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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陈家洛等一行在山洞附近瞧了半天,又发见了烟薰火焚的痕迹,可是余鱼同到底性命如何,现在到了那里,? 歇@不得头绪。文泰来忧心如焚,把言伯干的几枝竹箭在手中折成寸断。骆冰知他? A说道:“十四弟机警得很,打不过人家一定会逃走,咱们烦上官大哥多派兄弟在附近寻访,必有头绪。”上官毅山道:“文四奶奶说得对,咱们马上回去。”
众人回到孟津,上官毅山果然把当地龙门帮得力的兄弟都派了出去。叮嘱他们一有可疑眼生的人出现,马上回报。初更时分,众人劝文泰来安睡,徐天宏道:“四哥,你饭也不吃,睡也不睡,要是马上得出去救十四弟,怎么有精神对敌?”文泰来道:“我那里睡得着。”正谈论间,上官毅山走进房来,摇摇头道:“没有消息。”徐天宏道:“这几天难道一点奇特的事也没有?”上官毅山想了一想道:“有一个兄弟来说,西郊宝相寺这几日天天有人去罗唆吵闹,还说要放火烧寺。我想这事和十四爷一定没有关系。”众人一想,和尚与流氓争闹那也是常常,无论如何牵扯不到余鱼同身上。大家无计可施,言定第二日分头再去寻访。
文泰来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起余鱼同几次舍命相救的义气,血性上冲,那里能够入梦,见身旁骆冰已经发出轻轻的鼾声,於是悄悄起身,拿了兵刃,开窗跳出房去,心想:“我到处瞎闯一番,也好过在房中睡觉。”他跳上屋顶,只见四下里悄悄的毫无动情,展开轻功,不到半个时辰,已在孟津东南西北各个尽头溜了一遍,正在气沮,忽见黑影一闪,一个人影向西还奔了下去。文泰来大喜,一提气,纵身直追。
那人影奔跑一阵,轻拍一掌,只听见远处有数人拍掌相应。文泰来知道对方人众,悄悄跟在后面。那人一路向西,不一刻已到郊外,郊外地旷,没有隐蔽,文泰来怕他发觉,只得远远跟随,走了大约七八里,前面人向山岗上走去,上了一程山,望见山顶隐蔽有一座屋子,知道前面那人必定是向那边走去,於是不再跟随,在树丛中一躲,抬头一望,不禁大失所望,原来那屋宇是一座古庙,朦朦胧胧可以看得出匾上的三个大字?“宝相寺。”
文泰来低声呼:“倒霉!”跟了半天,原来跟的是要和寺中和尚为难的流氓。但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瞧瞧到底谁是谁非,如果有人恃强凌弱,那就要伸手打个抱不平。於是溜到庙边,越墙入内,从东边窗内向大殿一望,只见一个和尚跪在佛像面前,在虔诚礼佛。过了一会,那和尚慢慢站起,猛一回头,文泰来这一惊非同小可。
且说滕一雷等见火光中一人穿着长衫、 住了脸从洞中窜出来,忙上前兜截,那人喝道:“我金笛秀才在此,你们敢追来么?”滕一雷、顾金标、言伯干三人对他都欲得之而甘心,不再去理会洞中那个黑衣人,俱都急步追来。滕一雷脚步最快,转眼间已扑到那人身后,独脚铜人向前一送,一个“毒龙出洞”直向他后心点去。那人纵出一步,回手一扬,滕一雷疾快倒退,怕他金针厉害。那人其实是李沅芷,她披了余鱼同的长衫,存心要把他们引开,好让余鱼同脱逃,她手中扣住三枚金针,在敌人追近时就发针抵挡。滕一雷等武功虽高,可是在黑暗之中实在惧怕这无声无影的细微暗器,只得远远跟住,毫不放松,直追到了孟津镇上。他们相持了半夜,这时天色已明,镇上已有赶早市的人。李沅芷见一家客店正打开门板,就闯进了去。
店伴吓了一跳,正张口要问,李沅芷掏出一块银子往他手里一塞,说道:“给我找一间房。”店伴手里一掂,那银子总有三四两重,就不再多问,引她到了东厢一间空房里。李沅芷道:“外面有几个债主逼着要债,你别说我在这里,我只住一晚,多下来的钱都给你。”店伴大喜,笑道:“你老放心,打发债主我是行家。”
店伴刚带上房门出去,滕一雷等已闯进店来,连问:“刚才来的那位秀才相公住在哪里?咱们找他有事。”店伴道:“什么秀才相公?”顾金标大怒,伸手就要打人,腾一雷忙把他拉开,悄声道:“咱们昨晚刚劫了狱,这时风声一定很紧,快别多事。”言伯干对店伴道:“好,我们一间房一间房去瞧瞧,搜出来要你的好看。”店伴道:“啊哟,瞧你这副凶相,难道是皇亲国戚?”这时掌柜的也过来查问了。顾金标不去理他,一把推开,闯到北边上客房前,砰的一声,已把房门踢开。房内一个大胖子吃了一惊,赤条条的从被窝中跳了出来。顾金标一见不对,又去推第二个房的门。那大胖子满口粗语,十八代祖宗的乱骂。
客店中正在大乱,忽然东厢房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美貌少女走了出来。言伯干回头一望,只觉这个少女美秀异常,但也不以为意,仍旧挨房寻查。李沅芷换了女装,笑吟吟的走出房外,刚到街上,只见一队捕快公差蜂拥而来,原来他们得到客店中掌柜的报告,前来拿人了。
余鱼同见劲敌已被引开,持剑出洞。彭三春和宋天保、覃天丞上前夹攻。余鱼同展开柔云剑术,三四招一攻,已把原来受伤的覃天丞左臂刺伤。
覃天丞退后一步,余鱼同已乘空窜出。彭三春三节棍着地横扫过来,余鱼同双脚纵起,三节棍从他脚下掠了过去,他忽然“啊哟”一声,向前一扑。彭三春和宋天保大喜,双双扑来,满拟生擒活捉,那知余鱼同突然回身,左手一扬,一大把灰土飞了过来,彭三春和宋天保满口满眼尽是尘沙。彭三春临敌较多,着地一滚,滚出数步,宋天保却仍然站在当地,双手在脸上乱擦。余鱼同一剑刺进他的左腿,转身就走。原来地上灰土就是他们烧草薰洞时留下来的。
等彭三春擦去眼中灰土,只见两个师侄一个哼,一个哈,痛得蹲在地上,余鱼同却已跑得不知去向。彭三春又是气恼,又是惭愧,替两人包扎好了伤口,叫他们在山洞中暂时休息一下,自己再出去追踪,他沿着山道走了七八里路,余鱼同的踪迹丝毫不见,却遇见了滕一雷等人。他的对头哈合台也和他们在一起,此外还有一个不相识的人,这人四十上下年纪,背上背着一个铁琵琶,脚步矫健,看来武功甚精。
言伯干见师弟在路上东张西望,神态很是狼狈,忙上前相问。彭三春含羞带愧的说了,幸好滕一雷等三人也是一无所获,大家半斤八两。回到山洞,言伯干给彭三春引见了,原来那背铁琵琶的正是焦文期师弟韩文冲。他在杭州给红花会摆布得哭不出笑不得,心灰意懒,威震河朔王维扬要他再到镇远镖局任事,他无论如何不肯,反劝王维扬及早收山。王维扬和张召重在北高峰一战,死里逃生,本来不想再在江湖上混下去,听韩文冲一说,连声道:“对,对!”於是王维扬往北去结束镇远镖局,韩文冲回到洛阳来,满拟从此闭门家居,封刀退出武林,遵守对陈家洛所说的约言。那知将到洛阳时,忽然在道上遇见了哈合台。韩文冲不愿再见武林旧友,低头假装不见,但他的铁琵琶是一个明显标志,终於躲不开,被哈合台认了出来。
两人在客店中一谈,韩文冲把焦阎三魔送命的经过详细说了,哈合台才知金笛秀才和红花会果然不是他们的仇人,他对余鱼同很存好感,忙约韩文冲赶去解救。韩文冲本来不想再混入是非圈子,但哈合台说,只有他去解释,滕顾两人才不会和余鱼同为难,否则如果伤了余鱼同,将来红花寻起仇来,他焉能置身局外。韩文冲一想不错。两人赶到孟津,正逢滕一雷等从客店中打退公差,逃了出来。五人会合在一处,回头来找彭三春等人。
且说余鱼同逃离险地,心想仇人中三个好手都去追李沅芷去了,她一个青年女子,如何抵挡,心中十分担忧,一路寻找,毫无影踪,寻到孟津郊外,知道公门中识得自己的人多,不敢寻将入去,挨到晚上,天色昏黑,闯到一家小客店歇了。夜中翻来覆去那里能睡得着,他暗暗责骂自己无情,李沅芷两次救他性命,然而这晚思来想去,仍旧尽是想? d冰的声音笑靥,远远听得“的笃、的笃、当当”的打更声,原来已交二更天了。
正要朦胧合眼,忽然隔房“东弄”一响,有人在轻弹琵琶。余鱼同爱好音律,忙坐起细听,只听那琵琶被弹的人轻拢慢捻,声调荡人心魄,弹了一会,一个女人声音唱起歌来,听她唱道:
“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忧,不重不轻证候,甘心消受,谁教你会风流?”
歌声柔媚异常,余鱼同心想:“这种荒僻的野店之中,那里来的如此歌喉?”忽然隔房一个男人大咳了一阵,有气没力的说道:“你别哭,我要你笑,你再唱呀……我挨不了今晚了,我要多听……多听你唱几首曲儿。”余鱼同听他说的是江南口音,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似乎是重病垂危的样子。那女子哽咽了一下,拨动了几下琵琶,却唱不下去了,那病人道:“我死之后,你仍旧回杭州去……求求九爷……教他……教他收留你。”那女子不答,忽然拨动琵琶唱了起来。这次歌声隐约,隔房听不清楚,只听见她最后几句唱道:“……款款深盟,无限思量,语笑盈盈。”这几句一字一字打入了余鱼同心坎中,听到“语笑盈盈”四字,不由得痴了。这时那女子强抑哭声,显得其悲更甚。
余鱼同心想:“这一定是一对走江湖的夫妇流落在此,丈夫患了重病,妻子给他唱首解忧。”一摸身边有几只元宝,点亮蜡烛一看,都是金子,原来是李沅芷留下的。余鱼同心道:“我送他们两只元宝,如能把他疾病治好,夫妇两人就好回归故乡……唉,我能救人,可是谁能救我呢?”他走到隔房门口,轻轻敲门。里面静了下来,那女子道:“对不住,吵了您老人家,我不唱了。”余鱼同道:“请你开门,我有话对你说。”那女子听他语气温和,迟疑一下,把门开了。
余鱼同走进房内,只见一个青年男子睡在炕上,双颊深陷,两目无光,病势极重。那女子身材娇小,脸色也憔悴异常,双目哭得红肿,见余鱼同是秀才打扮,施了一礼。余鱼同把两只金元宝放在桌上道:“这点钱送给这位治病,你快去请医生。”那女子吃了一惊,望着余鱼同说不出话来。余鱼同道:“治好病后,你们马上就回故乡去吧,不要在外面混了。我去啦。”手一举,转身欲出。那女子忙道:“相公慢走。”
余鱼时停了步,那女子道:“请问相公高姓大名。”余鱼同一笑道:“这一点点钱,何足挂齿。听你们口音,也是江南人,为什么流落到了中州?”那女子向炕上病人望了一眼,见他情况更危,哭道:“我本来不敢说,不过他不成了,我也不能活。说出来也好让人知道官府的狠毒。”余鱼同道:“你们也受了官府的欺侮?”那女子道:“他姓焦。我们是杭州人,两人是表兄妹,从小父母就给我们对了亲。去年衙门里把他抓了去,说要去打什么回子,我们家里穷,没银子来赎,只好眼睁睁的让他去了……”说到这里,眼泪不断流下来,过了一会又道:“我没法子,要吃饭,只好低三下四的给人唱曲陪酒,人家给我起个名头叫什么玉如意。”原来红花会幰朊豣西湖上和乾隆相会,叫玉如意唱曲,余鱼同并不在场,后来他受了伤到天目山休养,选花、诱帝等情节是更加不知了,所以这时听了她这番话,只是痛恨皇帝穷兵黩武,茶毒百姓而已。
玉如意又道:“后来遇到一位姓陆的公子,帮他做了一件事,他赏了我一千两银子。”余鱼同道:“嗯,他手面很阔气。”玉如意道:“我那时想,他不回来,我要这许多银子干么呀?所以我带了银子,想到军中去求求将军,把他赎回来。人家说,一个孤身女子带了这许多钱,路上莫遇到盗贼,那知盗贼没有遇上,却遇上了官府的公差。不但把我的银两抢得干干净净,还说要把我送县官做小老婆……”余鱼同拍案大叫:“什么地方的公差?快说。”玉如意道:“唉,那也不必说了,到处的都是一样。我夜里偷偷逃出来,一路卖唱到了这里。也真巧,他在回部饿得实在受不了,也逃了出来,听见我唱歌的声音,这才团圆。他被折磨得这样……”余鱼同道:“嗯,真是可怜。”他转头问炕上的男子:“兆惠的大军缺粮缺得很厉害吧?”
那男子已听不见余鱼同的问话,指着玉如意,颤巍巍的说:“我……我要去了……妹子……你好好过日子……再唱一个曲……儿……”玉如意含泪说:“好,我唱。”她拨动琵琶,但那里唱得成声,弦索声中,只见那男子头一侧,断了气了。玉如意把琵琶一放,并不哭泣,从炕下掏出一个包裹来,交给余鱼同道:“这里面的东西,据说很值钱,我也不懂,相公是读书人,请你收下吧。”余鱼同愕然接住,玉如意忽然一头向炕角上撞去,余鱼同一拉,那里来得及,一个娇小玲珑的青年女子,已撞得脑浆迸裂而死。
余鱼同感叹良久,打开包裹,见是三卷书画,不多看,重又包好,忽忽写了一封书信,留下那两只金元宝,命客店老板代为收殓,於是越窗而出。
余鱼同一路仍去找寻李沅芷,玉如意刚才所唱的:“无限思量,语笑盈盈。”八个字,尽在他耳边萦绕不去。他想起玉如意好好一个如花女子,转眼之间便归於黄土,骆冰、李沅芷等人,现下固然是星眼流波,皓齿排玉,明艳非常,然而百年之后,岂不同是化为乌有?现在自己为她们忧急伤心,再过数十年想来,真是可笑之至了。想到这里,不禁心灰意懒,低头乱走,见前面山脚下一棵大树,亭亭如盖,於是过去坐在树下,休息一阵。连日惊恐奔波,这时已疲累非凡,靠在树上朦朦胧胧的睡了。
睡梦中只听见镗镗的钟声,一惊而醒,一抽身边金笛没抽到,想起早已被顾金标搜去,不觉哑然失笑。这时天已黎明,钟声悠长清越,隐隐传来。余鱼同睡了半夜,精神恢复,心想:“暮鼓晨钟,真是发人深省。”信步随着钟声走去,原来那是山岗上一所寺观中发出来的。他依着山道上岗,见那寺观已颇残破,匾额上写着“宝相寺”三字。他走进大殿,只见殿上一尊佛像,垂手低眉,似乎怜世人无限愁苦,余鱼同心中一惊,再看四壁的壁画,画的是佛祖前生舍身救鸽喂鹰的故事,一时爱恨嗔欲,百感交集,大叫一声,闯入后院。一个老和尚迎了出来,打个问讯道:“居土光降小寺,可有事么?”余鱼同怔了一怔道:“在下到处游山玩水,见宝刹十分清幽,想借住数日,纳还香金,不知会打扰么?”那老僧道:“小寺本为众人之物,居士要住,请进来吧。”於是命知客僧迎接余鱼同到一间客房里,不一会,知客憎捧了一碗素面出来。
余鱼同吃过面后,又睡了两个时辰。睡醒起来,只见红日满窗,已是正午,佛殿上传来木鱼之声,想是寺中和尚正在念经。他站起身来,想下岗去找李沅芷,忽然瞧见桌上一个包裹,那是玉如意临死时所赠的,心中一动:“不知那是什么卷轴。”打开来看时,第一件是一卷法书,写的是欧阳修的一阕词,第二卷分名贵,是米芾所书的李义山的两首诗,余鱼同一看到“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那两句,心一酸,就卷起不看了。把第三卷打开,吃了一惊,原来那是一卷长卷,“宋八高憎故宝”的图卷,上面盖着“乾隆御览之宝”的朱印,心想这是稀世之珍,怎么会落入这风尘女子的手中?”打开来一路看去,画的是八位得道高憎出家的经过,题词中说,有一位高憎是因在酒楼上听到一句曲词而大彻大悟的。余鱼同不即看下去,掩卷一想,那是一句什么曲词,能有这样大的力量,他再展卷一看,只见题词中写着七个字:“你既无心我便休”,这句话犹如当头捧喝,耳中嗡嗡作响,不觉登时呆住了。
他反来覆去的念着“你既无心我便休”这七个字,一时忽然悟了,一时又神智迷糊起来。当日不饮不食,如癫如狂。寺里的知客僧来看了他几次,以为他病了,劝他早些安睡。余鱼同睡在床上,听见寺外风声如啸、松涛似海,心中也像波浪般起伏不定,直到中夜,仍旧难以入睡,二十三年来往事,一幕一幕的涌上心头,中秀才、杀仇人、走江湖、行侠仗义,不知经历了多少危险,那知在太湖总舵中有一日斗然遇见了这个前生冤孽,从此丢不开,放不下,苦恼万分。自己一生愁苦,几时有过一刻欢愉,回想骆冰对待自己,又何曾有过一丝一毫情意?你既无心,我应便休,然而真能“便休”,真能如此割舍,那已是有无上智慧定力之人了。他心绪烦躁,坐起来点亮了灯,忽见桌上有一部经书,那是从天竺最早,到中国的《四十二章经》。
他随手一翻,翻到了经中“树下一宿”的故事,天神献了一个美丽异常的玉女给佛,佛说:“革囊众秽,尔来何为?”余鱼同看到这里,耳中只觉“嗡”的一声,一时神智不觉,过了良久,才醒了过来,心想:“佛见玉女,说那不过是一个皮囊中包了一堆污血污骨,我何以又如此沉迷执着。”他再不多想,冲出去叫醒老僧,求他剃度。那老僧劝之再三,余鱼同心意愈坚。老僧拗他不过,第二日早晨只得集合僧众,在佛前和他剃度了,授以戒律,法名空严。
余鱼同在宝相寺中礼佛诵经,过了几天清静日子。这天跪在佛前做早课,默念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心头突然清凉明净,一尘不染。忽然背后一人用江湖黑话说道:“孟津周围都找遍了,这合字在这里又没垛子窑,能扯到那里去呢?”余鱼同一惊,心想:“这声音好熟。”又听得另一个人阴森森的道:“就是把孟津翻个身,咱们也要找到他。”余鱼同一咬牙,心道:“好,你们终究寻来了。”原来这时滕一雷和言伯干等人都已站在他的身后。
余鱼同一动不动,听见哈合台和顾金标在他背后激烈争辩。哈合台主张即刻动身到回部去找霍青桐报仇,顾金标不依,一定要先找余鱼同。不久听得言伯干询问主持,有没有一个丑脸秀才到寺里来过。主持一呆,支吾其词。言伯干起了疑心,闯到后院各房中去搜查,果然在僧房中找到了李沅芷那件黑袍。
言伯干脸容变色,回出来严词质问。主持说:“那秀才相公早已不在了,你们永远找不到这秀才了。”余鱼同站起身来,敲着木鱼,慢慢走进内堂去。
言伯干起了疑心,嘴向宋天保一呶。宋天保会意,直跟进去,叫道:“喂,你那和尚,我有话说。”余鱼同不理,脚下加快。宋天保追上去,左手要抓余鱼同后心。余鱼同身子一侧,僧袍左袖挥起,在宋天保脸上一拂。宋天保脸部被蒙,疾忙后退,只觉胁下奇痛,原来已被余鱼同用木鱼槌戳了一记,痛得蹲下地来。余鱼同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敲着木鱼,走向后院去了。
言伯干等听木鱼笃笃之声渐远,然而不见宋天保出来,忙撇下主持,抢到后堂,见宋天保坐在地上,愁眉苦脸的按住胁下。彭三春喝道:“你坐在这里干甚么?那和尚呢?”宋天保说不出话,满头大汗,手向后面一指。彭三春和顾金标向后面追去,除了厨下有一个火工? l之外,不见一个人影。言伯干把宋天保拉起来,看他胁下伤处,只见乌青了一块,伤势竟自不轻,忙问:“是那和尚伤你的吗?”宋天保点点头。言伯干又问:“那和尚是怎样一个人?”宋天保张口结舌,说不出来,原来他竟没见到那和尚一面。
这时滕一雷已把主持抓了进来,动手之际,见他手脚软弱无力,知到他不会武艺,喝问:“刚才那和尚是那里来的?”主持推说是外地来的挂单和尚,不知来历。滕一雷等虽然疑心,但问了半天问不出结果,只得罢了。言伯干说要放火烧寺,那主持居然很有骨气,毫不畏惧。
滕一雷一使眼色,大家退出寺去。滕一雷道:“这庙里有点古怪,咱们晚上来探。”众人离开宝相寺,到附近乡村中买些面食吃了,晚上越墙进寺,窥探了一个时辰,毫无动静。第二天哈合台嚷着要到回部找霍青桐,顾金标不死心,记着泼羹之恨,又到寺里和主持争执了一回,对哈合台道:“今晚如再找不到那恶和尚,天明一早就依你动身。”文泰来夜中所见到的黑影,就是滕一雷和言伯干那一批人。
且说文泰来见那和尚回过头来,只见他满脸伤疤,丑陋异常,竟是十四弟金笛秀才余鱼同,心想:“他怎么躲在此地,做了和尚?”心下大疑,且不叫他,缩在一旁观看动静。余鱼同拜过佛后,绕到佛像后面,再不出来。就在此时,蓬的一声,大殿门被人推倒,七八个人闯了进来,文泰来只识得言伯干一人,想起这人在铁胆庄捉拿自己,后来在凉州又对自己肆意侮辱,仇人一见,怒火上冲,暗道:“菩萨有灵,教他今日撞在我手里!”
滕一雷等奔进大殿,他们明明见殿中人影一闪,这时鵸有佛灯明亮,阒无一人,腾一雷东张西望,忽然伸手把放在地上的一口巨钟提了起来。
文泰来见了,暗暗称奇,瞧这口巨钟起码有四百多斤,他竟一手提了起来。腾一雷见钟下无人,又把巨钟放下。顾金标心中焦躁,对着佛像骂道:“你这臭菩萨,愁眉苦脸的干么?”举起猎虎叉在佛像身上打了一下,只听见“空”的一声。腾一雷和言伯干同时纵上一步,说道:“这菩萨里面有些古怪。”腾一雷跃上佛前供桌,双手举起独足钢人,一记“横扫千军”,把那佛像的左肩打了下来。
这一招声势猛恶,佛像的木屑、泥沙、金漆弥漫殿中,随着烟雾乱飞之际,余鱼同突从佛像左肩的缺口中跳了出来,双足在供桌上一点,已站在地下。腾一雷等吃了一惊,八个人四面围拢,各举兵刃,防他抵御。那知余鱼同跪在佛像面前,对敌人毫不理会,双手合十,喃喃祷告:“弟子罪孽深重,招引外道邪魔,使我佛法身受毁,请我佛慈悲。”众人见他如此,颇为讶异。言伯干伸手一把抓住他右臂,喝道:“捣甚么鬼,走吧!”
这时寺中主持和僧众都已闻声起来,见这一干人俱都凶神恶煞般手执亮晃晃的兵器,躲在殿后不敢出来。余鱼同并不抵抗,跟着言伯干便走。覃天丞抢到前面,拉开殿门。
大门开处,只见一个人默不作声的挡在门口。众人出其不意,都退后了一步,只见这个人身穿? 洎m裤,腰中扎了一条布带,圆睁双眼,虎虎生威。言伯干认得他是文泰来,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还不知道文泰来已被人救了出来,,喝道:“你……你是奔雷……”话未说完,文泰来右手一掌已向他手腕打来,这一招快得异乎寻常,言伯干根本没时间想到招架退缩,只顺乎本性的手一松,但手腕已被文泰来的中指与无名指拂中,还未感到疼痛,余鱼同已被他扯了过去。言伯干跳出两步,这才觉得手腕上一阵剧痛。
滕一雷等七人都未见过文泰来,但见他手法快得出奇,不免心惊。滕一雷想言伯干是一派的掌门,那里想到一招之间便被人把已落入掌中的敌人夺去,这一下出乎意料之外,所以不及上前救援,他一摆铜人,站在门口,心想自己这面有八个人,有五个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对方再厉害,也敌不过已方人多,所以抢在门口拦阻。
文泰来把余鱼同拉开后,两人一齐跃到大殿左首。余鱼同叫道:“四哥,你……”文泰来道:“你受伤了吗?”余鱼同道:“没有。”文泰来道:“好,咱们哥俩今日打个痛快。”余鱼同还想说话,宋天保和覃天丞两个各挺兵刃,扑了上来。
文泰来一见他们身法,就知是辰州言家拳一派中人,他本来嫉恶如仇,这几个月来又遭到生平未有的屈辱,这时下手再不容情,身子一晃,已窜到宋覃两人背后。两人兵刃尚未砸下,敌人忽已不见,正要收招转身后领已被文泰来抓住。彭三春站得最近,三节棍“毒蛇出洞”向文泰来后心点来。文泰来双手抓住两人,陡然转身,把两人提着打了一个圈子,口中大喝一声,犹如晴空打了一个霹雳。彭三春一惊,三节棍呛啷啷一声掉在地下。大喝声中,文泰来双臂平举,用力合拢,覃宋两人头盖碰头盖,砰的一声,撞得血肉模糊,脑浆迸裂。
文泰来毫不停手,把两具尸体向敌人掷去,顾金标等跃开避过。言伯干究竟师徒关心,接住了覃天丞,这只是指顾之事,彭三春事起仓卒,一时糊涂,手足无措,既不拾棍,也不逃开。文泰来踏上一步,左手反手一拳,彭三春举臂一格,只听喀喇一声,臂骨早断。文泰来左手已顺势抓住他的胸衣。彭三春情急拚命,飞起鸳鸯连环双腿,向文泰来胸口踢来。文泰来右手如风,一把抓住敌人左脚,左手推下,右手上举,把彭三春倒提了起来。这时顾金标和言伯干双双来救。文泰来又是猛喝一声,双手用力向地下打桩般一锤,彭三春头盖撞在佛殿的青石板上,焉得不碎?奔雷手这两招迅速已极,彭三春本来是连环双腿,左脚踢出,右脚随上,那知头盖撞破之后,右脚方才踢出。
奔雷手大展神威,霎间连毙三敌,他见顾金标和言伯干左右攻来,知道这两人乃是劲敌,迥非刚才三人可比,忽地退后一步,顺手举起佛前桌上的一只大石香炉,向顾金标猛掷过来。这只香炉重达七八十斤,再加上一掷之势,顾金标那里敢接,一斜身避了开去。香炉外掷之势不停,直向滕一雷飞去。滕一雷被顾金标遮住目光,等顾金标跃开时,香炉已到眼前。哈合台急叫:“老大,留神!”滕一雷不及避让,提起独脚铜人猛力一击,只听见砰篷一声大响,石香炉被击成数块,石屑香灰四处乱飞。
这时言伯干和文泰来已交上了手。余鱼同抢起一个鼓槌,站在文泰来身后卫护。滕顾两人脸上都被石屑擦伤了一两处。顾金标挺叉上前,正要加入战团,那知文泰来身法如风,在言伯干脸前虚晃一掌,倏地抢到了哈合台身边。原来他观看形势,心想虽然已毙三人,但仍然敌众我寡,而且其馀五人武功似乎均非泛泛,必须出其不意再伤数人,才能取胜。他见哈合台与韩文冲两人站得较远,突然纵身过去,一掌打向哈合台后心。
哈合台一矮身,让开文泰来一掌,反手就勾敌人手腕。文泰来见他手法快捷,“咦”了一声,左掌横过面门,斜击对方项颈。哈合台又是一低头,伸手来抓敌人手腕。文泰来见他每招出手都是擒拿手,可是又不同武林中所传的三十六路大擒拿法或是鹰爪功,颇有点奇怪,原来哈合台武功的根基是蒙古摔跤,再加上通臂拳化揉合而成。哈合台和文泰来拆了两招,两次都没勾住他手腕,这本来是他百不失一的绝技,心中一惊,已被文泰来蓬的一声一掌击在背上。文泰来见一掌居然没能将他打倒,更是惊奇,原来哈合台虽在辽东多年,仍旧依照蒙古人的习惯,身上穿着牛皮背心。
文泰来这一掌如中铁革,以为他有特殊功夫,而哈合台却也一直痛到了前心,他突然往地下一坐,双臂来抓文泰来腰部。文泰来右掌一翻,“电母照镜”,横击对方脸颊。哈合台一侧头,已抓住文泰来右腕,一抬手,把文泰来甩了起来,这是他摔跤的救命招术。当年成吉思汗率领蒙古大军西征,横扫欧洲,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征服大小数十国,歼灭欧洲联军数十万。欧洲军队一听见蒙古人到来,无不望风披靡,这固然主要是由於蒙古军队组织的严密,战士骑射技能的高强,但摔跤之术也有极大的人关系。这种本领世代相传,哈合台深得其中精奥,他一把将文泰来甩起,正要把他掷向地下,忽然手腕一麻,半身酸软。这时余鱼同见文泰来遭危,大惊上来抢救,刚纵出一步,忽见文泰来落在地上,已把哈合台夹在腋下,原来文泰来顺手点中了他的穴道,反手擒住,双手一送,把他直掼了出去。余鱼同急叫:“四哥,那是朋友!”
哈合台头前脚下,平平向巨钟撞去。滕一雷和顾金标站在门口,抢过来相救已经不及。文泰来听余鱼同一叫,倏然如箭一般扑了上去,去势比哈合台撞去的劲道更快,在千钧一发之际,伸手抓住哈合台皮靴,硬生生的抓了回来,左掌在他“肩井穴”一拍一揉,拉起站住,说道:“啊,是朋友,对不住。”哈合台死里逃生,怔怔的站在当地。滕一雷和顾金标突然见文泰来救了盟弟性命,本来双双扑上来拚命,忽地收住,滕一雷把哈合台扶在一边。
那边韩文冲突叫:“小心后面!”叫声末毕,文泰来已觉脑后风生,回身一个扫堂腿,不避不让,先踢敌人。言伯干双手铁环叮当一碰,和身跃起,右环护身,左环平身,扫向文泰来腰骨,将要扫到,忽地收住,右环斗然发了出去。文泰来大喝一声,伸手夺环。两人俱都怀有深仇大怨,这次不见死活不收手,佛殿中灯火黯淡,佛像缺了一肩,俯首低眉,望着座前这两人险恶的拚斗。
余鱼同靠在佛像旁边,滕一雷、顾金标、哈合台、韩文冲四人则站在门口,面向殿里。大殿上横着三具尸首,都是头盖破裂,面目血肉模糊。言伯干见滕一雷等居然并不上前相助,在一旁隔山观虎斗,心中愤怒异常,把双环使得呼呼风响。他是言家拳的掌门人,拳法上有独得之秘,在这对双环上尤其下了数十年苦功。文泰来和他拆了十馀招,见他攻守严密,动作迅捷,颇有法度,猛喝一声,双掌翻飞,拳法已变。旁观众人只听他每一掌出去都是猛喝一声,或声先喝而掌随至,或拳先发而声后出,或声拳同作,或有声无拳,把喝声和掌法拳法搓揉在一起,声音竟也成为克敌制胜的手段。文泰来身法愈来愈快,喝声愈来愈响,神威逼人,言伯干渐见不支。
原来这路拳法是文泰来的绝招,叫做“霹雳掌”,掌风喝声中,隐隐有风雷之势。言伯干心想再打下去自己决非敌手,双环交叉,退后一步,他知文泰来必定抢攻,果然对方毫不放松,踏步发掌。言伯干双环“白燕剪尾”,右环本来在左,左环本来在右,这时用力向两旁豁开,眼见文泰来的一条前臂要被双环砸断。哪知文泰来身手迅速已极,将计就计,一掌直按向他胸前。言伯干知道他掌力惊人,这一招如被按上,不死也伤,只得回过左环挡在胸前,右环反砸敌肩。文泰来大喝一声,五指一弯,已抓住钢环,脚下用劲,绕到敌人身后。言伯干刚呆得一呆,右环也已被抓住。文泰来用力一扳,言伯干双手弯了过来,如不放手,双臂当时就要折断,只得双手一松,一对铁环已落入对方手中,疾忙向前纵出三步,方才回身。
文泰来喝道:“还你的!”双环向言伯干掷来。这一下劲道大得出奇,他眼见自己兵刃回来,然而看铁环掷过来的势头,只要伸手一接,手指非折断不可,忙向右一纵,只见当当两声大响,双环都嵌入了佛殿上那口巨钟之内。滕一雷、顾金标等不自禁的同声喝彩。
言伯干忽然两目上翻,双臂平举,僵直了身子一跳一跳的纵跃过来,动作俨如 尸。这是言家拳法中的一路拳法,混合了辰州祝由科的催眠而成。只见他双目如电,慑人心魄的射向敌人,两臂直上直下的乱打,膝头虽不弯曲,纵跳却极灵便。文泰来和他目光一接触,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心中一震,急忙避开,展开霹雳掌,和他这江湖上罕见的“ 尸拳”恶斗,又拆了十馀招,一声猛喝,突然跳开。只见言伯干两眼发直,如同喝醉了酒般摇摇晃晃,忽然流下泪来。众人正感奇怪,他“哇”的一声,一股鲜血从口中直喷而出,身子僵直,站着不再动了。
众人虽然见多识广,但见言伯干这样阴森可怖,都觉有一阵寒气迫人而来。文泰来见他流泪吐血,也就不再追迫。余鱼同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你去吧!”言伯干双目直视,一动不动,韩文冲道:“言大哥,咱们走吧!”见他不动,拉他一把,那知言伯干应手而倒,摸他身上,早已冰冷,气绝多时了。原来他前脑后背连接被文泰来用“霹雳掌”击中两掌,就此震死。
韩文冲叹了一口气,向文泰来一拱手道:“这位是红花会当家奔雷手文四爷吧?”文泰来点了点头。韩文冲道:“兄弟是韩文冲。”文泰来知道他是镇远镖局的人,又点了点头。以前率人到铁胆庄来拿他的,是镇远镖局的童兆和,可是这次在杭州北高峰斗张召重,他镖局又和红花会联在一起,所以这人可说是介於友敌之间。韩文冲指着滕一雷等三人介绍了,大家互相点了点头,都不说话。韩文冲道:“他们三位过去对红花会有点误会,现在已由兄弟说明。”他见文泰来冷冷的,知道他心中对镇远镖局尚有馀怒,说道:“我们就此告辞。”一拱手转身就走。就中顾金标对余鱼同曾有沸羹泼面之恨,但见他已经剃度做了和,同时见文泰来如此声威,也很是胆寒,知道讨不了好,关东三魔转身走出殿去。
文泰来见顾金标转一转身,背后腰里插着余鱼同那枝金笛,走上一步,叫道:“顾老哥,你把我兄弟的兵器留下吧。”顾金标停步转身,怒道:“好,他有本事,自己来取。”顾金标武功颇非泛泛,纵横辽东,杀人越货,罕逢敌手,除了对老大滕一雷稍有忌惮外,任何人都没放在眼里,对余鱼同的沸羹之辱,可说恨得牙痒痒地,他一抖虎叉,准备迎敌。文泰来纵上两步,夹手就来夺他的虎叉。两人正要厮拚,余鱼同突然跃出,奔在两人中间,说道:“四哥,小弟已经出家,这笛子用不着了,让顾大哥带去吧。”文泰来见他这么说,倒也不便再代他出头,“哼”了一声,闪在一旁,顾金标也把虎叉收起,跃出殿外。
滕一雷心想:“这姓文的好横,你武功虽好,难道咱们就惧怕於你?不如显一手,也好教你知道我们的厉害。”这时他们已走到外殿,韦护手执降魔宝杵,站在正中,神像前点着油灯,有四大金刚有的握拳、有的持伞、有的弹琵琶、有的弄蛇,坐在两旁。滕一雷飞身跃上神座,运起功力,把每个神像都摇晃了一会,然后喝道:“大家走吧!”文泰来和余鱼同听见殿外格格声音乱响,忙奔出来看,只见五个神像似乎活了一般,先先后后的直扑下来。
这时回身已然不及,文泰来暗叫:“不好!”抓住余鱼同左臂,脚下使开“霹雳掌”中“瞬息千里”的轻身功夫,跃出山门。两人脚未落地,已听见里面蓬蓬蓬几声巨响,烟雾离漫,尘土飞扬,几尊神像跌得粉碎。那四大金刚又大又重,跌下来声势十分猛恶。文泰来大怒,拔步追出,要向腾一雷责问。。余鱼同道:“四哥,今晚杀了四人,已经够啦!”文泰来一怔,问道:“十四弟,你怎么做了和尚?”
滕一雷弄倒神像,更不停留,直向山下奔去。顾金标忽觉后腰什么东西一动,伸手去摸,余鱼同那枝金笛已然不见,心中大骇,“咦”的一声叫了出来。哈合台等停步询问。顾金标又惊又怒,骂道:“操他奶奶雄,这姓文的像鬼一样,把金笛偷去啦。”众人明明瞧见文泰来和余鱼同从殿里奔出来,离他们很远,怎么转眼之间就赶上来抢回金笛,身法之快,令人不寒而栗。哈合台道:“老二,别骂啦,要是他不拿你金笛,给你背上一掌,你还有命吗?”顾金标想来文泰来确是手下留情,也就不言语了。四人商量着到回部去找霍青桐,给辽东三魔报仇。韩文冲一定不肯同去,三人不便勉强,到了孟津就此分手。韩文冲回到洛阳隐居,再不出山,后来终於得享天年。
余鱼同见文泰来问他出家原因,叹了一口气,说道:“四哥,我对你不住,你肯原谅我吗?”文泰来道:“咱们是好兄弟,别说你没甚么地方对我不起,就是有,那也一定是无心之过,我怎会介意?”余鱼同合什道:“那我就放下了一件心事。”文泰来在月光下见他身披袈裟,双手合什,那里是从前那个潇酒英俊的金笛秀才,不由得一阵心酸,说道:“十四弟,咱们是生死骨肉的交情。你有什么心事,尽管对你四哥说。”余鱼同自从父母被害之后,流落江湖,以往红花会众兄弟间虽然交情都好,但从没人这样真如亲哥哥般对他说话,不觉动情,但转念一想,我既已出家,一切情丝俗缘都要全部斩断,於是硬起心肠,冷冷的道:“四哥,你请回去吧。以后咱们不一定有再相见之日。我叫空严,你别再叫我十四弟啦。”说罢突然转身进寺,把文泰来丢在当地,做声不得。
文泰来呆了半晌,看余鱼同神情,知道再劝也是无用,心想:“回去和总航主及七弟商量吧。他们两人总有办法。”他虽然连毙强敌,得报深恨,但因余鱼同这事,很是郁郁,於是回到孟津去见陈家洛。
余鱼同回到殿内,只见满地都是佛像碎片,四具尸体,横卧当地。他跪在佛前,深切忏悔,忽听听见轻轻的当啷一响,抬起头来,只见自己那枝金笛放在面前,闪闪生光。
余鱼同一惊,回过头来,见李沅芷站在身后。这时她穿了女装,灯光下越显妩媚,只是满脸幽怨,容色憔悴。余鱼同合十打了一躬,并不作声。李沅芷见他如此忍心,欲言又止,再也熬不住,坐在地下掩面哭了出来。
文泰来回到客店里骆冰已穿好衣服,带了鸳鸯双刀和飞刀,正要出外寻丈夫,见文泰来回来,心中大喜,怪道:“你怎么悄悄一个人出去,也不叫人家一声。”文泰来道:“谁教你睡得这样沉?哪一天让人把绑了去,怕还睡得不知道呢。”骆冰笑道:“那最好,也好让你尝尝着急的滋味。”文泰来道:“我见到了十四弟,他做了和尚。”骆冰一怔,不由得流下泪来。文泰来道:“咱们见总舵主去。”
夫妻两人忙去叫醒了陈家洛、徐天宏等人,文泰来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章进第一个忍不住,跳起身来。众人急忙奔宝相寺而去。到了寺中,只见寺里空荡荡并无一人,想是所有僧众见他们恶斗凶杀,都吓得逃走了还没敢回来。骆冰眼尖,见佛像前的供桌上压着一张字条,原来是余鱼同留下的一封信,忙递给陈家洛,众人围拢来看,见字条上写道:“总舵主暨各位哥哥:小弟罪孽深重,是以出家忏悔,以了尘缘,望各位努力大事,以成不世功业,勿以小弟为念,小弟现出外募化,重修佛像金身,或数月之后,方能归也。关东三魔已首途回部,寻翠羽黄衫去矣!小弟鱼同顿首再拜”
众人看了这张字条,都很伤感,骆冰心中更是说不出的滋味。章进怒道:“出甚么屁家?咱们把这庙放火烧了,瞧他还做不做成和尚?”说着就要去寻火种放火,骆冰连忙喝止。徐天宏道:“我看十四弟凡心未断,未必能做一辈子和尚。”文泰来忙问:“何以见得?”徐天宏道:“第一、他还挂念着咱们的大事。第二、他要募化重修佛像,但他素来心高气傲,不屑求人,要他募化,那里成功?我瞧他势必仍用老法子,要去劫盗为富不仁的大户。”说到这里,众人都笑了起来。陈家洛笑道:“这哪还像甚么和尚?”徐天宏道:“他连翠羽黄衫都还放心不下,只怕做和尚很难。”众人听徐天宏这样一说,都觉有理,文泰来道:“这关东三魔武功很强,不知你们所说的翠羽黄衫本事怎样,能敌得住吗?”徐天宏道:“霍青桐姑娘和六魔阎世章打时我们是瞧见的,霍姑娘稍稍胜他一筹。不过要不是总舵主出手相救,只怕也已遭了他的毒手。”文泰来道:“那不成,这大魔滕一雷力气大得异乎寻常,十分厉害。”徐天宏道:“那么咱们赶快动身到回部去,路上能把他们截住最好,否则也好事先有个准备。等咱们办完正事之后,再回来劝十四弟吧。”众人都说不错。
陈家洛对上官毅山道:“有一件事想请上官大哥费神办一办。”上官毅山道:“陈当家的请吩咐吧。”陈家洛道:“我想请上官大哥拨三千两银子给宝相寺,修整佛像金身,回头由小弟奉还。”上官毅山道:“陈当家的放心,这事交给我办好啦。”陈家洛道了劳,大家回到孟津,这时天已发白,众人就到酒楼去吃面喝酒。
徐天宏道:“那关东三魔既已动身,咱们最好派一人骑四嫂的白马赶过他们的头,否则现在回部军情紧迫,木卓伦老英雄一定忙於应付,要是翠羽黄衫事先没有防备,给三魔打个措手不及那可不好。”陈家洛想徐天宏的话说得不错,皱起了眉头不语。章进道:“那我先去吧,你们随后来。”徐天宏道:“你性子这样莽,别途中惹事,误了大事。”章进道:“我不惹事就是。”骆冰这时已懂了徐天宏的意思,说道:“你不懂维语,途中好生不便,现在到处有战事,别让他们起了误会。”座中只有陈家洛和心砚两人在回疆住过十年之久,精通维语,骆冰这句话明明是指定要他们去了。陈家洛仍旧不语。心砚道:“少爷,那么我先走吧。”徐天宏道:“总舵主,我瞧你还是你先走最妥当。你识得维语,功夫又好,关东三魔和你又没朝过相,就是狭路相逢也不打紧。你赶到之后,如果兆惠仍不停手,你可以帮他们出些主意。”陈家洛沉吟半晌,说道:“好吧!”吃过面后,跨上骆冰的白马,和众人作别,当先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