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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弯弯曲曲的走了半夜,天色将明,人困马乏,霍青桐道:“咱们歇一会吧。”陈家洛道:“索性找到房子之後,放心大睡。”霍青桐点点头。行不多时,陡然间眼前一片室旷,此时朝阳初升,只见景色奇丽,莫可名状。一座白玉山峰,参天而起,峰前一排排的都是房屋。这些房屋虽然断垣剩瓦,残破不堪,没有一座完整,但建筑规模恢宏,气象开廓,想见当年是一座十分繁盛的城市。房屋一排排的栉比鳞次,伹声息全无,甚至雀鸟啾鸣之声亦丝毫不闻,三人从来没见过这样奇特可怖的景象,为这寂静的气象所慑,连气也不敢大声喘一口,隔了半晌,陈家洛当先纵马进城。这地方极为乾躁,草木不生,房屋中的东西虽然经历了不知多少年月,但大部仍旧完好不腐。三人走进最近的一所房屋,香香公主见厅上有一双女人的花鞋,色泽仍是鲜艳,轻轻喊了一声,想拿起来细看,那知触手之处,立即化为灰尘,不由得吓了一跳。陈家洛道:“这地方竟然风雨不侵,千百年之物价能如此完好,实在奇怪。”三人沿着街道走去,只见路边遍地都是白骨,刀枪剑戟,到处乱丢。陈家洛道:“你们的故事中说道古城是被天降黄沙所埋,看情形完全不像。”霍青桐道:“是啊,这里那有沙埋的痕迹,倒像是经过一场大战,全城居民被敌人杀光一般。”香香公主道:“这古城外面有千百条错道,如果不知道秘诀,任谁都要迷路,敌人不知怎么进来的。”霍青桐道:“那一定是有奸细了。”她走进一所房子,取出地图,放在桌上,伏下身去细看。那知桌子也巳朽烂,外形虽然完整,被她身子一压,立即垮倒,霍青桐忙把地图检起,看了一会道:“这些房屋巳如此朽坏,就算是石头房屋,只怕也经不起狼群的扑击。”他指着图中一处道:“这是城子中心,又画了这许多记号,多半是个重要所在,建筑一定比较牢固,咱们到那里去避狼吧。”陈家洛道:“好!”三人循着图中所画道路,向前走去。这城中道路也建得曲曲折折,有如迷宫,使人眼花缭乱,如不是有图指示,也真认不出来。走了半个时辰,终於到了图中所示的中心,三人一看,不禁大失所望,原来这就是玉峰的山脚,那里有什么宫殿堡垒。这座玉峰近看尤其美丽,遍体雪白,莹光纯净,普通玉匠只要找到小小的一块,终身已经吃着不尽,那知这里竟有这样一座白玉山峰。三人仰望山峰,只觉心旷神情,万虑俱消,暗暗赞叹造物之奇。
香香公主忽然听到狼噑,惊叫起来:“狼群来啦!难道它们也有地图?这真奇了,”陈家洛笑道:“它们的鼻子就是地图,咱们走过的地方留下一股气息,它们就跟着追来,永远错不了。”霍青桐笑道:“你身上这么香,别说是狼,就是人,也能跟着来……”她笑话说到一半,突然指着地图对陈家洛道:“你瞧,这明明是山峰,怎么裏面还画了许多道路?”陈家洛看了一会道:“难道山峰裏面是空的,可以走进去?”霍青桐道:“除此之外,再无别种原因………那么怎样进去呢?”她细看图上文字解释,用汉语轻轻读了出来:“如欲进宫,可上大树之顶,向神峰连叫三声:『爱龙明八生!』”香香公主道:“爱龙明八生,那是什么?”霍青桐道:“这大概是一句暗号吧,可是这那里有树呢?”只听见狼嗥之声渐近,霍青桐这:“咱们别磨菇啦,快进屋躲起来吧!”
三人转过身来,回头向就近的屋子奔去,陈家洛跨出两步,忽见地下凸起了一块东西,形状很是奇特,俯身一看,盘根错节,原来一个极大的树根,叫道:“大树在这里!”霍青桐姊妹走过来看。
香香公主道:“那株大树倒了烂了,只剩下这个树根。”霍青桐道:“爬到树顶一叫,宫门就开,这宫必定是在山峰之内了,难道这句话真是符咒,有什么仙法不成?”香香公主一向相信神仙,忙道:“仙法当然是有的。”陈家洛笑道:“那时候里面一定有人,一听见暗号,推动里面机关,山峰上就现出洞口来。”。香香公主叹道:“过了这许多年,裏面的人一定都死啦。”她向上一望,忽道:“只怕洞门就在这里,你瞧,上面不是有凿出来的踏脚么?”陈家洛和霍青桐也都见到了山峰上有斧凿的痕迹,均各大喜。陈家洛道:“我上去瞧瞧。”把短剑拿在右手,凝神提气,往峭壁上奔了上去,上去丈余,一剑戳在玉峰之中,一借力,再奔上丈余,已到踏脚的地言。霍青桐和香香公主都在下面呼。
陈家洛向下挥了挥手,观察峰壁,这里洞口的痕迹很是明显, 只是年深月久,洞口巳被沙子堵塞。他一手紧紧抓住峰壁上凸出的地方,一手用短剑拨去沙子,把洞旁碎块玉石一块块抽出来,抛向下面。不多一刻,抽空的洞口已可容身,他爬进去坐下,怀中拿出点穴珠索,一条条接了起来,悬挂下去。霍青桐把珠索缚住妹子的腰,陈家洛双手交互,把她慢慢提了起来。
快提到洞口,香香公主忽然惊呼一声,陈家洛左手向上一挥,猛然将她提起一大截,右手伸去,揽住她的纤腰, 安慰道:“别怕, 到啦!”香香公主脸色苍白,叫道:“狼!狼!”陈家洛向下望时,只见七八头狼已冲到峰边,霍青桐挥舞长剑,拼力抵拒。那白马振鬣长嘶,向古城房屋之间飞驰而去。陈家洛忙从洞口抽下几块玉石,居高临下,用重手法把霍青桐身边的几头狼打得四散奔逃,随即把珠索挂了下去。霍青桐怕自己病後虚弱,无力握绳,於是剑交左手,继续挥动,右手把珠索缚在腰里,叫道:“好啦!”陈家洛用力一扯,霍青桐身子飞了起来。两头饿狼向上猛扑,霍青桐长剑一挥,一个狼头登时削了下来,另一头狼却张口咬住她的靴子,牢牢不放。香香公主吓得大叫,霍青桐在空中腰一弯,把狼拉近,又是一剑,把狼拦腰斩为两截,那半截狼却仍旧紧咬皮靴,一起拉上。陈家洛扶霍青桐坐下,去拉半头死狼,竟拉之不脱。
陈家洛忙问:“咬伤了么?”霍青桐皱眉道:“还好。”从他手中按过短剑,将狼嘴切断,只见两排尖齿深陷靴中,破孔中微微渗出血来。香香公主道:“姊姊,你脚上伤了。”帮她脱去靴子,撕下衣襟裹伤。陈家洛掉转了头,不敢看她赤裸的脚。香香公主裹好伤後,指着下面数千头在各处房屋中乱窜的狼大駡:“你们这些坏东西,咬坏了姊姊的脚,我再不可怜你们啦。”
陈家洛和霍青桐听她駡得天真,都不禁微笑,两人向山洞内望去,黑沉沉的什么也瞧不见。霍青桐取出火摺一晃,吓了一跳,原来下去到地总有十七八丈高。陈家洛道:“这洞久不通风,现在还下去不得。”过了好一会,料想洞内秽气巳大部流出来,陈家洛道:“我先下去瞧瞧。”霍青桐道:“下去之後,再上来可不容易了。”陈家洛道:“咱们总不能在这裏等死,”他把珠索一端在山石上牢牢缚住,沿着索子溜了下去,到绳索尽处,离地还有十丈左右,手一放,轻飘飘的纵下地来。着地处甚为坚实,他伸手入怀,去摸火摺,这才想起昨日与顾金标同在狼群中逗留时巳把火摺点完,於是句上大叫:“把火摺抛下来。”霍青桐依言掷落,他接住晃亮,一阵耀眼生光,只见四面石壁都是晶莹白玉,地下还放了几张桌椅。他伸手在桌上一按, 那桌居然很是坚牢,原来山洞密闭,不受空气侵蚀,所以不像外面的物件那样全部朽烂。陈家洛心头一喜,折下椅子的一只脚,点燃起来,就如一个火把。
霍青桐姊妹一直望着下面,见火光忽强,又听陈家洛叫道:“你们都下来吧!”霍青桐道:“妹妹,你先下去!” 香香公主拉着绳索慢慢溜下,见陈家洛张开双臂站在下面,眼睛一闭,就跳了下去,随即感到两条坚实的臂膀抱住了自己身体,再把自己轻轻放在地下。接着霍青桐也跳了下来,陈家洛抱着她时,把她羞得满脸飞红。
这时峰外群狼的嗥叫隐隐约约,已不易听到。陈家洛见白玉璧上映出三人影子,自己人影旁边是两位绝世美女,经玉光一照,尤其明艳不可方物,但三人深入峰内,吉凶祸福,万难逆料,生平遭遇之奇,实以此时为最了。香香公主见这地方如此奇丽,欣喜异常,拿起点燃的椅脚,迳向前行。陈家洛忙又折了七条椅脚捧在手裏。三人走过了条长长一条甬道,前面山石阻路,巳到尽头。陈家洛心中一震,暗想:“难道过去没有通道了么?进退不得,如何是好?”只见尽头处闪闪生光,似有一堆黄金。待走近细看,原来是一副金盔金甲,甲胄中是一堆枯骨。. 那副盔甲打造得十分精致辉煌,虽千百年後仍灿然生光。香香公主道:“这个人生前一定是个大官贵族。”霍青桐见他胸甲上刻着一只腾跃飞奔的骆驼,道:“他或许还是个国王或者王子呢,古时候,听说有些国家中,只有国王才能用飞骆驼做徽记。”陈家洛道:“那就像中土的龙了。”他从香香公生手中按过火把,在玉壁上察看有无门缝或拽关的痕迹,火把刚刚举起,就见在金甲之上有一把长柄金斧,插在一个大门环裏。霍青桐大喜,叫道:“这里有门。”陈家洛将火把交给了她,去拔金斧,但门环上的铁銹巳将斧柄结住,取不出来,他拔出短剑,将铁锈刮去,双手拔出金斧,觉得很是沉重,笑道:“如果这柄会斧是他的兵器,那么国王陛下膂力确也不少。”石门上下左右还有四个门环,都有钱钮扣住,他将铁钮一一掀起,抓住门环向裏一拉,丝毫不见动静,於是双手撑门,向外一推,玉石巨门矶矶发声,缓缓开了。这门那里像门,厚达丈许,简直是一块巨大的岩石。
二人对望了一眼,脸上均露欣喜之色,陈家洛右手高举火把,左手拿剑,首先入门,刚刚跨进,脚下喀喇一声,踏碎了一堆枯骨。他吃了一惊,举火把四周一照,只见是一条狭可容身的甬道,刀剑四散,到处都是骸骨。霍青桐将火把接过,在巨门之後一照,道:“你瞧!”火光下只见那门後刀痕累累,斑驳碎裂。陈家洛骇然道:“这裏的人都给门外那国王关住了,他们拚命想打出来;但是门太厚,玉石又这样坚。 ”霍青桐道:“就算他们有数十柄这样锋利的短剑,也攻不破这块小山般的玉门。”陈家洛道:“他们在这里一定想尽了办法,最梭终於一个个绝望而死……”香香公主道:“别说啦!别说啦!”她觉得这情景太惨,不忍再听下去。陈家洛一笑,住口不说。霍青桐道:“那国王怎么仅守在门外不走,和他们同归於尽?这可令人想不透了。 ”她拿出地图一看,喜道:“走完甬道,前面就是宫殿了。”
三人慢慢前行,跨过一堆堆的白骨,转了两个弯,前面果然出现一间大殿,三人走到殿口,见大殿中也到处都是骸骨,刀剑散满了一地,想来当日必曾经过一场激战。香香公主叹道:“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恶斗,大家太太平平,高高兴兴的过日子不好吗?”三人走进大殿,陈家洛突然觉得一股极大力量把他的短剑一拉,当的一声,短剑竟尔脱手,跌在地下。同时霍青桐身上佩的长剑也挣断佩带,落在殿上。这一下完全出於意科之外,三人吓了一大跳,霍青桐俯身抬剑,腰刚弯平,突然衣囊中数十颗铁莲子嗤嗤飞出,铮铮铮的打在地上。
三人齐都大吃一惊,陈家洛与霍青桐都是一身好武功,出自本性的向後跃开数步,双掌一错,准备迎敌。陈家洛更把香香公主拉到了身後,但向前一望,什麽动静也没有,陈家洛用维语叫道:“晚辈们避狼而来,并无他意,冒犯之处,请多多担待,”隔了半响,无人回答,陈家洛心想:“这里主人不知用什么方法能将咱们兵刃凭空击落,更能将她囊中铁莲子吸出,这种绝顶武功别说见所未见,也是闻所未闻,”又高声叫道:“贵主人请现身见面,好让晚辈们参见。”只听见大殿後面传来了他说话的回声,此外仍是毫无声息,霍青桐惊讶稍减,走上前来把长剑拾起,那知那柄剑竟如钉在地上一般,费了很大一股劲才检了起来,手一个没抓紧,又是噹的一声被地下吸了回去。陈家洛灵机一动,叫道:“这地底是磁山。”霍青桐道:“什么磁山?”陈家洛道:“我小时听一个到远洋航过海的家人说,极北之处有一座大磁山,能把天下悬空之铁都吸得指向南北。他们飘洋过海,全靠罗盘指南针,铁针所以能够指南,那就是这磁山之力了。”霍青桐道:“你是说,因为这地底有一座小小的磁山,所以把咱们兵刃暗器吸在地上?”陈家洛道:“不错,再试一试吧。”他拾起短剑,和一根折下来的椅脚一齐平放在左掌,右手一松,那短剑立即射向地下,插入石中,木头的椅脚却纹丝不动。陈家洛道:“你瞧,这磁山的吸力着实不小。”他把短剑检起,用力紧紧握住,叹道:“黄帝当年造指南车,在雾中大破蚩尤,就是在於知道了磁山的吸铁之力,古人的聪明才智,真是今人景祟无巳。”香香公主不知道黄帝的故事,陈家洛简略的跟她说了。
这边霍青桐却又叫了起来:“快来,快来!”陈家洛抢过去看,见她指着一具骸骨,这骸骨身上衣服和肌肉都巳烂去,但骨格形状却仍完整,骸骨右手抓着一柄白色的长剑,刺在另一具骸骨身上,看来他是用这白剑将下面这个人杀死的。霍青桐道:“这是一柄玉剑!”陈家洛将玉剑轻轻从骸骨手中接过来,那骸骨支撑一失,登时垮作一堆。
那玉剑刃口磨得很是锋锐,和钢铁之物不相上下,只是玉质虽坚,如舆五金兵刃相碰,总不免损伤,似乎不切实用。陈家洛正在暗暗称奇,霍青桐姊妹在殿中又寻到了大大小小成百种玉制的武器,刀枪剑戟都有,只是形状很是奇特,与中土习见的迥然不同,他潜心推究这些玉器的用途,霍青桐忽道:“我知道啦!”微微一顿道:“这山峰的主人不知为了什么,如此处心积虑,布置周密。”陈家洛道:“怎么?”霍青桐道:“他仗着这座磁山,把敌人兵器吸去,然後命部下用玉制兵器加以屠戮。”
香香公主道:“瞧呀,这些攻进来的人穿了铁甲,那更加是被磁山吸住,爬也爬不起来了。”她见姊姊还在沉思,道:“这不是很清楚了吗?你还在想什么呀?”霍青桐道:“我就是不懂,既然他们都被拿玉刀的人杀死了,怎么这些拿玉刀的人,又都死在他们身旁?”陈家洛也早就在推敲这个疑团,一时无法揭破。霍青桐道:“咱们再到後面去瞧瞧。”香香公主道:“姊姊,别去啦!”霍青桐一怔,见她面现恻然之色,伸手挽住她的臂膀道:“别怕!那边或许没有死人了。”
走到大殿后面,见是一座较小的殿堂,殿中情景尤为可怖,数十具眩骨一堆堆的纠结在一起,骸骨大都直立如生时,有的手中握有兵刃,有的却是空手。陈家洛道:“别碰动他们!这样的死法,中间一定有什麽古怪原因。”霍青桐道:“这些人大都是你砍我一刀,我打你一拳,同时而死。”陈家洛道:“武林中两位高手相搏,如果功力悉敌,确是常有同归於尽的,但这许多人都是如此,那就令人大惑不解了。”三人继续向内,转了一个转,推开一扇小门,眼前突然大亮,只见一道阳光从上面数十丈高的壁缝里照射进来。阳光到临之处,是一间石室,大概当年建造者是依据这道光线而在玉峰中间凿的。”
他们在黑暗之中待了这么久,突然见到阳光,虽只一线,也大为振奋。这阳光经了两个曲折才照射进来,所以从山缝间望不到头顶蓝天。石室中有玉床、玉桌、玉椅,都雕刻得十分精致,床上斜倚着一具骸骨。石室一角又有一大一小的两具骸骨, 大人的头骨被劈成丁两半。 三人望着这副情景,不禁呆了半响,陈家洛熄去火把,道:“咱们就在这里歇歇吧。”取出乾粮清水,各自吃了一些,霍青桐道:“那些饿狼不知在山峰外要等到几时,咱们和它们对耗,粮盒和水要尽量节省。”三人数日来从未松懈过一刻,此时到了这静室之中,不禁困倦欲睡,片刻之间,都在玉椅上沉沉睡去了。
且说张召重与关东三魔见狼群一窝蜂般疾追陈家洛等而去,虽觉两个如花美女膏於狼吻未免可惜,但自己脱离大难,却也庆幸自喜。四人坐下休息,把火圈中的死狼拿来烧烤而食,滕一雷见树枝又将烧尽,懒得去采,把乾了狼粪拨在火裏,过不多时,一丛黑烟冲天而起,虽经风吹,却是袅袅不散。
正饱餐狼肉之际,忽然东边又是尘头大起。四人见狼群又来,忙去牵马,这时只剩下了两匹马,那都是关东三魔带来的,张召重伸手挽住一匹马的缰绳,哈合台纵身扑到,也抢住缰绳,喝问:“你想干么?”张召重一掌正待打出,只见滕一雷和顾金标都挺兵刃迈上前来。张召重的长剑巳被陈家洛削断,手中没了兵刃,急中用诈,叫道:“忙什么?那不是狼!”关东三魔回头一望,张召重巳翻身上了马背,他一瞥之下,见烟尘滚滚中竟是大群驼羊,毫无饿狼踪迹,随口说谎,岂知说个正着。他本拟上马向西奔逃,这时下不了台,兜转马头,反向烟尘之处迎了过去, 口中叫道: “我上去瞧瞧。”
奔了不及一里,只见迎面一骑马急驰而来,冲到跟前,乘者缰绳一勒,那马斗然停住,张召重心中暗赞:“好骑术!”乘者是一个灰衣老者,见他是清军官佐装束,用汉语问道:“狼群呢?”张召重向西一指。这时大队驼羊巳蜂拥而来,后面一个秃头红面老者,一个白发矮小老妇骑着马押队,只听见羊咩马嘶之声,乱成一片。 张召重正要叙话询问,关东三魔已牵了马过来,他们见了那灰农老者,立即恭敬施礼,说道:“又见着您老人家啦,您老人家可好?”那老者“哼”了一声道:“也没什么不好。”原来他就是天池怪侠袁士霄。
天山双鹰那天清晨舍下陈家洛与香香公主之后,想起霍青桐病体未痊,急着赶回去看视,走了两天,忽然遇着天池怪侠赶着大群驼羊面来。 陈正德为了讨好爱妻,过去着实亲热。袁士霍见这老头子忽然改了性,关明梅则在一旁微笑,觉得很是奇怪,陈正德道:“袁大哥,你赶这一大群驼羊到那里去啊?”袁士霄白眼一翻道:“我给你弄得倾家荡产了呀。”陈正德奇道:“怎么啊?”袁士霄道:“上次我买了这许多骆驼牛羊,满想把为害沙漠人众的狼群引到陷阱裏去,那知………”陈正德笑道:“那知给我这糟老头子好心,坏了你的大事。”袁士霄道:“不是么?我有什么办法?只好再弄钱去买驼羊啊!”陈正德笑道:“袁大哥化了多少钱,兄弟陪还你的。”他妻子忽然对他温柔体贴之後,他往常暴躁妒忌的性格竟尔大变,一心要使妻子欢喜,所以对袁士霄特别迁就,以求补过。袁士霄道:“谁要你赔!”陈正德道:“那么我们给你効一点小劳!听你差遣,一同去找狼如何?”袁士霄向关明梅一望,见她微笑点头,就道:“好吧!”於是三人赶了驼羊,循着狼粪的踪迹,一路寻来。这天忽见远处狼烟冲天而起,而且地下狼粪越来越多,只怕狼群就在左近,有人被困求救。忙朝着烟柱奔来,才遇见了张召重舆关东三魔。
张召重不知这三老是何等样人,但见三魔对他们执礼甚恭,心知必非寻常人物。袁士霄在当地察看了一回,对四人道;“咱们去捉狼,你们都跟我来。”
四人吃了一惊,怔住了说不出话来,心想这老儿莫非疯了,见了狼群逃避还来不及,居然说去捉狼。关东三魔会受他救命之恩,又知道他有一身惊人武功,不敢怎样,张召重却鼻子中“哼”了一声道:“我还想再吃几年饭,恕不奉陪。”说了转身要走,陈正德大怒,一把向他腰里抓来,喝道:“你不听袁大侠的话,莫非想死?”张召重运力右掌,一招“烘云托月”,手腕一翻,下肘转了一个小圈,拍的一声,向陈正德手爪上打去。刚要打到,日光下只见他五指犹如鹰爪,似乎指甲上还套着钢套,心裏一惊,幸而他招术迅捷,一掌尚未打到,立即收转,变招握拳向他手腕猛击。陈正德一抓不中,也是一拳打了下来,两人手臂相格,功力悉敌,不分上下,各自震开了三步,心中都暗暗称奇,心想怎么在大漠之中竟会遇上如此高手。
张召重喝道:“朋友,请留下万儿来。”陈正德骂道:“凭你也配做我朋友!你到底听不听袁大侠的吩咐?”张召重一招之後,巳知他本顿舆自己相若,但他口口声声称那灰衣老者为“袁大侠”,十分尊敬,看来那人武艺更高。到底袁大侠是谁?一时却想不起来,心想武林中仅有浪得虚名之辈,莫被他轻易骗过了,不过自己要是倔强不从,他们联起手来,自己孤身决不能敌,当下不亢不卑的道:“在下要先请教袁大侠的高姓大名,如确是前辈高人,一切自然无不遵命。”袁士霄道:“哈哈,你倒要考较起老儿来啦!老儿生平只考较别人,从不受人考较。我问你,刚才你使『烘云托月』,後变『雪拥蓝关』,如果我左面给你一招『下山斩虎』,右面点你的『神庭穴』,右脚同时踢你又的膝弯之下三寸,你怎么对付?”张召重呆了一呆,答道:“我下盘是『盘弓射雕』,双手用擒拿法反扣你的脉门。”袁士霄道:“守中带攻,那也是武当门的高手了。”张召重一惊,暗想:我只使了一招,答了他一句话,他竟然知道我的派别。只听见袁土霄道:“当年我在湖北时,曾和马真道长印证过武功。”张召重心中一震,脸如死灰。袁士霄又道:“我右手以绵掌的『阴手』来化解你的擒拿,左肘直进,撞你前胸…………”张召重抢着道:“那是大洪拳的『肘鎚』。”袁土霄道:“不错,可是这『肘锥』是虚招,待你含胸拔背,我左掌突发,反击你的门面。当年马真道长就躲不开这一招。後来我们互相切磋了一个多月才分手。”张召重潜心思索,过了一会道:“如果你变招快,我自然来不及,我要用『鸳鸯腿』攻你左胁,使你不得不闪避收招。”袁士霄哈哈一笑道:“这招用得不错,当今武当门中大概武功以你为第一了。”
张召重忽道:“我随接用手点你脚口『玄机穴』!”袁土霄喝道:“好!攻势绵如江河,的是高手。我踏西北『归妹』位攻你下盘。”张召重道:“我退『讼』位,进『无妄』,点『天泉』。”顾金标和哈合台听他们两人满口古怪词句,大惑不解,哈合台一扯滕一雷的衣襟,悄声道:“他们说的是什么黑话?”滕一雷道:“不是黑话,那是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和人身的穴道。”哈合台与顾金标这才明白,原来这两人是在嘴头比武,从来只听人有“纸上谈兵”,这种口上搏斗却真是闻所未闻。只听见袁土霄道:“右进『明夷』,拿『期门』。”张召重道:“退『中孚』,以凤眼手化开。”袁士霄道:“进『既济』,点『环跳』,又左掌掌印『曲垣』。”张召重神色紧张,顿了片刻,道;“退『震四』,又退『复』位,再退『未济』。 ”哈合台低声道:“怎么他老是退?”滕一雷向他榣摇手。只听两人越说越快,袁士霄笑吟吟的神色自若,张召重额上黄豆大的汗珠不断渗出来,有时一招想了老半天才勉强化开。关东三魔都想:“如果真是对敌,那裏有容你思索余地,只要慢得一慢,早就被人点中穴道了。”
两人口上又拆了数招,张召重道:“旁进『小畜』,虚守中盘。”衮土霄摇掩道:“这招不好,你输啦!”张召重道:“请教。”袁土霄道:“我窜进『贲』位,足踢『阴市』,又点『华盖』你解救不了。”张召重道:“话是不错,但你既在『贲』位,只怕用肘撞不到我的『华盖穴』。”袁土宵道:“不信,就试试!小心了。”右腿飞起,向张召重膝上三寸处“阴市穴”踢到,张召重反身跃开,叫道:“你如何伤我…………』语声未毕,袁士霄手一伸,巳点中了他胸口“华盖穴”,他胸口一痛,立时咳嗽不止,忙伸手在左胸推宫过血,咳嗽方停。袁士霄笑道:“如何?”
众人见他身子微动,手指一颤巳打中对方穴道,武功真是深不可测,尽皆骇然。张召重神色沮丧,不敢再行倔强,道:“在下听袁大侠吩咐就是。”陈正德道:“你这功夫,在武林中也是顶儿尖儿的了,请教阁下万儿。”张召重道:“在下姓张名召重,不敢请教三位。”陈正德道:“啊,原来是火手判官。袁大哥,他是马真道长的师弟。”袁士霄点点头道:“嗯,他师兄不及他。咱们走吧。”一马当先,向前驰去。
驼羊群中还有许多马匹,张召重舆哈合台挑了两匹骑了,六人押着队伍跟着袁士霄而去,驰了一会,张召重问陈正德道:“老爷子,狼很多呀,怎么个捉法?”关东三魔也在惴惴不安,很是关切,陈正德道:“你们瞧袁大侠的手势行事,几头小狼,有什么可怕的,真是没出息。”
张召重就不再问,心想他既这样十拿九稳,难道我就示弱於他?其实陈正德也不知袁土霄如何捉狼,只是老气横秋的借口胡吹,他想起狼群之凶恶时,实在也是懔懔危惧。关明梅知道他是在虚张声势,心中暗暗好笑。
跑了一阵,袁士霄兜转马头,对众人道:“这裏的狼粪很是新鲜,狼群过去不久,大概向西二十多里,就可和这群恶鬼遇上。再走十里,大家都换一匹生力坐骑。”众人点头答应,袁士霄又道:“等狼群追到,我当先领路,你们六位三人在左,三人在右,把驼马赶在中间,别让它们四散乱逃,以免狼群分散。”滕一雷最为精细,正想询问详情,袁土霄巳转头向前,各人驰了十八九里,狼粪越来越新鲜,关明梅道:“狼群就在前面。怎么它们听到了这么许多驼马的叫声,竟不追来?”陈正德道:“这也真奇了。”再走数里,地势陡变,只见群山围绕,中间一座白玉高峰参天而起。天山双鹰久在大漠,知道这玉峰的各种神奇传说,只见阳光斜照,被玉峰一映,登时幻为七色,奇丽不可方物。袁士霄叫道:“狼群走进这迷宫里去了,咱们别进去,进了就出不来。大家鞭打驼马!”各人举
起马鞭,往驼马身上抽去,一时驼鸣马嘶之声大作,过了多时,一头大灰狼从丛山中奔了出来。袁士霄长鞭一挥,在空中噼啪抽击,高声大叫,纵马向南疾奔,天山双鹰、张召重、关东三魔六人押着大队驼马跟在他身後。奔出数里,後面狼嗥之声大作,陈正德回头一望,只见灰越越的一片,不知有几千几万头饿狼张牙舞爪的追来。他纵马追上张召重舆关东三魔,只见他们虽然强自镇定,但都脸色苍白。哈合台眼中如要喷血,狂叫吆喝,用蒙古语催赶驼马,他是牧人出身,熟悉驼马性子,这几匹驼马要离队奔逃,都被他或用口叫,或甩鞭打,全部驱赶归队。关明梅赞道:“哈大哥,好本事!”
狼群虽然凶狠顽强,但奔跑的长力不够,十多里後,巳抛得不见踪影,再跑出十多里,袁士霄叫道:“休息一会吧!”众人下马喝水吃肉,哈合台把驼马赶在一块,袁士霄见他约束牲口的本事极好,笑道:“多亏了你。”等到狼群迫近,驼马队巳经休息了好一会。这样追追停停,一直向南跑了一百余里,前面尘头起处,两名维人猎户跑到,叫道:“袁老爷子,成功了么?”袁士霄道: “来啦,来啦!你叫大夥儿预备。”两名猎户掉头先行。众人见前面有了接应,放下了一大半心。
奔不多时,只见大漠上出现了一座沙城。那城高逾四丈,圆圆的不知有什么用。再奔近时,见城墙上有一狭小入口,袁士霄一马当先,进了入口,大队驼马都跟了进去。鸵马队将尽,群狼也巴掩至。天山双鹰和哈合台都跟进了沙城,张召重驰到门口,稍一迟疑,马鞭一拉,从边上绕了开去。滕一雷和顾金标见状,也勒马绕开。成千成万头饿狼不住冲进沙城,向驼马扑咬,等到最後一批狼群进城,突然胡茹大鸣,两旁沙沟裏猛然抢出数百名维人来。他们背上都负了沙袋,涌向城门,纷纷抛下沙袋,片刻之间,巳把门口堵死。
张召重见他们拍手欢呼,心想不知那个老头儿怎样了,见数十名维人站在沙城墙顶,於是飞身下马,沿着踏级奔上墙顶,只见那些维人手持长索,正在把袁士霄等四人吊上去。他向下一望,吓了一跳,那沙城径长数百丈,内面城墙光溜溜的毫无落脚之处,是用泥砖细心砌成,数百匹驼马和成千成万头饿狼挤在沙城之中,撕咬嗥叫,模样惨烈异常。袁士霄和天双鹰站在墙顶,哈哈大笑,得意巳极。陈正德道:“狼群为害天山南北,数百年来毫无办法对付,袁大哥这番大功真是造福百世。”袁士霄道:“咱们在这裏吃了维族的老哥们几十年饭,今日总算小小有一点报答。”他隔了一会道:“如果不是大家齐心合力,靠我一人那裏办得到。单是造这沙城,差不多整整化了半年时光。”关明梅道:“这些恶狼也真能捱饿,全部饿死,只怕还得很长一段时候呢。”袁士霄道:“可不是麽?还有这许多驼马先让这些畜生饱餐了一顿。”
众维人见狼群巳围进沙城,十天半月之後,势必全部死灭,不禁歌声大作,唱歌相庆。几名首领更向袁士霄等极口称谢,拿出羊肉和马乳酒来招待。那为首的维人道:“翠羽黄衫在黑水围困清兵,咱们在这襄围困狼群,等狼群一灭,咱们就帮她去了……”他话未说完,突然望见张召重站在远处,身上却是清官装束,很是疑惑,但想他既与袁土霄同来,也不便多问。
陈正德道:“袁大哥,我有一件事非说不可,你可别见怪。”袁士霄笑道:“哈,你临到老了,居然学会了客气。”陈正德道:“你的徒弟人品太坏,可得好妤管教管教。”袁士霄一楞道:“什么?家洛?”陈正德道:“不错!”把他拉在一旁,将陈家洛先欺骗霍青桐,後来又移爱她妹子的事,说了一遍,袁士霄怒道:“家洛很讲信义,决无此事。”关明梅道:“那是我们亲眼见到的。”袁士霄一怔,这才信了,怒火大炽,叫道:“我受他义父重托,从小把他怃养到大,那知他人品如此卑劣,我将来有何面目见沈大哥於地下?”关明梅见他十分气苦,眼中泪珠莹然,想是内心难受失望巳极,正想出言相劝,袁士霄叫道:“咱们去找这三人来当面对质,我决不容他欺心负义。”
关明梅低声道:“大家当面把话说个明白,那最好不过,别把话藏在心裏,一藏就是十几年,害了人家,也害了自己。”袁士霄闻弦歌而知雅意,这数十年来,他日夜深悔自己少年时意气用事,以致好好一对爱侣不能成为眷属。眼前的关明梅虽然满头白发,但在他心中,所见到的仍是她十八九岁时那个明眸皓齿、任性爱娇的大姑娘。他眼望远处,叹了一口气道:“咱们今日还能见面,我也巳心满意足,这一辈子总算是快快活活的过了。”关明梅望着渐渐在大漠边缘沉下去的太阳,缓缓说道:“什么都讲个缘法。从前,我常常很难受,但近来我忽然高兴了。”她伸手去替陈正德大褂上一个松了的扣子扣上,接着道:“一个人天天在享福,却不知道这就是福气,总是想着天边拿不着的东西,那知道最珍贵的宝贝就在自己身边。现在我是懂了。”陈正德红光满面,神采焕发,望着妻子。关明梅走到袁士霄身边,道:“一个人折磨自己,折磨了几十年,什么罪也应该赎清了,何况本来也没有什么罪。我很快活,你也别再折磨自己了吧?”
袁士霄不敢回头,突然飞身上马,说道:“去找他们吧!”天山双鹰乘马随後跟去。
张召重见三个强敌忽然离去,登时精神大振。乾隆皇帝派他来寻访陈家洛和香香公主,这两人不知有否膏於狼吻,必须去访查确实,以便回报。他想:“姓陈的小子和这两个女人要是都被狼吃了,那没话说。如果还活着,那小子武功只比我稍逊一筹,霍青桐一帮他,我马上要败,还是窜掇这三魔
同去为妙。”於是一拉顾金标的袖了,两入走开几步。张召重低声道,“顾二哥,你想不想你那美人儿?”顾金标以为他存意讥嘲,怒道:“你要怎样?”张召重道:“我和那姓陈的小子有仇,要去杀他。你如同去,那美人就是你的了。”顾金标迟疑了一下道:“只怕这三人都被狼吃了……老大又不知肯不肯去?”张召重道:“要是被狼吃了,那是你没福消受。你老大末,我去跟他说。”顾金标点点头,心想:“老大又不好女色,不见得会肯同去吧。”
张召重走到滕一雷跟前,说道:“滕大哥,我要去找那姓陈的小子算帐。要是你肯助我一臂之力,他那柄短剑就是你的。”如此宝物,学武的人那个不爱?滕一雷想,就算陈家洛被狼吃了,那短剑也必吃不下去,当下就答应了。张召重大喜,只听滕一雷叫道:“老四,咱们走吧。”哈合台正在沙城墙顶与众维入谈论狼群,听见老大叫他,转头叫道:“那裏去?”滕一雷道:“去找红花会陈当家他们。要是他们尸骨没被吃完,就给他们安葬了,也算是大家相识一场。”哈合台自与余鱼同及陈家洛相识之後,对红花会的英雄人物很是钦佩,听滕一雷说要去给陈家洛安葬,自表赞同,当下四人向众维人讨了乾粮食水,上马向北,循着原路回去。
走到半夜,滕一雷想就地宿歇,张召重与顾金标极力主张连夜赶路,又行了一阵,皓月在天,照得白昼一般,忽见路旁一个人影一闪,钻进了一个大坟之中。四人起了疑心,纵马来到坟前,张召重喝问:“什么人?”过了半响,一个头戴花帽的维入脑袋从坟口裏探了出来,嘻嘻一笑,说道:“我是这坟裏的死人!”他说的汉语,四人都不禁吓了一跳。顾金标喝道:“是死人,这夜晚干么出来?”那人道:“出来散散心。” 顾金标怒道:“死人还散心?”那人连连点头,说道: “是,是,诸位说的对,算我错啦,对不住,对不住!”说着把头缩了进去。哈合台哈哈大笑,顾金标大怒,下马伸手到坟里去想揪他出来,那知摸来摸去掏他不着。
张召重道:“顾二哥,别理他,咱们走吧!”四人兜转马头,正要再走,忽见一头瘦瘦小小的毛驴在坟边嚼草。顾命标喜道:“乾粮吃得腻死啦,烤驴肉倒还不坏!”纵马上去,牵住了驴绳,一看那驴子屁股上光秃秃的没有尾巴,笑道:“不知谁把驴尾巴先割去吃了……”他话声未毕,只听见飕的一声,驴背上多了一个人,月光下看得明白,正是刚才钻进坟里去的那人,他身手好快,一晃之间,巳从坟裏出来,飞身上了驴背。四人都是武林中的高手,一见他上驴的轻功,知道此人有一身惊人技艺,不敢轻忽,忙勒马退开。这人哈哈大笑,从怀裏拿出一条驴尾巴来,晃了两晃,说道:“驴尾巴上今天沾了许多污泥,不大好看,所以我把它割下来了。”张召重见这人疯疯癫癫,出语又像愚蠢,又像聪明,不知他是什么路道,要想试试他的功夫,一提马缰,坐骑倏地从毛驴身边掠过,右掌扑地向他肩上打去,那人一避,张召重左手巳把他那条驴尾夺了过来,见驴尾上果然有许多泥污,忽然间头上一凉,伸手一摸,帽子却不见了。忙抬头时,见那人捧着自己的帽子,笑道:“你是清兵军官,来打我们维人,这顶帽儿倒好看,又有鸟毛,又有玻璃球儿。”张召重又惊又怒,心想自己称雄江湖十余年,生平罕逢敌手,那知一日之间,既遇那介什么“袁大侠”,而这个维人的本事,似乎又在自己之上,随手把驴尾掷了过去,那人伸手接住。张召重双掌一错跳下马来,叫道:“你是什么人?来来来,咱们比划比划!”那人把张召重的官帽往驴头上一戴,拍手大笑:“笨驻戴官帽,笨驴戴官帽!”双腿一挟,那毛驴如飞去了。张召重纵身待赶,驴子巳经远去,拾起一块石子,对准那维人後心掷去。
石子掷到邻近,那人并不闪避,张召重大喜,心想这下子教你受个好的,只听见“当”的一声,石子却打在一件铁器之上,嗡嗡之声一时不绝,就像是打中了铁钹铜锣之类的乐器一般。那维人大叫大嚷:“啊哟,打死我的铁锅啦,可了不得,铁锅一定没命啦。”四人愕然相对,那维人却跑远了。
良久良久,张召重骂道:“这家伙不知是人是鬼?”三魔摇头不语,张召重道:“走吧,这地方真邪门。”四人驱马急驰,中途休息了一个时辰,翌日清晨赶到了迷城之外。
四人不知这迷城的可怖,毫不犹豫的纵马入城,虽觉岐路叉道多得出奇,但狼粪一路撒布,正是绝好的指引,循着狼粪兽迹,毫不为难的到了白玉峰前,抬头就见到陈家洛所挖开的洞穴。
且说陈家洛睡到半夜,精力巳复,一线月光从山缝中照射进来,只见霍青桐和香香公主斜倚在白玉椅上,沉沉入睡,静夜之中,微闻两人鼻息之声,石室中弥漫着淡淡清香,花香无此之芬,麝香无此之幽,自是香香公主身上的奇香了。陈家洛思潮起伏,不知峰外群狼现下是何模样,自己三人能否脱险?脱险之後,那皇帝哥哥又不知能否确守盟言,将满洲胡虏逐出关外?忽听香香公主轻轻叹了一口气,叹声中满是欣愉欢悦之情,陈家洛心想:“这孩子在这险地之中,居然如此心安理得,那是什么原因?自然因她相信我必能带她脱离险境,终身对她呵护爱惜了。”“到底我心中真正爱的是谁?”这念头这些天来没一刻不在他心头萦绕,忽然想道:“那么到底谁是真正的爱我呢?倘若我死了,喀丝丽一定不会活,霍青桐却可以活下去,不过,这并不是说喀丝丽爱我更加多些……我与忽化四兄弟比武时,霍青桐教我不要比,她对我十分爱惜,她妹妹却并不在乎,因为地深信我一定能胜。那天遇上张召重,她笑吟吟的说等我打倒了他一起走,她以为我是天下本事最大的人……要是我和霍青桐好了,喀丝丽会伤心死的。她是这样心地纯良,难道我不爱惜她?”想到这裏,不禁心酸。他又想:“我们机互巳说得清清楚楚,她爱我,我也爱她。对霍青桐呢,我可从来没说过。霍青桐是这样能干,我敬重她,甚至有点怕她………她要我做什么事,我当然会去做。喀丝丽呢?喀丝丽呢?………她就是要我死,我也肯高高兴兴的为她死………那么我不爱霍青桐么?唉,实在我自己也不明白,她是这样的又温柔又聪明,对我又如此情深爱重,她吐血生病,险些丧命失身,不都是为我么?”
一个是可敬可感,一个是可亲可爱,实在难分轻重。这时月光渐渐照射到了霍青桐脸上。陈家洛见她玉容憔悴,在月光下更显得苍白异常,心想:“虽然我们相互从未表达过情愫,虽然我刚对她倾倒,立即因那女扮男装的李沅芷来打扰,我心情起了变动,但我万里奔波来报讯,不是为了爱她么?她赠短剑给我,难道只是为了报答我还经之德么?仅管我们没说过一个字。但这与倾诉了千言万语又有什么分别?”他又想道:“以後光复汉业,不知有多少剧繁艰巨之事,这位姑娘谋略尤胜七哥,如能得她协助,获益良多……唉,难道我心底深处,是不喜欢她太能干麽?”他想到这裏,矍然自惊,轻轻说道:“陈家洛,陈家洛,你的胸襟怎么这样小啊!”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月光缓缓移到香香公主的身上,他心想:“和喀丝丽在一起,我只有欢喜,欢喜,欢喜………”
他睁大眼睛望着头顶的一线天光,眼见月光隐去,日光斜射,室中一点点的亮了。香香公主打了个呵欠醒了,睁开一半眼珠望了望陈家洛,微微一笑,脸上就像一朵初放的小花。她慢慢坐起身来,忽然惊道:“你听!”只瞧见外面甬道上远远传来隐隐几个人行走的脚步声。在这千百年的古宫之中,怎么有人行走?难道真的有鬼?只听脚步声愈来愈近,虽然相距尚远,但在寂静之中,一步一步听得清清楚楚。两人汗毛直竖,都惊呆了,陈家洛一拉霍青桐的手臂,她从梦中惊醒过来,三人疾奔出去。
奔到大殿,陈家洛检起三柄玉剑,每人手中拿了一把,低声道:“玉器可以辟邪!”这时脚步声巳到殿外,三人躲在暗处,一动也不敢动。只见火光微晃,走进四个人来,当先两人手执火把,正是张召重与滕一雷。
四人走到殿外,见殿上骸骨纠结,走来想看个仔细,忽然当啷,当啷数声响处,各人兵刃脱手飞去,落在地下。滕一雷的独足铜人虽仍在手中,但镖囊中的十二只钢镖却激射出去。陈家洛知道机不可失,乘他们目瞪口呆,惊惶失措之际,大喝一声,手持玉剑,从暗处跳了出来,拍拍两剑,把张滕两人手中火把打落,殿中登时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张召重双掌护身,抢先奔出,关东三魔随後跟出,只听见砰的一声,又是一声啊唷,不知是谁在石壁上撞了一头。
四人脚步声渐渐远去,霍青桐忽然惊呼:“啊哟,糟糕,快追快追!”陈家洛立时醒悟,摸索着疾追出去,甬道还未走完,只听见矶矶之声,接着篷的一声大响,那道石门关上了。陈家洛如一枝箭扑到,那门光溜溜的无着手之处,那襄还拉得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