关节已同时被他错脱。陆庄主手法快极,左手在他腰里一戳,右手在他肩上一捺,身子已跃回木榻,稳稳坐下,完颜康却双腿软倒,再也站不起来。众寨主看得目瞪口呆,隔了半晌,才震天价喝起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