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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奇特失踪之后,福康安、李可秀、白振以及一些得知消息的护驾大臣两日中真如热锅上蚂蚁,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料定这必是红花会所为,一出事马上派兵到红花会各处落脚地点搜查,那知全城红花会的人众隐藏的隐藏,出城的出城,一个人也没抓到。第三天清晨,福康安又召集众人在抚署会商。大家愁眉苦脸,束手无策,只得商议要不要急报皇太后,如果皇上有什么不测,只好另立新君登极。可是大家又都畏罪,这一报上去,转眼个个就是灭族凌迟的罪名,正在踌躇不决,忽然御前侍卫瑞大林脸色苍白,急奔前来,在白振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白振脸色一变,攸地站起,道:“有这等事?”福康安忙问情由。瑞大林道:“在皇上卧室内守卫的六名侍卫,忽然都被人杀死了。”福康安道:“咱们去看看,这事一定与皇上失踪有关。”
众人走向乾隆原来在抚署里的卧室。瑞大林把门一推,迎面一阵血腥气扑了过来,只见卧室地板上东倒西歪的躺着六具尸体,有的眼睛凸出,有的胸口洞穿,死状十分可怕。白振走过去一看,见这六人都是大内侍卫中的高手。本来乾隆睡觉时有六名侍卫轮流在他卧室外守夜,现在皇帝失踪,但轮值的人仍旧照常值班,那知六名侍卫全部在夜中被杀。白振道:“这六位兄弟都非庸手,怎么不声不响就被人干掉了?”大家都猜想不透。
白振俯身在尸体上研究死因,见有的是被重手法震毙,有的是被宝剑削去半边天灵盖,那些侍卫的兵器有的被人打坏,有的在刀鞘中还没来得及拔出来,想来刺客行动十分迅速,侍卫不及御敌呼援,都已一一被杀。白振道:“这室中容不下多人门殴,刺客最多不过两三人。他们一举就将这些兄弟害死,下手如此毒辣爽利,那么刺客的武功一定高明已极。”
李可秀道:“皇上既已被他们请去,又何必来杀这六名侍卫?看来刺客和劫持皇上的人并不是一路。”福康安道:“哼,但刺客一定也是谋叛行刺,那知皇上却不在这里,於是这六名侍卫遭了殃。”白振道:“两位所料不错。如果杀侍卫的是红花会人物,那么皇上是落在别人手中了。但除了红花会,又有谁这样大胆,敢干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要是劫持皇上的是红花会,那么又从那里出来这样武功高强的人,来杀这六名侍卫?”
一阵轻风吹来,血腥气四散流动,福康安见了六名侍卫死得可怖,不敢再在室中耽搁,先自退了出去。白振暗自思量:“大江南北武林中高手,我几乎无人不知,瞧刺客杀人的手法,和这些人全不相同。不知是何等人物?”红花会人众已难以对付,现在突然又有大敌来临,瞧他们手段如此厉害,不禁心寒。他再俯身察看,忽见尸体胸口有犬爪抓伤和咬伤的痕迹,更觉奇怪,心念一动,忙请李可秀差人去找猎犬。
过了一个多时辰,差役带了三名猎户和六只猎犬进来。李可秀这时已调集了两千名兵丁,整装待发,白振命猎户带领猎犬在尸体旁嗅了一阵,然后追索出去。猎犬带领众人直奔湖滨,到了西湖边上,向着湖中狂吠。白振暗暗点头,知道刺客带了犬来,把侍卫打死后,发觉乾隆不在,就命犬带路追索皇帝。猎犬吠了一会,又找到了踪迹,沿着湖滨奔去,湖畔泥湿,果然有人犬的足印。猎犬奔到乾隆上岸处,折回城内。城内人多,气息混杂,猎犬慢了下来,边嗅边走,直向玉如意的妓院奔了进去。妓院中本来有兵把守,这时静无人迹,众人走进院子,只见庭院室内,又死了两名侍卫和十多名官兵。刺客下手狠辣,没有留下一个活口,有的兵卒是咽喉被狗咬断而死。白振察看这些兵卒的身材和伤口的部位,心想行凶的狗躯体极为庞大,不是关外的巨狗,便是西北豺狼和犬的混种,难道刺客是关外或西北塞外而来?
那六只猎犬在玉如意卧室中转了几个圈子,忽在地板上乱抓乱爬,白振细看地板,觉得并无异状,但猎狗仍不住骚吠,白振命兵卒用刀在地板上撬挖一下试试,挖了两下,地板应手而起,下面是一块石板。白振急道:“快撬!”兵卒把石板撬开,露出一个大洞来,猎狗首先扑了下去,李可秀和白振见下面是一条地道,这才恍然大悟,成千兵将在妓院四周守卫,而皇帝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失踪,原来刺客是从地道里进出的,不禁暗叫惭愧,率领兵卒追了下去。
且说乾隆在六和塔顶饿了两日两夜,又受了两日两夜的气,神情十分委顿,第三天早晨醒来,已是全身无力,正想再睡一会,忽一个小书僮走近说道:“皇上,咱们少爷请你去谈谈。”乾隆道:“你少爷是谁?叫他来见我好了。”那书僮道:“咱们少爷是红花会的陈总舵主。”乾隆一听陈家洛请他,心头一喜,忙起身穿衣。那书僮就是心砚,他经过几天休养,伤已大好,听说抓住了皇帝,一定要赶来瞧瞧热闹,他打上水来,服侍乾隆梳洗。乾隆仍穿那明代汉服,随心砚走到下一层来。
乾隆一进门,陈家洛穿着一件蓝绸长衫,笑容满脸的迎了出来,当先一揖。乾隆还了一揖,走进室内,心砚献上茶来,陈家洛道:“快拿点心来。”心砚捧进一个茶盘,盘中放着一碟汤包、一碟蟹粉虾仁烧卖、一碟炸春卷、还有一碗火腿火腿鸡丝莼菜荷叶汤,盘未端到,已是清香扑鼻。心砚放下两副杯筷,筛上酒来。陈家洛道:“小弟因为要去探望一位朋友的伤,以致有失迎迓,请吾兄恕罪。”乾隆道:“好说,好说。”陈家洛道:“请兄台先用些粗点,小弟还有事请教。”乾隆饿得肚皮已贴到了背心。他素来体格壮健,十二岁时随圣祖康熙出猎木兰,即曾发矢射死一狼,平常劝习武事,所以食量惊人,两日两夜不吃东西,教他如如何耐得?他见陈家洛先举筷夹了一个汤包吃了,再不客气,风卷残云的把三碟点心吃得干干净净,汤也喝了大半碗。陈家洛每碟点心只吃了一两件,喝了一口汤,就放下筷子,见乾隆吃得香甜,只是微笑。
点心吃完,乾隆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端起茶杯,望着杯中碧绿的龙井细茶,慢慢啜饮,只觉舌底生津,脾胃沁芳。陈家洛见心砚收了碗碟出去,说道:“你叫厨房好好做几样菜,待会我还要和东方老爷喝酒。”心砚答应了。陈家洛等他出去,走过去把门推得洞开,道:“他们都守在底下,咱们在这里说话是再妥当也没有了,决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乾隆板起脸,一字一字低沉的道:“你把我劫持到这里待要怎样?”
陈家洛走上两步,望住乾隆的脸。乾隆只觉他目光如电,直看到了自己心里去,不由得慢慢转开了头,隔了半晌,听得陈家洛道:“哥哥,你到今天还不认我么?”
他这句话语音柔和,声调恳切,但乾隆一听之下犹如晴空打了一个霹雳,忽地跳了起来,说道:“你……你……你说甚么?”
陈家洛脸上一片色诚挚,缓缓伸起手来拉住乾隆的手,说道:“咱们是亲兄弟亲骨肉。哥哥,你不必再瞒,我甚么都知道啦。自从文泰来被救,乾隆就知道他这秘密再也保守不住,但听陈家洛突然叫他“哥哥”,仍不禁震惊万分,只全身无力,似瘫痪般的坐入椅中。
陈家洛道:“你到海宁扫墓,你把爸爸姆妈封为潮神和潮神娘娘,我知你并没忘本。你在这镜子里照照自己看。”说着把墙上画旁的一根线一拉,画幅卷起,露出一面大镜子来。乾隆看见镜中的自己一身汉装,面目神情,丝毫没有满洲人的痕迹,再看看站在身旁的陈家洛,两人实在十分逼肖,叹了一口气,回身坐在椅中。陈家洛道:“哥哥,咱们兄弟以前互不知情,以致动刀抡枪,骨肉相残,爸爸姆妈在天之灵一定很是痛心呢。”
乾隆恻然不语,隔了半晌,说道:“我本来叫你到京里来办事,你自己不肯去。”他见陈家洛转身眼望大江,并不置答,继续说道:“你如没应过乡试,我先赐你一个举人,凭你才学,会试殿试必在三鼎甲内,将来督抚军机,我岂有不提拔你之理?这於家於国,对你对我,都是大有好处,何苦定要不忠不孝,干这种大逆不道之事。”陈家洛忽然地转身,说道:“哥哥,我没说你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你反说起我来。”乾隆“咦”了一声道:“臣对君尽忠,叛君则为大逆,我既已为君,那里说得上不忠?”
陈家洛道:“你明明是汉人,却降了胡虏,这是忠吗?父母在世之日,你没好好侍奉,父亲在朝廷之日反而日日向你跪拜,你於心何安,这是孝么?”乾隆头上汗珠一粒一粒的渗了出来,低声说道:“我本来不知道。是你们红花会已故的首领于万亭今年春天进宫来,我才听说的。到现在我仍是将信将疑,不过为人子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错了不过是愚,否则可是不孝。所以我到海宁来祭墓。”其实乾隆这番话是言不由衷,这年春天于万亭偕文泰来入宫,把陈夫人的一封亲笔信交给乾隆,信中详述当时经过,乾隆已信了八成,等于万亭走后,他把当年喂奶的乳母廖氏传来,秘密询问,廖氏被逼不过,只得说了出来。原来在四十七年前的八月十三日,四贝勒允祯的福? F一个女儿,听说大臣陈世倌的夫人同日生产,命人将小儿抱进府里观看,哪知抱进去的是儿子,抱出来的却是女儿。陈世倌知道这是四贝勒掉了包,一句话都不敢>漏出去。当时圣祖康熙诸子夺嫡,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康熙喜爱西洋的数学化学,许多皇子就兢学西学,各人更是笼络大臣,阴蓄死党。允祯知道父皇心中这时尚犹豫不决,兄弟中如允禧、允(异)、允(题)等才干都不在自己之下,诸人势均力敌,皇帝选择储君时,不但要想到皇子本人的才干,也要想到皇子的儿子,因为立储是万年之计,皇子死了,皇孙就是皇帝。如果皇子英明,皇孙昏庸,那决非长远之策。允祯此时已有一子,但懦弱无用,素来不为祖父所喜,他知道在这一点上吃了亏,满盼再生一个儿子,那知生出来的却是女儿。允祯不顾一切要做皇帝,凑巧陈世倌生了个儿子,他就强行换了一个。允祯是诸皇子中最为手段狠辣的,陈世倌那敢声张。这换去的孩子后来就是乾隆。他自小聪颖武勇,六岁即能诵“爱莲说”,到了九岁时,更遇到一件偶然的事,使康熙十分喜爱,允祯后来能做皇帝,和这事很有关系。
那时乾隆叫做宝亲王。这年跟随祖父到热河打猎,卫队从深山中赶了一只大黑熊出来,赶到康熙跟前。康熙举起火枪,一枪打中黑熊头上,那熊扑地倒了。康熙放枪时,宝亲王骑了一匹小马,举起火枪,在祖父身旁跃跃欲试,见了那庞大的黑熊居然丝毫不惧。康熙看得有趣,说道:“你过去打它一枪。”他爱惜孙儿,叫他去打一枪,就算是他打死的,将来对臣下说起来,宝亲九岁击毙一熊,可以夸耀夸耀。宝亲王下马走到黑熊跟前,叫道:“打死你,打死你!”对准黑熊肚皮放了一枪,众侍卫齐声欢呼叫好,康熙也是捻须微笑。宝亲王回来,刚要上马,那知黑熊没有死透,突然人立,恶狠狠向康熙马前扑来,众侍卫大惊,数枪齐发,把它击毙,康熙吃了一惊,对侍卫们道:“宝亲王这孩子福分可真不小,要是他在黑熊跟前时那熊站了起来,这孩子还有命么?”从此康熙认为宝亲王命大,兼之他文武双全,在诸孙中最得康熙宠爱,允祯后来能做皇帝,有很多地方还是靠了这个偷偷换来的儿子。所以雍正那一朝,海宁陈家荣宠无比,雍正这样做一来是报答,二来是笼络,免得陈家有所怨望而泄漏这天大秘密。
乾隆初被抱入雍亲王(允祯的封号)府时,啼哭不止,不肯吃奶。允祯的福? 漫 颡S有办法,只得把陈家原来给乾隆喂奶的奶母廖氏召到府中,乾隆这才止哭吃奶。那知事隔了四十多年,乾隆忽然问起,廖氏本来不肯说,但听乾隆口风,知道已知详情,无法再加隐瞒。廖氏这时已六十多岁,当夜就被乾隆派人绞死,防她走漏隐事。
乾隆说这番话时,想起廖氏抚育他的辛劳,心头颇有点自责。陈家洛道:“你自己看看,那里像旗人,这还有甚么好疑虑的。”乾隆沉吟不语,陈家洛道:“你是汉人,汉人的锦绣江山今日完全沦入胡虏之手,你却去做了胡虏的头脑,率领旗人来欺压咱们黄帝子孙。这岂不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吗?”
乾隆无言可对,昂然道:“我今天反正已落入你的手里,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陈家洛温言道:“咱们在海塘上曾经约定,以后互不加害,言犹在耳,我岂能背誓?何况现在知道你是我的亲哥哥,我十年来没见到自己的亲骨肉,今日和哥哥相会,亲近还来不及,那里有相害之理。”他天性淳厚,说着掉下泪来。乾隆道:“那么你要我怎样?要逼我退位么?”
陈家洛拭一拭眼泪,说道:“不,你仍旧做你的皇帝,不过不是不忠不孝的皇帝,而是一位仁孝英明的开国之主。”乾隆奇道:“开国之主?”陈家洛道:“不错,做汉人的皇帝,而不是满清的皇帝。”
乾隆十分聪明机警,一听陈家洛的话,已明白了他意思,道:“你要我把满人赶出关外?”陈家洛道:“不错,你一样做皇帝,与其认贼作父,被后世唾骂,何不奋发鹰扬,建立万代不易之基?”乾隆本是好大喜功之人,听了这几句话,不由砰然心动。陈家洛鉴貌辨色,知道自己的说词已经见效,继续说道:“你现在做皇帝,人人知道不过是承袭祖宗的馀荫,那有甚么希奇?你看看这人。”乾隆走到窗边顺着陈家洛的手指向下望去,只见一个农夫在塔下的田边锄耕作。陈家洛道:“如果这人生在雍亲王府中,而你生在农家,那么他就是皇帝而你就得在田间锄地了。”乾隆一向自以为天纵神武,迥非常人可比,现在细细体会陈家洛的话,才觉得果然有理。陈家洛又道:“大丈夫生在世间,百年之期,倏忽而过,如不建功立业,转眼与草木同朽。历来帝皇,如汉高祖、唐太宗、明太祖,那才是真英雄真豪杰,元人如成吉思汗,清人如太祖努尔哈赤、太宗皇太极,也算得是一代雄主。如汉献帝、明崇祯这种人,纵使不是亡国之君,纵使在位百年,因人碌碌,又何足道哉?”
这番话每一句都打入了乾隆心窝。他自从知道自己是汉人后,好几次想下令宫中朝中改用汉人衣冠,但都被满洲大臣拦住,心想如真的依着陈家洛的话,把满人赶出关外,重还汉家天下,自己就是陈姓皇朝的开国之主,功业可以上比刘邦、李世民。他正想接话,忽听见远处有一阵犬吠之声,又见陈家洛双眉一扬,凝神外望。他也向外望去,只见四条身躯异常庞大的狼犬向六和塔疾奔而来,后面跟着两个人影,因为奔跑过速,看不清楚身材面貌。
转眼之间,两人四犬已奔到塔下,似有人厉声喝问。六和塔高共十三层,乾隆与陈家洛这时在第十二层上,与塔下相距甚远, 馋是耳朵好,也听不清楚下面说甚么 。只见两人四犬都冲进塔中,忽然那四条狼犬反身奔逃,口里狂叫,东逃西 窜,似乎是躲避甚么, 孟健雄手夹弹弓追出,双手连动,一阵连珠弹把四只狼犬打得狺狺狂叫。陈家洛正在奇怪,这四条狗和那两个人不知是甚么路数,忽见塔中一人窜出,迅疾无比,夹手把孟健雄的弓夺过,左掌便向孟健雄颈上劈来。孟健雄一避没避开,忙举手格时,那人用弹弓弓端在他腰里一戳,戳中穴道,俯身跌倒。那人头也不回,直奔进塔来,这人刚进塔门,塔里同时抛出一个人来,仰天跌在地上,动也不动,陈家洛看得清楚,这人是独角虎安健刚,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时又听得守在塔外的马善均马大挺父子哨声大作,连连报警。说是来了劲敌。
乾隆一见来了救援,心中大喜。陈家洛向四方 了 望,见各处并无动静,知道来攻的只此两人,马家父子所以在敌人已经攻到之后才发出警号,想是敌人行动过速,等到发现,他们已攻到塔前,这两人身手如此矫健,想必是大内侍卫中的高手,看来比金钩铁爪白振尚要胜过一筹。
那四条狼犬重又折回,再窜进塔内,只听见女子斥骂声、少年叫喊声、犬吠声响成一片,想是把守第二层的周绮和心砚正在对付那四条狼犬。突然两声惊叫,第二层窗口中投下两件兵器来,一件是柄单刀,另一件是条软鞭。陈家洛认得那是周绮和心砚所用的家伙,想是被敌人所夺去而掷下来的,不知这两人性命如何,颇有点担心。乾隆见陈家洛本来神色自若,忽然渐有忧色,知道自己手下人占了上风,暗暗欢喜,突然见陈家洛脸露微笑,忙向下望,只见一个条大汉手持一柄大铁桨,使得虎虎生风,把四条狼犬都打出塔来。陈家洛又见周绮和心砚跟在蒋四根后面,空手抢来把孟健雄和安健刚扶了回去,那四条狼犬猛恶异常,简直如四条豹子一般,一条狼犬后腿蒋四根铁桨打断,兀自不退,仍旧扑上来乱咬,蒋四根给四只狗围在垓心,一时倒无法取胜。
心砚又从塔里奔出,双手连摇,十几块砖头把狼犬打得汪汪乱叫,蒋四根乘机又是一桨击在一条狼犬臀部,把它直掼出去。周绮也奔出塔来呐喊助威,这四条狼犬如不逃走,眼见就要给蒋四根和心砚全部打死。忽然第六层窗口中一人探出头来撮嘴作啸,声音极为奇特。四条狼犬一听声音,立即掉头,分成四路向外奔去。蒋四根眼见它们分路奔逃,一时无法追赶,见那只断了后腿的狗逃得稍慢,纵上前去,一把抓住后颈,提了起来。那狼犬四足离地,无法用劲,只有惨叫。蒋四根用力一挥,把狼犬远远掷出。周绮和心砚已拾起自己的兵刃,仍站在塔下守御,怕再有外敌人来攻。
陈家洛见敌人从第六层窗口中指挥狼犬,心想:“那么第四层上的十二郎,第五层的卫九哥和第六层的杨八哥都没拦住他们……”想到这里,暗叫:“不好。”敌人武艺高强,而且两人合力来攻,己方每层一人,一定拦他们不住,正要下令集合四人在第九层上拦截,忽见第七层窗中窜出一人,那人身材矮小,行动敏捷,正是武诸葛徐天宏。
徐天宏刚跃出窗口,后面一人跟着跳了出来,一抓抓住了徐天宏的左脚。陈家洛大吃一惊,手中扣住的三粒围棋子正要掷出,忽听徐天宏大喝一声:“照镖!”右手一扬,敌人一缩头,那知徐天宏手中并无暗器,乘机一挣,挣脱了左脚鞋子,已站在宝塔的檐角之上。
这时距离已近,陈家洛看得明白,敌人身材比徐天宏更矮,一身白衣,满头白发,竟是一个老太婆。她背插宝剑,双手空空,凌空跃起,又抓了过去。徐天宏右手的单刀已经不见,大概已被敌人打脱,左手铁拐一招“一夫当关”在胸前一横,又喝:“照镖!”那老太婆骂道:“猴子,莫想再骗你奶奶!”夹手来夺单拐。那知徐天宏虚虚实实,这次却非虚招,他已顺手揭起塔顶一瓦,猛掷过去。那老妇避让不及,迎面一掌,把瓦片击得粉碎,碎片四散纷飞。守在第八层的常氏双侠大概已被另一个敌人缠住,所以始终不出来相助,徐天宏武功不及那个老太婆,交手数招,迭遇凶险,仗着他机变百出,声东击西,又支持了几招。
周绮抬起了头,仰望徐天宏在塔角上和那老太婆拼死忘生的恶斗,眼见不敌,心中很是焦急,大叫:“爸爸,爸爸,你快动手哪!”周仲英守在第十层上,他也早已见到两个徒弟被打倒,义子处境又危险万分,忙探身窗外,他素来火明,不肯偷袭,叫道:“甚么人在这里撒野?”两个铁胆一先一后向那老太婆掷去。铁胆还未掷到,那白发老妇忽然如飞鸟般直纵下来,左手手掌在瓦上一按,一个筋斗翻过来在第六层上站住,只听得叮叮叮一阵乱响,袖箭、铁莲子、钢镖、背弩,一批暗器落在第八层塔顶上,原来是守在第九层上的赵半山为助徐天宏而放的。周仲英铁胆打空,拍拍两声,把塔角的木檐打断。徐天宏俯身抢住一个,另一个在塔角瓦沟中乱转。周仲英纵身跃下想拾,脚未踏上实地,突然一阵掌风向胸口袭来。周仲英身体临空,无法避让,同时感到掌风来势甚厉,自己出手抵挡,悬空不能借力,势必被敌人推下塔去,跌得粉身碎骨,危急中疾忙拔出金背大刀在面门前一立,和身向敌人扑去,拚着受他一掌,落个两败俱伤。
敌人滑溜异常,见周仲英扑来,身子一偏,左手来抓周仲英手腕。周仲英见他手法又快又狠,不觉“咦”的一声,心中一惊,暗到:“这人是谁?”跳开一步,抬头望时,见常氏双侠已从窗中跳出来和那人打在一起。那人魁梧异常,常氏双侠是瘦长条子,那知此人比双侠身材更高,一个鹰钩鼻,脸色红得如朱砂一般,头顶光溜溜的秃得不剩一根头发。周仲英见此人生得异相,武功好得出奇,心想:“怎么这样的人物也甘作清廷走狗?”
那秃顶老头双掌如风,迅疾无比,常氏兄弟使开了铁沙掌的功夫,在宝塔角上跳跃来去,以二攻一。周仲英见常氏兄弟虽不能胜他,但也不致落败,自己不必过去相助,向下一望,却大吃了一惊。
只见在第六层上那白发老妇把周绮逼得连连倒退。徐天宏见周绮不敌,但仍旧恋战,形势极为险恶,大叫:“绮妹,退开退开。”周绮很听徐天宏的话,转身就走,那老妇正要再纵上来,周绮却站住了脚,骂道:“老太婆,你敢追我么?我这里有埋伏。”那老妇年纪虽老,火气却旺,一听周绮的话,送身又追,双脚一点,如一枝箭般直飞过来。周绮见她来劫如此之快,不觉大骇,不敢迎敌,返身又逃。周仲英右手用劲,一枚铁胆向老妇后心飞去。那老妇堪堪追上周绮,刚要抓她后心,听见后面暗器之声,来势甚疾,不敢伸手去接,身子向外一挫,全身已悬空在塔外,只有左脚勾住塔角上的木条。“当!”的一声,铁胆打得塔顶火星乱飞,砖瓦碎片四溅,打铁胆是周仲英的绝技,平生赖以成名。他这铁胆是所有暗器中最重之物,由於他手劲大,居然可以及远,发出来时又重又准,厉害非常,那老妇竟以“寒江独钓”的轻功绝技避了开去,这是武林中罕见的上乘功夫,心中一面佩服,一面暗暗担忧。
那老妇避开一招,又疾追周绮。周仲英向下跳到第六层上,横刀站在当路,那时周绮已逃到塔后,两人一逃一追,绕着宝塔打转。周绮自和徐天宏订婚后,心想丈夫是出名的聪明人,自己如一味卤莽,怕被丈夫看低,所以临事已不如过去那么任性。这次她见敌人突然来攻,迅捷异常,一下子冲到了第八层上,好在敌人只有两个,己方以众敌寡,所以一听丈夫叫她退走,她就打打逃逃,和敌人拖延时间。周仲英刚立定身子,已见女儿从塔后绕了出来,那老妇仍旧空手追赶,老妇背后却又有一人跟着,双钩挥霍,向她后心挺刺,但总刺不着,看他奋勇直前,救援周绮,正是九命锦豹子卫春华。
这时杨成协、石双英等也从下层赶了上来,周仲英迎上,抢过周绮身体,金刀呼呼生风,连劈两刀。那老妇见周仲英刀法精奇,不敢轻敌,退开三步,正要拔剑,忽然那秃顶老头在上面喊道:“我到塔顶上去攻下来,你从下面攻上!”声如洪钟,十分猛恶。
那老妇一听,不再和众人缠战,和身纵起,左手在第七层塔角上一扳,借势又翻到了第八层上。第八层无人阻挡,她仍用此法,翻向第十层。她从下面打上来时,知道每层守御的人武功一层高过一层,她虽避开了周仲英一胆两刀,但已知他是少林高手,只怕上面更有厉害劲敌,凝神屏气,身未上,剑先上,挽花护顶,忽觉手上一震,自己的剑被敌人兵刃粘住,险险脱手。
那老妇知道遇到劲敌,宝剑乘势向前一探,解去对方黏走之力,不敢正面纵上,向左斜奔三步,突然反身向右疾驰,一跃跳上第十层,寒风起处,一剑已指向自己当面。那老妇以攻为守,刷刷刷三剑均攻对方要害。敌人以太极剑中“云麾三舞”的三式了解开去。老妇见他化解时举重若轻,深得内家剑术三昧,待对方回手,跳开一步,看敌人时,见是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上唇一丛浓髭,鬓发微斑,左手捏住剑诀,凝神监视,并不追来。老妇叫道:“你一身好功夫,可惜可惜。”那人正是千臂如来赵半山,他见这白发老妇身手迅捷,也自惊佩,两人互相敬服,挺剑又斗在一起。
乾隆见那两人一路攻上,心头暗喜,但见陈家洛气度闲雅,不以为意,反而拖了一张椅子到窗口坐下观战,心想来救我的只有两人,总敌不过红花会人多,正自患得患失之际,忽听远远传来犬吠之声,又有吆喝声、马匹奔驰声。梯上脚步响处,心砚奔上楼来,用红花会切口向陈家洛报道:“在塔外巡哨的小头目传来消息,有两千多清兵正向这带过来,方向对正六和塔。”陈家洛点点头,心砚又奔下塔去。乾隆不懂心砚的话,但见他神情紧张,知道一定是对他们不利的消息,凝神远望,枫叶如火,林梢忽然白旗飘动,旗上大书一个“李”字。乾隆大喜,知道是李可秀带兵前来救驾了。
陈家洛站起身来,俯身窗口大叫:“马大哥,退到塔里,准备好弓箭!”马善均在下面答应。陈家洛喊声方毕,忽见那秃顶红面老者窜了上来,常氏双侠和周仲英在后面紧追不舍。那老者绕塔盘旋,后面追得紧时就回身接几招,找到空隙,又跳上一层,一边厢赵半山和那老妇正斗得激烈,那老者已跳到第十二层来。常赫志见他来势猛恶,第十二层正是监视乾隆之处,不再追赶,腰间取出飞抓,迎风一兜,站在窗外。常伯志和哥哥是双生兄弟,自小到大,从不相离,两人心念相通,一见长取出飞抓,随即双掌一错,站在常赫志身前两步。兄弟两人已摆好阵势,飞抓远攻,肉掌近袭,双双挡在窗外。那老者一看形势,竟不过来,直上塔顶。周仲英追赶不及,从窗口跳入塔内。乾隆见周仲英执刀跳进,吃了一惊,只见他奔到塔顶通下来的梯级上横刀待敌。
赵半山和那老妇攻拒进退,旗鼓相当,转瞬间拆了百馀招,老妇剑法迅捷无比,赵半山展开太极剑法,也是以快打快,心中暗暗称奇:“这人白发如银,又是女流,怎么我竟战她不下。”心中焦躁,要摸暗器取胜,那知那老妇逼得甚紧,一疏神,左手衣袖竟被她宝剑划破了一道口子,虽然未伤皮肉,但也不免心惊。
徐天宏、杨成协、卫春华、石双英、周绮等手执兵刃,旁观赵半山和那老妇恶斗,见两人剑光挥霍,在塔顶打得激烈异常,尽皆骇然。他们知道赵半山是南派太极门的掌门人,拳剑暗器,江湖上罕遇敌手,那老妇虽然厉害,赵半山也尽能敌得住。武林高手比武,最忌旁人拦插,所以众人并不加入,忽见赵半山衣袖口上被划了一剑,都吃了一惊,卫春华双钩一摆,就要抢上相助。赵半山一剑“李广射石”,把老妇逼退一步,自己忽地跳开,说道:“老太太果然高明,请上吧。”卫春华愕然止步。
赵半山是武林中成名人物,衣袖中剑,不再恋战,心想:“陆菲青陆大哥守在第十一层上,一别十馀年,想他武功必然精进,一定可以制住这老妇。”他让老妇上去,是在让好友陆菲青露脸扬名的意思,否则划破袖口,尽可再战,也未必会输,那老妇见赵半山谦退,举剑也施一礼,说道:“承让!”纵身直上。周绮叫道:“赵三叔,你没输啊,干么这么客气?”赵半山微微一笑,道:“她剑法好极啦,咱们去看看陆大爷的武当派功夫。咦,周姑娘,你干么也这般客气,叫我三叔?七弟可叫我三哥。”周绮脸一红道:“我只跟爹爹叫。”杨成协笑道:“那么你也叫他七叔么?”说着向徐天宏一指。周绮道:“呸,他想么?”众人知道己方人多,敌人虽然武功精湛,料他们无能为力,大家一面说笑,一面奔上塔去。第九、第十两层夭无一人,冲进第十一层,以为陆菲青一定在和那老妇斗剑,那知室中空洞洞的没有人影,众人吃了一惊,疾忙再上,将进室内,已听见刀剑交并,铮铮有声,一进门,只见周仲英使开金背大刀,风声虎虎,和那白发老妇激战,一个力大刀沉,一个剑走轻灵,一时分不出高下。陈家洛把乾隆拖在一角里,坐在榻上观战。
徐天宏一做手势,杨成协、石双英两人已守住窗口。徐天宏叫道:“抛下兵器投降,饶你不死!”老妇见自身陷入重围,并不畏惧,刷刷数记进手招数。周绮道:“这人的剑术和一个人很像,你说是么?”徐天宏道:“不错,我也觉得奇怪。”那老妇把周仲英逼退一步,突然把桌子一拉,挡在胸前,自己贴墙而立。周仲英一刀下来,险险砍在桌上,疾忙收刀。那老妇转头向乾隆叫道:“你是皇帝吗?快说!”
乾隆忙道:“我是皇帝,我是皇帝,救兵都来了么?”那老妇一跃跳在桌上,忽突举剑当胸,如一只大鸟般向乾隆扑来,一剑“鹏搏万里”,向乾隆胸口直刺。这一剑来势又快又凶,群雄只道她是乾隆的手下人前来打救,那知忽然行刺,这一下出乎意料,闹了个措手不及。
陈家洛虽站在乾隆身旁,但老妇这剑来得太快,也无法抵挡,当下不及思索,左手双指一骈,向老妇胁下要穴上点来,这是攻敌之不得不救,老妇剑尖将及乾隆胸口,突见陈家洛手指袭到,左掌“金龙探爪”,自下向上一撩,随即反手一抓,这是三十六路大擒拿法中的厉害招数,陈家洛的手腕只要被她一抓住脉门,当时就得全身瘫软,这手法和点穴有异曲同功之妙。就这样,她右手剑的势道缓得一缓,陈家洛右手已拔出短剑,向上一架,铮的一声,火星飞溅,左手一伸反击敌人的面门。这一招本来是跟着下面还有一腿,叫作“上下交征”,那老妇拳术娴熟,岂有不知之理,见陈家洛左手击来,又伸左掌抓拿,下盘向右一避,手中剑刺向对方咽喉。那知陈家洛的“百花错拳”每一招均与众不同,老妇向右闪避,陈家洛一脚偏偏从右面踢来,好在她剑亦刺出,陈家洛腿力尚未用足,随即收势。两人均起疑心,危势既解,各退了一步,陈家洛把乾隆往身后一拉,挡在他的面前,拱手说道:“老太太,请教高姓大名?”这时那老妇也在喝问,两人语声混杂,都听不清楚对方的话。
陈家洛住了口,那老妇再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你这短剑是那里来的?”陈家洛见她不问别的,先问短剑,倒出於意料之外,答道:“是朋友送的。”老妇又问:“甚么朋友?你是皇帝侍卫,她怎么会送你?天池怪侠是你甚么人?”陈家洛先答她最后一个问题:“天池怪侠是晚辈恩师。”他想老妇剑刺乾隆,一定是同道中人,见她年龄既长,武功又高,所以自称晚辈。那老妇“嗯”了一声,骂道:“这就是了。你师父虽然为人古怪,却是正人君子,你怎么丢师父的脸来做清的廷走狗?”杨成协在旁忍耐不住,喝道:“这是咱们陈总舵主,你别胡言乱道。”那老妇面露诧异之色,问道:“你们是红花会的?”杨成协道:“不错。”那老妇转向陈家洛厉声道:“你们投降了清朝么?”陈家洛道:“咱们红花会行侠仗义,岂能对满清屈膝?老太太请坐,咱们慢慢谈。”那老妇并不坐下,面色稍和,又问:“你这短剑是从那里来的?”
陈家洛十分乖觉,听她二次又问短剑,已料到几分,说道:“是一位回部朋友送的。”那时男女之间授受赠物,颇不经常,陈家洛虽是豪杰之士,胸襟豁达,这时当着众人之面也有点说不出口。那老妇又问:“你认识翠羽黄衫吗?”陈家洛点点头,周绮见他吞吞吐吐,再也忍不住了,插嘴道:“就是霍青桐姊姊送的。你也认识她吗?那么咱们是一家人啦!”那老妇道:“她是我的徒弟。”陈家洛行下礼去,说道:“原来是天山双鹰两位前辈到了,晚辈们不知,多多冒犯。”
那老妇并不还礼,身体稍稍一侧,算是不受陈家洛这个礼,又问:“你说咱们是一家人,干么你帮皇帝,不让我杀他?”杨成协等见陈家洛对她很是恭敬,而她却神态倨傲,心头都感气恼。这时常氏双侠也已从窗口中跳进室内,常赫志道:“皇帝是我们抓来的,要杀也轮不到你来杀。”那老妇“咦”了一声道:“皇帝是给你们抓来的?”陈家洛道:“老前辈有所不知,皇帝确是我们抓来的。我们还当两位是清宫侍卫,前来打救皇帝,因此一路拦截,那知两位武功高明,我们众兄弟不是对手,还是没能拦住,以致发生了误会。”其实红花会群雄已把天山双鹰截住,陈家洛这样说是谦逊之辞。
那老妇忽然探身窗外,纵声大叫:“当家的,你下来。”过了半晌,不见回音,忽然嗖的一声,塔下一枝箭直射上来,老妇伸左手抓住箭尾,转身一掷,那枝箭插在桌面之上,箭尾微微颤动,厉声喝道:“无信小辈,怎样又放暗箭?”陈家洛道:“老前辈请勿动怒,塔下兄弟尚未知情,以致得罪,回头晚辈叫他们向老前辈赔礼。”他走到窗口,向下喊道:“是自己人,别放箭!”语声未毕,又是一箭射来,这时陈家洛也已看得清楚,下面千馀名清兵已将六和塔团团围住,弯弓搭箭,见窗口有人探头就射了上来。
陈家洛对赵半山道:“三哥,你去率领头目,守住塔门,别冲出去厮杀。”赵半山应声下去。周仲英道:“这位是天山双鹰中的雪 关老师傅吧,在下久仰得很。”那白发老妇名叫关明梅,是秃头老者陈正德的妻子,两人一高一矮,一个秃头,一个白发,江湖上人称秃鹫雪 ,数十年来,纵横西北,脾气古怪,心狠手辣,歹人闻名丧胆。关明梅听了周仲英的话,微微点头。陈家洛道:“这位是铁胆周仲英周老英雄。”关明梅道:“嗯,我也早就听到你的名头。”说到这里,忽然张口大叫:“当家的,快下来,你在干甚么呀?”她这声喊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周仲英道:“陈老师傅在和无尘道长斗剑,咱们快去把事情说清楚。”
陈家洛向常氏双侠使了个眼色,双侠会意,走到乾隆身旁监视。陈家洛和关明梅等奔上梯级,走到第十三层来,在梯级上却不闻刀剑之声,群雄都有点担忧,知道这两人武功卓绝,出手快速,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如那一个失手疏虞,都是终身恨事。那关明梅却漫不在意,知道丈夫平生罕遇敌手,决不致有甚么闪失。众人刚到室门,只见白刃耀眼,满室剑光,两个人影在斗室中盘旋飞舞,虽只两柄剑相斗,但金刃劈风之声,有如数十个人交战一般。群雄刚刚站定,无尘和陈正德转瞬又拆了数十招。
两人斗到酣处,剑法一招紧似一招,点到即收,双剑不交,关明梅本来托大,但看两人拆了数十招后,丈夫丝毫未见便宜,不由得暗暗心惊:“怎么江南有如此人物?”只见两人越打越紧,兀自分不出高下。陈家洛叫道:“道长,是自己人,请住手吧!”无尘举剑一封,退后一步,那知陈正德杀得性起,剑锋不离无尘左右,无尘退后一步,他一剑“神驼骏足”刺了过去,无尘向左一闪,还了一剑,两人又交换了数招,关明梅叫道:“当家的,他们是红花会!”陈正德一凝神道:“是吗?”他势道缓得一缓,只听得“嗤”的一声,右边衣襟已被无尘一剑穿过,这还是无尘听了陈家洛的话,手下容情,否则这一剑当更为狠辣。陈正德大怒,猛声道:“好杂毛!看剑”刷刷刷连环三剑,无尘一步不退,还了四剑,两人又斗了数十招。陈正德使出“三分剑术”中“海市蜃楼”的绝招来,虚虚实实,变幻莫测,无尘展开“追魂夺命剑法”,七十二路正变中又包藏了八十一路奇变,两派剑法都是各人自己所创,江湖上见所未见,两人打到这里,剑势忽缓,不敢大意,可是变化精微,旁观者更觉惊心动魄,只见陈正德一剑“冰河开冻”,向无尘右臂直劈下来,无尘向左一侧,陈正德不等他还招,突然一剑自下而上撩起,这一招名为“夜半烽烟”,迅捷绝伦。那知无尘没有左臂,这时反占便宜,他不必救护左臂,喝道:“好剑法!”一剑“孟婆灌汤”直刺敌人咽喉。陈正德本可把敌人左臂削了下来,虽然明知未必成功,但敌人必定回剑相救,自己就可以继续进击,那知撩了个空,心头一惊:“我真胡涂啦,他明明没左臂,怎么用这一招?”心念刚动,无尘剑指咽喉,陈正德不及退让,败中求胜,举剑横削,眼见两人要两败俱伤。
众人大惊,呼叫声中,无尘突向右倒,把陈正德来袭之势让得一让,回剑接住来剑,只听见“当”的一声,两剑颤动,声若龙吟,嗡嗡之音,曼长不绝。
这时无尘右膝跪地,双剑交并,两人都不敢移动,只要谁让得一让,对方乘势进袭,自己就得吃一个大亏。双方各自运用内功,向敌人推进,两人势均力敌,自己剑刃都慢慢陷入对方剑刃之内。陈家洛见情势危急,接过杨成协手中钢鞭,抢上前去要给两人隔开,刚跨出一步,只听头顶一人哈哈长笑,叫道:“好剑法,好剑法!”语声方毕,人影下堕,铮的一声,无尘和陈正德的剑已被削断。两人各向前窜出数步,方才收住势子,手中各拿了半截剑转过身来,只见一人笑吟吟的站在中间,手中长剑如一泓秋水,精光耀眼。