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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回 华拳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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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回 华拳掌门

原来福康安的父亲傅恒,是乾隆之后的亲弟,乾隆便是他的姊夫。傅恒的妻子是满洲出名的美人,入宫朝见之时给乾隆看中了,两人有了私情,生下的孩子便是福康安。傅恒由于姊姊、妻子、儿子三重关系,深得乾隆的宠幸,出将入相,一共做了二十三年的太平宰相,此时已经逝世。傅恒共有四子。长子福灵安,封多罗驸马,曾随兆惠出征回疆有功,升为正白旗满洲副都统。次子福隆安,尚乾隆的女儿和嘉公主,封和硕驸马,做到工部尚书,封公爵。三子便是福康安。他两个哥哥都做驸马,他最得乾隆恩遇,反而不尚公主,不知内情的人便引以为奇,其实他是乾隆的亲生骨肉,怎能再做皇帝的女婿?这时他身任兵部尚书,御前大臣,加太子太保衔。傅恒第四子福长安任户部尚书,后来封到侯爵。当时满门富贵极品,举朝莫及。

屋内居中而坐的贵妇便是福康安的两个公主嫂嫂。二嫂和嘉公主能说会道,善伺人意,自幼便极得乾隆的宠爱,没隔数日,乾隆便要招她进宫,说话解闷。她和福康安实虽兄妹,名属君臣,因此福康安见了她也须请安行礼。其余两个妇人一个是福康安的妻子海兰氏,一个是福长安的妻子。

福康安在西首的椅上坐下,说道:"两位公主和妈妈这么夜深了,怎地还不安息?"老夫人道:"两位公主听说你有了孩儿,喜欢得了不得,急着要见见。"福康安向海兰氏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说道:"那女子是汉人,还没学会礼仪,因此没敢让她来叩见公主和母亲。"和嘉公主笑道:"康老三看中的,那还差得了么?咱们也不要见那女子,你快叫人领那两个孩儿来瞧瞧。父皇说,过几日叫嫂子带了进宫朝见呢。"福康安暗自得意,心想这两个粉妆玉琢的孩儿,皇上见了定是喜爱,于是命丫鬟出去吩咐侍从,立即抱两位小公子来见。

和嘉公主又道:"今儿我进宫去,母后说康老三做事鬼鬼祟祟,在外边生下了孩儿,几年也不去找回来,把大家瞒得好紧,小心父皇剥你的皮。"福康安笑道:"这两个孩儿的事,也是直到上个月才知道的。"

说了一会子话,两名奶妈抱了那对双生孩儿进来。福康安命兄弟俩向公主、老太太、太太、婶婶磕头。两个孩儿很是听话,虽然睡眼惺忪,还是依言行礼。众人见这孩子的模样儿长得竟无半点分别,一般的圆圆脸蛋,眉目清秀,和嘉公主拍手笑道:"康老三,这对孩儿跟你是一个印模子里出来的。你便是想赖了不认帐,可也赖不掉。"海兰氏对这件事本来心中不悦,但见这对双生孩儿实在可爱,忍不住搂在怀里,着实亲热。老夫人和公主们各有见面礼品。两个奶妈扶着孩儿,不住的磕头谢赏。胡斐心道:"好好两个孩儿,从小学了这一套骗人的玩意,大起来还能成什么好人?"

老夫人叫过身后的丫鬟,说道:"你去跟那马姑娘说,老太太很喜欢这对孩儿,今晚便留他们伴着老太太睡,叫马姑娘不用等他两兄弟啦。"那丫鬟答应了,老夫人又道:"你拿这壶参汤去赏给马姑娘喝,说老太太一定好好照看她的孩子,叫她放心!"福康安手中正捧了一碗茶,一听此言,双手一颤,一大片茶水泼了出来,溅在袍上,他脸色大变,怔怔的拿着茶碗,良久不语。只见那丫鬟将盛参汤的盖碗,放在一只金漆提盒之中,提着去了。

两位公主和海兰氏等互相使个眼色,一齐退出。老夫人和福康安带领那对双生孩儿,送公主出门,回来又自坐下,福康安手中始终捧着那只茶碗,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这时两个孩儿倦得要睡,不住口的叫:"妈妈,妈妈,我要妈妈。"老夫人道:"好孩子别吵,乖乖的跟着奶奶。奶奶给糖糖糕糕吃。"两个孩儿哭叫:"不要糖糖糕糕!不要奶奶,要妈妈!"老夫人脸色一沉,挥手命奶妈将孩子带了下去,又使个眼色,众丫鬟也都退出,屋内只剩下福康安母子二人,但母子俩始终没交谈半句。老夫人凝望儿子,福康安的目光却望着别处,不敢和母亲相接。

过了良久良久,福康安叹了口长气,说道:"娘,你为什么容不得她?"老夫人道:"那你还用问么,她是汉人,居心便就叵测。何况她又是镖局子出身,使刀抡枪,一身的武功。咱们府中有两位公主,怎能和这样的人共居?十年前皇上身历大险,也便是为了一个异族的美女,难道你便忘了?让这种毒蛇般的女子处在肘腋之间,咱们都要寝食不安。"福康安道:"妈的话本是不错的。孩儿初时也没想要接她进府,只是派人去看望看望她,送她一些银两。哪知她竟生下了两个儿子,这是孩儿的亲骨血,情形便又不同了。"老夫人点头道:"你年近四旬,尚无所出,有这两个孩子自然很好。咱们好好抚养这两个孩子长大,日后他们封侯袭爵,一生荣华富贵,他们妈妈也可安心了。"福康安沉吟半晌,低声道:"孩儿之意,将那女子送往边郡远地,从此不再见面,那也是了,想不到母亲……"老夫人脸色一沉,说道:"枉为你身居高官,连这中间的利害也没有想到?她的亲生孩儿在咱们府中,她岂有不生事端的?这种江湖女子把心一横,什么事也做得出来。"福康安点了点头。老夫人道:"你命人将她厚于葬殓,也算是尽了一番心意……"福康安又点了点头,应道:"是!"

胡斐在窗外越听越是心惊,初时尚不明他母子二人话中的意思,待听到"厚于葬殓"四字,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心道:"原来他二人恁地歹毒,定下阴谋毒计,夺其子而杀其母,竟然要谋死马姑娘。此事十分紧急,片刻延挨不得,乘着他二人毒计尚未发动,我急速去告知马姑娘,连夜救她出府。"当下悄悄走出,循原路回向水阁,幸喜夜静人定,园中无人行走,杀死点倒的侍从也尚未给人发觉。胡斐心中焦急,走得极快,心中却自踌躇:"马姑娘对这福康安一见钟情,他二人久别重逢,正自缠绵,怎肯听我这一番话,便此逃出府去?我怎生说得她相信才好?"

心中计较未定,已到水阁之前,但见门外多了四名守夜的侍人,心想:"哼,他们已先伏下了人,怕她逃走!"当下不敢惊动众人,绕到阁后,轻身一纵,跃过水阁外的那片池水,只见阁中灯火兀自未熄,凑眼过去往窗缝中一望,不由得一呆!只见马一凤倒在地下,抱着肚子低低呻吟,头发散乱,脸上已是全无血色,服侍她的丫鬟仆妇却一个也不在身边。

胡斐见了马一凤这等情景,登时醒悟:"啊哟,不好!我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急忙穿窗而入,俯身去看马一凤时,只见她气喘甚急,脸色铁青,眼睛通红,如要滴出血来。马一凤见胡斐过来,断断续续的道:"我……我……肚子痛……胡兄弟……你……"说到一个"你"字,再也无力说下去。胡斐在她耳边低声道:"刚才你吃了什么东西?"马一凤眼望茶几上的一只金花盖碗,却说不出话。胡斐认得这只盖碗,正是福康安的母亲装了参汤,命丫鬟送来给马一凤喝的,心道:"这老妇人心计好毒,她要害死马姑娘,却又要留下那两个孩子,是以先将孩子叫去,这才送参汤来。否则马姑娘拿到参汤,心想这是极滋补的物品,定会给儿子喝上几口。"又想:"嗯,福康安一见送出参汤,脸色立变,茶水泼在衣襟之上,他当时显知参汤之中下了毒,居然并不设法阻止,事后又不来救。他虽非亲手下毒,但也是参与了阴谋。"不禁喃喃的道:"好毒辣的心肠!"

马一凤挣扎着道:"你你……快去报知……福公子,请大夫,请大夫瞧瞧……"胡斐心道:"要福公子请大夫,只有再请你多吃些毒药。眼下只有请二妹设法解救。"于是揭起一块椅披,将那盛过参汤的金花盖碗包了,揣在怀中,听水阁外并无动静,抱起马一凤,轻轻从窗中跳了出去。马一凤吃了一惊,叫道:"胡兄……"胡斐忙伸手按住她嘴,低声道:"别作声,我带你去看医生。"马一凤道:"我的孩子……"胡斐不及解释,抱着她跃过池水,正要觅路奔出,忽听得身后衣襟带风,两个人奔了过来,喝道:"什么人?"胡斐向前疾奔,那两人也提气急追。胡斐跑得正快,斗然间收住脚步。那两人没料到他会忽地停步,一冲便过了他的身前。胡斐窜起半空,双腿齐飞,两只脚的足尖分别踢中了两人背心的"神堂穴"。那两人哼都没哼一声,扑地便倒。看这两人身上的服色,正是守在水阁外的府中卫士。

胡斐心想这么一来,形迹已露,顾不到再行掩饰行藏,向府门外直冲出去。但听得府中传呼之声此伏彼起,众卫士大叫:"有刺客,有刺客!"他进来之时沿路留心,认明途径,当下仍从鹅卵石的花径奔向小门,翻过粉墙,幸好那辆马车还候在门外。他将马一凤先放入车中,喝道:"回去。"那车夫已听到府中吵嚷,见胡斐神色有异,待要问个明白,胡斐砰的一掌,将他从座位上击了下来。

便在此时,府中已有四五名卫士追到,胡斐提起缰绳,得儿一声,赶车便跑。那些卫士追了十余丈没追上,纷纷叫道:"带马,带马。"胡斐催马疾驰,奔出里许,但听得马蹄声急促,二十余骑马先后追来。这些追兵骑的都是好马,越追越近。胡斐暗暗焦急:"这是天子脚底下的京城,可不比寻常,再一闹便有巡城兵马出动围捕,纵使我能脱身,马姑娘却如何能救?"

黑暗之中,见追来的人手中都拿着火把。车中马一凤初时尚有呻吟之声,这时却已没了声息,胡斐好生记挂,问道:"马姑娘,肚痛好些了么?"连问数声,马一凤均没回答。一回头,只见火炬照耀,追兵又近了些。忽听得飕的一声响,有人掷了一枚飞蝗石过来,要打胡斐的后心。胡斐左手一抄接住,回手掷去,但听得一人"啊哟"一声呼叫,摔下马来。

这一下倒将胡斐提醒了,最好是发暗器以退追兵,可是身边并没携带暗器,追来的福府卫士又学了乖,不再用暗器射他。胡斐好生焦急:"回到宣武门外路程尚远,半夜里一干人如此大呼小叫,如何不惊动官兵?"情急智生,忽然想起怀中的盖碗,隔着那张椅披一捏,将盖碗捏成了碎片,留下碗底,其余的碎片都取在手中,火把照耀下瞧得分明,左手连扬,瓷片一块块飞出,八块碎瓷片,一共打中了五名卫士的穴道,其余三名卫士武功较高,举兵刃将瓷片砸开。这么一来,众卫士既要救护同伴,又惧怕胡斐暗器厉害,便不敢太过逼近。

胡斐透了一口长气,伸手到车中一探马一凤的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听得她低声呻吟一声,脸颊上却是甚为冰冷,眼见离住所已不在远,当下马鞭连催,驰到一条岔路之上。他住所在东,胡斐却将马车赶着向西,转过一个弯,立时抱起马一凤,挥马鞭连抽数鞭,身子离车纵起,伏在一间屋上。只见马车向西直驰,众卫士一路追了下去。

胡斐待众人走远,这才从屋顶回入自己宅中,刚越过围墙,只听程灵素道:"大哥,你回来了!是有人追你么?"胡斐道:"马姑娘中了剧毒,快给瞧瞧。"他抱着马一凤,抢先进了厅中。程灵素点起蜡烛,见马一凤脸上灰扑扑的全无血色,再捏了捏她的手指,见陷下之后不再弹起,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中的什么毒?"胡斐从怀中取出那只盖碗的碗底,道:"在参汤中下的毒,这是盛过参汤的碗。"程灵素拿到鼻边,嗅了一下,她是下毒的大行家,如何不知?说道:"好厉害,是鹤顶红。"胡斐道:"能救不能?"程灵素不答,探了探马一凤的心跳,说道:"若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也不能有这种珍贵的毒药。"胡斐恨恨的道:"不错,下毒的乃是相国夫人,兵部尚书的母亲。"程灵素道:"啊,咱们这一行人中,竟出了如此富贵的人物。"胡斐见她不动声色,似乎马一凤中毒虽深,尚有可救,心下稍宽。程灵素翻开马一凤的眼皮瞧了瞧,突然低声"啊"的一呼。胡斐忙问:"怎么?"程灵素道:"参汤中除了鹤顶红,还有番木鳖。"胡斐不敢问"还有救没有?"却问:"怎生救法?"程灵素皱眉道:"两样毒药夹攻,这一来便大费手脚。"返身入室,从药箱中取出两颗白色药丸,给马一凤服下,说道:"须得找个清静的密室,用金针刺她十三处穴道,解药从穴道中送入体内,倘若马上施针,定可解救。只是十二个时辰之内,不得移动她身子。"胡斐道:"福康安的卫士转眼便会寻来,不能在此处施针。咱们到乡下找个荒僻所在。"程灵素道:"那便得赶快动身,那两粒药丸只能延得她一个时辰的性命。"说着叹了口气,又道:"我这位同行相国夫人心肠虽毒,下毒的手段却低。这两样毒药混用,又和在参汤之中,毒性发作便慢了,否则马姑娘这时哪里还有命在?"胡斐匆匆忙忙的收拾物件,说道:"当今之世,还有谁能胜过咱们毒手药王的神技?"

程灵素微微一笑,正要回答,忽听得马蹄声自远而近,奔到了宅外。胡斐抽出单刀,说道:"说不得,只好厮杀一场。"心中暗自焦急:"敌人定然愈杀愈多,危急中我只能顾了二妹,可救不得马姑娘。"程灵素道:"京师之中,只怕动不得蛮。大哥,你把桌子椅子堆得高高的,搭一个高台。"胡斐不明其意,但想她智计多端,这时情势急迫,不及细问,于是依言将桌子椅子都叠了起来。程灵素指着窗外那株大树,说道:"你带马姑娘上树去。"胡斐还刀入鞘,抱着马一凤,走到窗外的树下,纵身跃上树干,将马一凤藏在枝叶掩映的暗处。但听得脚步声响,数名卫士越墙而入,渐渐走近,又听得那姓王的管家出去查问,众卫士粗声呼叱。

程灵素吹熄烛火,另行取出一枚蜡烛,点燃了插在烛台之上,关上了窗子,这才带上门走出,跃上树干,坐在胡斐身旁。胡斐低声道:"共有十七个!"程灵素道:"药力够用!"胡斐这时已知那蜡烛的烟焰中有毒。只听得众卫士四下搜查,其中有一人的口音正是殷仲翔。众卫士忌惮胡斐了得,又道袁紫衣仍在宅中,不敢到处乱闯,也不敢落单,三个一群、四个一队的搜来。程灵素将一块石块递给胡斐,低声道:"将桌椅打下来!"胡斐笑道:"妙计!"石块飞入,击在中间的一张桌子上。那桌椅堆成的高台登时倒塌,砰嘭之声,响成一片。众卫士叫道:"在这里,在这里!"大伙倚仗人多,争先恐后的一拥入厅,只见厅上桌椅乱成一团,便似有人曾经在此激烈斗殴,但不见半个人影。众人正错愕间,突然头脑晕眩,立足不定,一齐摔倒。

程灵素悄步入厅,吹灭烛火,将蜡烛收入怀中,向胡斐招手道:"快走吧!"胡斐负起马一凤,越墙而出,只转出一个胡同,不由得叫一声苦,但见前面街头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一队官兵正在巡查。胡斐忙折向南行,走不到半里,又见一队官兵迎面巡来。他心想:"福大帅府有刺客之事,想来已传遍九城,这时到处巡查严密,要混到郊外荒僻的处所,倒是着实不易。"但听得背后人声喧哗,又是一队官兵。胡斐见前后有敌,无地可退,向程灵素打个手势,纵身越墙,翻进身旁的一所宅子。程灵素跟着跳了进来。

落脚处甚是柔软,却是一片草地,眼前灯火明亮,人头涌涌。胡斐和程灵素都吃了一惊:"料不到此间亦有官兵。"听得墙外脚步声响,两队官兵聚在一起,在势已不能再跃出墙去,只见左首有一座花丛遮掩的假山,胡斐负着马一凤,便往假山后一躲。

突然间假山后一人长身站起,白光闪动,一柄攮子当胸扎到。胡斐万料不到这假山后面竟然埋伏有敌人,如此悄没声的猛施袭击,只得摔下背上的马一凤,伸左手往他肘底一托,右手便即递拳。这人手脚竟是十分了得,回肘斜避,攮子横扎,左手施出擒拿手法,反勾胡斐的手腕,化解了他这一拳。最奇的是他脸上蒙了一块黄布,始终一言不发。胡斐心想:"你不出声,那是最妙不过。"耳听得官兵便在墙外,他只须张口一呼,那便大事不妙。两个人近身肉搏,各施杀手。胡斐瞧出他的武功是长拳一路,出招既狠且猛,武功造诣竟不在秦耐之、周铁鹪一流之下,何况手中多了兵刃,更占便宜。直拆到第九招上,胡斐才欺进他怀中,伸指点了他胸口的"鸠尾穴"。那人极是悍勇,虽然穴道被点,仍飞右足来踢,胡斐又伸指点了他胫上的"中都穴",这才摔倒在地,动弹不得。

程灵素碰了碰胡斐的肩头,向灯光处一指,低声道:"像是在做戏。"胡斐抬头看去,但见空旷处搭了老大一个戏台,台下一排排的坐满了人,灯光辉煌,台上的戏子却尚未出场。其时正当乾隆极盛之世,北京城中官宦人家有什么喜庆宴会,往往接连唱戏数日,通宵达旦,亦非异事。胡斐吁了口气,拉下那汉子脸上蒙着的黄布,隐约可见他面目粗豪,四十四五年纪,低声道:"这汉子想是乘着人家有喜事,抽空子偷鸡摸狗来着,所以一声也不敢出。"程灵素点了点头,悄声道:"只怕不是小贼。"胡斐微笑道:"京师之中,连小贼也这般了得。"他心中暗自嘀咕:"瞧这人身手,决非寻常的鼠窃狗盗,若不是存心做一件大案,便是来寻仇杀人,也是他合该倒霉,却给我无意之间擒住了。"程灵素又低声道:"不如咱们便在这大户人家寻一处空僻的柴房,或是阁楼,躲他十二个时辰。"胡斐道:"我看也只有如此。外边查得这般紧,如何能够出去?"

便在此时,戏台上门帘一掀,走出一个人来。那人穿着寻常的葛纱大褂,也没有勾脸,走到台口一站,抱拳施礼,朗声说道:"各位师伯师叔、师兄弟姊妹请了!"胡斐听他说话声音洪亮,瞧这神情,似乎不是唱戏。又听他道:"此刻天将黎明,转眼又是一日,再过三天,便是天下掌门人大会的会期。可是咱们西岳华拳门,直到此刻,还是没推出总掌门来。这一件事可实在不能再拖。如何办理,请各支派的前辈们示下。"

台下人丛中站起一个穿着黑色马褂的老者,咳嗽了几声,说道:"华拳四十八,艺成行天下。咱们西岳华拳门三百年来,一直分为艺字、成字、行字、天字、下字五个支派,已有三百年没有一位总掌门。虽说五派都是好生兴旺,但师兄弟们总是各存门户之见,人人都说:'我是艺字派的,我是成字派的。'从不说我是西岳华拳门的。没想到别派的武师们,却从不理会你是艺字派还是成字派,总当咱们是西岳华拳门的门下。咱们这一门人数众多,打从老祖手上传下来的玩艺儿也真不含糊,可是干么远远不及少林、武当、太极、八卦这些门派名声响亮呢?还不是因为咱们分成了五个支派,力分则弱,那有什么说的。"他说到这里,咳嗽几声,叹了一口长气,又道:"若不是福大帅召开这个天下掌门人大会,咱们西岳华拳门不知要到哪一年,才有掌门人出来呢。幸好有这件盛举,总算把这位总掌门给逼出来了。我老朽今日要说一句话:咱们推举这位掌门人,不单单是要他到大会之中,给西岳华拳门争光,还要他将本门好好整顿一番,从此五支归宗,大伙儿齐心合力,使得华拳门在武林中抖一抖威风,吐一吐豪气。"

台下众人齐声喝彩,更有许多人劈劈啪啪的鼓起掌来。胡斐心想:"原来这里是一个武林豪客的聚会之所。"他张目四望,想要找个隐僻的所在,但各处通道均在灯火照耀之下,园中聚着的总有二百来人,只要一出去,定会给人发见,低声道:"只盼他们快些举了掌门人出来,西岳华拳也好,东岳泰拳也好,越早散场越好。"

只听得台上那人说道:"蔡师伯的话,句句是金石良言。晚辈忝为艺字派之长,胆敢代本派的全体师兄弟们说一句,待会推举了掌门人出来,咱们艺字派全心全意听从掌门人的言语。他老人家说什么便是什么,艺字派决无一句异言。"台下一人高声叫道:"好!"声音拖得长长的,便如台上的人唱了一句好戏,台下看客叫好一般。台上那人微微一笑,说道:"其余各派怎么说?"只见台下一个个人站起,说道:"咱们成字派决不违背掌门人的话。""他老人家吩咐什么,咱们行字派一定照办。""天字派遵从号令,不敢有违。""下字派是小弟弟,大哥哥们带头干,小弟弟决不能有第二句话。"

台上那人道:"好!各支派齐心一致,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眼下各支派的支长,各位前辈师伯师叔,都已到齐,只有天字派姬师伯没来。他老人家捎了信来,说派他令郎姬师兄赴会。但等到此刻,姬师兄还是没到。这位师兄行事素来神出鬼没,说不定这当儿早已到了,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说到这里,台下众人都笑了起来,只道他是说笑话儿。胡斐俯到那汉子耳边,低声道:"你姓姬,是不是?"那汉子点了点头,眼中充满了迷惘之色,实不知胡斐和程灵素是什么路道。

只听台上那人说道:"姬师兄一人没到,咱们等了他一夜,总是对得住了,日后姬师伯也不能怪责咱们。现下要请各位前辈师伯师叔们指点,本门这位掌门人是如何推法。"众人等了一晚,为的便是要瞧这一出推举掌门人的好戏,听到这里,都是十分兴奋,台下各人也不依次序,纷纷叫嚷:"凭功夫比试啊!""谁也不服谁,不凭拳脚器械,那凭什么?""真刀真脚,打得人人心服,自然是掌门人了。"

那姓蔡的老者站起身来,咳嗽一声,道:"本来嘛,掌门人凭德不凭力,后生小子玩艺儿再高明,也不能越过德高望重的前辈去。"他顿了一顿,眼光向众人一扫,又道:"可是这一次情形不同啦。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之中,既是英雄聚会,自然要各显神通。咱们西岳华拳门倘是举了个糟老头儿出去,人家能不能喝一句彩,说:'好,华拳门的糟老头儿德高望重,老而不死'?"众人听得哈哈大笑。程灵素也禁不住抿住了嘴,心道:"这糟老头儿倒会说笑话。"

那姓蔡的老者大声道:"华拳四十八,艺成行天下。可是几百年来,华拳门这四十八路拳脚器械,没一个人能说得上路路精通。今日之事,哪一位玩艺儿最高,那一位便执掌本门。"众人刚喝得一声彩,忽然后门上擂鼓般的敲起门来。众人一愕,有人便道:"是姬师兄到了?"有人便去开门。灯笼火把照耀,却拥进来一队官兵。胡斐右手按定刀柄,左手握住了程灵素的手,两人相视一笑,虽是危机当前,两人反而更加心意相通。但当再望一眼时,程灵素却黯然低下了头去,原来她这时忽然想到了袁紫衣:"我和大哥一同死在这里,不知袁姑娘便会怎样?"她知道胡斐这时也想到了袁紫衣:"我和二妹一同死在这里,不知袁姑娘便会怎样?"

领队的武官走到人丛之中,查问了几句,听说是西岳华拳门在此推举掌门人,那武官的神态登时变得十分客气,但还是提着灯笼,到各人脸上照看一遍,又在园子前后左右巡查。胡斐和程灵素缩在假山之中,眼见那灯笼渐渐照近,心想:"不知这武官的运气如何?若是他将灯笼到假山中来一照,说不得,只好请他当头吃上一刀。"忽听得台上那人说道:"哪一位武功最高,那一位便执掌本门。这句话谁都听见了。众位师伯师叔、师兄弟姊妹,便请一一上台来显显绝艺。"他这句话刚说完,众人眼前一亮,便有一个穿着淡红衫子的少妇跳到了台上,说道:"行字派弟子高云,向各位前辈师伯师兄们领教。"众人见她露这手轻功姿式美妙,兼之衣衫翩翩,相貌又好,不禁都喝了一声彩。那武官瞧得呆了,哪里还想到去搜查福大帅府的刺客?

台下跟着便有一个少年跳上,说道:"艺字派弟子张复龙,请高师姊指教。"高云道:"张师兄不必客气。"右腿半蹲,左腿前伸,右手横掌,左手反钩,正是华拳中出手第一招"出势跨虎西岳传"。张复龙提膝回环亮掌,应以一招"商羊登枝脚独悬"。两人各出本门拳招,斗了起来。二十余合后,高云使招"回头望月凤展翅",扑步亮掌,一掌将张复龙击下台去。那武官大声叫好,连说:"了不起,了不起!"只见台下又有一名壮汉跃上,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和高云动手。这一次却是高云一个失足,给那壮汉推得摔个筋斗。那武官说道:"可惜,可惜!"没有兴致再瞧,率领众官兵又搜查去了。

程灵素见官兵出门,松了口气,但见戏台上一个上,一个下,斗之不已,不知闹到什么时候,才选得掌门人出来。看胡斐时,却见他全神贯注的凝望台上两人相斗,程灵素心想:"这两人的拳脚虽然虎虎生风,也未见得高明之极,何以大哥瞧得这么出神?"低声道:"大哥,过了大半个时辰啦,得赶快想个法儿才好。再不施针用药,便要耽误了。"胡斐"嗯"了一声,仍是目不转瞬的望着台上。

不久一人败退下台,另一人上去和胜者比试。虽说是同门较艺,但相斗的两人定是不同支派的门徒,即或不是性命相搏,但一胜一负,关系着支派的荣辱,各人都是全力以赴。看来门中真正的高手尚未上场,眼前这些人未必便能当上掌门人,但华拳门的五个支派向来明争暗斗,这时乘此机会,相互有过节的便在台上好好打上一架,因此拳来脚去,倒是着实热闹。

程灵素见胡斐似乎看得呆了,心想:"大哥天性爱武,一见别人比试,什么都忘了。"伸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推,低声道:"眼下情势紧迫,咱们闯出去再说。这些人都是武林中的好汉,动以江湖义气,他们未必便会去禀报官府。"胡斐摇了摇头,低声道:"别的事也还罢了,福大帅的事,他们怎能不说?那正是立功的良机。"程灵素道:"要不,咱们冒上一个险,便在这儿给马姑娘用药,只是天光白日的耽在这儿,非给人瞧见不可。"说到后来,语音中已是十分焦急。她平素甚是安详,这时若不是当真紧迫,决不致这般不住口的催促。

胡斐"嗯"了一声,仍是目不转睛的瞧着台上两人比武。程灵素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待会救不了马姑娘,你可别怪我。"胡斐忽道:"好!虽然瞧不全,也只得冒险试上一试。"程灵素一怔,问道:"什么?"胡斐道:"我去夺那西岳华拳的掌门人。老天爷保佑,若能成功,他们便会听我的号令。"程灵素大喜,连连摇晃他的手臂,说道:"大哥,这些人如何能是你的对手?一定成功,一定成功!"胡斐道:"苦只苦在我必须用他们的拳法,一时三刻,哪里记得了这许多?对付庸手也还罢了,少时高手上台,这几下拳法定不管使,非露出马脚不可。他们若知我不是本门弟子,纵然得胜,也不肯推我做掌门人。"说到这里,不禁又想起了袁紫衣。她各家各派的武功似乎无一不精,倘若她在此处,由她出马,定比自己有把握得多。

但听得"啊哟"一声大叫,一人摔下台来。台下跟着有人骂道:"他妈的,下手这么重!"又有一人反唇相讥:"一动上手,还管什么轻重?你有本事,上去找场子啊。"那人粗声道:"好,咱哥儿俩便比划比划。"另一人却只管出言阴损:"我不是你十八代候补掌门人的对手,不敢跟您老人家过招。"

胡斐站起身来,说道:"倘若到了时辰,我还没能夺得掌门人,你便在这儿给马姑娘施针用药,咱们走一步瞧一步。"程灵素"嗯"了一声,微笑道:"人家是一十三家总掌门,难道你便连一家也当不上么?"她一说了这句话,立时好生后悔:"为什么我总是念念不忘的想着袁姑娘,又不断提醒大哥,叫他也是念念不忘?"只见胡斐昂然走出假山,瞧着他的背影,又想:"我便是不提醒,他难道便有一刻忘了?"但见胡斐大踏步走向戏台,不禁又是甜蜜,又是心酸。

胡斐刚走到台边,却见一人抢先跳了上去,正是刚才跟人吵嘴的那个大汉。胡斐心想:"待这两人分下胜败,又得耗上许多功夫,多耽搁一刻,马姑娘便多一刻危险。"当下跟着纵起,半空中抓住那汉子的背心,说道:"师兄且慢,让我先来。"

(欲知胡斐能否夺得西岳华拳门的掌门人,马一凤能否及时获救,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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