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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洛坐在床上,群雄或坐或站,围在四周,大家都感情形有点特异,可是谁也不说话。无尘终於第一个忍耐不住,说道:“那毛贼明明躲在十四弟被窝里,那究竟是甚么人?十四弟干么要庇护他?”群雄七张八嘴的议论起来。有的说余鱼同近来行动是很古怪,教人捉摸不透,有的说他怎么躲在李可秀将军署里,混了这么许多时候,常氏双侠又提到他救获李可秀的事。谈了一会,章进叫道:“咱们大伙儿去问个清楚。我不是疑心十四弟对大家不起,他当然是血性男子。但既然是异姓骨肉,生死之交,他干么要瞒咱们?”群雄轰然称是。徐天宏道:“十四弟或者有甚么难言之隐,当面问他怕不肯说,要心砚假意送点心,去察看一下怎样?”蒋四根道:“七哥这法子不错。”周仲英嘴唇动了一下想说话,但又忍住,眼晴着望陈家洛,瞧他是甚么主张。
陈家洛道:“今天闯进宅子来的那人躲在十四弟房里,那是大家都瞧见的了。咱们义结金兰,讲究的是义气两字。十四弟和大家一起出生入死,这次又拚了性命相救四哥,咱们对他决无半点疑心,他既这样做,总有他的道理。我刚才请陆老前辈在房外照顾,只是防那人反而伤害於他。只要他平安无事,我想其馀的事不必查究,不要伤了咱们的义气。”周仲英叫道:“陈总舵主的话对极。”陈家洛道:“将来他要是肯说,自然自己会说,否则大家也不必提起。少年人逞强好胜,或者有甚么风流韵事,总是免不了的,只要他不犯会规,十二哥自然不会找他算账。大家请安睡吧。明天要上路呢。”陈家洛这番话群雄听了都十分心服。徐天宏暗暗惭愧,心想:“讲到胸襟气度,总舵主确是比我高得多。”骆冰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们新夫妇还在这里干么呀?”众人都大笑起来。
且说余鱼同待群雄一走,忽地坐起,站在桌旁,等众人众人脚步声完全消失,亮火折子点了蜡烛,低声道:“你来干么?”床上那人揭开棉被,跳下床来,坐在床沿之上,低头不语,胸口起伏,泪珠莹然,正是李可秀将军的女儿、陆菲青的女徒弟李沅芷。只见她一身黑衣,更衬得肌肤胜雪,一双手白玉一般,放在膝盖上,一言不发,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手背。
余鱼同叹了一口气,柔声说道:“你对我一片真心,我又不是蠢牛木马,那里会不知道?只是你是将军的千金小姐,我是江湖上亡命之徒,我那里敢害了你的终身?”李沅芷哭道:“你这么忽然一走就算了吗?”余鱼同道:“我也知道对你不起。但我是苦命之人,我心已如槁木死灰……你,你还是回去吧。”
李沅芷道:“你为了救朋友,和我爹爹作对,那我并不怪你,你是为了义气。”她沉吟了一下又道:“像你这样文武双全,干么不好好做事,图一个功名富贵?偏偏要在江湖上厮混,这多么没出息,只要你向好,我爹爹……”余鱼同怒道:“你是官家小姐,我本来配你不上,我们红花会行侠仗义,救贫救苦,个个是铁铮铮的汉子,那里肯做满清人的走狗?”李沅芷知道说错了话,涨红了脸,过了一会道:“人各有志,我当然不来勉强你。只要你爱这样,我也会觉得好的。我答应听你,以后我决不再去帮爹爹,我想师父也会说好。”她最后两句话说得声音响了一点,大概窗外的陆菲青也听见了。余鱼同坐在桌边,只是不语。李沅芷低声道:“你说我官家小姐不好,那我就不做小姐。你说你红花会好,那我也……我也跟着你们。”她这几句话用了极大力气才说出来,说到最后,又羞又急,哭了出来。
余鱼同柔声道:“我当初身受重伤,如果不是得你救援,千山万水的把我送到杭州你府下调养,我这条性命早就没啦,按理说,我是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只是……唉,你的恩德我只好来生图报了。”李沅芷霍地站起,说道:“你是不是有了又美貌又贤慧的心上人?所以这样把我瞧得一钱不值。”
在余鱼同,那确是“除却巫山不是云”,他始终对骆冰一往情深。李沅芷人品相貌并不在骆冰之下,然而他既情有独钟,对李沅芷自是冷冰冰的不假辞色。李沅芷自从在塞外野店中见余鱼同吹笛却敌之后,柔情款款,都萦绕在这位金笛秀才身上,加之事有凑巧,在黄河渡口夜战中两人又相遇在一起。她一路殷勤照护,其细心熨贴,竟和昔日那种调皮刁钻大不相同。到了杭州之后,她父亲对余鱼同也是青眼有加,芳心更慰,岂知将军署一战,这个心上人竟随红花会群雄飘然引去。这一来李沅芷大失常态,整天骑了马日夜在城里城外乱闯,李可秀知道女儿心事,也不加管束,让她自行骑马散心。这天她在西城驰马,刚巧遇到骆冰从巡抚衙门盗了玉瓶回去。李沅芷曾和骆冰数次会面,知道她是红花会中的重要人物,於是一路跟随,直跟到了天目山来。李沅芷十分机伶,骆冰又心情愉快,丝毫没有提防,居然没发觉后面有人偷偷跟踪。
当晚李沅芷踪迹数次被红花会群雄发现,但终於侥幸躲过。夜深中她想探寻余鱼同的住处,剖白自己心事,竟闯到了徐天宏和周绮的新房来。心砚和章进等奉陈家洛之命在四下巡查,一交手,李沅芷左肩给常赫志打了一掌,痛心骨髓。
她忍痛在暗中一躲,声东击西的丢了几块石子,直闯到后院来,在庭中劈面遇到陆菲青,被他一把拉住。李沅芷惊叫:“师父!”陆菲青怒道:“你来干甚么?”李沅芷道:“我找余师哥有话说。”陆菲青向右边的厢房一指,李沅芷拍门,叫了几声“余师哥。”众人在四下巡查时,余鱼同早已醒来,手持金笛,斜倚在床边防敌人袭击,忽然听得李沅芷的声音,大吃一惊,忙拔去门闩,李沅芷冲了进去。余鱼同心想:黑暗之中,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十分不妥,於是亮火折点燃蜡烛,刚想询问,群雄已查问过来。他身上有伤,行动不便,於是用笛中短箭打灭烛火,与李沅芷两人屏息站着不动,后来听见徐天宏拍门,李沅芷低声道:“余师哥,你救我。”余鱼同无法可想,只得让她躲在被窝之中。这时听她质问是否另有心上人,觉得应承也不是,不承也不是,很是为难。
李沅芷道:“你对她这样倾心,那她一定是胜我十倍了,你带我见见成不成?”余鱼同被她缠得无法回答,忽地拉下脸上蒙着的手帕,说道:“我已变成这样一个丑八怪,你看看清楚吧!”李沅芷蓦地里见余鱼同的脸凹凹凸凸,尽是焦黄的疮疤,在烛光下显得可怖异常,不由得吓得倒退了一跳,低低的惊呼一声。
余鱼同愤然道:“我是一个不祥之人。我心地不好,又是生来命苦……现今你好走了吧!”李沅芷骤然见到余鱼同这副模样,惊恐得不知如何是好。余鱼同哈哈大笑,说道:“我这副丑怪样子,你见一眼也受不了。李小姐,你后悔今晚到这里来了吧?哈哈,哈哈!”他边说边笑,神态失常,李沅芷更是害怕,大叫一声,掩面奔出房去。余鱼同笑了一会,自悲身世,伏在桌上痛哭起来。
陆菲青坐在房外阶石之上,虽然不明详情,但也已粗知大略,他知道这时对余鱼同劝慰开导都无用处,心想:“沅芷夜来之事,虽然有关女孩子的名节,但如不说明谢罪,那是对不起红花会全体朋友。”於是走到陈家洛房来。
陈家洛刚刚睡下,心砚听得陆菲青声音,忙开房门,陈家洛披衣相迎。陆菲青道:“总舵主,我是来向你请罪来啦!”陈家洛惊道:“甚么?十四弟有甚么事?”陆菲青道:“不是,他很好。你道今晚来捣乱的是谁?”陈家洛道:“不知道。”陆菲青道:“那是我的小徒。我管教无方,以致纵得她任性胡为。今日是七爷大喜的日子,累得各位不安,我实在是万分抱憾。”陈家洛默然不语。陆菲青道:“她已经走了,日后我一定找到她,向各位叩头赔罪。现在我先行谢过。”说着站起来作了一揖。
陈家洛忙站起还礼,隔了一会说道:“令徒的武功得自老前辈真传,身手确是不凡。”陆菲青道:“她少不更事,到处惹祸,得罪朋友,我有时真后悔收了这个不成器的徒弟。”陈家洛道:“令徒的轻功剑术都已到了上乘境界,只是稍久火候而已。”陆菲青忙道:“那里,那里。”他只道陈家洛指她今晚闯庄而言,那知他们两人曾在西湖上深夜交过手。陈家洛闲闲的道:“令徒曾到迥塞外回部吧?”陆菲青道:“她从小在西北一带。”陈家洛道:“嗯,我见他和回部的维人们交情不错。”霍青桐和陈家洛临别时曾说过一句话:“那人是怎么样的人,你可以去问她师父。”陈家洛几次想问陆菲青,总觉太着痕迹,一直隐忍不言,这晚陆菲青自己来和他谈起,他才轻描淡写、漠不关心的问了几句,其实心中却怦怦暗跳,手心潜出汗水。
陆菲青道:“那是为了抢可兰经的事,才和他们结识的。起初有过一点误会,霍青桐姑娘还和小徒交过两次手,后来我出来说明我和天山双鹰的交情,两人才结成朋友。她们意气相投,着实亲热得很呢。”说罢捻须微笑。陈家洛听着却满不是味儿。陆菲青只道陈家洛早已知道李沅芷是女子,始终没提她女扮男装的事。陈家洛心中不快,脸上虽没显出来,但言语之间,不免稍露冷淡。陆菲青以为他是恼怒李沅芷无礼闯庄,红花会这许多英雄人物,居然没扣住这样一个后生小子,失了面子,心中很是歉然,那知他另有心事,当下又道歉了几句,正要告退,忽然门外心砚叫道:“少爷,余十四爷来看你啦!”
门帘一掀,一名庄丁扶着余鱼同进来,他见陆菲青也在这里,不觉一愕,坐在椅上,庄丁退了出去。陈家洛道:“你有事对我说,我过来不是一样?你身上有伤,不要多走动。”余鱼同道:“总舵主,刚才有一个人躲在我房里,你一定看出来了。你当时故作不知,给我面子,做兄弟的很感激你的好意。但你虽然不问,我可不能不说。”陈家洛道:“咱们情同骨肉,还有甚么信不过的。”余鱼同道:“这人完全是冲着小弟一人而来,和大伙决无关系。因为这事说来和人名节有关……”陈家洛道:“既然如此,你不必说了。好啦,这事以后咱们谁也别提,你回去休息吧。心砚,扶十四爷回去。”余鱼同以为陆菲青已将此事说过,陈家洛怕他不好意思,所以不再提及,於是告辞回房,陆菲青也即作别。
次日早晨,群雄和周仲英夫妇、徐天宏、周绮道了喜,乘马坐轿,齐下山来。各人互道珍重,分头进发。
陈家洛和周仲英一路本来是同往西北,但周仲英说数十年来未到南方,现在已是垂暮之年,此生恐怕未必再来,所以要到福建莆田少林寺走一趟,探望一下旧日同学艺的师兄弟。陈家洛道:“少林寺是武术界的泰山北斗,周老前辈 联络一下是再好不过,将来咱们举事的时候,要是少林寺肯出一臂之力,那真是天下百姓之福了。”於是周仲英带同妻子、徒弟孟健雄、安健刚,启程向南。临别时周大奶奶对周绮再三叮嘱,现在做了媳妇,不可再闹小性子,到处惹祸。周绮撅起嘴唇道:“要是他欺侮我呢?”说着嘴唇向徐天宏背一歪。周大奶奶道:“好好的他怎会欺侮你?”昨晚新婚之夜李沅芷一闹,骆冰把他们的衣服搬了一个地方,也不知道那个法儿还灵不灵,周绮心中很是惦记,但不好意思再问骆冰,这时见父母远别,不禁掉下泪来。周仲英嘱咐了女儿几句,对徐天宏道:“你妹子性子直爽,很不懂事,宏儿你要多多担待。要是她冲撞於你,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等将来我再责罚她。”周绮急道:“爹爹你也帮他,难道一定是我不好?”周仲英一笑上马,向陈家洛和文泰来双手抱拳一拱,向南而去。 陈家洛、文泰来、骆冰、章进、、余鱼同、徐天宏、周绮、心砚一行一共八人,向北经孝丰、安吉、溧阳,到了金陵。渡过长江后,文泰来伤势已经痊愈,余鱼同也已大好。一路往北,天气渐寒,草木枯黄,已是初冬景象。这天来到开封,又去拜访汴梁大侠梅良鸣。饮酒接风,不必细表,临行时梅良鸣每人赠了一袭皮裘,各人珍重而别。余鱼同这时病体已经痊可,身体强壮,便也弃车乘马。
出了开封西门,八骑马放开脚步,沿着大道奔去。文泰来的白马脚程奇快,一骑马先冲了上去,一口气奔出五十里,来到一个镇甸,叫饭店杀鸡做饭,先行准备,等众人到时打尖。他坐在店口,泡了一壶茶,拿着手巾抹去脸上尘沙,忽然东边店房中人影一晃,似乎有人探头张望,见到他而疾忙缩回。文泰来起了疑心,但不予理会,反而背转了身喝茶。过了大半个时辰,陈家洛等也都赶上来了,洗面之后,文泰来悄悄和众人说知,徐天宏向东店房一看,只见窗纸舐湿,一颗乌溜溜的眼珠正向他们注视,见到徐天宏向他边看,立刻缩回。徐天宏低声笑道:“那是初出道的江湖兄弟,一点规矩也不懂,一下子就露了马脚。”骆冰笑道:“这样的人也出来混道儿,看来还在打咱们的主意呢。”陈家洛向心砚道:“你去瞧瞧,要是他手头不便,咱们就接济他一点。”心砚应声站起,向东店房走去。
心砚走到门口,高声吟道:“天下万水俱同源,红花绿叶是一家。”这是红花会招呼同道的记号。江湖上各帮会都互通声气,患难相助,虽然不是红花会会友,但只要知道记号,回答一句:“小弟是某某帮某某舵主属下,有求红花会大哥相助。”那么几两银子的接济是一定有的。心砚见房中寂然无声,又说了一遍,忽然房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黑衣人走了出来,那人一顶大帽遮住了半边脸,看不清楚,把一个纸团递过来,说道:“给你们十四爷。”心砚接住,正要询问,那人已奔出店门,上马疾驰而去。
心砚把纸团交给余鱼同,道:“十四爷,那个人说是交给你的。”余鱼同接过打开一看,只见纸上写着七个细字:“不辞万里苦随君。”笔划娟秀,却没上下款。余鱼同知道是李沅芷,谁知她一路竟跟了自己而来,眉头一皱,把字条交给陈家洛。陈家洛看了,参详不透,望着余鱼同等他解释。余鱼同道:“这人向我纠缠不清,现在一定是在前路等待。小弟想在此弃陆乘舟,避开这人,到潼关再和大家会齐。”章进怒道:“咱们这许多人在这里,你何必怕他?他本事再好,咱们也斗他一斗。”余鱼同道:“不是怕,我是不想见这个人。”章进道:“那么咱们教训教训他,教他不敢跟随就是了。这是甚么人?这样不识好歹!”余鱼同好生为难,不便回答。陈家洛知他有难言之隐,说道:“十四弟既然要坐船,那也好,在船上可以多睡睡,没骑马那么劳顿。心砚,你跟着服侍十四爷。”心砚答应了,他小孩心性,觉得坐船很是气闷,虽然陈家洛的命令不敢违抗,但不免有点怏怏不乐。余鱼同看出了他的心意,坚称伤势已经痊愈,不必叫心砚随伴。於是众人来到黄河边上,包了一艘船,言明直放潼关。
陈家洛等把余鱼同送上船后,眼见那船张帆远去,才乘马又行。章进对余鱼同吞吞吐吐的神气很是不满,连骂:“酸秀才,不知搞甚么鬼。”骆冰道:“十四弟这次烧坏了脸之后,心情很是不快,作事不免有点异常,咱们就顺着他点儿。”周绮道:“那次咱们在文光镇上听说他和一个姑娘在一起,后来又不知怎样的忽然到了杭州。”章进道:“他鬼鬼祟祟的,多半和娘儿们的事有关,否则为甚么怕人家找麻烦?”文泰来喝道:“十弟你别胡说。”
余鱼同坐船行了几日,见李沅芷不再跟来,才放下了心。这天将到孟津,天色已黑,因为前面水势不平,舟子不敢再航,只得在荒野中泊了船,余鱼同中夜醒来,翻来覆去的尽睡不着,只见一轮圆月,映在大河之上,逸兴忽起,抽出金笛,悠悠扬扬的吹了起来。
余鱼同感怀身世,满腔心事,都在这笛子中发泄出来,声调愈吹愈是激越,正在全神灌注之时,忽听背后有人高声喝 :“好笛子!”他吃了一惊,收笛猛然回头,只见月光下三个人影向河岸走来,那三人走近,其中一人说道:“我们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正在烦恼,听阁下笛声清亮,禁不住喝 ,请勿见怪。”余鱼同见他说得客气,忙站起来说道:“荒野之中,小弟胡乱吹奏,有污清听。”那人听余鱼同说话文诌诌的,似乎是个读书人,缓缓走近。余鱼同道:“如蒙不弃,请下舟来小酌一番如何?”那人道:“最好,最好!”那三人走到岸边,纵身一跃,都轻飘飘的落在船上。余鱼同心中吃惊,暗忖:看这三人身手,武功不弱,不知是何等人物,倒要小心在意。当下假作不知,双手紧紧握住船边,以乎恐怕船侧而落下水去。只见当头一人驱干魁伟,穿了一件茧绸面子的棉袍,似乎是一个大乡绅。第二人满腮浓须,整张脸只见黑漆一团。第三人却穿蒙古装束,一件羊羔皮袍翻出半截,身形举止,显得 悍异常。这三人身上都背着包裹,带了兵刃。余鱼同知道自己的金笛惹眼,在他们上船之前早就收了起来。 余鱼同叫醒舟子,命暖酒做饭,款待来客。舟子见深夜中忽然来了生人,很是疑惧,但一路上余鱼同用钱十分豪爽,既然是他吩咐,也就照办。
那身材魁梧的人道:“我们深夜骚扰,实在冒昧得很。”余鱼同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冒昧之有?”那人听余鱼同喜爱掉文,说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余鱼同道:“小弟姓于名通,金陵人氏,名字虽然叫通,可是实在不通之极,此番应举子业,竟尔名落孙山,说来汗颜无地。”那人道:“原来是一位秀才相公,失敬了。”余鱼同道:“小弟落弟之后,祸不单行,家中又遭回禄,祝融肆虐,非但房屋片瓦无存,而且颜面也毁得见不得人,无可奈何,只得想到甘肃去投奔一位亲戚,唉,时也命也,生不逢辰,夫复何言?”他这番话把另外两人听得面面相觑,不知所云。那乡绅模样的人却读过一点书,说道:“相公也不必灰心。”余鱼同道:“请教三位尊姓。”那人道:“小弟姓滕。”指着那须子道:“这位姓顾。”指着那蒙古装束的人道:“这位姓哈,是蒙古人。”余鱼同拱手作揖,连说:“久仰,久仰。”那姓滕的见他酸气冲天,肚里暗笑。余鱼同听他说话是辽东口音,心想:这三人不知是敌是友,如是江湖好汉,也可结交一番,将来可以多一臂助,於是说道:“三位深夜赶路,那可危险得紧哪?”姓滕的道:“不知有甚么危险?”
余鱼同摇头晃脑的说道:“道路不宁,萑苻遍地,险之甚矣,险之甚也。”那姓顾的拉一拉姓滕的袖子,问道:“他说甚么?”姓滕的道:“他说道上盗贼很多。”姓顾的和姓哈的一听此言,都哈哈大笑。这时舟子把酒菜拿了出来,那三个客人也不和余鱼同客气,大吃大喝起来。那姓滕的道:“相公笛子吹得真好,请再吹一曲行么?”余鱼同怕金笛揭露了他的行藏,只是推辞,那姓哈的道:“那么我来吹。”从衣底下摸出一只镶银的羊角,站起身来呜呜的吹了起来。余鱼同听那角声悲壮激昂,宛然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漠风光,不禁暗暗激赏,把曲调在心中默记。
三人喝完酒后,起来道谢告辞。余鱼同有心结纳,说道:“如承不弃,就在舟中委屈一宵,天明再行如何?”那姓滕的道:“那也好,只是骚扰了。”余鱼同仍旧睡在后舱,那三人也不脱衣,就在前舱卧下。不一会,余鱼同假装鼾声大作,凝神窃听他们谈话。
只听那姓顾的道:“这秀才虽然酸得讨厌,倒不小气。”姓滕的道:“算他运气。”姓哈的道:“明天咱们能到洛阳么?”姓滕的道:“过了河,找三匹马,赶一赶也许能行。”姓顾的道:“我就担心韩大哥不在家,让我们白跑一趟。”姓哈的道:“要是见他不着,咱们就找到红花会的太湖老巢去,闹他一个天翻地覆。”姓滕的忙道:“悄声。”余鱼同大吃一惊,心想:原来这三人是红花会的仇人,他们到洛阳去找姓韩的,多半是找韩文冲了。当下仍旧打鼾,更加用心倾听。只听那姓滕的道:“红花会好手很多,他们老当家虽然死了,但听说新任的总舵主也是个厉害人物。这里不比关东,老四你可别胡来。”姓顾的道:“咱们关东六魔横行关外,江湖上的好汉听了那个不惧,那个不怕?那知老三和老五老六忽然都不明不白的给人害死,这个仇要是不报,咱们也不想活啦。”余鱼同心想:“原来是关东六魔到了,三魔焦文期被陆师叔打死,五魔阎世魁六魔阎世章都死於维人之手,怎么这笔帐都写在咱们红花会头上?”
原来关东六魔中大魔滕一雷是辽东大豪,家资累万,开了不少参场、牧场和金矿。二魔顾金标是一个着名马贼,四魔哈合台是蒙古牧人出身,流落关东,也做了盗贼。他们在辽东听说焦文期受托找寻一个被红花会拐去的贵公子,忽然在陕西遇害,这事隔了数年之后方才发觉。他们得到焦文期的师弟韩文冲捎的信,三人怒不可遏,当即从辽东南下要找红花会报仇。到北京忽然又听说 氏兄弟被害。三人又惊又怒,赶到洛阳来找韩文冲问个清楚,那知却与余鱼同在黄河中相遇。 那三人谈了一会,就睡着了。余鱼同却满腹心事,直到天色将明才睡,刚朦胧了一会,只听见人声嘈杂,吆喝叫嚷之声,响成一片,余鱼同从梦中惊醒,跳起身来,抽金笛在手,从船舱中望出去,只见河中数百艘大船连樯而来。当先一艘船上竖着一面大纛,写着:“征西大将军粮运”七个大字,原来是接济兆惠的军粮。等大船过去,后面跟着数十艘小船,都是官兵沿河掳来载运私人物品的。余鱼同那艘船的舟子见情势不对,正要趋避,已有六七名清兵手执刀枪跳上船来,不问情由对舟子就是一个耳光,命他跟在各船后面。余鱼同十分乖觉,知道这种官兵欺压良民已惯,根本无法和他们理论,也就顺其自然。那蒙古人哈合台十分愤怒,想出去和官兵拚斗,被滕一雷一把拉住。
2005-8-23 21:45:50 【大旗天下】神水杯黄易中文五届群杀之江湖令江湖 等级:铁剑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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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2004年8月8日第 26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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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兵走到后舱来,见余鱼同秀才打扮,态度稍和缓一点,喝问滕一雷等三人是干甚么的。滕一雷道:“我们上洛阳去探亲。”一名清兵喝道:“你们都到前舱去,把后舱让出来。”哈合台怒目相向,上前一步就想出手,滕一雷叫道:“老四,你怎么啦?”哈合台忍住怒气,和余鱼同等都到前舱。余鱼同笑道:“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我索性不说,你兵大爷岂能奈何我秀才哉?”
那几名清兵搭上跳板,从另一艘小船里接过几个人来,只听见一个清兵道:“言老爷,这艘船干净得多,你老人家瞧瞧中不中意?”那个言老爷从后艄跨进来,瞧了一眼,说道:“就是这里吧!”大刺刺的坐了下来。余鱼同只向那个言老爷望得一眼,心中就突突乱跳。原来所谓言老爷,就是曾到铁胆庄去捉拿文泰来的言伯干,他是湖南辰言家拳的掌门人。自被余鱼同的短箭射瞎了一只眼睛后,直到现在才养好伤,带了一个师弟、两个徒弟,要到兆惠军中去立功效力。
那些船到了孟津,就不再航了。滕一雷等心急,要上陆步行,清兵却不许一人上岸,说这是军粮,如让老百姓在船上随便上下,要是有甚么疏虞,大家砍头还抵不过罪来呢。滕一雷等三人暗暗商量,等天黑下来再偷上岸去。
言伯干虽然只有一目,但眼光十分敏锐,一见余鱼同身形,十分起疑,又见他脸上遮了一块布,怀疑更盛,假意走到前舱来,和滕一雷攀谈了几句,忽然身体一侧,似乎立脚不住而要跌倒的模样,右手在空中乱抓,一抓抓住余鱼同脸上的布,拉了下来。就在这时,顾金标见他要摔倒跌向自己身上,学武的人每个都有自卫本能,伸左掌在胸一立,向言伯干肩头轻轻捺去。言伯干猛然一缩,竟没被他捺到,这一来,两人都知道对方武功不弱,对望了一眼。
言伯干先不理会顾金标,向余鱼同脸上一望,见他满脸疮疤,难看异常,与射瞎他的那个俊俏小伙子全不相同,说道:“船晃了一晃,没站稳,对不住啦。”把帕子还给余鱼同。余鱼同接过蒙在脸上,哈哈一笑道:“我生成这副怪相,见不得人,没吓坏你吧?”言伯干听他口音,心中又是一动,但想到他的相貌,不再有丝毫怀疑,转身对顾金标道:“老兄原来是江湖同道,请进来坐吧。”滕一雷等三人也不客气,先问了言伯干的姓名,听说他是辰州言家拳的掌门人,江湖上说来也颇有名望,於是不加隐瞒,说了自己姓名。言伯干的师弟名叫彭三春,是湖南岳阳人。双方谈了一些关外与三湘的武林轶事,倒也十分投契。这一来喧宾夺主,余鱼同反给冷落在前舱了。
余鱼同见两路仇人会合,他孤身一人,的确是凶险异常,他本来心灰意懒,这时大敌当前,敌忾之气一生,反而打起了精神,一个人在前舱吟哦从前他考取秀才时的制艺八股,甚么“先王之道”,甚么“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越读声音越响,似乎得意非常,一面却在用心窃听他们谈话。言伯干听了他的读书声,只觉有些讨厌,更加没有疑心。吃晚饭时,余鱼同拿酒出来款客,言伯干温言和他敷衍了几句,余鱼同只是掉文,把那些人听得又是腻烦又是不懂,都不去理他,自行高谈阔论起来。
言伯干探问滕一雷到关内有甚么事,滕一雷只说到洛阳访友,后来谈到南方的武林帮会,哈合台忽然提到了红花会,言伯干倏然变色,连问他们认得红花会中何人。滕一雷不动声色,只推不认识,也不提报仇之事。双方兜来兜去的试探,都怕对方和红花会有甚么瓜葛,这一来互有了顾忌,你防我,我防你,谈话反而没有以前畅快了。
晚饭过后,滕一雷等三人和余鱼同回到前舱安息。余鱼同睡入被窝之中,不敢脱衣,把金笛藏在内衣,挨到二更时分,只听见哈合台道:“大哥,咱们走吧。”滕一雷道:“好,轻声,莫吵醒了那秀才。”三人轻轻站起,忽听后梢有人走动,一个人打了个呵欠,接着听见河中水响,原来他是到后梢解手。滕一雷等又缩了回来,不敢就走。又过了一会,忽然隔船传来两声惨厉的叫喊,静夜听来,令人毛骨悚然。接着是一个女人声音大叫:“救命,救命!”余鱼同一听,知道这一定是邻船官兵在干伤天害理之事,本应就去救援,但一来官兵势大,二来身旁强敌环伺,只要自己身分一露,眼见就是杀身之祸,正要用被头蒙住耳朵不听,那知女人叫得很惨了:“总爷,你行行好事,饶了咱们吧!”又听见一个孩子哭叫:“妈妈,妈妈!”
余鱼同忍耐不住,坐起身来,侧耳细听,只听见又有另一个女子的哭声。一名清兵粗声喝道:“你不肯,老子先杀了你的儿子。”在女人惨叫声中,夹着几名官兵的狂笑,想来小孩已被他们杀死。余鱼同气愤填膺,再也顾不得自己生死安危,走到船舷边,听得哈合台道:“咱们去瞧瞧。”滕一雷道:“老四你莫管闲事,那姓言的师兄弟很有点门道,要是他们与红花会是一路,咱们可先露了……”余鱼同不等听完他的话,脚下一使劲,已纵到邻船后艄。滕一雷三人见这秀才居然一身轻功,吃了一惊,一打手势,跟了过去。
这时言伯干和彭三春也早已惊醒,见余鱼同等先后跃过船去,各带兵刃,站在自己船舷上观看。余鱼同见后梢上没人,在船舷上缩身回舱内张去,只见里面红烛点得明晃晃地,七八名清兵拉住两个女人正要施行强暴。一个女人跪在舱板上不住哭求,另一个女人怀中死命搂住一个幼儿,吓得只是发抖。舱板上有几个男子的尸首,几只衣箱打开着,舱皮上散乱了衣物银两。看这情形,显然是清兵借运粮为名,沿河强拉民船,夜中杀死客商,谋财劫色。这行径简直比恶盗更是狠毒十倍。余鱼同怒火上冲,正要跳进去,忽听得背后哈合台道:“老大,这事我非管不可。”滕一雷道:“不行!”就在这时,一名清兵从那女人怀中夺过幼儿,狠命往地上一摔,掷得脑浆迸裂。那女人一征,登时晕了过去,两名清兵哈哈大笑,把她按倒在地,撕她衣服。余鱼同心中默祝:“红花老祖在上,弟子余鱼同今日舍命救人,求你保佑。”他生性精细,那支金笛竟不抽出,大喝一声,空手跳进船舱,左脚一踢,右手一指,已把按住那女子的两名清兵点了穴,他气愤异常,下手毫不容情,清兵出其不意,正在错愕,余鱼同在手揪住一名清兵头颈一扭,那兵痛得大叫,余鱼同随手把他手中的刀夺了过来,向左又一刀,又把一名清兵右脚砍断。其馀几名清兵纷抽兵刃抵敌,余鱼同勇猛异常,使刀虽不熟手,但这几名清兵那曌鉕他敌手,只斗数合,又把两名清兵砍翻,把一名清兵踢死,馀下两名兵士抱头向船头逃去,只听扑通、扑通两声,都被哈合台踢下河去。
余鱼同拉起地上的女子,说道:“快上岸逃命。”两个女子吓得说不出话,这时邻船的兵士听见格斗叫喊之声,已有人点了火把站在船头喝问。哈合台走进舱来,说道:“好秀才,佩服佩服。”走到后梢,提起竹篙,把船撑往黄河岸边。余鱼同见四下都是清兵船只,知道无法从水路脱逃,挟住一个女子,跳上岸去,接着哈合台也带了一个女子上来。
这时清兵船上有人大声喝问。顾金标抽出背上的短柄猎虎叉,站在河边。滕一雷双手抓住船舷,喝一声:“起!”双臂用力,把那艘船翻了转来,船底朝天,死尸杂物,纷纷落水。余鱼同暗惊:“这人好大力气!”四人乘着清兵乱哄哄查看翻船,在黑暗中带了两个女人走了。
余鱼同尽拣树木茂密之地奔去,眼见清兵没有追来,停步问那女人道:“你怎么会落在他们手里?”那女人惊魂甫定,跪在地上不住向余鱼同叩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余鱼同道:“现在你已脱险,躲在这里不要动,等明天兵船开了你再出去。”他提高噪音,向后面三人叫道:“三位大哥,多谢相助,小弟告辞了。”不等他们回答,转身就走。刚跨出三步,只听见前面黑暗中一人阴恻恻的道:“余十四爷,且请留步。”余鱼同退后一步,前面那人从黑影中走了出来,正是死对头言伯干,后面还跟着他的师弟彭三春。彭三春双手握三节棍往右边一站,隐然监视,防余鱼同逃走。这时滕一雷等三人也带了那个女子赶到,见言伯干忽然出现,颇感讶异。
余鱼同一拱手,说道:“后会有期。”向滕一雷与顾金标两人之间钻了过去。彭三春右膝一弯,“当当”一声,三节棍出手,向余鱼同下盘横扫过来。余鱼同一个“鲤跃龙门”,跳过三节棍,左脚在地上一点,跃出寻丈。彭三春一击不中,三节棍馀势甚大,将扫到顾金标腿上,忙向外一抖,向前一送,一条三节棍笔直的向余鱼同背心点来。余鱼同向前一扑,等三节棍在顶心穿过,仍旧并不还手,乘隙脱逃,忽然金刃劈风,黑暗中白光闪动,两柄单刀迎面砍来,原来是言伯干的两个徒弟宋天保、覃天丞随后赶到。
余鱼同三面受敌,避无可避,右手在左边衣袖中抽出金笛,当当两声,架开双刀。彭三春正要上前夹击,在一旁观看的哈合台怒道:“喂,三个打一个,算甚么好汉?”彭三春一怔,哈合台出手奇快,已抓住三节棍尾梢,向外一夺。彭三春疾忙回夺,两人都未脱手。彭三春欺进一步,左手在三节棍中截一搭,右手棍端突然脱手,弯过来向哈合台左肩打到,这是三节棍的救命变招,叫做“金龙摆头”。哈合台猝不及防,只觉黑暗中棍端砸来,忙向右一避,棍端已扫中他的肩头,热辣辣的很是疼痛。哈合台大怒,这时两人身体接近,他松手撒棍,一把抓住彭三春腰带,大叫一声:“呼!”将他肥肥一个身躯举过头顶,摔在地下。原来哈合台擅於蒙古人摔跤之技,这一下把彭三春摔得头昏脑胀,眼前金星乱冒。
滕一雷见哈合台取胜,叫道:“别惹祸,快走!”言伯干叫道:“好哇,关东六魔原来投降了红花会。”
顾金标转头怒道:“你说甚么?”言伯干道:“你们不投降红花会,干么要帮这红花会的头目?”滕一雷道:“他是红花会的?”言伯干见两个徒弟被余鱼同一支金笛逼得手忙脚乱,形势十分危迫,不暇回答,从长衫底下掏出一对钢环,呛啷啷一抖,左环向余鱼同身后砸了过去。余鱼同金笛回转,向他“期门穴”点到。两人搭上手拆了数招。滕一雷连叫住手,言伯干只是不听,想起伤目之恨,双环如狂风骤雨般向余鱼同要害处打来。滕一雷从背上卸下独脚铜人,纵近身去,向下一压,只听见当的一声猛响,两件兵器都被震了开去。余鱼同和言伯干感到手臂一阵发麻,对滕一雷的膂力暗暗心惊。
滕一雷道:“且莫混战,听兄弟一言。”他转头问余鱼同道:“阁下是红花会的么?”余鱼同心想,今日之事,走为上着,也不回答,突然向黑暗处跃去。宋天保站得最近,挺刀追来,余鱼同回身持笛一吹,嗖的一声,一支短箭钉在宋天保面颊之上,痛得他哇哇大叫。滕一雷和言伯干随后追来,黑暗之中看不清楚,又怕余鱼同吹箭厉害,不敢十分迫近。
余鱼同越逃越远,听见滕一雷和言伯干对答了几句话,言伯干说明了余鱼同的身分来历,各人四散找寻。余鱼同慢慢挨向河边,心想:还是混到清兵粮船上最为太平,天明开船,就不妨事了。他在树丛中倾听追兵声音,伏在地上慢慢爬行,忽听前面两声女人的惨叫,夹着几个清兵的怒骂声,原来他救出来的那两个女人又被清兵找着了。余鱼同这逃命要紧,顾不得旁人,缩身不动,但叫声越来越惨厉,触动义侠心肠,悄悄探头出去一望,只见一个清兵一手拖着一个女人向河岸走去。两个女人不肯走,一面哭叫,一面被清兵在地上横拖倒曳。余鱼同不能再行踌躇,把金笛对准清兵后脑,用力一吹,短箭飞去,没入脑中,那清兵狂叫一声,登时毙命。余鱼同一箭吹出,随即捷如飞鸟般向岸奔去。那知道这一箭终於泄露了他的踪迹,他奔出数丈,顾金标斜刺里挺猎虎叉前来拦住。余鱼同展开柔云剑术,想把顾金镖点倒逃命,岂料数招过后,发觉对方身手迅捷异常,竟是个劲敌。顾金标一面打,一面口连连呼哨。余鱼同见远处黑影掩袭而来,不敢恋战,以进为退,和身向前扑去,左手双指直点敌人胸前的要穴。顾金标虎叉横胸。余鱼同双指尚未收回,身子已退了开去,但他刚脱开顾金镖的缠斗,彭三春的三节棍已打了过来。同时滕一雷和言伯干、覃天丞也均赶到,四面合围。
滕一雷叫道:“快抛下兵器!”余鱼同不理,使笛如风,混战中一脚把覃天丞踹倒。滕一雷手持铜人,呼的一声向余鱼同当头砸了下来。
余鱼同知道他力大异常,那里敢接,纵身向彭三春那面一跃。滕一雷家伙虽然笨重,仗着力大,使用时却十分灵便,一砸不中,随即收势,“横扫千军”,向余鱼同腰里挥击过来。余鱼同一低头,铜人在头顶挥过,随即猱身直进,欺到滕一雷怀里,金笛向他“气俞穴”点到。滕一雷铜人竖起,想把金笛震飞。余鱼同忽地拔起,跃过宋天保头顶,落下来时顺势挺膝盖在他背心一顶。宋天保站脚不住,向滕一雷的铜人上撞去,言伯干斜刺里抄手挽住,骂道:“要送死么?”滕一雷同时赞了一句余鱼同:“好俊身手!”这边彭三春和顾金标又已把余鱼同逃路截住。
哈合台一直在旁观战,这时见众人兵刃齐下,眼见余鱼同要血溅当地,他敬仰他救援妇孺,古道热肠,忽地纵入战圈,叫道:“老大、老二退开。”滕一雷和顾金标齐齐跃出。这时余鱼同力敌数人,早已累得浑身是汗,笛子打出去完全不成章法,滕顾两人刚刚跃开,言伯干右手钢环已套住笛端,左手钢环猛力在金笛中间向上一砸,“当”的一声,金笛脱手,顺势又是一环向余鱼同太阳穴砸到。哈合台把余鱼同向后一拉,避开这环,同时使用蒙古摔跤之法,右脚一勾,左手在他肩头一扳,余鱼同站立不稳,跌倒在地,被哈合台按住擒牢。
宋天保和覃天丞吃过余鱼同苦头,奔过来要打,哈合台道:“且慢!”撕下余鱼同长衫的衣襟把他反手缚住,拉起来站定,说道:“朋友,我知道你是好汉子,有话好好说,我们决不难为你。”余鱼同“哼”了一声,并不言语。
滕一雷道:“朋友,你是红花会的么?”余鱼同道:“兄弟姓余名鱼同,江湖上人称金笛秀才,在红花会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滕一雷点头道:“这就是了,我也听见过你的名头,我向你打听几个人。”余鱼同道:“你要问焦文期和阎氏兄弟的下落,我老实告诉你,那不是我们红花会杀的。”言伯干在一旁冷冷的道:“现在你当然不认啦!”余鱼同泼口大骂:“你这瞎眼贼,我又不是跟你说话。你的眼是我射瞎的,怎么样?老子怕了你不是好汉。”宋天保大怒,举刀砍来。哈合台把搁在余鱼同腿边的右脚一松,余鱼同双脚顿得自由,头向左一偏,让过一刀,右腿飞起,踢在宋天保左腿“巽血穴”上,宋天保单刀脱手,顿时软麻在地。覃天承忙抢过来扶起。彭三春见师侄丢脸,过来要打人。哈合台道:“你要打?我放了他和你一对一打个痛快如何?”彭三春怒道:“我先和你比划比划也可以。”呛啷啷一抖三节棍。哈合台道:“你还想再摔一交么?”
言伯干见两人说僵了要动手,忙把彭三春往身后一拉,静观滕一雷等如何处置。滕一雷又问余鱼同道:“江湖上多说我们三位兄弟是红花会所害,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只要你老实说一句,这件事是何人主使、何人动手,我们自回去找他算帐,你不必畏惧隐瞒。难道我们还能把红花会几万人斩尽杀绝不成?”余鱼同道:“我今日落在你手里,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说。你以为红花会怕你们这几个人,那你真是在做梦了。”哈合台道:“你是英雄我也是很佩服的,我只请问,我们三位兄弟到底是谁害的。”余鱼同道:“老实说,这三人是谁杀死的,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不过决不是红花会。”顾金标道:“那么你说出来,我们马上放你。”余鱼同道:“我余鱼同虽然是无名小辈,岂怕你们威迫?杀死他们的人,本来告诉你们也没关系,他也不会怕你们去寻仇。但你们追逼我,我偏偏不说。”顾金标把猎虎叉又一抖,叉杆上铁环当啷啷一阵响,喝道:“你说是不说?”
余鱼同昂头也喝:“不说怎样?你有种就在胸口上给我一叉。我们红花会给我报起仇来可不像你这样脓包,到今天连仇人是谁也不知道。”顾金标气得只是抖叉,连声咒骂。哈合台道:“你如认为我这朋友还可交,那么请你告诉我。”
余鱼同见这批人中只有哈合台对他有友善之意,於是说道:“你们干么不去问韩文冲?不过他不在洛阳,现在和威震河朔王维扬一起在杭州。”滕一雷道:“当真?”余鱼同喝道:“我几时说过假话?”哈合台见他虽然被擒,反而越来越强项,对他更是敬佩,把滕一雷和顾金标拉在一边道:“再逼他也无用,放了他吧。”顾金标道:“咱们放他,江湖上还道关东六魔不敢惹红花会,依我说,毙了算啦。”滕一雷道:“毙了也没好处,咱们就奔杭州去找韩文冲,把他带着,在路上慢慢套问,总要问个水落石出,再杀不迟。”顾金标道:“好,就是这样。”
滕一雷回来对余鱼同道:“我们把你带到杭州去和韩大哥对质。要是你说的不错,我们就放你。”余鱼同想道:“这很好,一路上不遇救援,也总有脱身之策。”於是点头答允。滕一雷向言伯干一举手,说道:“后会有期。”转身要走。
言伯干纵上一步道:“慢来,慢来。这人是咱们一起擒住的,就这样便宜的让你带走吗?”哈合台怒道:“你要怎样?”言伯干自忖,己方虽有四人,但对方三人武功高强,自己虽然还可对付,师弟和徒弟就不行了,用强不能取胜,於是说道:“他射瞎了我一只眼,现在我只剜他两只眼抵帐,人就让你们带走。”
滕一雷和顾金标心想,擒拿余鱼同他确也有功劳,而且眼见他是官府的人,何必多结对头,他要剜余鱼同双眼,让他剜就是;而且余鱼同没了眼睛,带他上路时反而方便,不愁他会逃走,当下并不阻拦。言伯干右手食中两指“双龙抢珠”,向余鱼同双目截了过来。余鱼同退后一步想避,顾金标执住他身子向前一推,使他动弹不得。
且说陈家洛等一行沿着河岸向西,只见遍地沙砾,尽是大水过后的遗迹,黄沙之中,偶然还可见到几根白骨,想见当日波涛自天而降,老百姓挣扎逃命、终於葬身泽国的惨状,大家不禁恻然。陈家洛吟道:“安得禹复生,为唐水官伯,手提倚天剑,重来亲指画!”心想:“白乐天这几句诗真是忧国忧民,气魄非凡。咱们红花会现在提剑只是杀贼,那一日提剑指画而治水,这才是咱们的心愿。”
不一日来到潼关,徐天宏和章进两人分头到各处街头墙角查看,并不见有余鱼同留下的记号,知道他尚未到达。他们不想打扰别人,就在一家客店中住了下来,一连住了三日,始终不见余鱼同到来。徐天宏和章进到水陆两路码头查问,都说不见有这样一位秀才相公。到第四日,大家一计议,都觉事有点蹊跷,只怕中途出了乱子。潼关一带占码头的帮会是“龙门帮”,红花会和他们素无交往,大家都担心余鱼同着了他们道儿,於是徐天宏拿了自己名帖去拜访龙门帮的龙头大哥上官毅山。那上官毅山一听徐天宏来访,知道他是红花会七当家,江湖上有名的武诸葛,连忙迎接出来,徐天宏说明来意。上官毅山道:“我们久慕贵会仁义包天,只是贵会一向在江南开山立柜,无缘结交。如困我们知道贵会十四当家在黄河中坐船,一定好好接待。我马上派人去查问。”他当着徐天宏之面,派了八名弟兄出去,叫他们四人到黄河中查询,四人沿黄河两岸迎接下去,一见余十四当家,马上接待到潼关来。
徐天宏见他十分义气,郑重道谢。上官毅山留他在家中居住,徐天宏一定不肯。下午上官毅山前来回拜。陈家洛怕惊动官府,所以都麬避不见。上官毅山当晚大排筵席,给徐天宏接风,遍邀当地武林豪杰作陪。潼关武林人士识得周仲英的人很多,听说徐天宏是名震西北的铁胆周的女婿,更是倾心结纳。有些人私下议论,武诸葛名闻江湖,那知竟是如此瘦弱矮小,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众人见徐天宏谈吐豪爽,很够朋友,都油然生敬仰之心。
第二日下午,上官毅山又到客店拜访,说手下人并未找到余鱼同,但得了一点线索。
徐天宏忙问是甚么线索。上官毅山道:“据水路上的兄弟报知,因为征西大军赶运军粮,所以黄河中封船,只怕余十四爷被粮运阻住了。”徐天宏放了一点心,道了劳。到得晚间,上官毅山又亲来通知,说陆上弟兄报知,孟津大街的醉仙楼上十天前曾有过一件案子,有一个相貌怕人的秀才和人打架,把酒楼打得一塌胡涂。徐天宏一惊道:“那一定就是咱们的余十四弟,后来怎样?”上官毅山道:“兄弟派去查访的人还没回来,这是他叫人带上来的消息,所以详细情形不大清楚。”徐天宏道:“上官大哥对我们如此尽心,真是感激万分,兄弟给你引见几位朋友。”於是到隔壁房里把陈家洛、文泰来、骆冰、章进、周绮都请过来和上官毅山相见。
上官毅山一听红花会总舵主和四当家都亲自到了,欣喜异常,双方互道仰慕。陈家洛道:“余十四弟为人精细,决不会使酒闹事,他既与人打架,一定是遇到了仇家,咱们快奔孟津去。”文泰来道:“对,咱们今晚就走。”上官毅山道:“各位来到潼关,兄弟本应一尽地主之谊,现在既有急事,兄弟随伴各位同走一遭。”陈家洛见他很讲义气,也不客气推辞。上官毅山带了两名副手,众人乘马急奔孟津而去。
一路打尖赶路,不必细表,文泰来骑了白马,越众当先。众人离孟津还有一百多里路时,文泰来已回头迎上,说道:“我已到醉仙楼打听过。酒保说确有这么一回事。和十四弟打架的是本地的一个大绅士,叫甚么孙大善人,还有几个衙门里的捕快。”上官毅山奇道:“孙大善人今年已六十多岁了,一向对人客客气气,怎会和他打架?”陈家洛道:“后来怎样?”文泰来道:“后来的事那酒保吞吞吐吐的说不明白。”陈家洛道:“好,咱们快去。”众人催马前行,过了两个多时辰已到了孟津。
上官毅山到醉仙楼去找老板。那老板见是龙门帮的龙头大哥,忙不迭的摆酒招待,丝毫不敢隐瞒,但所说的也和文泰来打听的差不了多少。那老板指着栏干和板壁上的兵刃所砍痕迹,说是那天打斗所留下来的。
原来那日言伯干要剜余鱼同双目,眼见他手指很将戳到,哈合台忽地伸手,一把抓住言伯干后心衣服,猛力向后一拉,把他拉得退后数尺。言伯干武功也非泛泛,突觉背后敌人来袭,左掌斜立,向后一撩,拍的一声,击在哈合台右腕之上。哈合台一痛,疾忙放手,两人各自纵出一步,拉开架式便要放对。彭三春抖开三节棍站在师兄旁边。滕一雷一跃,跳在中间,铜人一摆,说道:“咱们好朋友莫伤了和气。”
哈合台对言伯干道:“你要报仇,等我们的事了结之后,你再去找他,我们谁也不帮。现在你要胡来,那可不行。”滕一雷知道哈合台性情梗直,说过了话,决不轻易改变,虽然这样办自己不很赞成,但在外人面前,自己兄弟之间不能争辩,免得被人笑话,当下站在旁边不作一声。言伯干知道用武不能取胜,气忿忿的收了双环,说道:“终有一天我取了他的双眼给你瞧瞧。”哈合台道:“那很好,再见啦。”关东三魔押了余鱼同就走。言伯干给徒弟解开被点了的穴道,心头很不服气,暗暗跟在后面。
巳牌时分,滕一雷等到了孟津,找了一家酒楼吃饭。这家酒楼建筑精雅,楼头写了四个大字:“醉仙酒楼”。滕一雷要了酒菜,要余鱼同同席吃饭。刚喝了几杯酒,只听见楼梯上一阵脚步响,涌上来七八名衙门里的捕快,和一个衣饰异常考究的老人。那老人叫下许多酒菜,宴请捕快。捕快和酒保都叫他“孙老爷”,言下很是恭敬,大概他是当地有面子的缙绅。
过了一会,又上来四个人,哈合台一见倏然变色,原来是言伯干师徒跟着来了。余鱼同装作不见,神色自若的只有饮酒。滕一雷对哈合台道:“老四,咱们到关内来的是给老三他们报仇,你怎么反而尽护着仇家,老三在九泉之下怕要怪你呢。”哈合台道:“我怎么护着仇家?我不过见他是条汉子,不许别人胡乱作贱。要是查明他真是仇家,我首先就取他性命。”顾金标道:“这里到杭州路远着呢,他们……”他说着向言伯干等嘴一呶:“又不死心,一路跟着,让他们剜了他眼睛就是,否则路上必出乱子。”哈合台只是不依,三人吵嚷了起来。哈合台势孤,一向又是听大魔滕一雷指挥惯了的,拗不过他们,气忿忿的站起来道:“老大、老二,我先走一步,在杭州等你们。这个人的事我不管啦!”饭也不吃,大踏步下楼去了。顾金标伸手拉他,被他一摔手,险险跌了一交。原来哈合台自幼熟习蒙古摔跤之技,随手一摔,都是劲道十足。
滕一雷道:“老二,莫理他,他是牛脾气。你看住这个人。”顾金标拔出匕首,翻转藏在腕底,低声对余鱼同道:“你要逃走,我先给你几个透明窟窿。”余鱼同置之不理。滕一雷走到言伯干桌边去打招呼、套交情。
余鱼同见哈合台一去,知道惨祸已逼在眉睫,灵机一转,忽然心生一计。这时酒保送上一大碗热腾腾的黄河鲤鱼羹上来,顾金标喝了一口,叫道:“老大,这羹很鲜,快来喝吧。”余鱼同伸出羹匙,也去 羹,手伸近时突然在碗底一抄,把一碗热羹劈面倒在顾金标脸上。 顾金标正在喜尝鱼羹美味,那知变起俄顷,一碗热羹突然飞来,眼上鼻上全是羹汤,痛得哇哇乱叫。余鱼同不等他定神,一掀起桌子,碗筷菜肴,全倒向顾金标身上。顾金标眼睛睁不开,那能避让,头脸上又受了好几处伤。那边滕一雷和言伯干等瞧见,忙纵过来救援,余鱼同又掀翻一张桌子,阻住他们来路。他心中暗忖,此时虽可脱逃,但逃不多远,一定又会被他们追及,唯一办法是找一个地躲避,以待外援,而最稳妥的躲避之处却是官家的监狱。
这时酒楼上众人大乱,有些胆小的客人纷纷向楼下奔逃,捕快抽出铁尺上来干涉,余鱼同忽地纵到那个孙老爷面前,拍的一声,结结实实打了他一个巴掌。那孙老爷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坐倒在地上。余鱼同扯住他胡子,提了起来,一把扭住。捕快们大惊,齐奔上来救护。余鱼同抱住孙老爷不放,向滕一雷等招手道:“老大老二快来啊,我得手啦,你们快来把鹰爪孙赶开。”捕快一听,原来是土匪要绑架孙大善人,几名捕快抽出兵刀铁链,连叫:“好大的胆子!”向滕一雷等奔来。
这几名捕快那里在滕一雷的心上,但孟津是大地方,和捕快衙役一争斗,官兵马上就到,那就后患很多。滕一雷暗骂余鱼同狡猾,一脚踢倒一名持刀向他砍来的捕快,拉了顾金标飞身下楼。言伯干大叫:“咱们是官人,来捉强盗的啊!”但混乱中那里听得清楚,转眼间彭三春已用三节棍打倒了一名捕快,其馀的连连呼哨,招集同伴,远处当当当的铜锣响起,大概大队援兵就要到了。言伯干喝道:“彭师弟,快走!”师徒四人冲下楼去,捕快们那里拦得住,只用铁链锁住了余鱼同一人。
言伯干等逃出孟津,找了一个荒僻地方休息,彭三春大骂余鱼同诡计多端。言伯干阴沉沉的道:“谅这小小的孟津衙门,也不能庇护他,咱们今晚就去劫狱,把这恶贼劫出来痛痛快快的折磨。”彭三春怕官,听说要劫狱,很是踌躇,可是师兄的话又不敢违拗。到得三更,四人蒙起了脸,向孟津衙门奔来,彭三春落在后面,很不起劲。言伯干知他勉强,也不去点破他。四人将近监狱,忽见前面人影一晃,一个人在前面掠过,言伯干见这人身手甚快,向徒弟叮嘱:“小心!”四人正要越墙而进,忽然身后有人低呼:“是言兄么?”言伯干转过身来,只见滕一雷和顾金标跟在身后。滕一雷道:“咱们齐心来干,那更好啦。”顾金标道:“咱们不能让他痛痛快快的吃一刀,先教他多受点儿罪。”他脸上被烫起了许多热泡,对余鱼同可恨入了骨。滕一雷道:“我们哥俩对付鹰爪,言兄你们抢人?”言伯干道:“好!”六人翻墙入内。
且说陈家洛和上官毅山细问醉仙楼的老板,再也问不出甚么了,只知道那秀才后来捕快们锁下去。陈家洛听说余鱼同被捕,反而放了心,因为就算犯了死罪,官府公文来往,也得耽搁好久才能处决,於是他和上官毅山去拜访孙大善人。原来孙大善人是当地首富,田庄、当铺不计其数。原来孙大善人是当地首富,田庄、当铺不计其数,平时逼粮催租,也不知作了多少孽,到老了才拿钱出来沽名钓誉,得了个孙大善人的名头,其实在乡下,大家都叫他孙剥皮。他一见上官毅山同一位自称姓陆的公子来访,心中吓了一跳,打好了主意,如果龙门帮要钱,他就舍财消灾。那知上官毅山寒暄了几句之后,口风转到了那天酒楼闹事的秀才身上,孙剥皮更是吃惊,连称:“兄弟年纪已这么一大把,素来不敢得罪甚么人,要是江湖上朋友手头不便,兄弟一向量力而为,决不敢小气。”上官毅山道:“那位秀才相公和小弟有点渊源,不知为甚么和孙老爷打了起来。”孙剥皮道:“我实在不知,看他们神色,似乎要绑架兄弟。”於是把当时情形说了一遍,并且道:“兄弟外面虽然有点名头,但这几年收成不好,开消又大,前吃后空,已亏空了不少,江湖上只道兄弟手边有点钱,其实那里是这么一回事呢。”
陈家洛听他报穷叹苦,知道他会错了意,是怕他们敲诈,暗忖:“余十四弟怎会约人来绑架他,这中间一定另有隐情。孟津几名捕快,怎么又能把十四弟逮去,难道此地又有能人?”於是对上官毅山道:“那么请孙老爷引咱们去监狱去探探这位秀才相公。”孙剥皮忙道:“这个秀才当天就给人劫了狱,难道你们不知道么?”陈家洛一听,更是奇怪,向上官毅山一使眼色,告辞出来,只见孙宅前前后后有许多公差捕快假扮了平民保护,看来劫狱之事不假。
上官毅山和陈家洛等来到孟津龙门帮头目家里,派人到衙门打听,果然那名江洋大盗当晚就被人劫出,还伤了好几名牢头禁子。陈家洛双眉深皱,和徐天宏琢磨了半天,丝毫没有头绪。大家用过晚饭,到监狱附近踏勘,骆冰忽然一指墙脚,道:“瞧!”众人一看,喜形於色,上官毅山和周绮两人却莫名其妙。徐天宏道:“这是十四弟留下的记号,他说给仇人追逼,现在向西逃避。”章进道:“甚么仇人?一定是缠着他的那个少年。”徐天宏道:“这个少年的武功不及十四弟,他何必这样惧怕,或许还有别情。”文泰来道:“咱们快去。”
众人向西追索,到了郊外,在一株大树脚边记号又现,看他画得潦草异常,一定情势十分危急。众人加紧脚步,在一条通到山中的岔路边又见到了记号,显然余鱼同是逃进了山里。
文泰来和章进当先奔驰入山,沿途只见余鱼同画的记号愈来愈不成模样,有时只是随手一钩一画,转了几个弯,章进忽然“咦”的一声,纵上前去,在一株小树上拔下一枝竹箭来。文泰来和徐天宏同时叫了出来。他们两人在江湖上最久,见多识广,知道这是湖南辰州言家拳的独门暗器。文泰来怒道:“原来追逼十四弟的是言伯干这奸贼。”这时骆冰又在树丛中发见了几枝竹箭,周绮忽然惊呼一声,指着地下。众人看时,见是点点血迹,沿着血点追寻过去,拨开树丛,忽见黑黝黝的一个山洞。山洞又小又浅,仅可容身,洞旁竹箭、钢镖、飞锥、小钢叉等落了一大堆,可以想见余鱼同那天受人围攻时打得十分激烈。大家十分担忧,不知余鱼同性命如何。
徐天宏和文泰来捡起各种暗器细看,钢镖和飞锥是武林中常用的,瞧不出使用者的身分,用小钢叉的人却极少,不知是何等人物。看暗器的情况,围攻余鱼同的至少也有四五个人。
原来那天滕一雷、顾金标、言伯干等六人越墙进入,想找一个狱卒逼问监禁余鱼同的所在。宋天保忽然脚下一绊,险险跌了一交,俯身看时,见是一个人被反背绑在地上,忙提他起来,火折一晃,见是个穿号衣的狱卒,口中被人塞了甚么东西,眼睛骨碌碌的乱转,说不出话来。言伯干右手叉住他喉咙,左手把他口中东西挖出来,那知是两块绣花手帕。言伯干低喝:“今天抓来的秀才关在哪里,快说!你一叫就叉死你。”那狱卒吓得不住发抖,说道:“在……在那边……第三……第三间牢房。”言伯干懒绑他,手下一用劲,狱卒顿时闭气而死。滕一雷道:“快去,怕已有人先来劫狱。”
众人赶到牢房,果然听见有轻轻的铁锉锉物之声。顾金标火折一晃,见一个黑衣人蹲在余鱼同身边,显然是他朋友来救人。余鱼同一见火光,叫道:“有人来。”黑衣人不理会,更用力锉。滕一雷低喝:“是谁?”黑衣人突然跃起,回身一剑,这一剑又快又准,只见寒光一闪,剑锋已及面门。
滕一雷武功高强,身体虽胖,动作却极迅捷,右手铜人疾忙向剑刃压下。黑衣人手上一震,虎口发痛,知道对方力大异常,不敢恋战,向覃天丞一剑,覃天丞一让,黑衣人已跳出牢房。言伯干道:“别追,劫人要紧!”他们这样一交手,满狱牢卒都已惊醒,知道有人劫狱,顿时大乱。滕一雷在牢门口一站,十分镇定,喝道:“你们快锉,我在这里抵挡。”言伯干和顾金标各自拿出身上的铁锉,不一刻已把锁住余鱼同手脚的铁链锉断。
言伯干扣住余鱼同脉门,和彭三春两人把他抬出牢房。衙役军士涌上来拦截,都被滕一雷用铜人打伤。众人见他猛恶,不敢近前,只在远处呐喊。顾金标当先开路,宋天保、覃天丞断后,拥着余鱼同越墙而出。那知监狱外已有大队军士等在那里,见众人跃出,刀枪并举,围了上来。顾金标、言伯干、彭三春分头迎敌,虽砍伤了几个,但众军士后面有长官督战,不敢后退。混战中墙角边突然一条黑影飞出,直奔到余鱼同身边。覃天丞过来拦阻,那人手一扬,覃天丞只感到胸口剧痛,也不知中了甚么暗器,支持不住,蹲下地去。宋天保一见师弟受伤,大吃一惊,刚呆得一呆,那黑影已拉了余鱼同就走。
宋天保大叫:“师父,那人逃啦!”言伯干一分神,险险被两名军士长枪刺中,他右环举顶一架,当的一声把长枪震开,欺近身去,那军士肋骨登时被铁环打折,口中鲜血直喷出来。另一名军士吓得逃开。言伯干缓过手回身看时,那人早已把余鱼同救走。余鱼同并不急逃,蹲在地下匆匆画了一些记号。言伯干扑了过去,斜刺里突然一剑刺来。言伯干举环一锁,那人剑法奇快,早已变招,拆不两招,余鱼同把一名军官拉下马来,抢到了马,跃上马背,纵马驰近,大叫一声,直向言伯干迎面冲来。言伯干向旁跃开,余鱼同拉住使剑的人的手,一提将那人提上马背,两人一骑,向西奔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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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滕一雷已翻出墙外,见余鱼同逃走,暗骂言伯干师徒无用,大叫:“快追!”彭三春和宋天保左右挟住了覃天丞,向余鱼同马后赶去。他们脚头甚快,奔出数里,已把捕快们抛在后面。衙门中的公差知道厉害,不敢穷追,眼见追不上,就收兵回去了。
滕一雷等赶了一阵,功夫登时分出高下,滕一雷遥遥在前,顾金标和他相距不远,言伯干却远被抛在后面,彭三春等是更加落后了。滕一雷不愧是关东六魔之首,他在辽东虽然养尊处优,但功夫竟没搁下,反而愈练愈精,轻功术施展开来,真是快如奔马。山路驰马不便,马上又骑了两人,而且那马并非良马,所以追逐了一会,滕一雷越赶越近。余鱼同知到敌人追来,尽拣岔路行走,腾一雷毫不放松。黑暗中那马突然踏入道上一个小坑,左足跪了下去,头一低,把余鱼同抛下马来。
余鱼同一个筋斗,轻轻落在地下。马上那人一提缰绳,那马哀嘶一声,竟没站起来,原来左腿胫骨已经折断。那人一见滕一雷追近,飞身下马,和余鱼同穿入树丛,行不数步,忽见前面有一个山洞,两人躲了进去。
余鱼同叹了一口气道:“李师妹,这次又是你来救我。”原来那黑衣人就是一路跟来的李沅芷。她跟随红花会人众,忽然之间不见了余鱼同,她十分机伶聪明,心想他必定是改走水路,於是沿着黄河上溯寻访,正值军官封船,民船都在孟津以下受阻,所以一寻到了孟津,她仍旧穿了男装,在茶馆酒楼中一打听,到处都在谈论丑脸秀才绑架孙大善人不遂的事,於是半夜里前来劫狱,那名狱卒就是被她绑住的。
李沅芷救出了余鱼同,心中大慰,虽然危机迫在眉睫,但精神大振,教余鱼同躺下养神,自己在洞口守御。余鱼同的金笛被擒时给顾金标抽去了,手中没了兵器,坐在地上,望着李沅芷俏生生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这时一阵寒风吹来,李沅芷身体微微一颤,想是怕冷。余鱼同轻轻脱下身上长袍,给她披在身上。李沅芷自识得这位师哥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表示一点怜惜之情,不由得回头嫣然一笑,身上感到温暖异常。
李沅芷正要说话,忽然前面“飕”的一声,一枝竹箭射了过来。余鱼同见她高兴得忘了形,竟没见到暗器袭到,疾忙伸右手向她身上一推,左手接住竹箭。这时李沅芷身子朝向里面,危急之间余鱼同随手一推,黑暗中竟推在她的胸前,李沅芷轻轻的叫了一声“啊哟”,面红过耳,只觉全身发烫。余鱼同道:“留神暗器!”话声未毕,外面又掷了一块飞蝗石进来。李沅芷闪身接住,只听见外面喝骂:“奸贼,快滚出来,免得大爷动手。”同时几个黑影迫近洞口,余鱼同拿起竹箭尾,用打甩手箭手法,一箭向黑影掷去,一人呼痛跳开,原来彭三春胯上中箭。
外面滕一雷等发现了敌踪,可是敌暗我明,不敢过份迫近,各种暗器纷纷向洞里掷去。余鱼同和李沅芷缩在一边,身体相偎,捡起落在洞内的飞镖小叉,在敌人过份迫近时就还敬一枝。李沅芷靠在余鱼同身上,虽然情势危急,反而觉得这是生平未有之隹境,山洞中又冷又脏,洞外强敌环攻,然而对於她,将军府中的绣楼香闺也没这里温馨。余鱼同眉头深锁,想用计离开这个险地,但实在无法可施,知道李沅芷诡计多端,於是说道:“喂,咱们怎样逃出去啊?”李沅芷笑道:“逃什么?他们反正又攻不进来。”余鱼同急道:“天明了怎么办?”李沅芷听他语气十分焦急,笑道:“好,我想办法……喂,暗器来啦!”余鱼同身子向后一缩,又是一柄小钢叉钉在他脚边地上。顾金标恨死了余鱼同,连续两柄小叉发出,使动钢叉护住门面,抢到洞口来。
李沅芷见他来势凶恶,手一扬,三枚芙蓉金针发出。这暗器极为细小,又是在黑暗之中,顾金标幸而武功极高,而李沅芷发针手法又未臻化境,所以顾金标斗然发现金针射到门面,猛一缩头,两针落空,只有一针刺进头发,刺伤了一点头皮。顾金标只觉头顶刺痛,突然想到这类细微暗器多半带有剧毒,心中一骇,疾忙跳了开去,拔下金针,亮火折一看,见针尖之血并非黑色,知道无毒,这才放心。滕一雷把金针接过来一看,气得哇哇大叫,说道:“老三头骨上钉的不就是这种金针?原来害死他的就是这奸贼。”
那日焦文期被陆菲青用金针刺瞎双目后,尸首过了几年才被人在山谷中发现,那时面目早已腐烂,只从他兵器和衣饰上才认了出来,脸上肌肉烂去,露出几枚金针牢牢的钉在头骨之上,原来当日陆菲青以一把金针掷在焦文期脸上,后来虽然大部分拔回,但深入肉里的几枚却未起出。关东五魔说起这件,无不引为深仇大恨,那知当时杀焦文期的固然不是余鱼同,而今日刺伤顾金标的也并不是这位金笛秀才。
滕顾两人愤怒异常,攻得更紧,但害怕金针厉害,不敢再窜到洞口来。
李沅芷一面御敌,一面笑道:“你干么避开我啊?难道你瞧见我就讨厌吗?”余鱼同道:“李师妹,你干么现在说这种话?咱们脱了险之后再说行不行?”李沅芷默然不语,过了一会,说道:“那时候你又要避开我了。”余鱼同听她语气很是凄楚,心中一动,颇感歉仄。突然蓬的一声,一个火把掷在洞口,余鱼同呆了一呆,火光中只见李沅芷俏脸含怨,泪珠莹然,一张雪白的脸被火光一迫,更觉娇艳。李沅芷叫道:“他们要用烟熏咱们。”她纵身出去想踏灭火把,敌人暗器纷纷攒击,只得退回。不出李沅芷所料,言伯干和宋天保果然割了不少草来,掷在火把上,浓烟升起,顺风涌进山洞来,把余李两人薰得不住咳嗽。不久火把渐熄,烟却越来越浓。
李沅芷知道在洞中无法再呆,说道:“你守住洞口。”把剑交给余鱼同,退到他的身后。余鱼同听到背后衣衫抖动之声,不知她在干甚么,回头一望。李沅芷忙叫:“回过头去!”余鱼同心中突突乱跳,原来烟雾中见李沅芷解去身上的衣服。这时他双目被浓烟薰得不住流泪,强自撑住。李沅芷走上前来,接过宝剑,把一件长衣掷在他的身上,说道:“快穿上。”余鱼同想问。李沅芷连催:“快穿,快穿。”见他穿了,又把宝剑交给了他。这时浓烟渐弱,又是一个火把掷了过来,这次的火把更旺,照得一片明亮。李沅芷道:“咱们分头走,你千万不可跟我。”不等余鱼同回答,已空手纵出洞去。余鱼同大惊,一拉没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