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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菲青冒着大雪,纵马往西奔去,过长岭时,见昨日岭上维人与镖行恶战所留下来的血渍已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他一口气奔出四五十里地,到了一个小市集,一番驰骋,精神愈长,可是马力已疲,他放松了缰,缓缓进入市集。天色宋黑,正可继续赶路,但那匹马嘴边尽泛白沫,气喘不已。文泰来之事势如星火,后援早到一刻好一刻,心中正自委决不下,忽见市集尽头有一个维人手牵着两匹马,东西探望,似乎在等什么人。他见那两匹马身高肥胖,毛色光润,不由得心动,走上前去打手势问他肯不肯卖。那维人摇摇头。陆菲青取出衣囊,摸出一锭大银,约摸有四十两,那维人仍是摇头。陆菲青心中焦躁,把衣囊一倒,囊中六七锭小银子都倒了出来,连大锭一起递过去!那维人挥手叫陆菲青走开,似乎说马是决不卖的,不必在此啰唆。陆菲青好生失望,把银子放回囊中。那维人忽然瞧见他手掌中和银子一起倒出来的一颗铁莲子,伸手取了过来,望着上面刻着羽毛仔细端详。原来这是霍青桐用来打陆菲青而被他用茶壸接过来的暗器。那维人做手势,问这颗铁莲子是那里来。陆菲青灵机一动,打手势表示,那个头上插羽毛、手中使宝剑的维族少女是他朋友,这颗铁莲子是她送的。那维人点点头,又仔细看了一下铁莲子,放还陆菲青掌中,将一匹骏马牵过来,把缰绳交给了他。陆菲青不由得大喜,忙再取出银子。维人摇手不要,把陆菲青原来骑的马牵过来,转身就走。陆菲青心道:“瞧不出这个小姑娘,在维人当中有这样大的声势,一颗铁莲子竟如令箭一般。”
原来这维人正是霍青桐的族人。他们这次大举东来劫夺可兰经,沿站布置了人马,以便调动人手,传递消息。他见陆菲青持有霍青桐的铁莲子匆匆西行,以为一定是他们的帮手,所以毫不犹豫的把马换给了他。
陆菲青纵马疾驰,在前面市镇上又遇到了维人,他把铁莲子一取出,即刻又换到了一匹新马。这次更加来得容易,因为维人每匹马后腿上都烙有自己部族的印记,他拿去调的就是他们自己部族中的马,当然更无怀疑。
陆菲青一路换马,在马上吃点干粮,也不睡觉,一日一夜赶了六百多里路,第二日傍晚赶到了安西。一进城就取出文泰来给他的那朵红花插在襟头。
陆菲青虽然武功精湛,但一日一夜马不停蹄的奔驰下来,也已感到十分疲累。他插上红花走不上几步,迎面就有两个短装汉子过来,邀他赴酒楼用饭,陆菲青也不推辞。到了酒楼,一个汉子陪他饮酒,另一个说声“失陪”就走了。陪着他的人对他执礼甚恭,不敢多问,只一味叫菜劝酒。
喝了三杯酒,只见门外匆匆进来一个人,向着陆菲青作了一揖。陆菲青忙站起来还礼,见那人穿着一件青布长衫,大约三十岁年纪,双目炯炯,英气逼人。那人请教陆菲青姓名,陆菲青说了。那人道:“原来是武当派的陆老前辈,我常听赵半山赵三哥说起您老的大名,仰慕得了不得,今日能够相会,真是幸事。”陆菲青道:“请教老哥尊姓大名。”那人道:“晚辈名叫卫春华。”原先陪陆菲青喝酒的人道:“老英雄请宽坐。”向陆菲青和卫春华两人行了一个礼走了。卫春华道:“敝会的少舵主和许多弟兄们都在这里,他们知是老前辈光临,一定早来迎接了。老前辈不知是否可以赏脸移步,好让大家拜见。”陆菲青道:“好极了,我赶来是有要紧事奉告各位。
当下卫春华在前带路,走出酒楼,酒楼的人也不向他们算酒钱。陆菲青心想,看来这酒楼是红花会的联络处所。两人上马向城外跑去。卫春华问道:“老前辈已经遇到了我们的文四哥文四嫂?”陆菲青道:“是啊,你怎样知道的?”卫春华道:“老前辈身上那朵红花是文四哥的,这花有四瓣花瓣。”陆菲青一看果然如此。
不一会,到了一所道观前面。陆菲青见这所道观前后古木参天,气象很是宏伟,观前一块匾额写著“玉虚道院”四个大字。心想:“不意在这边塞之区还有如此规模的道观。”道观前面有两个道人站着,见了卫春华态度很是恭谨。卫春华把陆菲青迎了进去,一个小道童献上茶来。卫春华在道童耳边说了几句话,道童点头进去。陆菲青刚要举杯喝茶,只听见内堂一个声音大叫:“陆大哥,你可把小弟想死了……”话声未毕,人已跑到跟前,正是陆菲青当年的刎颈之交赵半山。
老友相见,真是说不出的欢喜。赵半山一叠连声的问:“这些年来在哪里?怎么会到这里来的?”陆菲青且自不答,说道:“赵贤弟,我们要紧事先谈。你们的文四当家现在可在难中。”当下将文泰来与骆冰的事大略一说,赵半山和卫春华两人听得惨然变色。卫春华没有听完,已自跑了进去。赵半山细细询问文骆二人的伤势详情。
陆菲青还未及说完,听见卫春华在院子中与一个人激烈的争执了起来。那人叫道:“卫九哥你拦我干什么?我非马上赶到文四哥身边不可。”
又听见卫春华的声音说道:“你就是这么一副急性子,我们大伙儿总先得商量商量,再由少舵主下令派谁去接文四哥呀。”那个人仍旧是大叫大嚷不依。赵半山拉着陆菲青的手出去,只见那个在吵闹的人是一个驼子。陆菲青微微一楞,记得正是那天用手割断李沅芷马尾的那个人。卫春华见他们出来,在那驼子身上推了一把,道:“去见过陆老前辈。”那驼子走过来,楞着眼向陆菲青看了半晌,不言不语。陆菲青以为他记得自己的相貌,为了那天李沅芷笑他而心中还在不快,正想道歉,那驼子忽然说:“您一天一晚赶了六百多里路,来替文四哥四嫂报信,我章驼子谢谢您吧!”他话一说完,突然跪下,就在石阶上咚咚的磕了四个响头。
陆菲青拉他已经不及,只好也跪下去还礼。那驼子磕完了头,站了起来,说道:“赵三哥,卫九哥,我先走啦。”赵半山想劝他稍缓片刻,那知那驼子头也不回,直窜出去,正奔出院子的月洞门,外面飞跑进来一人,一把拉住驼子,问道:“你到那里去?”驼子道:“瞧四哥四嫂去,你跟我走吧。”当下不由得那人分辩,反手拉了他的手腕出去。赵半山叫道:“七弟你就陪他去吧。”那人遥遥答应。
原来那驼子姓章名进,最是直性子。他天生残疾,可是神力惊人,是少林派俗家子弟中的高手。他身体上有缺陷,最忌恨别人取笑他的驼背,他和人说话时自称“章驼子”,然而要是别人在他面前提到一个“驼”字,甚至冲着他的驼背一笑,那个人算是惹上了祸来。笑他的人如是平常人也还罢了,如会武艺,常常就被他结结实实打一顿。他在红花会中最听骆冰的话,因为他脾气古怪,旁人都忌他三分,骆冰却怜他残废,处处待他特别好,衣着饮食,全当他小兄弟那样照料。这次他听到文泰来夫妇遇难,血性沸腾,一股劲就奔去赴援。
章进在红花会中排名第十,刚才被他拉去的是坐第七把交椅的徐天宏。其人虽然是矮小,但足智多谋,是红花会的军师,同时兵刃精熟,内外各家兵器无一不会,所以江湖上送他一个外号,叫做“武诸葛”。
赵半山把这两人的情形大略一说,陆菲青方才恍然。这时红花会各位当家陆陆续续出来了,那全都是成名的英雄豪杰,陆菲青在途中大半也都见过。赵半山一一引见之后,把文泰来的事简略说了,那位只有一只臂的二当家无尘道人道:“我们们见少舵主去。”大伙向后院走去,走进一间大房,只见板壁上刻着一只大围棋盘,相隔两丈多地方,有两个人坐在炕上,一面喝茶谈笑,一面拈起棋子向那个竖立的棋局投去,一颗颗棋子都嵌在棋道之上。
陆菲青见多识广,可从未见过有人这样下棋。这时棋局上黑白双方正在争持一个连环劫,这个劫如果白子打胜,黑子一大片棋就没有眼,如黑子打胜,则白子的腹地也会被黑子侵入。持黑子的是一个青年公子,穿着白色长衫,脸如冠玉,俨然是一个贵介子弟。持白子的却是一个庄稼人打扮的老者。
红花会群雄见两人争棋激烈,不便去扰乱他们的思路。陆菲青看了片刻,看出那公子棋力远在老者之上,可是不知为什么,每一着棋子都有点故意让他。老者发子之时,每着随着一股劲风,棋子深陷在板壁之中。陆菲青暗暗心惊,心道:“这人不知是那一位成名英雄,他发暗器的手劲准头,我生平还没见过第二位。”他再看半晌,又看出了妙处,原来那公子真正注意的不是棋局,而是老者投掷棋子的手样,明着是下棋,暗中却是在偷学上乘武功。眼见白子局势危急,黑子一投,白子满盘皆输,那公子一子投去,准头稍偏,没有嵌在棋道交叉之处。老者呵呵笑道:“你不成啦,认输吧!”推棋而起,显然怕输赖皮。
那公子也不计较,微微一笑,说道:“待会再和师父下过。”那老者见许多人进来,也不招呼行礼,扬长出门。当下赵半山说道:“少舵主,这位是我跟你谈起过的陆菲青陆大哥。”又向陆菲青道:“这位是我们少舵主,你们两位多亲近亲近。”那少舵主道:“小侄姓陈名家洛,请老伯多多指教。”陆菲青连称不敢,心中很是诧异,觉得这位少舵主模样完全是一个纨裤子弟,和这些草莽群豪全不相类。赵半山把文泰来避难铁胆庄的事向少舵主说了,问他怎么办。陈家洛向无尘道人道:“请道长吩咐吧。”这时无尘身后一条大汉站了出来,厉声喝道:“文四哥受了重伤,人家素不相识,连日连夜赶来给我们报信,我们自己还在你推我让的,让到文四哥送了命,你们再不让了吧?老当家的临死时的意思谁敢不遵?少舵主你不听你义父的遗言就是不孝,你要瞧我们兄弟不起,不肯做头脑,那么我们红花会七八万人全都散了伙吧!”陆菲青看那人身裁,又高又肥,脸色黝黑,神态威猛,刚才据赵半山介绍是会中坐第八把交椅的杨成协。
这时群雄纷纷对陈家洛道:“我们蛇无头不行,少舵主再推让,使大家都寒了心。文四哥现在遇到了危难,大家就听少舵主将令。”无尘道:“红花会上下七万多人,哪一位兄弟不听少舵主号令,教他吃无尘道人一剑。”陈家洛见众意如此,好生为难,双眉微蹙,沉吟不语。
西川双侠中的常赫志冷然说道:“兄弟,少舵主既然瞧不起我们,我哥儿俩把文四哥接回之后,就回西川去!”常伯志接口道:“哥哥说得对,就这么办。”陈家洛知道再不答允,一定寒了众人之心,当下团团一揖,说道:“我并不是不识抬举,实在因为自知年轻识浅,量才量德,都不足担当大任。但各位既然有如此美意,从江南老远赶到塞外来,又有我义父遗言,叫我好生为难。本来想等文四哥到后,大家从长计议。现在既然文四哥有难,各位又非要我答允不可,恭敬不如从命,这就听各位兄长吩咐吧。”红花会群雄见他答允担任总舵主,欢然喝彩,如释重负。
无尘道人道:“总舵主接任大典,等我们回到太湖总香堂再行,现在请总舵主拜祖师、接令花。”陆菲青知道各帮各会都有特殊的典礼仪式,自己是外人,不便参加别人如此重大的典仪,当下向陈家洛道了喜告退。长途跋涉之后,十分困倦,赵半山引他到自己房里洗沐休息。一觉醒来,已是深夜。赵半山说道:“总舵主已率领众兄弟分批赶赴赵家堡,知道大哥一夜未睡,特留小弟在此相陪,我们哥儿俩明儿再去。”两位故交十多年不见,话盒子一打开,那里还收得住?这十年来江湖上的恩恩怨怨,生生死死,直谈到东方泛白,还只谈了一个大概。陆菲道:“你们总舵主年纪这样轻,模样就像一个公子哥儿,怎么大家服他?”赵半山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大哥您再休息一会,待会儿我们一面赶路一面谈。”这且按下不表。
且说镇远镖局镖头童兆和兴冲冲的引导张召重等一干好手,七八位捕快,赶赴铁胆庄来。他这次有人壮胆,不再偷偷摸摸了,走到庄前,向庄丁喝道:“快去叫你家庄主出来,迎接钦差。”庄丁见这干人神气十足,也不知是什么来头,转身就走。张召重知道周仲英名声极大,心想这是西北武林领袖人物,可得罪不得,当下说道:“这位大哥且住,你说我们是京里来的,有点公事来请教周老英雄。”他说罢向吴国栋使了一个眼色。吴国栋点点头,率领捕快向庄子后面绕去,以防文泰来等从后门逃走。
孟健雄一听庄丁禀告,知道这批人定为文泰来而来,叫宋善朋出去敷衍一下,自己赶到文泰来室中,说道:“文爷,外面有六扇门的鹰爪子,说不得,只好委屈你们三位暂时避一避。”当下把文泰来扶起,走进花园的一个亭子,和余鱼同两人合力把亭中的一张石桌搬开,露出一块铁板,拉位铁板上的铁环,用力向上一提,铁板掀起,下面原来是一个地窖。文泰来怒道:“我文泰来不是贪生怕死之徒?躲在这地方,就是逃得性命,也落得天下英雄耻笑。”
孟健雄道:“文爷说那里话来?大丈夫能屈能伸,文爷身受重伤,暂时躲避,谁敢来笑话?”文泰来道:“孟兄请打开后门,我们就此告辞,以免连累宝庄。”两人眼看就要说僵,只听得后门外有人大声叫门,同时前面人声喧哗,衙门中一干人要闯到后面来,宋善朋拚命阻拦,兀自挡不住?张召重等震于周仲英威名,不便明言搜查,只说:“宝庄美奂美轮,塞外少见,请宋朋友引我们观光观光。”文泰来眼见铁胆庄被围,前后皆有敌人,气往上冲,对骆冰和余鱼同道:“我们并肩往外冲。”骆冰应了,伸手扶文泰来右臂。文泰来左手拔出单刀,正要向外冲出,忽觉骆冰身体微微颤动,向妻子一看,见她双目含泪,脸色凄苦,心中一软,柔情顿起,叹道:“我们就躲一躲吧。”孟健雄大喜,等他们三人走入地窖,忙把铁板盖好,和两名庄丁合力把石桌抬在铁板上,周英杰这孩子七手八脚也在旁帮忙。孟健雄一看已无破绽,命庄丁去开后门。吴国栋等守在门外,却不进来,这时张召重一干人已进到花园中来了。
孟健雄见童兆和也在其内,冷然道:“原来是一位官老爷,刚才多多失敬。”童兆和道:“在下是镇远镖局的镖头,老兄你走了眼吧?”回头对张召重道:“我亲眼见他们进来的,张大人你下令搜吧。”宋善朋道:“我们都是安分良民,周老庄主是这一带的大绅士,有家有业,怎敢窝藏匪类,图谋不轨?这位童爷别挟嫌诬陷,我们可吃罪不起。”他心知文泰来等已躲入地窖,所以话中硬了起来。孟健雄假装不知,明问张召重等的来由,哈哈大笑,道:“红花会是江南的帮会,他们怎么到西北边塞来?这位镖头异想天开,各位大人也真会信他!”
张召重等全是老江湖、大行家,明知文泰来必定是在铁胆庄内,仔细搜查,搜出来倒也罢了,一个搜不出,周仲英岂肯甘休?他们虽然大都已有功名,但和江湖上人士久有交往,知道要是周仲英这老儿和自己为起难来,实在不易对付,当下很是踌躇。童兆和心想,要是今天抓不到这三人,回去必被大伙奚落埋怨,孩子嘴里或许骗得出话来,于是满脸堆欢,拉住了周英杰的手。周英杰刚才见过他,知道他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一用劲,把他的手甩脱,说道:“你拉我干么?””童兆和笑道:“小兄弟,你告诉我,今天来你家的三个客人在什么地方,我送你这个买糖吃。”说罢拿出双银元宝递去。
周英杰嘴一扁,向他做个鬼脸,说道:“你当我是谁?我爸爸是铁胆周仲英!谁希罕你的臭钱?”童兆和老羞成怒,叫道:“我咱们动手搜庄,搜出那三人,连这小孩子一齐抓去坐牢。”周英杰道:“你敢,我爸爸是铁胆周仲英。”
张召重鉴貌辨色,料想周英杰必知文泰来的躲藏处,心想只有从这孩子身上下工夫才有办法,但这孩子年纪虽小,嘴头却硬,对他威胁利诱都没有结果,于是道:“那三个客人是你爸爸的朋友吗?”周英杰并不上当,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张召重道:“待会我们把三个人搜出来,不但是你爸爸、连你这个小孩子、连你妈妈都要杀头!”周英杰“呸”了一声,眉毛一扬,道:“我爸爸是铁胆周仲英,他会怕你?”张召重无法可施,伸手到衣囊里去,想摸两只小小的金元宝来再诱他,摸到一个圆圆的筒子,心想:“这东西或许成。”随手掏了出来,是一个千里镜。
张召重离京出来捉拿文泰来时,总领御林军的福康安特别召见,嘱他务必把要犯擒来,说这是皇上的特旨,并赏了他一个西洋商人所送的千里镜,以便缉拿犯人。当下张召重把千里镜举到眼前,对准远处的山头转了几转,对周英杰道:“你把这个放在眼睛上向那边瞧瞧。”周英杰怕他有什么诡计,缩手不接,张召重自己又看了一下,啧啧称赞:“真好看。”
周英杰究竟是孩子,童心很盛,等张召重第二次递过来时,忍不住接过来放在眼上一望,不由吓了一跳,只见远处的山头突然移到了眼前,山上的树木花草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张召重道:“你跳上桌子向外面瞧瞧。”周英杰望了他一眼,跳上石桌,向围墙外望去,只见远处路上的行人都被搬到眼底,连嘴脸眉目都看得犹如对面一般。他把千里镜一拿开,那些人又都变成细小的黑影了,他把千里镜放上拿下,瞧瞧了半天,才恋恋不舍,跳下石桌,交还给张召重。张召重接了,说道:“你要吗?”周英杰望望旁边的孟健雄和宋善朋,摇摇头。
张召重见他这几下摇头摇得很勉强,知道他对孟宋等人有所顾忌,于是把他拉在一旁,说道:“你只要告诉我那三个人这在什么地方,这个就是你的了。”周英杰低声道:“我不知道。”张召重也放低了声音,说道:“你跟我说,我不会说出来的,你爸爸决不会知道。”周英杰有点心动,但仍旧摇摇头。
孟健雄高声叫道:“小师弟,我们进去吧,别在花园里玩了。”周英杰道:“是啦。”他对张召重道:“孟师哥叫我呢。”张召重拉住他的手,把千里镜直放到他面前。周英杰眼中露出十分喜爱的神色,小手颤动,轻轻说道:“我要是说了,爸爸回来会打死我。”张召重道:“你不必开口,我问你,问对了,你就点头。”说罢就把千里镜递来,周英杰犹豫了一下,终于接了过去。张召重道:“他们躲在你妈妈房里?”周英杰摇摇头。张召重道:“在谷仓里?”周英杰又摇头,张召重道:“在花园里?”周英杰缓缓的把头点了一下。
那边孟健雄见张召重拉住周英杰问个不休,怕他泄露机关,慢慢的踱过来。张召重看花园中只有假山池塘,花木亭阁,并无隐蔽之处,不知文泰来等人躲在那里,他抓紧时机,又问:“他们躲在那里?”周英杰不语,眼睛望着亭子,嘴唇呶了一呶,张召重道:“亭子里?”周英杰点点头。张召重也不再问,撇下孩子,奔到亭中仔细一看,亭子四周是红漆的栏干,空空旷旷,那里有躲藏的地方。他跳上栏干,向亭子顶上一望,也无人影,跳下来沉吟不语,忽然灵机一动,对孟健雄笑道:“孟爷,在下武艺粗疏,可是有几斤笨力气,请孟爷指教指教。”
孟健雄以为他抓不到人老羞成怒,要和自己动手,虽然对方人多,但也决不能示弱,说道:“不敢不敢,兵刃拳脚,请你划下道儿来吧。我是舍命陪君子。”张召重哈哈一笑,说道:“咱们是好朋友,何必动兵刃拳脚,伤了和气。我来举这张石桌子,待会请孟爷也来试试,我举不起孟爷别见笑”。孟健雄心中大惊,可是又无法阻拦。
瑞大林、成璜这一干人见张召重忽然要和孟健雄比力气,心中都在纳罕,不知他捣的是什么鬼,只见他折起衣袖,右手抓住石桌圆脚,运用内力,喝一声“起”,一张四百多斤的石桌子竟被他单手平平的端了起来。众人齐声喝彩,叫道:“张大人好气力!”彩声未毕,却惊叫起来。石桌举起,底下露出铁板。
且说文泰来躲在地窖之中,不一会听见头顶上有许多人走动之声,来来去去,老不离开,只是听不见他们的说话,正在气恼之际,忽听见头顶砰的一声巨响,接着一阵光亮耀眼,遮住地窖的铁板已被人揭开了。众人叫喊声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喝道:“相好的,出来吧。”
张召重等见文泰来躲在地窖之中,倒不敢马上下去擒拿,因为要捉活口,也不能使用暗器,只守在地窖口上,手拿了兵刃,大声呼喝。文泰来低声对骆冰道:“咱们被铁胆庄卖了。咱们夫妇一场,你答应我一件事。”骆冰道:“大哥你说。”文泰来道:“待会我叫你做什么,你一定得听我话。”骆冰含泪点头。文泰来于是大声喝道:“我奔雷手文泰来在此,你们吵什么?”大家听文泰来一喝,一时肃静无声。文泰来道:“我腿受伤了,放根绳索下来,吊我起来。”张召重回头找孟健雄拿绳,却找不到人,他不知跑到那里了,忙命庄丁取绳来。绳索取到,成璜拿了,将一端放下地窖去,把文泰来吊了上来。文泰来一着地,用力一扯,成璜绳索脱手,文泰来大喝一声,犹如半空打了一个响雷,手腕一抖,一条绳索直竖起来,他使用软鞭中“反脱袈裟”身法,人向右转,绳索从左向右横扫,虎虎生风,势不可当。
武林中人说道:“练长不练短,练硬不练软。”又道:“一刀、二枪、三斧、四叉、五钩、六鞭、七抓、八剑。”意思说要学到兵器的初步功夫,学刀只需一年,而学鞭却要六年,可见软鞭是兵刃中一件难练的家伙。但文泰来一艺通百艺通,运用功力把绳索当软鞭使,势力疾,向众人头面上横扫而来。众人出其不意,来不及抵挡,急急低头避让。那童兆和吃过文泰来苦头,见他上来时早避在众人背后,躲得远远的,还恐怕还要拚命,找自己晦气,哪知越在后面越吃亏,前面的人一低头,他等到见绳索打到,避让已自不及,急忙中一转身,绳索在他背上结结实实打了一下,扑地倒了。
侍卫瑞大林和言家拳掌门人言伯干一个拿刀、一个手持双环,上前双战文泰来余鱼同对骆冰道:“咱们快去。”提一口气,在石级上点了两脚,纵了上来,手挥金笛,和总兵成璜打在一起。成璜使开少林棍法,棍长笛短,但反而被余鱼同逼得连连倒退。骆冰行走不便,用长刀撑在石级上,一步一步走上来,快到顶时,只见地窖口上一个魁梧男子站着,她拈起飞刀,一刀向那人掷去。那人不避不让,待飞刀飞到面前,突然伸出三根手指握住刀柄,这时飞刀刀尖距他鼻尖已不过寸许。骆冰见此人好整以暇,将她飞刀视若无物,倒抽了一口凉气,舞起双刀,傍到丈夫身边去。那人接到飞刀,见上来的是一个年轻美妇,眉头一皱,上前拦住,那正是武当派的名手张召重。他心高气傲,不屑拔剑与女子相斗,就拿了骆冰那柄刃锋才及五寸的飞刀作匕首用,连续三下进手招数。骆冰步武虽然不灵,手中双刀家学渊源,仍把门户封紧。相拒四五合,张召重左臂前伸,攻到骆冰右臂外侧,向左一撞,把她双刀拦在一边,运力一推,骆冰立脚不稳,又跌在地窖之中。
那边文泰来双战两名好手,伤口奇痛,神智昏迷,如发疯般乱扫乱打。余鱼同施展金笛却已抢得上风。张召重见他金笛中夹有柔云剑法,笛子点穴的手法又是本门正传,好生奇怪,正要上前喝问,那知余鱼同一记“白云苍狗”,待成璜一让,突然纵入地窖。原来他和成璜对打时,一副心思完全注意在骆冰身上,见他跌入地窖,也不知是否受伤,忙再跳入救援。这时骆冰已经站起,余鱼同问道:“受伤了么?”骆冰道:“不碍事,你快出去帮四哥。”余鱼同道:“我扶你上去。”
这时成璜拿了棍在地窖口向下猛挥,居高临下,不让他们上来。文泰来见爱妻不能逃脱,自己力气已不能再行支持,一个踉跄,直跌到成璜身后,快如电光石火,伸手在腰上一点,成璜身体一软,被文泰来和身抱住,喝声:“下去!”两人直向地窖中跌去。
成璜被点中了“肩贞穴”,已自动弹不得,跌入地窖后,文泰来压在他身上,两人都爬不起来。骆冰忙伸手把文泰来扶起。只见他脸上毫无血色,满头大汗,向骆冰勉强笑了一笑,“哇”吐出一口鲜血来。刚刚吐在她胸前衣上。余鱼同懂得文泰来的用意,向上大叫:“让路给我们上来。”
张召重刚才见余鱼同的武艺是武当派本门真传,又见文泰来重伤之后仍能力敌两个好手,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念,所以把骆冰推入地窖之后不再出手,哪知变起俄顷,成璜竟落入对方手中,这时投鼠忌器,听余鱼同一叫,只好向众人挥手,让出一条路出来。
从地窖中出来的第一个是成璜,骆冰拉住他的衣领,一柄短刀对准他的后心。第三是余鱼同,他一手扶着骆冰,一手抱住文泰来。四个人拖拖拉拉的走了上来。骆冰大喝道:“谁动一动,他就没有性命。”四个人在刀枪丛中钻了出去,慢慢走到后园门口。骆冰眼见有三匹马缚在柳树上,心中大喜,暗暗谢天谢地。这三匹马是吴国栋等来堵截后门时带来的。
张召重眼见要犯就要逃脱,心想:“成璜死不死关我什么事?我把文泰来抓回北京,那才是大功一件。”他轻轻检起文泰来丢在地下的绳索,运用内功突然一抛。“呼”的一声飞出去绕住文泰来上身,竟把文泰来拉脱了余鱼同之手。骆冰听得丈夫一声呼叫,关心则乱,早忘了去杀成璜,回身来救丈夫,那知她自己腿上受伤,迈不了两步,已跌倒在地。文泰来叫道:“快走!快走!”骆冰道:“我跟你死在一起。”文泰来怒道:“你刚才答应听我话的……”话未说完,已被瑞大林等拥上来按住。余鱼同飞身过来,抱起骆冰,直闯出园门。一个捕快抡铁尺想上来阻拦,被余鱼同飞起一脚,踢在腿上,跌倒五六步去。
骆冰见丈夫被捕,已是六神无主,也不知身在何处。余鱼同抢到柳树边,把骆冰放在马背,叫道:“快放飞刀!”这时言伯干及两名捕快已追出园门,骆冰三把飞刀连珠般发出,惨叫声中,一名捕快肩头中刀。言伯干呆得一呆,余鱼同已把三匹马的马缰解了下来,自己骑了上去,把一匹马牵转来,马头向着园门,挥金笛在马臀上一击,那马受痛,向言伯干等直奔过去,把追兵都挡在花园后门口。纷乱之中,余鱼同和骆冰两匹马逃得远了。
两人拼命驱策,直奔出了六七里地。见后面没人追来,才渐渐缓了下来。再走了三四里路,忽见迎面来了四乘马,领头一人白须飘动,正是铁胆周仲英。他一见余骆两人,很是诧异,叫道:“贵客留步,我请了医生来啦。”骆冰恨极,一柄飞刀向他掷过去。
周仲英突见骆冰飞刀掷来,大吃一惊,毫无防备,已来不及招架,急急在马背上一伏,飞刀从背上飞过。在他背后的是二弟子安健刚忙挥刀一挡,飞刀斜出,“嗤”的一声,插在道旁一株大柳树上,在血红的夕阳下闪闪生光。周仲英正要喝问,骆冰已张口大骂:“你这沽名钓誉、狼心狗肺的老贼!你们害我丈夫,我给你这老贼拚了。”她边骂边哭,手挥双刀纵马上前。周仲英给她骂得莫名所以。那边二弟子安健刚见这样女人骂他师父,早已按捺不住,挥单刀上前迎敌,被周仲英伸手拦住,叫道:“有话好说。”
余鱼同劝道:“咱们想法子救人要紧,先救四哥,再烧铁胆庄。”骆冰一听有理,掉转马头,恨恨的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拍马而走。
周仲英纵横江湖,待人处处以仁义为先,所谓冤仇不敢多结,朋友不敢少交,黑白两道的人一提到铁胆周仲英,无人不竖起大拇指叫一声“好”,那知没头没脑的被这个青年女子掷一飞刀,再加上一阵臭骂,真是生平未有之“奇遇”。他见骆冰怨气冲天,存心拚命,知道必有内情,一问赶到镇上来请医的庄丁,只说大奶奶和孟爷在家中好好接待他们,并没有什么争闹。周仲英问不出结果,好生纳闷,拼命打马,四骑马不一会奔到铁胆庄前。庄丁见他们回来,忙上前迎接。周仲英见庄中各人神情特异,知道一定发生了事端,飞步进庄,一连串的叫道:“叫健雄来!”庄丁回道:“孟爷保着大奶奶、小少爷到后山躲避去了。”周仲英一听,更是惊诧。几个庄丁七张八嘴的把经过说了,说这批官人刚把文泰来捕走,离庄不久,他们并没走大路,所以周仲英回来没遇上。那些庄丁道:“官人去远后,已叫人去通知孟爷,想来马上就回。”周仲英连问:“这三人躲在地窖里,是谁漏的风声?”庄丁面面相觑,都不敢说。周仲英大怒,挥马鞭向庄丁劈头劈脸打去。安健刚见师父动了真怒,不敢上前规劝。周仲英打了几鞭,坐在椅中直喘气,两枚大铁胆呛啷啷的弄得更响。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站着侍侯。
周仲英喝道:“你们站在这里干么?快去催健雄来。”说话未毕,孟健雄已自外面奔进来,叫道:“师父你回来了。”周仲英道:“谁漏了风声,你说,你……”孟健雄见师父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和平日豪迈从容的气度大不相同,那里还敢直说,犹豫了一下道:“是鹰爪子自己发现的。”周仲英怒道:“胡说!我这地窖如此机密,他们会发现?”孟健雄又不言语了。这时周大奶奶听见丈夫发怒,携了儿子过来相劝。周仲英一眼看见儿子手中拿着一个千里镜,顿起怀疑。说道:“你过来。”
周英杰畏畏缩缩的走到父亲跟前。周仲英道:“这个东西那里来的?”周英杰不敢说,周仲英举起鞭子,喝道:“你说不说?”周英杰吓得要哭又不敢哭,眼睛只望着母亲。周大奶奶走过来道:“老爷子别生气啦,就算女儿惹你生气,这小儿子乖乖的在家,你凶霸霸的吓他干么呀?”周仲英不理她,把鞭子在空中“吧”的一抖,叫道:“你不说,我打死你这小杂种。”周大奶奶道:“老爷子越来越不成话啦,儿子是你自己生的,怎么骂他小杂种?”孟健雄等一干人听了觉得好笑,但都不敢笑出来。周仲英把妻子一推,说道:“别在这罗唆啦!”又问儿子:“是谁给你的?”周大奶奶对儿子道:“孩子,爹问你,你就说嘛。要是你拿人家的,咱们先还给他,明儿给你去买一个来。”周英杰道:“不是拿人家的。”周大奶奶道:“那是人家给你的了,那更没要紧啦,你对爹爹说,谁给你的。”周英杰低声道:“刚才来的官人给的。”
周仲英知道这千里镜是西洋来的奇珍之物,衙门里的公差到老百姓家里,不顺手牵羊拿东西,已是上上大吉,岂有将这种贵重物品送人之理,再将众人的言语神情一琢磨,已知文泰来的纳身之所必定有这孩子泄露出来,这时他心头怒气全消,全身汗毛直竖,感到一阵冷战,说话声音发颤:“你……把这个……给我。”周英杰把千里镜递给父亲,周仲英接过来,瞧也不瞧,猛力往墙上一掷,一个钢身的千里镜顿时破烂得不成样子,他拉住儿子道:“跟我来。”把他带到了平时教徒弟儿女练武的花厅,周大奶奶跟在后面不断劝说,还不明白老爷子今儿干么生这么大的气。
周仲英沙哑了口子,问道:“今天的客人躲在窖中,是你告诉官人的吗,是么?”周英杰在父亲面前素来不敢说谎,只好点点头。周仲英对妻子道:“你在祖宗灵位和祖师神位面前点起腊烛。”周大奶奶不懂什么道理,照他吩咐做了。周仲英是少林正宗,供的是达摩祖师。
周仲英在神前拈香磕头,暗暗祷祝,拜吧,命儿子也拜,周仲英在烛光下见儿子脸如满月,白净可爱,不由得心酸,问道:“你有没有欠人钱没还,借人东西没还的?”周英杰道:“没有。”周仲英又问:“你有没有答应了人家什么还没给的?”周英杰低声道:“我答应孟家小妹明儿给她检鸟蛋……刚才在后山检到几个,还没给她。”说着从怀中掏出来,周仲英接过来,放在桌上,道:“待会我亲手给她,你放心好了。”这时他语气异常温和,摸摸儿子的头,说道:“去向母亲磕头,拜谢她对你十月怀胎十年养育之恩。”周英杰过去给母亲磕头,这时周大奶奶才知丈夫要杀儿子,放声大哭,把儿子一把搂在怀里,死命不放。
周仲英坐在椅中,见妻子抱住幼子,又急又哭,也自心酸,待她哭了一会,站起身来走过去。周大奶奶把儿子抱得更紧,叫道:“你把咱们娘儿俩一起杀了,没有他我也不要活了。”周仲英沙哑着声音喝道:“放开他。”周大奶奶把自己身体挡在前面。周仲英道:“他年纪轻轻就见利忘义,将来还不尽做伤天害理的事,这种儿子少一个好一个。”随手一拉,就把周英杰提了起来,周大奶奶咕咚一声跪在丈夫面前,哭道:“老爷子你饶了他吧,你把赶出铁胆庄去,永远不许他再回来。”周仲英也不答话,暗暗运气,在周英杰灵盖上一掌,扑的一声,孩子双目突出,顿时气绝。
周大奶奶见爱子毙命,犹如疯虎般扑了上来。周仲英退了一步,周大奶奶奔到刀枪架前,抢出一柄单刀,纵上前来,一刀向丈夫迎头砍去,周仲英此时心灰意懒,不躲不让,双目一闭说道:“大家死了干净。”周大奶奶见他如此,手反软了,把刀抛在地上,掩面奔出。
且说骆冰和余鱼同离开了周仲英,怕遇到公门中人,尽拣荒僻小路奔驰,再走不上十里,天已全黑。塞外遍地荒凉,那里来的宿店,连一家农家也找不到。好在两人都是久闯江湖,也不在意,在一块大岩石边歇了下来。这地方有一些青草,余鱼同把马放开,让它们任意咬嚼,拿骆冰的长刀去割了些草来,铺在地上道:“床是有了,但我们又没干粮又没水,只好挨到天明再想办法了。”
骆冰一颗心完全吊在丈夫身上,就是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去,只不断垂泪。余鱼同软语劝慰,说陆师叔明晚到安西,红花会群雄当然会舍命赶来,一定能追上鹰爪孙,把文泰来搭救出来。骆冰这一天中奔波恶斗,心力交瘁,听余鱼同的一劝,心中稍宽,不一会沉沉睡去。睡梦中似乎遇见了丈夫,把她轻轻抱在怀里,在她嘴上轻吻。骆冰心花怒放,软洋洋的让丈夫抱着,说道:“我想得你好苦,你身上的伤可全好了?”文泰来含含糊糊的说了几句话,把她抱得更紧,吻得更热。骆冰正在心神荡漾之际,突然一惊,醒觉过来,在星光之下,见抱着她的不是自己丈夫,竟是余鱼同。
这一惊非同小可,用力一挣。余鱼同仍旧抱着她不放,低声说道:“我也想得你好苦呀!”骆冰又羞又愤,“拍”的打了他一记巴掌。余鱼同一呆。骆冰在胸前又是一拳,挣脱他的怀抱,一个“懒驴打滚”滚在一边,摸身上双刀时,却摸了一个空,原来已被余鱼同解下放在一边,心中又吃一惊,一摸囊中飞刀,幸喜尚剩两把,当下拈住刀尖,厉声喝道:“你待怎样?”
余鱼同道:“四嫂,你听我说……”骆冰道:“谁是你的四嫂?咱红花会的四大戒条是什么?你说。”余鱼同低下了头,不敢作声。骆冰平时虽然言笑晏晏,可是循规蹈矩,哪里容得他如此轻薄,高声喝问:“红花老祖姓什么?”余鱼同只得答道:“红花老祖本姓朱,为救苍生下凡来。”骆冰又问:“众兄弟敬的是什么?”余鱼同道:“一敬桃园结义刘关张,二敬瓦岗寨上众儿郎,三敬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将。”原来他们问答的是红花会中的重要切口海底,遇到开堂入会,誓师出发,或者执行刑罚时,由当地排行最高的人发问,下级会众必然恭谨对答。骆冰在会中排行比余鱼同高,她一问,余鱼同心底一股凉气直冒上来,可是不敢不答。
骆冰凛然问道:“红花会救的是哪四等人?”余鱼同道:“一救仁人烈士,二救孝子贤孙,三救义夫节妇,四救受苦黎民。”骆冰问道:“红花会杀的是哪四等人?”余鱼同道:“一杀鞑子满奴,二杀害民贪官,三杀恶霸土豪,四杀为富不仁。”骆冰秀眉顿促,叫道:“红花会四大戒条是什么?”余鱼同低声答道:“投降清廷者杀,欺尊灭长者杀……出卖朋友者杀,贪财……好色者杀。”骆冰喝道:“有种的自己快快三刀六洞,我帮你求少舵主去。没种的你逃吧,瞧鬼见愁十二郎找不找得到你。”依据红花会规条,凡是犯了大罪的人,如是一时胡涂,心存悔悟,可以在开香堂执法之前,自行用尖刀在大腿上戳三刀,这三刀必须对穿而过,即所谓“三刀六洞”,然后向当地该管舵主和执法香主求恕,但若是真正罪重,也自不能饶恕。鬼见愁姓名石双英,在红花会中坐十二把交椅,掌管刑堂,铁面无私,心狠手辣,犯罪的人就是逃到天涯海角,鬼见悉也必派人抓来处刑,所以红花会数万兄弟,凡是提到鬼见愁,无不悚然。须知红花会中全是江湖豪客,若不律以重法,赏罚严明,如何能服众而图大事。
当下余鱼同道:“我求求你杀了我吧,我死在你手里,死也甘心。”骆冰听他话中仍有点不清不楚,怒火更炽。余鱼同道:“你一点也不知道,这五六年来,我为你受了多少苦。我在太湖总香堂第一次见你,我的心就不是自己的了。”骆冰道:“那时我早已是四哥的人了!你知道么?”余鱼同道:“是啊,我知道我管不了自己,所以我总不敢多见你面。会里有什么事,我总求总舵主派我去干,别人当我为会卖命,全当我好兄弟看待,哪知我是要躲开你呀。我在外面奔波,哪有一天一个时辰不想你几遍。”说着一捋衣袖,把左臂露了出来,凑上一步,说道:“我恨我自己,骂我心如禽兽。每次恨极了时,就用匕首在这里刺一刀。你瞧!”骆冰看他手臂,蒙朦胧胧的星光下,果然斑斑驳驳,满是疤痕,不由得心软。
余鱼同见骆冰的嘴唇动了几动,但没说话,知道她有点感动,伸手过去拉她的手,骆冰退了一步,低头不语。余鱼同道:“我常常想,为什么老天不叫我在你未嫁时遇到你?既然你嫁了,为什么又捉弄我,叫我再见到你?我和你年貌相当,你跟我一定比较四哥好得多。”骆冰本来有点怜他痴心,听到他最后两句话又气愤起来,说道:“文四哥?你那一点及得上他?他是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那里像你这种……”她把骂人的话忍住了,“哼”了一声,一拐一拐的走到马边,挣着上马。余鱼同来扶他,骆冰喝道:“走开!”自己上了马。余鱼同道:“四嫂到哪里去?”骆冰道:“不要你管。四哥给鹰爪孙抓去,反正我也活不了……把刀还我。”余鱼同低着头把鸳鸯刀递给了她。骆冰接了过来,见余鱼同站在当地,一副茫然失措的样子,她心地仁慈,说道:“只要你以后好好为会里出力,,今儿的事我决不对谁提起。以后我也给你留心,帮你找一位才貌双全的好姑娘。”说罢“嗤”的一笑,拍马走了。骆冰这爱笑的脾气始终改不了。这一来却害了余鱼同。他见她临走一笑,以为这场想思也未必一定没有结果,望着骆冰的背影,孤身站在旷野中又胡思乱想起来。
骆冰骑马走出了里许路,一望天上的北斗,辨别了方向。向西是去迎接红花会群雄,协力来救丈夫,向东是暗缀被捕的丈夫,乘机搭救。她明知自己身上受伤,势孤力单,救人是万万不能,但想丈夫是一步一步往东,而自己却反而西行?好生伤心难受,心中一烦,更加疲累困倦厉害,她茫无目标的奔出了七八里地,眼见离余鱼同已远,料他不敢再来滋扰,找到一块隐蔽处,下马就睡。
骆冰小时候跟随父亲神刀骆元通,后来跟了丈夫奔雷手文泰来,这两人都是武技惊人,对她又是处处体贴照顾,所以她虽然从小出外闯荡江湖,但只有她占便宜打胜仗,从来没吃过苦。后来加入红花会,这帮会人多势众,她人缘又好,二十二年来可说得上是一个“江湖骄女”。这一次可苦了她了,丈夫被捕,自己受伤,最后还让余鱼同这么一缠,又气又苦,一个人哭了一会,沉沉睡去。那知夜中身上烧得火熨,胡里胡涂的叫:“水,我要喝水。”哪里有人理她?到得第二天病势更重,她想挣扎起来,一坐起就头痛欲裂,只好重复睡倒,眼见太阳照到头顶,再又西沉,她又渴又饿,可是就上不了马。她想:“死在这里不要紧,今生可再见不到大哥了。”眼前一花,竟昏了过去。
也不知昏睡了多少时候,听得有人声说道:“好了,醒来啦!”骆冰睁眼一看,见是一个大眼睛的少女站在她面前。那少女脸色微黑,浓浓的眉毛,看模样大约十八九岁,见骆冰醒来,好像很高兴的样子,对身旁的丫环道:“快把小米稀饭拿来给这位奶奶喝。”骆冰喝了一碗稀饭,精神一振,发觉自己是睡在炕上棉被之中,房中布置雅洁,显是家大户人家,回想自己昏迷以前情形,知道被人救了,心中好生感激,说道:“请问这位姑娘高姓?”那少女道:“我姓周,你再睡一忽儿,咱们待会再谈。”说罢轻轻退了出去,骆冰又阖眼睡了。
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再醒来时见房中已掌上了灯,只听见房外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他们这样欺侮咱们,到铁胆庄来放肆,老爷子忍得下,我先给他们教训教训。”骆冰听见“铁胆庄”三字,心中一惊,敢情自己又到了铁胆庄?这时两人又走进房来,灯下看是那少女和丫环。那少女走到炕前,撩开帐子看视。骆冰把眼睛闭上,假装睡着,那少女转身就往墙上摘刀。骆冰看见自己鸯鸳刀放在桌上,心中已有准备,只待少女回身砍她,就掀起棉被把对方兜头罩住,然后抄鸯鸳刀往外夺路。只听那丫头劝道:“姑娘你不能再闯祸,老爷现在心里很不好过,你可别再惹他生气啦!”骆冰想,这人大约是周仲英的女儿。
她料得不错,这少女正是铁胆庄的大小姐周绮。她性格豪迈,有乃父之风,专一爱管闲事,好打不平,西北武林中人送了她一个外号,叫做“俏李逵”,那天她打伤了人,怕父亲责骂,当天不敢回家,在外面挨了一晚,料想父亲气平了些,才回家来,途中遇到骆冰昏迷倒在地,把她救了转来。
周绮摘下了刀,听丫环这么一说,心中一楞,说道:“哼,我不管。”拿了刀跑出门去,丫环跟了出去。骆冰睡了两天,精神已经恢复,身上热度也退了,她是练武的人身体当然壮健,穿了鞋子,见桌上碟中有几个馒头,她实在饿了,拿起一个就吃,再拿了两个放在怀里,取了双刀,轻轻走出房门。
骆冰知道身在险地,自己腿伤未愈,哪里敢有丝毫大意。她来过一次,依稀记得门户道路,想偷偷绕到花园,从后门出去。走过一条过道,听得外面有人声,两个人在谈话。她等了半晌,见那两人毫没有离开的模样,只好又退了转去,躲躲闪闪的过了两进房子,黑夜中幸喜无人撞见,绕过回廊,见大厅中灯火辉煌,有人大声说话,声音听来有点熟悉。她偷偷到门缝中一张,见铁胆周仲英陪着两个人在说话,一个似乎见过,但想不起来,另一个却正是调戏过她、后来又引官人来捕捉丈夫的童兆和。仇人一见,想到丈夫惨遇,哪里还顾得自己死活,一掌把门推开,一柄飞刀疾向童兆和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